七 新婚之夜法 雨果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法 雨果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七 新婚之夜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巴黎圣母院 作者: [法] 雨果 本章字数: 5984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6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诗人就待在了一间严严实实、暖暖和和的尖拱顶房间里,坐在一张似乎顺手就能从吊在旁边的食橱里拿到东西的桌子跟前,眼看还会有一张柔软的床,还要同一位漂亮姑娘亲热交谈。奇遇令人有点着迷。他开始真的把自己当成神话中的人物了。他的眼睛不时地左顾右盼,仿佛要弄清楚那两头带翼怪兽架着的战车是否还在那里,只有这战车才会把他这么快地从地狱载到天堂。有时他也死盯着他自己紧身上衣上的破洞,以便正视现实,不至于完全忘乎所以。他的理智在幻想的空间里摇曳着,只能攥住这条细线了。

那姑娘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他,她走来走去,挪动一下凳子,同她的山羊说几句话,或者在这里那里撇撇嘴。她终于坐到桌子跟前来,格兰瓜尔可以随意地端详她了。

读者啊,您也曾是个孩子,也许您挺幸运,现在仍是个孩子。您一定曾经不止一次地(至于我,我往往是整天如此,那是我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在晴朗的日子里,沿着潺潺流水边的一个又一个荆棘丛,追踪一只绿的或蓝的美丽的蜻蜓。它常常改变飞行方向,轻轻擦着树梢飞过。您会记得,您是多么着迷,多么好奇,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振翅飞着的旋风似的小东西,在它那紫红和天蓝色的翅膀中间,浮动着一个因自身运动速度太快而看不清的形体。这个会飞的生物,由于翼翅的颤动而形象模糊,让您觉得虚无缥缈,浮想联翩,无法触摸,无法看清。可是,当那蜻蜓终于停在一根芦苇尖上,您能屏声敛息地仔细观察它那薄薄的长翅、珐琅般光滑的身子和两只水晶般的眼睛的时候,您该是多么惊异,多么害怕它会重新躲进暗处,遁入虚空啊!回想起这些印象来,您就会很容易体会到格兰瓜尔仔细端详这个爱斯梅拉达那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形体时的感受了。在此之前,他只是当她在人群里又唱又跳时影影绰绰地看过她。

他愈发地陷入梦幻之中。“难道……”他睡眼蒙眬地望着她寻思,“这就是所谓的‘拉·爱斯梅拉达’?一个天上尤物!一个街头舞女!肯定没错!今天上午使我的神秘剧遭受致命打击的就是她!今天晚上救我一命的也是她。我的灾星!我善良的天使!……我敢说,她是个漂亮女子!她既然这样地要了我,一定是爱我爱得发疯了!……对了,”他忽然怀着造就其性格和哲学的那种真实感说,“我虽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是她的丈夫!”

他脑子里和眼睛里装着这一念头,便以庄严有加、优美无比的姿态向那姑娘走过去,姑娘忙退后一步。

“您想干什么?”

“这您还用得着问吗,令人爱慕的爱斯梅拉达?”格兰瓜尔回答说,声音充满激情,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诧异。

波希米亚姑娘睁大了眼睛说:“我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格兰瓜尔心里愈发猴急地说,他想到不管怎么说,他只是在遵从圣迹区的一项道德。“我不是属于你了吗,亲爱的朋友?你不是属于我了吗?”

他说着便十分天真地搂住她的腰肢。

波希米亚姑娘的短上衣像鳗鱼皮似的在他手里滑过。她一步跳到小屋的另一头,弯下腰去,马上又挺直身子,手里握着一把小尖刀,格兰瓜尔都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尖刀是从哪儿拔出来的。她神情激愤而高傲,嘟着嘴,鼻翼张大,双颊红得像红苹果一般,两眼射出闪电般的光芒。与此同时,白山羊跑到她的前面,冲着格兰瓜尔顶起两只尖尖的漂亮的金色犄角。这一切都是转瞬间的事。

那蜻蜓变成了黄蜂,不想别的,只想螫人。

我们的哲学家困惑地呆立不动,惊愕的目光来回看着山羊和姑娘。

“圣母啊!”他惊魂甫定之后,终于说道,“原来是两个泼辣女人!”

“你一定是个大胆狂徒!”波希米亚姑娘也打破沉默说道。

“请原谅,小姐,”格兰瓜尔笑吟吟地说,“可您为什么要我当丈夫呢?”

