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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雅克·科珀诺尔老板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巴黎圣母院 作者: [法] 雨果 本章字数: 5825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36

当这位根特城年金领取者同红衣主教大人相互深躬致礼并悄声细语地谈话之际,一个高大阔脸宽胸厚背的人凑了过来,准备同纪尧姆·里姆并肩进去:活像一条狼狗待在一只狐狸旁边。他的毡帽和皮外衣与他四周那些锦衣华服极不协调,门役以为他是哪个走错地方的马夫,便拦住了他。

“喂,朋友!这儿不让过。”

穿皮外衣的人用肩膀顶了门役一下。

“这家伙想干什么?”他大声嚷嚷,使整个大厅的人都注意到这奇怪的对话了。“你没看见我是同他们一道的吗?”

“你叫什么?”

“雅克·科珀诺尔。”

“干什么的?”

“袜商,根特城‘三链’袜店。”

门役犹豫不决,通报执政官和市政官还说得过去,但通报一个袜商,那就难了。红衣主教如坐针毡。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听着。红衣主教两天来费尽心血在奉承这些弗朗德勒狗熊,以使他们在公众面前稍许能拿得出去,但此人的无理就太让人为难了。这时,纪尧姆·里姆笑吟吟地走近门役,声音极低地对他说:

“您就通报说是根特城执政官的文书雅克·科珀诺尔先生。”

“门役,”红衣主教高声说,“通报著名的根特城执政官的文书雅克·科珀诺尔先生到!”

他这样反而坏了事。纪尧姆·里姆自个儿本会把这个困难给挡过去的,可雅克·科珀诺尔已经听见红衣主教说的话了。

“不,我以十字架发誓!”他声若雷鸣地喊道,“根特城袜商雅克·科珀诺尔。你听见了吗,门役?别增别减,就这么说。我以十字架发誓!袜商,挺不错的。大公爵殿下曾不止一次在我的袜子堆里寻找过他的手套 [1] 。”

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掌声。嘲讽话在巴黎向来一听就明白,因此总会引起一阵喝彩。

加之,科珀诺尔是一介草民,他周围的群众也是平民百姓,因此,在他们之间,感情的交流是敏捷的、迅疾的,而且可以说是平等的。弗朗德勒袜商的高傲语气,虽然羞辱了宫廷显贵,但却在全体平民的心里唤起了说不清的某种自尊自贵,这种感情在十五世纪还很模糊,分辨不清。刚才不畏红衣主教大人的这个袜商,原来也是个平民百姓!这些可怜虫已习惯于对圣热纳维埃夫的修道院院长、法官——替红衣主教拉长袍后裾之徒——的侍卫的奴才们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科珀诺尔自豪地向红衣主教施礼,后者向这位使路易十一惧怕的威风凛凛的市民还礼。然而,被菲利普·德·科米纳 [2] 称作“聪明而狡猾之人”的纪尧姆·里姆,带着嘲讽而优越的微笑看着他俩。他俩各就各位。红衣主教窘迫,忧虑;科珀诺尔安然,高傲,而且想必在寻思,不管怎么说,自己那袜商的头衔同另一位的头衔完全匹配,而且,玛丽·德·勃艮第——科珀诺尔前来参加其婚礼的那个玛格丽特的母亲——对袜商比对红衣主教还要敬畏,因为能煽动民众起来反抗勇敢的查理的女儿的宠臣们的,不会是一位红衣主教,当弗朗德勒的公主跑到绞刑台下为她的宠臣们向民众苦苦哀求时,用一句话就能鼓动起根特市民使她的眼泪鼻涕自流的,也不是一位红衣主教。而这位袜商只是抬了抬他那穿着皮衣的胳膊,显赫的居伊·德·安贝古尔老爷和纪尧姆·雨戈奈大总管 [3] 的脑袋就搬家了。

