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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非昔比下册 第一章 交易1
书名: 今非昔比 作者: 依秀那答儿 本章字数: 10335 更新时间: 2023-08-21 15:42:22

上阳城,瑞王府,醉园。

天晴,金红色的日光像是熔化的碎金一样,照得满天深白云层格外璀璨,广阔云彩仿佛有一种安详的力量,叫人心思亦沉静下去。

雪止时,满院子梅花已尽数开了。此时风吹过,有坠花轻扬如雾,一时迷茫了视线。

须待到落花沉醉,才能清晰瞧见日色下正立着一抹金黄模糊的身影,清风掠起他淡金色的朝服边角,翩翩飞扬起来。

伸手,他轻轻拂去肩上落花,在无比炫美的景色中,显得格外静默。

英俊清润的容颜如旧,只是一双眼眸却被白色纱布重重裹着。

秋可吟缓缓走来,她的脚步极轻,极轻,近至他身后,不免停住。华丽的衣裙,鬓边的青玉凤钗晃动着奢雅的光晕。眸中溢满痛楚之色,她启口,“霄霆,已经五日了,你的眼伤恐怕也该好了。回房让沈太医替你拆去纱布瞧瞧罢。你都在这里……站了大半日了……”

霄霆自从这次回来,日日都在这醉园之中凝立着,在这霜兰儿曾经住过的地方,日日怔怔立着。

沈沐雨一直跟在秋可吟身后,他的手中端着一盏红漆雕花盘,盘中放着一把银亮的剪子,以及瓶瓶罐罐的药膏。

龙霄霆默然片刻,终开口,“不用回房了,就在这里拆罢。”若是能看见,他第一眼最想瞧瞧她曾经住过的地方。

秋可吟忧心如沸,忙劝阻道:“霄霆,屋外冬阳刺目,万一你恢复了视物,岂不是会再次灼伤了眼眸。”

他立着不动,坚持。

她无奈,只得向沈沐雨递去脸色。沈沐雨立即会意,他缓缓上前,将盘子搁在一旁的大石上,用银剪子替龙霄霆将纱布一圈一圈拆下。

秋可吟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地握起五指,她小心翼翼地问龙霄霆:“怎样,你睁开眼试试,能不能看见?”

他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明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里面倒映着美丽的天光云影。可惜他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的神情始终漠然,如同平静冰封的湖面,没有一丝一毫波澜。轻轻摇头便算是回答了秋可吟。

秋可吟心中猛然一沉,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眸质问沈沐雨,“沈太医,你医术超绝,怎会这样?雪盲症而已,以你的医术,五天了,为何王爷还是看不见?”

沈沐雨叹息一声,“微臣此前便有所担心。王爷暂时失明,并非雪盲症这般简单。微臣那日为王爷治眼,觉得王爷眼中似被飞溅的木屑刺伤,又碍于雪盲症不能分辨。如今五日过去了,王爷尚不能视物,只怕此时失明是因木屑刺伤所致。”

秋可吟听罢,背脊一阵阵发凉,竟是流了一身冷汗,她拽住沈沐雨衣摆的手止不住颤抖着,“那要怎么办?他会不会……不,你医术这么好,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沈沐雨轻轻摇头,神情无波无澜,“微臣的医术,刻板出身,虽正统却不善应变。才疏学浅,已是黔驴技穷。不过微臣以为,王爷应当只是暂时失明,并不是完全无治。假以时日,寻到高人,精心医治当能有成效。”

秋可吟听出他话中有话,不觉怔怔,“假以时日,那要多久……”她并非介意,她只是担心双目失明,会不会影响霄霆他的前途,毕竟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

沈沐雨拱手欠身,“王妃,恕微臣直言,此事要看天造化,并非微臣力所能及。若是……”他欲言又止。

龙霄霆淡淡接口,“若是什么?但说无妨。”

沈沐雨微微抬眸,望向湛蓝深远的天际,白云浮过,像是故人的身影。他的声音清冷,一字一字道:“若是霜姑娘在的话,她比微臣更善奇门左道,用药独特大胆,或许能……”

“住口!别说了!”秋可吟的情绪似突然失控,朝沈沐雨怒吼道。

“微臣失言,请王妃赎罪。”沈沐雨垂首,神情益发谦恭起来。俯身,他将一应东西都收回盘中,寂寂离去。

兰儿……

这一刻,龙霄霆空茫的眸子怔了怔。其实,黑暗何止笼罩了他的眼,亦是笼罩住他的心。他一味惘然地沉静着,阳光透过梅花,疏疏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额发间的黑玉抹额之上,好似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映得他整个人身影都是这般暗沉沉的。

许久。

身后似有脚步声急急而来,愈来愈近。

他听出了来人,神情在一瞬间凝冻,喉间发出声音时不免涩哑,“怎样,有消息了么?”