“难道要让你给绞死不成?”

“这么说,”诗人觉得爱情的希望有点渺茫了,又说,“您同我结婚并无其他想法,只是为了把我从绞刑架上救下来?”

“你希望我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格兰瓜尔咬着嘴唇。“好吧,”他说,“我还并没有那么得意忘形,自以为是丘比特 [1] 。可是,那又何必摔那破瓦罐呢?”

此刻,爱斯梅拉达的尖刀和牝山羊的犄角依然保持着防卫姿势。

“爱斯梅拉达小姐,”诗人说,“咱们和解吧。我不是沙特莱法庭的书记官,不会找您的茬儿,告您不顾市政长官大人的禁令,竟在巴黎私带尖刀。可您不会不知道,诺埃尔·莱斯克里凡就是因为带着一柄短剑 [2] ,一个星期前被判罚十个苏的。不过,这事与我无关,我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以天堂向您发誓,未经您的同意和准许,我绝不靠近您。不过,给我弄点晚饭吃吧。”

实际上,格兰瓜尔如同德普雷奥 [3] 先生,“并不好色”。他不是那种见姑娘就上的骑士和火枪手。他对爱情和对其他事情一样,总是心甘情愿地等待时机,若即若离。而且,特别是当他正饥肠辘辘的时候,一顿有美人儿陪伴的美餐,在他看来,犹如艳遇的开场和结尾之间的一段美妙插曲。

波希米亚姑娘没有吱声。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像只鸟儿似的抬起了头,随即哈哈大笑,小尖刀像拔出来时一样突然不见了,格兰瓜尔都没能看清蜜蜂是如何把它的刺儿藏起来的。

片刻过后,桌上就摆上了一块黑面包、一片腌肥肉、几只皱巴巴的苹果和一罐塞乌瓦酒。格兰瓜尔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只听见他的铁刀叉和陶瓷碟子叮当直响,好像他的全部爱情都转成了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她显然在想别的心事,时不时地露出笑容,同时用温情的手抚摸懒洋洋地缩在她膝间的山羊的那颗聪明的脑袋。

一支黄蜡烛照着这贪吃和遐想的景象。

格兰瓜尔最初的饿劲儿消失之后,看见桌上只剩下一只苹果了,假装不好意思起来,说:“您不吃吗,爱斯梅拉达小姐?”

她摇摇头表示不吃,若有所思的眼睛仍盯着小屋的拱顶。

“她在想什么鬼心思?”格兰瓜尔纳闷,也向她看的地方望去,“拱顶石上那个石雕侏儒不可能这么吸引她的。见鬼!我可以同它比试比试!”

他提高嗓门说:“小姐!”

她似乎没有听见。

他又把嗓门提高一些:“爱斯梅拉达小姐!”

他白费力气了。姑娘的心思在别处,格兰瓜尔的声音无法把她唤回来。幸好山羊插了进来,轻轻地拽了拽女主人的衣袖。

“怎么啦,加里?”波希米亚姑娘好像猛然惊醒,急切地问。

“它饿了。”格兰瓜尔因又开始交谈而高兴地说。

拉·爱斯梅拉达把面包撕碎,加里美滋滋地在她的掌心里吃起来。不管怎么说,格兰瓜尔不给她时间去沉思遐想了。他贸然提出一个微妙的问题。

“这么说,您不想要我做您的丈夫了?”

姑娘定睛望着他说:“不想。”

“当您的情人呢?”格兰瓜尔又问。

她仍旧定睛望着他,想了想说:“也许。”

哲学家们极其珍视的这个“也许”,使格兰瓜尔的胆子大了起来。

“您知道友谊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知道,”波希米亚姑娘回答,“就如同兄妹,就如同两个相互接触但并不混在一起的灵魂,就如同手上的两根指头。”

“那爱情呢?”格兰瓜尔继续追问。

“啊,爱情吗!”她声音颤抖着说,眼睛闪闪发光,“那就是两个合为一个。那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使。那就是天堂。”

街头舞女这么说的时候,神态美轮美奂,令格兰瓜尔心神荡漾,使他觉得她的美和她话语中所带有的几乎具有东方色彩的激情相得益彰。她那粉红色的清纯嘴唇略含微笑;她心事重重,使她那朴实、纯净的额头有时变得黯然,就像是被哈了口气的镜面似的;她那低垂的又长又黑的睫毛下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光芒,致使她的容貌有着拉斐尔 [4] 后来在童贞、母性和神性的神秘交点上所发现的那种理想的甜美。

格兰瓜尔仍在继续追问。

“必须怎样才能讨您欢喜呢?”