可是,对于这个可怜的红衣主教来说,一切还没有完结,他不得不陪着这帮讨厌的客人,把苦酒尝尽。

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序幕刚开演时爬到红衣主教的看台栏杆突饰上的那个莽撞的乞丐。贵宾们到来了,可他根本就没下来。当高级教士和使者们真像弗朗德勒鲱鱼似的被塞进贵宾席上的时候,他却自由自在地坐在那里,还大大咧咧地在柱顶盘下楣处跷起二郎腿。这么傲慢无礼实属罕见,但起先,谁也没有发现,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可是他却根本没看出大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旁若无人地摇晃着脑袋,仿佛是机械的习惯使然,在一片喧闹声中,他时不时地喊道:“请行行好!”的确,在场的人中可能只有他不屑于扭过头去注意科珀诺尔与门役的争吵了。可是,已经深得众人同情、并被众人瞩目的这位根特城袜商,偏偏走来坐在看台第一排的座位上,恰恰是在乞丐上方。这位弗朗德勒使者看得见在他下面的那个乞丐,便友好地拍拍他那披着破片的肩膀,令众人瞠目结舌。乞丐转过头来,二人脸上都现出惊异、熟识、开心等等表情。于是,袜商和乞丐全然不顾全场观众,开始握住手低声交谈起来。克洛潘·特鲁伊夫的破衣烂衫衬在看台的金色帷幔上,犹如一条毛毛虫爬在一只橙子上一般。

这一鲜见奇景激起了大厅里一阵疯狂快活的喧闹,以致红衣主教立即就发觉有问题了。他半伸出身子,由于从他的座位上只看得见特鲁伊夫的破衣烂衫的边边,便想当然地以为是乞丐在讨钱,不禁火冒三丈地喊道:“大法官先生,把这家伙给我扔到河里去!”

“我以十字架起誓,红衣主教大人,”科珀诺尔仍旧握着克洛潘的手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好哇!好哇!”群众嚷叫道。从此刻起,科珀诺尔在巴黎跟在根特城一样“深受群众爱戴”,如同菲利普·德·科米纳所说,“因为群情亢奋之时,这种样子的人必定深得人心”。

红衣主教咬着嘴唇,他凑近身边的圣热纳维埃夫修道院院长悄悄说:

“大公爵先生竟把这些滑稽的使者派了来向我们告知玛格丽特夫人将大驾光临!”

“大人,对这些弗朗德勒蠢猪讲礼貌真是瞎耽误工夫,”修道院院长回答,“珍珠在猪的前面。”[4]

“倒不如说猪在珍珠前面 [5] 。”红衣主教微笑着回答。

穿长袍的那一小群人都为这文字游戏所倾倒。红衣主教感到些许安慰:现在,他同科珀诺尔摆平了,因为他的俏皮话也得到了赞赏。

现在,请让我们来问一问读者中那些有能力用如今人们所说的方法,把想象和概念综合起来的人,在我们吸引住他们注意力的时刻,从我们提供的情景,他们是否能清楚地想象出宽敞的长方形法院大厅所展现的景象。大厅中央,背靠西墙,有一座宽大美观的看台,张着金色帷幔,随着门役的大声通报,一本正经的大人物们从一道小小的尖拱门鱼贯而入。头几排上已经坐着许多尊贵的人,穿着貂皮和天鹅绒衣服以及主教的红袈裟。在威严肃穆的看台下方、前面,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成千上万双眼睛投向看台上的每张面孔,都在嘁嘁喳喳地指名道姓。的确,那景象很有趣,值得观众注意。可那边,在大厅的尽里头,那上下各站着四个花里胡哨的木偶的是个什么台子?台子旁边那个穿黑粗皮褂儿、脸色发白的人是谁呀?噢!亲爱的读者,那是皮埃尔·格兰瓜尔同他的序幕。

我们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自红衣主教进来时起,格兰瓜尔就一直不停地为抢救他的序幕而忙作一团。他首先喝令那些停下来的演员继续演,并叫他们提高嗓门。然后,他发现观众谁都没在听,便又止住了演员们。在这停顿了近一刻钟的时间里,他不停地跺脚,奔来跑去,一会儿喝住吉斯凯特和丽埃纳德,一会儿叫他身边的人继续把序幕看下去。但他全都白忙乎了。谁也没把目光从红衣主教、使者和看台那儿挪开,那是全场观众注目的唯一中心。我们很遗憾地说,还必须相信,红衣主教的到来引起了如此可怕的骚动的时候,观众已经开始有点对序幕觉得厌烦了。何况戏台和大理石台上始终是同一场景:工人和教士,贵妇和商女在闹矛盾。许多人宁愿看着他们干脆穿着红衣主教的长袍、科珀诺尔的皮外衣,在这群弗朗德勒使者中间,在这帮教士中间,活生生地挤来撞去,真真实实,有血有肉,而不愿看着他们可说是像稻草人一样穿着格兰瓜尔设计的黄白相间的衣服,粉墨登场,咬文嚼字。

然而,当我们的诗人看见人们稍微安静了一点的时候,他就又想出了一个可能挽救一切的招数。

“先生,”他转身向旁边一个看上去很有耐心的胖子问道,“继续演下去怎样?”

