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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卡西莫多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巴黎圣母院 作者: [法] 雨果 本章字数: 4903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6
转瞬间,全都准备就绪,科珀诺尔的愿望可以实现了。市民、学生和司法人员都一齐动手。大理石台对面的小教堂被选作扮鬼脸的场所。大门上方的漂亮雕花小窗洞的一块玻璃被敲掉了,留下个石头框框,约定让竞争者从那儿伸出脑袋来。人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只大桶,凑凑合合地摞了起来,人爬上去,就可以够到小窗洞了。为了让鬼脸造成新颖而完满的印象,规定每个候选人,无论男女(因为也可能选出一个狂人女王),都得蒙着脸,躲在小教堂里,等着上场。片刻工夫,小教堂里就挤满了竞争者,只好把门关上。
科珀诺尔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命令一切,指挥一切,调动一切。在人们吵吵嚷嚷的时候,和格兰瓜尔同样尴尬的红衣主教,借口有事在身,还要去做晚祷,便带上他的随从们退了出去。红衣主教到来时曾经激动万分的群众,对于他的离去却根本无动于衷。只有纪尧姆·里姆注意到这位大人灰溜溜地离开了。群众的注意力,犹如太阳一般,有起有落,自大厅的一端离开,在厅中央停留片刻,此刻移到了另一端来。大理石台、锦缎装饰的看台,都曾是众目所及之焦点,可现在该轮到路易十一的小教堂了。此处自这时起便成了疯狂笑闹的场所,那里只剩下弗朗德勒人和下等人。
扮鬼脸开始了。第一个出现在小窗洞口的面孔,眼皮翻转,红红的,张着血盆大口,满是皱纹的额头犹如帝国时期轻骑兵的靴子,令观众发出一阵捧腹大笑,连荷马 [1] 都可能把这些平民百姓当成天神的。此刻,大厅简直就像是座奥林匹克山 [2] ,格兰瓜尔的那位可怜的朱庇特对此山比谁都知之甚详。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怪相,随即又一个接着一个,始终笑声不绝,跺脚声愈来愈响。此情此景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魔力,某种令人陶醉、癫狂的力量,要使我们现今的上流社会的读者对它有个明确的概念是很困难的。你想想,一连串的奇形怪状的面孔——三角形的、梯形的、圆锥形的、多面形的——相继出现,做出愤怒、放荡等等各种表情,那一张张的脸表现出各种年龄来,从皱巴巴的新生儿到垂死老人的满是皱纹的脸,从福纳 [3] 到贝尔则布特 [4] 的各种宗教脸谱,以及猪头鸟喙,尖嘴猴腮,应有尽有。请想象一下新桥上所有的怪面饰——日耳曼·庇隆 [5] 的那些石刻——忽然活泛起来,一个个轮番跑来用金睛火眼盯着你看,想象一下威尼斯狂欢节里所有的假面人接连出现在你的望远镜前。总之,这是一个人脸的万花筒。
狂欢越来越带弗朗德勒味儿了,就连泰尼埃 [6] 也只能部分地表现出来。大家想一想,沙尔瓦多·罗沙 [7] 的征战图竟变成了酒神节 [8] 画。不再有学生、使者、市民、男人、女人之分了,克洛潘·特鲁伊夫、吉尔·勒科尼尔、玛丽·卡特勒利夫 [9] 、罗班·普斯潘也都分不清了。人人都放荡不羁,大厅成了放荡和癫狂的大火炉,每张嘴都在叫喊,每双眼睛都射出光芒,每张脸都扮着怪相,人人姿态各异,个个都在乱吼狂叫。轮番出现在窗洞口的那些怪脸,龇牙咧嘴,如同在向烈焰中扔进一枝枝引火麦秆。一阵阵尖细刺耳带哨的嘈杂声,如同从火炉上冒出的蒸汽似的,从这亢奋狂乱的人群中蹿出来,犹如昆虫在振动翅膀。
“嗨!真该死!”
“瞧这副嘴脸!”
“这算不了什么!”
“又来一个!”
“吉耶迈特·莫热比伊,瞧那个牛面,他就只差两只犄角了。他不是你丈夫?”
“又一个!”
“教皇的肚皮!这扮的是个什么怪样?”
“嗨!这是耍赖,只许露个脸。”
“这该死的佩蕾特·卡莱波特!她能这么干!”
“好哇!好哇!”
“憋死我了!”
“又来一个,耳朵伸不出来了!”