奉天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王爷,他们一路往西北。出了秦关,似去了大漠中,而且已经入了北夷国的境内。对不起,我们的人没有能追上。至于霜姑娘……我们每每追至城镇,都打听到龙腾曾带着她求医……我问遍郎中……都说……”

奉天的话,生生卡在喉咙口。

龙霄霆是手微微一颤,只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愈加酸胀发涩,“突突”地激烈跳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一样,声音涩哑仿佛不是自己的,“都说……什么……”

“拖不过几日……让……准备后事……如今又入了北夷国的沙漠,只怕……”

“哐当”一声,清脆的金属落地,击碎了冬日的静谧宁和。

湛蓝晴天下,“雷霆令”闪着耀眼的光芒。可惜,他却是看不见的……俯身,他摸索着,摸索着,触到冰凉的令牌时意外地碰触到了一双细腻的手。

心中突然狠狠一痛。曾经,她也是这般将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纤长的五指,细腻饱满的纹路,暖暖的温度……可他知道这不是的,这不是她的手……

秋可吟眸中满是痛惜,望着他,将雷霆令递入他的手中。刚要将他扶起,不料却被他一把挥开。身子重重落地,她浑身骨骼与心有着同样碎裂的疼痛。

龙霄霆嘴角凝着缱绻温和的笑,一双眼睛虽然瞧不见却依旧明如寒星,叫人望之生畏,冷冷道:“父皇知龙腾劫刑场,虽勃然大怒却只下令将他追回。试问他缘何被逼入了北夷国沙漠?!是你还是母妃?!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霄霆……霄霆……”秋可吟艰难自地上爬起来,牢牢拽住他金袍的衣摆,泣道:“霄霆,姑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姑姑本有意放过霜兰儿的……可事到如今,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们都是欺君之罪……霄霆……”

他神情间略过无尽的厌烦,甩袖直欲离开。

走了几步,因着瞧不见,一个不慎重重撞上树干,踉跄着后退一步,奉天刚要来扶,他却一臂挥开,独自摸索着、跌跌撞撞朝醉园外走去……渺渺白云如玉镶嵌,浅金色的身影终消失在碧蓝的天色下……

西域,沙漠。

天,蓝的像要滴下水来。远远望去,这片平原与天空简直分不出界限。唯一的分别是,沙漠的颜色是焦黄的,天空却是蔚蓝的。满眼皆是无边的沙石,遍地只有一丛一丛的骆驼草略略透出点绿意。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灼热的气流将整个弥漫的沙雾裹着,卷着,带上了高空,形成一种沙漠特有的诡异景象。

“叮咚,叮咚”的驼铃声:一声,两声,三声……似撩动了这片死域的沉寂。

沙漠中,昼夜温差是极大的。白日里太阳狠命地照着大地,方圆百里没有一块遮蔽纳凉之处,若不是正值冬日,只怕人们早就被蒸垮在了这里。

龙腾总算在天黑前牵着骆驼,载着昏迷的霜兰儿来到了沙漠中的绿洲小镇——依玛罕吉。好在他曾经一只手经营通往西域的商路,仔细研究过路线,对出了秦关一带十分熟悉。若非这样,怎能逃过重重追杀围剿,又怎能入了这沙漠彻底逃开。如此一来,只怕再不会有追兵了。