“什么呀?”那人问。

“嗨!神秘剧呗。”

“悉听尊便。”那人回答。

这句半带赞同的回答对于格兰瓜尔来说已经足够了,于是他便亲自出马,尽可能与观众的呼喊声混在一起地喊道:“继续演神秘剧!继续演!”

“见鬼!”让·德·莫朗迪诺说,“他们在那边,最里头,嚷嚷些什么呀(因为格兰瓜尔装出四个人的声音在喊)?喂,同学们,难道神秘剧没有演完?他们想继续演,这可不行。”

“不行!不行!”所有的学生一齐嚷道,“打倒神秘剧!打倒!”但格兰瓜尔更加来劲儿了,喊得更凶:“继续演!继续演!”

这片叫嚷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大法官先生,”他向离他几步远的一个穿黑衣服的高个儿说,“这帮家伙是在圣水缸里吗,怎么这般狂吼乱叫?”

那个大法官是个双重性人物,是司法界的一种蝙蝠,又当老鼠又当雀儿,又是判官又是兵丁。

他走到主教跟前,生怕后者不高兴,结结巴巴地向他说明群众缘何无礼,说是主教大人驾到之前就已到正午了,演员们只好没等他就开始演出了。

红衣主教哈哈大笑。

“我敢说,就是大学校长先生也得这么办。您说呢,纪尧姆·里姆阁下?”

“大人,”纪尧姆·里姆回答,“咱们就为漏过了半场而满足吧。毕竟是赚着了。”

“还让这帮家伙继续演他们的闹剧吗?”大法官问。

“继续演,继续演,”红衣主教说,“对于我来说反正一样,我要趁这当儿念我的日课经。”

大法官走到看台边,用手势让大家肃静以后,喊道:“乡镇和城里的市民们,为了满足那些希望继续演出和结束演出的人,主教大人吩咐继续演。”

双方只好让步。此时此刻,作者和观众都把红衣主教埋怨了好一阵。

台上的演员重新演了起来,而格兰瓜尔则盼着观众至少能注意余下部分。这一希望也像他的其他幻梦一样,很快就破灭了。观众的确安静了好一会儿,但格兰瓜尔并没有发现,当红衣主教吩咐继续演的时候,看台上还远没有坐满,在那些弗朗德勒使者就座以后,新随行人员仍在不断到来,门役不顾演员对白,还在断断续续地大声通报他们的姓名和头衔,引起巨大的混乱。的确,大家可以想一想,一场戏正演到半当中,门役竟然在诗韵或半句诗中扯上这么一嗓子:

“国王宗教法庭检察官雅克·沙尔莫吕阁下到!”

“巴黎城夜巡骑兵队办事处守卫和武官让·德·阿莱到!”

“骑士、布鲁沙爵士、国王炮兵队长加里约·德·吉诺亚克大人到!”

“归法兰西国王管辖的香槟省和布里省的森林与水泽管理人德厄·拉吉诺先生到!”

“国王的骑士、顾问和管家,法兰西海军上将,樊尚森林的护林官路易·德·格拉维尔先生到!”

“巴黎盲人院监督德厄·勒梅西耶先生到!”

没完没了。

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这奇特的伴奏让戏没法演下去,尤其令格兰瓜尔生气的是,此剧的兴味在增大,只需观众认真听就成了,对此他无法佯作不知。的确,要搞出一部比这出戏的结构更匠心独运、更富于戏剧性的戏来是很难的。当穿着绣有船形巴黎城纹章的薄透短裙的维纳斯,她的步态就显出是个仙女 [6] ,走到序幕的那四个角色跟前时,他们正因要命的尴尬而悲苦呢。维纳斯亲自前来讨要许给最美的美人儿的海豚。朱庇特那响雷般的声音一直传到了化妆间,他支持她,眼看仙女就要取胜了,也就是说,不言而喻,她就要嫁给太子殿下了,这时,一个身穿白锦缎,手拿一朵雏菊(它象征着弗朗德勒公主 [7] )的小女孩上来同维纳斯争斗开了。戏剧性的变化,一波三折。争论之后,维纳斯、玛格丽特和全体人员一致同意去请圣母公断。另外还有一个漂亮角色,扮的是美索不达米亚国王堂·费德尔。可是,经这么不断地打扰,很难搞清他在剧中是干什么的,所有演员都是从那梯子登上台去的。