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不应该委屈了我们的朋友让。在这片群魔乱舞中,他依旧鹤立鸡群,高居在柱顶上,仿佛桅杆上的一朵浪花。他以不可思议的疯狂劲儿在折腾个没完。他嘴巴张得老大,大吼一声,可却没人听见,倒不是因为那片吵嚷声盖住了他的喊声,尽管那吵嚷声是那么一声高过一声,而是他想必已达到他可听见的尖声的极限了,亦即索弗尔 [10] 的一万二千度颤音或比奥 [11] 的八千度颤音。
至于格兰瓜尔,他在最初的沮丧之后,便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他顶住了厄运。他第三次冲他的演员们——那些会说话的机器——说:“继续演!”接着,他便迈开大步在大理石台前走来走去,甚至突发奇想,要到小教堂的窗洞去露露脸,哪怕是为了向这帮忘恩负义的群众做个怪相,乐一乐也好。可他转而一想:“不能,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不能报复!”他继续寻思:“咱们就抗争到底吧!诗歌对于民众有很大的力量,我要把他们争取过来。我们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取胜,是鬼脸还是文学作品。”
可惜!他的神秘剧只剩下他这个唯一的观众了。
现在比刚才更糟,他只看见观众的脊背了。
我弄错了:他曾在一个紧要关头请教过的那个耐心的胖子却是脸朝着舞台的。至于吉斯凯特和丽埃纳德,她俩早已溜走了。
格兰瓜尔打心眼里被他的这个唯一的观众的忠诚所打动。他走近他,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胳膊,想同他聊一聊,原来这个好人正靠在栏杆上打盹儿呢。
“先生,”格兰瓜尔说,“谢谢您。”
“先生,”胖子打着哈欠回答,“谢我什么呀?”
“我看得出来是什么让您厌烦,”诗人说,“是这片乱哄哄的吵闹声使您不能自自在在地看戏。可您放心好了,您的大名会流传后世的。请问您贵姓?”
“雷诺·夏托,巴黎沙特莱法庭印章保管人,愿为您效劳。”
“先生,您是这儿诗神的唯一代表。”格兰瓜尔说。
“您太客气了,先生。”沙特莱的印章保管人答道。
“您是唯一的一位认真听戏的人,”格兰瓜尔又说,“您觉得它怎样?”
“嗨!嗨!”那胖胖的司法官儿似醒非醒地回答,“的确挺带劲儿的!”
格兰瓜尔只能满足于这一称赞,因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夹在一片狂呼乱吼声中,打断了他俩的谈话。狂人王选出来了。
“好哇!好哇!好哇!”四面八方在呼喊。
的确,此刻在那圆花窗洞中出现了一个最佳鬼脸,光彩照人。尽管在窗洞口接连不断地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五角形、六角形和不规则的面孔,但却并没有达到群众因狂乱而幻想的那种奇形怪状的理想高度。在这之后,却出了个高雅的怪相,单只这一招儿,便令全场观众为之倾倒,稳操了胜券。就连科珀诺尔也鼓起掌来。曾参与竞选的克洛潘·特鲁伊夫——天知道他的相貌有多丑——也认输了。我们也将认输。那四面体的鼻子,那马蹄铁形的嘴巴,那猪鬃似的红眉毛底下小小的左眼,那被一个巨大的疣给完全遮住了的右眼,那像城堡雉堞一样短缺的牙齿,那被牙齿顶翻的粗糙嘴唇,那被其中的一颗犹如象牙一般的牙齿刺穿的下巴,特别是那张拥有这一切的脸,那张混杂着狡黠、惊异和忧伤的脸,我们就不打算给读者详加描绘了。如果你有本事的话,你就自己想象一下这副尊容吧。
全场都在欢呼。大家都向小教堂拥去,狂喜地把幸运的狂人王簇拥出来。可就在此时此刻,惊讶和赞叹达到了顶点,原来那副鬼脸竟是他的本来面目。
或者不如说,他的全身都是一副怪相。一个大脑袋,竖着红棕色的头发;两个肩膀当中隆起一个巨大的驼背,从前面都能感到它在晃动;大腿和小腿长得歪七扭八,只有两个膝盖还能并拢,正面看过去,就像刀把儿连在一起的两把镰刀;一双阔脚两只大手。他尽管如此奇形怪状,却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可怕的活力、灵巧和勇气;对于那条希望“力”像“美”一样源自和谐的永恒法则来说,他是个奇特的例外。这就是众狂人刚刚选出来的狂人王。
他简直像一尊被打碎又没好好粘上的巨人塑像。
当这个独眼怪 [12] 似的人出现在小教堂的门口时,他神情漠然,又矮又胖,高、宽几乎相等,正如一位伟人 [13] 所说:“基部方正。”从他那半红半紫、缀着银质钟铃的外衣上,特别是从他那奇丑无比的外貌上,群众立刻认出他来,异口同声地喊着:“是卡西莫多,那个敲钟人!是卡西莫多,圣母院的那个驼背。独眼龙卡西莫多!跛脚卡西莫多!好哇!好哇!”
足见可怜鬼有不少绰号让人喊。
“孕妇当心点!”学生们嚷道。
“或者想怀孕的女人要当心。”让接口说。
妇女们果真用手把脸给捂住了。
“啊!这个丑八怪!”一个女人说。
“又丑又坏。”另一个女人接着说。
“他是魔鬼。”第三个女人补充说。
“我住在圣母院旁边真倒霉,整宿都听见他在天沟上蹦跶。”
“和野猫一起。”
“他总待在我们房顶上。”
“他从烟囱里诅咒我们。”
“有一天晚上,他跑到我家天窗上朝我扮鬼脸。我还以为是哪个男人。可把我给吓坏了!”