依玛罕吉小镇外有风塑怪石林立,挨邻相挤,每座都具特色,别具一格。

有的指天戳云,像一把利剑似的直插九霄;有的巍峨雄峻,像力大无穷的武士;有的却亭亭玉立,像是闺中羞怯的女子……所有这些怪石,团团转转,将小镇牢牢环在里面。

进入其中,如画般的风景令人惊叹。

绿树红花,妖妖娆娆,更有那数百数千颗开着娇艳欲滴红花的树,叫不上名来,衬着绿洲中一片雾气腾腾的湖面,宛如进入了人间仙境。

可再美的风景,于他却是毫无意义的。

入了依玛罕吉小镇,他第一件事便是寻了间客栈,要了间最舒适的房间住下,差使小二去镇上找个最年长最有经验的郎中来给霜兰儿看病。又吩咐了小二准备些热水送来。

入了房中,他舍不得将她放在床榻上,始终抱着她,手紧紧握着她瘦弱无骨的手指,一根一根交缠着扣在一起,放不开,他也不想放开。这样的姿势,他听说过的,叫“同心扣”,十指交握,生死也不分离。

“霜霜……”

低低唤了一声,他抬起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指凑至唇边,反复亲吻着,一根又一根,一遍又一遍。

正值小二请来的郎中替霜兰儿把完脉,抬眸瞧见这缱绻却凄然的一幕,不由叹息一声,问道:“瞧着这位公子的服饰是从祥龙国来的么?”

龙腾神情惘然,点点头。

郎中又道:“瞧着这位姑娘昏迷已有好几日,想必公子此前定然带着她求过医。京中、大城镇的郎中都没有办法,我这沙漠中、穷乡僻壤地方的游医,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恕我直言,你还是替她准备后事罢……”

长叹一声,郎中起身离开,连一早就放在桌案之上的诊金都不曾拿。

房门,关阖上,独留一室的冷寂。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准备后事……”不记得有多少人这么同他说过了?七个郎中,还是十个?还是更多?

垂首,他的目光温柔得好似明月的清辉,静静望着她。终,眼角有晶莹一闪,一滴泪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渗入怀中她细密的发间,像是为她点缀上一支美丽的珠钗。

曾经,洪州窄小的阁楼中,他也这样静静瞧过她的睡颜。

彼时,窗子里漏下一缕蓝紫色的光芒,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他记得,她的唇,在隐约透进来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

可此刻,她的唇苍白如纸,气息羸弱像是一只随时会被风牵走的风筝。他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线的那一头。

她的笑,她的朝气,她的坚强。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久得已经成了奢望般。

冰冷的液体在他的脸侧蠕动,他以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为女人流泪的。从小看惯了娘亲与旁人的争斗,看着娘亲毫不留情地夺去宫女的性命,只因那宫女对着他的父王笑了笑。他以为,女人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的私欲,争来夺去,无止无尽。他以为,女人不过是用来填补空虚时间的调剂品。他会对她们微笑,却绝不会为了她们哭。

只因,他从不认为值得。

是那夜,是因她,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泪水的滋味,竟是苦涩的。

还记得那夜,她依依望着他,她的眸中满是痛苦与绝望,她对他说,“你若真喜欢我,求你别救我……求你了……”

怎可能?他怎可能不救她……

六天了,她已经整整昏迷了六天了。

心中酸楚得几乎要被融尽,眼前她昏睡的倦容,怎也无法填满他心中的不足与空寂。

他真的很想一直这样凝望着她,却突然敛去眼神。

他……竟连看着她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竟是这样懦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究竟有多么懦弱,他究竟有多么在意她。

六天,六个夜晚,他不敢入睡,哪怕再累,睡着也只是浅眠,只消一刻他便会惊醒,浑身冷汗紧张地去瞧她,当瞧见她胸口尚在起伏,当摸到她颈间尚有缓缓跳动,怦怦直跳的心才能稍稍安定。

他害怕,他深深害怕着,怕她就这样睡着睡着,就永远睡下去了。

眼眶热热的,泪却是冰凉的,一滴一滴,落在她苍白的唇间。

他轻轻俯身,辗转吻住她冷冷的唇,亦是再一次尝到了自己泪水的滋味,咸中有苦,苦中有涩……

沙漠的夜晚,是极冷极冷。

好在他们住的屋子是用厚厚泥土砌成的土窑,挡去了彻骨的寒意,唯剩下门窗在冷风中“簌簌”直抖,偶尔能听见“咯嘣”一声冻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客栈小二在门口停顿了下,敲了敲门便直接进来了。他将瓷盆搁在地上,又将一包东西放下,伸手搓了搓自己冻僵的脸,道:“这位公子,您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外边天太冷了,没等您亲自开门就进来,真是对不住了。”