“必须是男子汉。”

“那我呢,”他问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个男子汉应该头戴头盔,手中握剑,靴跟有金马刺。”

“嗯,”格兰瓜尔说,“无马不成男子汉……您在爱着什么人吗?”

“情爱?”

“情爱。”

她沉思片刻,然后带着奇特的表情说:“我很快就会弄明白这一点的。”

“为什么不在今晚弄明白?”诗人趁势温情地问,“为什么不是我呢?”

她朝他严肃地瞅了一眼。

“我只能爱一个能保护我的男子汉。”

格兰瓜尔满脸通红,认为那是在责怪他。很显然,这姑娘是在影射两小时前她身处危急情况之下,他没有给她些微帮助。这事因当晚许多别的险遇而被抹去了,此刻他又记了起来。他拍了拍脑门。

“对了,小姐,我本该从这儿说起的。请原谅我这么粗心。您是怎么逃出卡西莫多的魔爪的?”

这个问题使波希米亚姑娘战栗不已。

“啊!可怕的驼背!”她双手捂着脸说,而且像冷极了似的哆嗦着。

“的确可怕!”格兰瓜尔没放弃自己的想法,继续问道,“可您是怎么逃脱的呢?”

拉·爱斯梅拉达莞尔一笑,舒了口气,但仍旧沉默不语。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踪您吗?”格兰瓜尔试着拐弯抹角地重新回到自己的问题上来。

“我不知道,”姑娘回答,但旋即补充说,“可您也跟踪我来着,您为什么跟踪我呢?”

“说老实话,”格兰瓜尔回答,“我也不知道。”

一阵沉寂。格兰瓜尔用餐刀划桌子。姑娘微笑着,好像透过墙壁在注视什么。忽然,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唱了起来:

当色彩斑斓的鸟儿沉默无声,当大地…… [5]

她骤然停住,抚摩起加里来。

“您有一只美丽的动物。”格兰瓜尔说。

“这是我妹妹。”她答道。

“为什么大伙儿管您叫‘拉·爱斯梅拉达’?”诗人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总有点来由吧?”

她从胸前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荷包,是用一串阿德雷扎拉的念珠挂在她的脖子上的。这只荷包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樟脑味儿。它外面用绿绸子包着,正中嵌着一大块仿祖母绿的绿色玻璃。

“也许是因为这东西。”她说。

格兰瓜尔想去拿那只小荷包。姑娘朝后一退说:

“别碰它。这是护身符。你会破坏它的法力的,或者它会让你着魔。”

诗人的好奇心被愈发刺激起来。

“是谁给您的?”

她用一根指头按在嘴上,把护身符藏进怀里。他又试着问她别的,但她不怎么理睬。

“拉·爱斯梅拉达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

“是哪种语言?”

“我想,是埃及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格兰瓜尔说,“您不是法国人吧?”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您父母还在吗?”

她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来:

我父鸟中雄,

我母堪匹配;

我渡沧浪水,

无须艇与舟;

我父鸟中雄,

我母堪匹配。

“很好听,”格兰瓜尔说,“您多大来的法国?”

“很小的时候。”

“来巴黎呢?”

“去年。我们从教皇门进城的时候,我看见一只黄莺从芦苇中飞起,那是八月底,我就说:‘今年冬天一定很冷。’”

“的确很冷,”格兰瓜尔说,很高兴又开始交谈了,“我一冬天都呵着指头。这么说您有未卜先知的天分了?”

她又爱答不理的了。

“不。”

“你们称作埃及公爵的那人,是你们一伙的头目?”

“是的。”

“可是替咱俩配对的就是他。”诗人怯生生地指出。

她又习惯地撇了撇嘴说:“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要是您想知道的话,我叫皮埃尔·格兰瓜尔。”