“我敢肯定他是去参加巫魔夜会 [14] 的。有一次,他在我家铅皮屋顶上留下了一把扫帚。”
“啊!讨厌的驼背相!”
“啊!丑恶的灵魂!”
“呸!”
男人们恰恰相反,非常开心,拼命鼓掌。
引起哄闹的卡西莫多仍旧阴沉地、严肃地站在小教堂门口,任人观赏。
有个学生,我想是罗班·普斯潘吧,跑到他跟前,靠得很近地嘲笑他。卡西莫多一声不吭,只是揪住他的腰带,一把就将他从人群头顶上扔出去十步开外。
科珀诺尔老板惊奇极了,向他走过去。
“我以十字架发誓!我以圣父发誓!你是我平生看见过的最丑的丑人了。就是在罗马你也会像在巴黎一样当选为狂人王的。”
他一面说一面快活地把一只手搁在对方的肩头,卡西莫多没有动。科珀诺尔继续说道:“你是个怪人。我真想同你大吃一顿,哪怕花上一个图尔城铸的新杜赞 [15] ,我也不在乎,你觉得怎样?”
卡西莫多仍不回答。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袜商说,“你是聋子?”
他确实是个聋子。
这时候,他开始对科珀诺尔的举动不耐烦了,他突然转身朝着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吓得高大的弗朗德勒人像哈巴狗遇见猫似的向后直退。
于是,在这个怪人的四周围上了一些人,既害怕又恭敬,形成了一个至少有十五步的几何图形般的半圆。一位老妇对科珀诺尔老板解释说,卡西莫多是个聋子。
“聋子!”袜商带着他那弗朗德勒式的大笑说,“我以上帝的十字架发誓!他是完美的狂人王。”
“嗨!我认出他了。”让为了走近些看看卡西莫多,终于从柱顶上下来了,他嚷道,“他是我那位副主教哥哥的敲钟人。你好,卡西莫多!”
“鬼东西!”被摔得浑身生疼的罗班·普斯潘说,“他样子是个驼背,走起路来是个跛脚,看你的时候是个独眼,你同他讲话时,他又是个聋子。这么说,他的舌头是干什么用的,这个波里菲姆 [16] ?”
“他乐意的时候才说话,”那位老妇人说,“他是因为敲钟震聋的,他不是哑巴。”
“他倒是想当哑巴呢。”让评论说。
“他还有一只眼。”罗班·普斯潘接着说。
“不,”让不无道理地说,“独眼龙比瞎子更差,因为他知道他缺什么。”
这时候,所有的乞丐、所有的仆役、所有的小偷,都同学生们聚在一起,排成队到法院书记团的衣橱里去拿狂人王的硬纸板王冠和滑稽长袍。卡西莫多满不在乎地听任别人给他穿戴,显得不卑不亢。接着,大家让他坐上一乘花里胡哨的轿子,十二个狂人行会小头目把它抬上肩头。看见自己畸形双脚下的那些漂亮、笔挺、相貌不凡的人的脑袋,独眼怪人阴郁的脸上绽出了一种苦涩而不屑的喜悦。于是,这支衣衫褴褛的喧闹队伍开始出发,按照习俗先在法院楼内回廊上绕行一周,然后再到大街小巷去走一遭。
[1] 公元前9世纪伟大的希腊诗人,在他的史诗《伊利亚特》中,诸神看见丑陋的埃法伊斯托斯便哈哈大笑。后者系主神宙斯之子,因在其父母的争吵中站在其母一边,被其父从奥林匹克山推下去,摔伤致残。
[2] 希腊神话中诸神居住的山。
[3] 罗马神话中的农牧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
[4] 《新约》中众恶魔之首领。
[5] 日耳曼·庇隆(约1537—1590),法国著名雕塑家。
[6] 泰尼埃(1610—1690),弗朗德勒画家兼雕塑家,创作了许多以平民百姓、农民为体裁的画。
[7] 沙尔瓦多·罗沙(1615—1673),那不勒斯画家,曾绘过好几幅征战图,很难确定雨果在此指的是哪一幅。
[8] 系古代庆祝酒神的节日,意为狂饮乱舞、纵酒狂欢。
[9] 原文有误,应为“西蒙娜·卡特勒利夫”。
[10] 索弗尔(1653—1716),法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虽然重听,但却创建了乐声学。
[11] 比奥(1774—1862),法国物理学家。
[12] 独眼怪,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13] 作者手稿指出,此伟人乃拿破仑。
[14] 中世纪传说中的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骑着扫帚去参加的夜间聚会。
[15] 法国古钱币名,合12个图尔城铸的德尼埃,在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时才发行。
[16] 波里菲姆是《奥德赛》中被乌利斯弄瞎一只眼的独眼巨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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