屋中,并没有人回答他。

客栈小二疑惑地抬头,只见不远处的俊公子怀中依旧紧紧搂着那名姑娘,与头先入来客栈时的样子无甚分别。隐隐能瞧见那姑娘脸色苍白,脆弱地像是一根针就能捅碎。缱绻融融,其情其景,不禁令他眼眶微红,出声问道:“这位公子,方才郎中来过,可有开了什么药?要不要我去帮您煎药?”

龙腾轻轻摇一摇头,神情却若冰封,无丝毫波澜,好似方才的摇头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药么?从前日起,就再也没有郎中给他开过药了。

客栈小二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咔嗒”,门关上的声音终于令龙腾有所反应。他将她平放在了床上,起身将盛满了热水的瓷盆端至床头,软软的毛巾满敷着热水,轻轻擦拭着她被风沙吹污的小脸,额头,眉,眼,秀挺的鼻梁,柔美的唇线,再是白皙的颈线。

轻轻解开她领口的盘扣,再往下,一路解开至腰间,他替她脱下外衫。她右胸的伤口早就止血结痂,身子并不发烫,他知道她没有高烧,只是这种持续低烧才是最骇人的,也是最夺命的。

他将热毛巾探入她的亵衣内,仔细替她擦拭着身子,并将伤口周围细致清洁。他擦拭着她纤长的藕臂,顺至下,莹白的双手,甚至是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抚过。

伸手,他刮了一下她娇俏的鼻尖,唇边挤出一抹雾样的笑容,“瞧你,在沙漠里奔波了两日,弄得这样脏,小脸跟个花猫似的。现在这样多好啊,多干净,瞧着都清爽。”

他自包裹中取出一件新买的棉袄,大红的颜色,如同暗夜中一道闪电般照亮整个土窑。他替她穿上,逐一扣上扣子,轻轻叹气道:“你瞧你,分明是穿这种鲜艳的衣裳好看嘛。多么娇艳水润?整天穿着白色衣裳,不知道的人还当你死了相公,日日守寡呢。”

说着,他突然拍了下自己的嘴,“不行不行,这不是咒我自己么。霜霜啊,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穿的那些衣裳早就不时兴了,便宜没好货,你总不听。像你这样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小心将来没有人娶你……哎,谁教我们这么有缘呢,算了算了,我委屈下自己娶你好了。不过呢……我们说好了啊……今后你的衣裳都由我来帮你买,白色的衣裳就别再穿了,别咒你相公我,听懂了吗?还有啊……这种花纹……”他拎了拎手中方才替她换下的衣裳,眼角一瞥,丢在床尾,撇撇嘴道:“这么老土的花样,霜霜你的眼光真是太差了,和我比差远了。今后可要跟我学着点,不然生意上怎样帮我啊。我可不养闲人的,嫁给我可是要干活的,会很辛苦的。我提前跟你说了啊,今后别说你没听到,我可不饶你。”

穿好衣裳,他又替她换了双新买的绣花滚珠羊皮小靴。最后,他将她秀丽的长发用清水擦拭干净,仔细理顺,松松绑了条金丝软带,整齐地放置在她的胸前。

定定望着她安睡的容颜,大红的喜服,百年好合的绣纹。看得久了,只觉那些花纹渐渐浮了起来,漂移在眼前,竟是那样的不真实。

也不知凝望了多久,他陡然回神,唇边再度挂上平日一贯痞痞的笑容,“我说呢,像是少了些什么。霜霜你从头至尾,就手腕上套了个银镯子,款式还难看死了,还有上次我给你买的碧玉簪子,我买的自然比你挑的好。其他……真是什么饰物都没有呵。这么寒酸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相公家中落魄,是个穷光蛋呢。这可真是……有损我的面子。”

说着,他将一直戴在自己拇指间翠玉扳指褪下。又翻了翻包裹,半天才翻出来一条红绳,他“呼”了一口气,似是抱怨道:“你看看我们的东西收拾得有多乱,你这个准妻子真是太不尽责了。还不快点醒来,不然我可真生气啦。”