然而,全给弄砸了。那些美妙之处全都没被感觉出来,没被理解。红衣主教进场之后,就好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魔线突然把所有的目光从大理石台吸到看台上去了,从大厅的南端吸到西边去了。什么也无法替观众解除魔法。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那儿,新来者以及他们那该死的名字、他们的面孔、他们的服饰,令观众目不暇接。这实在遗憾。除了吉斯凯特和丽埃纳德因被格兰瓜尔拉拉衣袖而不时地转过头来之外,除了那个耐心的胖子之外,谁也没在听,谁也没有正眼看那被遗弃的可怜的寓意剧。格兰瓜尔看见的只是一些身影。

眼看着自己那座光荣的、诗歌的高台一点点地在坍塌,他有多悲苦啊!一想到这群观众曾等他的作品演出等得不耐烦,正欲找大法官算账,他有多心酸呀!现在,他们看见戏开演了,就不当一回事了。就是这出戏,开演时曾获得多么一致的赞赏呀!群众的好恶真是反复无常!想想看,人们曾差点儿要吊死大法官的卫士们呢!若能回到那一甜蜜时刻,他真不惜献出一切!

门役粗声粗气的独白终于停止了。所有的人都已到齐,格兰瓜尔松了口气。演员们在努力地继续表演。可格兰瓜尔看见袜商科珀诺尔老板突然站了起来,在全场专心看演出的时候,只听见他发表了一通可恶的高谈阔论:

“巴黎的士绅和乡绅先生们,我以十字架发誓,我弄不明白我们在这儿干些什么!我清楚地看到,在那边的那个角落里,在那个台子上,有几个人好像是想打架似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你们所谓的神秘剧,不过这可没什么劲儿。他们是只动嘴不动手。我等他们动手都等了一刻钟了,可根本就没有打起来。他们都是些懦夫,只会吵吵几句而已。应该从伦敦或鹿特丹请些角斗士来,那才叫棒呢!那你们就会看见拳打脚踢了,在座位上都能听得见踢打声。可这帮家伙真可怜。他们至少也该给我们表演个黑人舞或别的假面舞什么的呀!有人让我来不是看这玩意儿的,而是说来欢度狂人节的,还说要选狂人王。我们在根特城也选狂人王,我以十字架发誓!在这方面我们并不落后。不过,我们的做法不同。我们聚集起一大堆人来,像这儿一样。然后,每个人轮流从一个小洞洞里伸出头来,向其他人做鬼脸。谁弄得最丑,谁就在一片欢呼声中当选为狂人王。就是这样,有意思极了。你们愿不愿意照我国的方法来选你们的狂人王?那可没有听这帮饶舌者讲废话那么讨厌。要是他们乐意在窗洞口扮鬼脸,他们也一起玩。你们说怎么样,市民先生们?这里男女丑八怪可够多的,完全能按弗朗德勒的方法乐一乐的。我们的丑脸不少,完全能找到一个扮出绝妙鬼脸来的人的。”

格兰瓜尔本来想回上几句的,可是他惊愕、恼怒、愤慨至极,说不出话来。何况,那平民出身的袜商的提议受到了因被他称为士绅而得意非常的市民们的极其热烈的欢迎,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了。只好听之任之了。格兰瓜尔用双手捂住脸,因为他没有蒂芒特 [8] 画中的阿加迈农那么幸运,有一件大氅可以把头蒙起来。

[1] 法语中,“手套”和“根特城”发音相同。

[2] 菲利普·德·科米纳(1447—1511),法国编年史家,路易十一的亲信和顾问。

[3] 此二人于1477年4月3日在根特城被处死。玛丽·德·勃艮第于三天前,即3月31日曾为其谋臣们奔走。

[4] 原文为拉丁文,意思是“对牛弹琴”。

[5] 原文为拉丁文。marigaritas在拉丁文中有两个意思,一为“珍珠”,一为“玛格丽特”,红衣主教在此两种意思上调侃。

[6] 原文为拉丁文,引自维吉尔有关维纳斯的一句诗。

[7] 法语中“雏菊”一词的发音也是“玛格丽特”。

[8] 5世纪末的希腊画家,他在一幅画中把蒙难的阿加迈农画成大氅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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