“我知道一个更漂亮的名字。”她说。

“真狠心!”诗人说,“没关系,您不会让我生气的。喏,更多地了解我之后,您也许会爱上我的。既然您这么坦诚地把您的身世告诉了我,我也应该把我的身世告诉您。您知道我叫皮埃尔·格兰瓜尔,我是戈内斯的书记官的一个佃户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巴黎围城期间,我父亲被勃艮第人绞死了,我母亲被庇卡底人开了膛。因此,我六岁时就成了孤儿,脚上没有鞋袜,光着脚踩在巴黎的石板路上。我不知道六岁到十六岁那十年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有时,一个卖水果的女人给我一个李子;有时,一位面包师傅扔给我一块剩面包。晚上,我常被那夜巡队收容,投进监狱,那儿倒是有草可以当床睡。就像您所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没能阻挡我长高、长瘦。冬天,我便在桑斯大楼 [6] 的大门洞里晒太阳,暖和身子。我觉得圣让的篝火在三伏天点起来真是滑稽极了。十六岁上,我想找个职业。我不断地试过几乎所有的活计。我当过兵,可不怎么勇敢;我做过修士,可又不怎么虔诚;后来,我就苦了。失望之下,我给大木匠当学徒,可我的身子骨又不怎么壮。我更喜欢当教师,不错,我是目不识丁,但那不是理由。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干任何事情都缺点什么。眼见自己干什么都不行,我就决心去当诗人和作家。一个人成了流浪者,总是可以从事这种行当的,而且这种行当比我的朋友们的几个小偷朋友劝我干的鸡鸣狗盗的事总要强些。有一天,我很幸运,碰上了圣母院可敬的副主教堂·克洛德·弗罗洛。他对我很关心。多亏了他,我今天才成了一个真正的学者,懂得了从西塞罗的祈祷词到则肋司定会修士们祭亡灵书的拉丁文,而且,对经院哲学、诗词、音韵,甚至炼金术这门‘科学’中的精华,也都不是门外汉。我就是今天上午在法院大厅演出并深得众人青睐的那出神秘剧的作者。我还写了一部足有六百页的书,是有关一个男人因之发了疯的一四六五年的那颗大彗星的。我还干成功过另外一些事情。我因为懂点木工活儿,便参加了让·莫格的大炮制造。您知道的,就是试放的那一天,在夏朗东桥爆炸了,还炸死了二十四个看热闹的人的那种大炮。您都看见了,我不是个坏配偶。我会许多很有趣的高招儿,我将教给您的山羊,譬如,模仿巴黎主教——就是让磨坊把整座风磨桥上的行人全都溅湿的那个该死的伪君子。再有,如果人们付我钱的话,我的神秘剧会给我赚回许多的钱。最后,我全听您的,我这个人、我的思想、我的学识、我的文章,全听您支配,我准备同您一起生活,小姐,纯洁地或是快活地生活,悉听尊便;要是您认为好,咱们就做夫妻:要是您认为做兄妹更好,就做兄妹。”

格兰瓜尔不作声了,等着看他的表白在姑娘身上所起的反应。她的眼睛盯在地上。

“弗比斯,”她低声说道,然后抬头看着诗人说,“弗比斯是个什么意思?”

格兰瓜尔弄不清他刚才的话同这个问题有什么关系,但他仍很高兴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学。他神气活现地回答说:“这是个拉丁文,意思是‘太阳’。”

“太阳!”她重复道。

“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弓箭手——曾是一位天神的名字。”格兰瓜尔补充道。

“天神!”波希米亚姑娘重复着。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沉思和激情。

这时候,她的一个手镯脱开了,掉到地上。格兰瓜尔连忙俯身拾起它来。当他抬起头来时,姑娘和山羊都不见了。他听到锁门的声音,想必是同隔壁一间小房间相连的那道小门给反锁上了。

“她至少给我留下了一张床吧?”我们的哲学家说。

他在小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可供睡觉的家具,除了一只较长的木箱,而且箱盖还是雕花的,格兰瓜尔在上面躺下时,觉得真有点像米克俄梅加 [7] 全身躺在阿尔卑斯山上一样。

“行了,”他尽量躺得舒服点说,“应该忍耐。这可是个奇特的新婚之夜。真可惜!这种摔罐成亲的法子倒真有点天真古朴的味道,我挺喜欢的。”

[1] 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2] 14、15世纪时用的一种锋利的宽刃短剑。

[3] 即法国作家布瓦洛·德普雷奥(1636—1711),其作品以严峻著称。

[4] 意大利著名画家(1483—1520),其《美惠三女神》《美丽的女园丁》等流传至今,观者不绝。

[5] 原文为西班牙文。

[6] 巴黎中世纪最古老的民用建筑之一,1475年始建,1507年竣工,用于接待桑斯的大主教们的。现改为富尔奈图书馆。

[7] 伏尔泰(1694—1778)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身长8法里(每法里约合4公里)的巨人。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