榻上的人,自然是一动不动的。

他依旧喃喃自语,手中红绳穿过扳指,长指往来穿梭间已是打好了一个如意结,后尾则是扣好。将红绳套在她的脖颈间,他左瞧瞧、右瞧瞧,不由赞道:“嗯,总算是有件像样的、值钱的东西了。这里地方偏,咱们又没有准备,就当作是我给你的聘礼了。”他的话,在提到聘礼时停顿了下,俊颜僵了僵,如今她孤身一人,再没有家人,他的聘礼……大约也只能给她了……

门口,客栈小二送来的东西中有一对红烛。当时他吩咐客栈小二去买时,小二很是疑惑,以为他要晚上用来点烛照亮,还跟他说客栈里有提供油灯。其实不然,想要成亲没有喜烛怎行呢?其他礼节都能减了,唯独这个不行。

当两支喜烛在床头幽幽点燃时,土窑中愈发亮堂,明光无比柔和。

他转身,将她扶起搂在怀中,浅笑盈盈道:“怎样都是嫁了,现在你就委屈点罢。要是以后还有机会,我给你补办个热闹的仪式。”

他搂紧她,略略俯身,“一拜天地。”

似想了想,他道:“嗯,二拜高堂就免了罢。反正咱俩现在一样呵。”

接着,他又扶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对面,他的额头,略略低下一点,轻轻抵上她冰凉的额头,“霜霜,这样就算是夫妻对拜,好不好?”

“告诉你啊,我可不是那么好甩的,进了我的门想要出去可就难了。你可要想清楚了哦。喏,你不出声反对就算是同意了啊。”

提高些许声音,他柔声道:“夫妻对拜。礼成!”

清泠泠的声音,在暖融融的屋中飘荡、回旋。

他轻轻松开手,而她就这般柔弱无骨地倒入他的怀中,无声无息。

他笑得与平常一般无赖,“瞧你,自己投怀送抱,这么猴急,还真不害臊。”脸上虽是凝着笑意,心底却慢慢泛起一缕哀伤,夹杂着一丝无望。他的手指握着她,一分一分握紧。

举目凝望着她,烛影摇红,将一抹浅红、明红映在她的脸颊上,甚是温暖,似添了一分生气。他的眼神闪过一色微蓝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际,转瞬不见。

突然,他用力攥紧她的手,在她右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那样用力,直至咬出两道深深的齿痕,紫中带青,青中泛白。

“这样就好了,留个印记。若是……生生世世也好找到你……”

他搂过她的身子,将下颌抵住她柔软的发顶,一滴清泪斜斜从眼角滑落,滴在她大红色喜服之上,迅速被吸收的毫无踪迹。他一直抱着,不曾松开。

红烛,燃烧了大半夜,烛泪垂垂凝结如一树灿烂的珊瑚树,那泪迹仿佛亦是愉悦的。

“霜霜,再等等天就快亮了。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会有的……你一定要等着我,坚持住……”

过了片刻,他终于松开了她,将她放置在了塌上,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她有丝毫的磕碰。可他自己起身时却不慎碰到了床头盛水的瓷盆,“哐啷”一声,瓷盆掉地,碎成千片万片,水洒的到处都是。

飞溅的水花,将两支快要燃尽的红烛骤然熄灭一盏。

“嗤”地,一缕细密的黑烟袅袅升空。

他惊愕转身,怔怔望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民间风俗,一对红烛燃烧至天明,同时熄灭,以示夫妻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可现在,独独灭了一盏……会不会是……

这样的认知,像是一道闪电般直直劈入他的脑海中。

他突然有些心慌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对了,天快亮了,他要去准备东西。他还要去弄些粥给霜霜喂下……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满地都是瓷盆的碎片,万一霜霜突然醒来,万一她突然能动,万一她翻身自床上摔下来,岂不是会被那些碎片刺伤?想到这里,他赶紧退回两步,蹲下身子去收拾。凤眸中满满盛着空茫,两只手胡乱划着,瓷片破口锋利,扎破了他的手指,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举起双手,怔怔瞧着,看着血涌出伤口,正沿着手指流过掌心。

他满手都是鲜血,满眼都是红色,这时才感到恐惧。

锥心刺骨的痛,他全然感受不到,只觉自己胸口窒闷得仿佛要炸开一样。他蹲在地上,四处摸索着,继续捡着碎片。可是他的眼前渐渐模糊了,看不清东西,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染满鲜血的手在地上胡乱划着。

而秋庭澜方打听到龙腾下榻之处,听到里边有动静,他大力将门撞开,进去的时候便看到了眼前这副狼藉的景象。

他一步跨上前,将龙腾自地上狠狠揪起,“少筠,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你知不知沙漠的夜有多黑,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我冒着冻死、迷路的生命危险,赶来这依玛罕吉小镇,可你却在这里做什么?!你想死么?你想就这么死么?!”

龙腾整个人在秋庭澜大力摇晃下,终彻底清醒过来,转眸望着榻上昏睡的她,他这时才感到疼。他的手,他的心,他整个人,痛得撕心裂肺。

这个世上若是没有了她,他算什么?他又该做什么?

默默发一会儿呆,秋庭澜已是将他指上的伤口包扎好。望了望一身喜服的霜兰儿,秋庭澜心中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喉间溢出一丝哽咽,“少筠,如今祥龙国你回不去了。你可有什么打算……这里如此荒凉……又没有太医……”

龙腾缓缓道:“我早就听说,依玛罕吉镇再往西去,有座朝圣山,山顶住了位神人,此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每年到了秋天的时候,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都会蜂拥而至。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感动了神人,便能满足你一个心愿。我想……试试!”

秋庭澜眸中皆是不可置信,“你疯了?朝圣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多级台阶,只怕都死在了半途之中,你可有听过谁达成过心愿?!还有这位所谓的神人,听闻达成心愿也是要付出条件,据说还十分苛刻。”

龙腾深吸一口气,“我已经决定了。如今我已如此,还有什么是不能给的。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

“少筠……”秋庭澜无奈地看着他,“如今已经入冬,白日里暴晒,晚上天这么冷。只怕你……”

他只是微微一笑,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

大漠中的朝圣山,其实是一座秃山,景色荒芜。

唯有此时初升的太阳,将玫瑰色的光线抹到巍峨的山顶上的时候,特别美。整个峰顶好似穿着凤冠霞帔一样,就好比此刻秋庭澜怀中抱着的霜兰儿。一样绚丽夺目的红色,连挂在山腰里那淡青色和乳白色的晨雾,都像极了霜兰儿此刻苍白的面容。

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山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简直难以想象,竟有人能生活于如此荒芜的山顶,或许当真只有神人才能办到。

这里,格外安静,似有梵唱隐隐。

从山顶到山脚,共有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相传,只要诚心而来的人,能一步一叩跪完这些台阶,便能让神人达成一个愿望。

龙腾站在满是黄沙石砾的台阶前,仰望着高处峰顶。

他从不信鬼神,也并不曾信过什么神人,此刻为了她,他愿意跪尽所有的神明。他从不祈求愿望,此刻只愿她能活过来。只要她能活,他对天起誓,她今后的生活绝不会再是形同枯井……

那是怎样的场景啊……

秋庭澜抱着霜兰儿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火红的太阳越升越高,直直射着沙石面,灼热的气流在他们身周蒸腾着,渐渐成了滚烫的灼烧。他看着他的头已然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

转身,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绵延的沙丘,还有被巨石隐匿的依玛罕吉小镇,却渐渐地遥远起来。

山上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几颗矮树,光秃秃的,一片树叶也没有,全身长满了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半点生气。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丁点儿凉爽的希望,此刻蔚蓝的天空犹如地狱之盖倒扣在他们顶上。

秋庭澜看着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鲜红的颜色,却很快凝结,晒干,最后成了深褐色……

好不容易熬过了烈日暴晒,迎来的却是寒如九天的夜晚。

明月当空,星垂平野,风好似最锋利的猎刀,毫不留情地刮在龙腾的身上,那样冷,冻得沁透骨髓,冻得全身发抖,他是那样狼狈。唯有执着而坚定的眼神,一点退缩都没有。

秋庭澜用貂裘将霜兰儿紧紧裹住,跟在龙腾身后,此刻的他什么都帮不上,只得默默跟着,支持着。望了望怀中气息若有若无,尚在昏睡中的她,他的脑中不禁浮想联翩起来——要是她亲眼瞧见这一幕,不知作何感想……

终于,在曙光再次来临之际,他们也望至尽头,还差百来个台阶……

晨风,依然很冷。

过于疲惫,龙腾的声音近乎嘶哑破碎,“就在这里,等我……”

他坚持着,坚持着,山顶就在眼前了……整整一天,经历着火与冰两重折磨……天知道他其实早就要坚持不住了,全凭意念支撑着……跌跌撞撞……他摔倒了无数次……最后甚至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上去……

三个……两个……最后一个……

终于到达的时候,他全身最后一分力气也随之用尽,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脸贴着山顶的沙石地面……刺得那样痛……却早已麻木……

忽地,他只觉眼前红光阵阵闪动着。

是朝霞升起了么?还是……

他能感觉到有人缓缓靠近他的身边,却再无力抬头去望。

似有清泠泠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盘旋着,“你有什么心愿?”

他费力启口,“我想,救我的妻子……”

“生又何尝生?死又何尝死?始终相成,生灭相继,生死死生,生生死死,如旋火轮,未有休息。你若执意救她,不是不可。只是失衡轮道,你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颔首,“我还有许多未完成之事,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知能否宽限我一些时日。”

“善尽后宜,人之常情。让你的朋友将她带上来罢,我会替她医治。不过,我这里有两枚丹药,皆是三年之后发作,选择失忆从此忘情,或是选择死亡离开尘世,你想好了再来告诉我……”

三日后。

霜兰儿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所有的过往都在脑海中重演一遍,真实的触感,真实的痛楚,令她时时怀疑自己是否清醒着。然,每当这样想时,她又突然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中。她好似走入一处茫茫无边际的树林,晨雾环绕,处处氤氲,她辨不清方向,又好似身旁每一颗树都是相同的,无论你怎么走都是在原地打转。

突然,她的眼前,有苍老的身影缓缓转过来,竟是爹爹,他的声音幽怨而空洞,“兰儿,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快回去!回去!”

刹那间,雪亮的银箭直直射来,一下子便射穿爹爹的胸口。刹那有鲜血涌出,淋漓不止,尽数溅至她的身上,仿佛在她的面颊、衣上开出无数鲜艳欲滴的桃花来,这样的景色并非是美,而是凄厉恐怖。

不!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心中的愤恨如同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几乎要在心上撞开一道口子来。身上涔涔冷汗不停地流着,好似被一条毒蛇盘住了脖颈,不敢妄动分毫,只得僵立着。颈间收紧,再收紧,直至喘不过气来。

骤然惊醒,她猛然睁开双眸,只觉喉间突然恢复了自由,有大量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胸口,她大力呼吸着,只觉心跳愈来愈快,又渐渐趋于平缓。

她试着动了动。脑后、背后仿佛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的轻动带起屋中一阵清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眼前的视线,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见头顶上是一方烟霞色的帐幔,像是一张巨网般兜头洒下,而床的样式十分奇特,床侧面的雕花之间皆是镶嵌着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绘着衣着艳丽的女子身像。除此以外,床柱也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样式。

这究竟是哪里?

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世界?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铜镜之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跌跌撞撞挪向梳妆台,最后一步没有站稳,踉跄扑倒在了桌面上。

抬眸,猝不及防地看见自己如今的容颜。

昏黄的铜镜中,萧瑟的容颜、惨白的唇色、死灰一般的眼眸、骨瘦的颧骨突出……

她还活着……若是死了……镜中怎能照出这样悲怆的自己?听说,死人在镜中是没有影子的……如今镜中的她,眼眸好似盛放后凋谢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萎谢了,枯死在寒风枝头。曾经的她,双眼灵动如珠,漫然漾波。

家人惨死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奔来,几乎在一瞬间冲垮了她脆弱的神经。不能承受,也无法承受,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罢了,叫她如何去承受?

伸手,她猛然砸断了铜镜。

“哐啷”一声,断柄之处露出锋利的刃口,她握住断柄的手没有分毫颤抖,也没有丝毫犹豫,直直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着,她想死,她不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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