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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家破
书名: 今非昔比 作者: 依秀那答儿 本章字数: 14101 更新时间: 2023-08-21 15:42:22

霜兰儿去了趟城门口。

上次龙腾受伤中毒,她将银镜典了些银子,如今眼看着期限将至,若是不赎回便成了绝当。昨天龙腾给了她整整七十五两银子,加上之前她攒下的,终于凑够了。

她去的时候,天色阴沉。准备回时不想却下起了雨。

风卷着雨,带着几许初冬的寒意,四处狂虐,有无数落叶被抛向空中,又飞旋着落地。雨愈下愈大,无数水泡在浑浊的水潭里浮起五彩浊光,旋即被新的雨水打破沉灭。

她被困在当铺门前的屋檐下,一时走不得。

雨,自屋檐纷纷落下又腾起,好似形成一道天然的水帘,隔着朦胧的雾气,她似瞧见面前一人执着泸州制白色油纸伞缓缓朝她走来。

不知缘何,她的心在这一刻突然猛烈地跳起来,手中攥的银镜捏得更紧。

伞沿微抬,来的人却是龙腾。

他一臂将她拉至伞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在他们头顶奏起一支急促的乐曲。

雨声太大,他略提高了声音,“你走得那样急,明明知道天阴沉沉的,也不带把伞备着,真是不会照顾自己。”

她尚未开口,他已是眼尖地瞧见她手中的银镜,侧身想去拿,“是什么宝贝,当都当了,你还去赎回来,拿给我瞧瞧。”

她将银镜往袖中深处藏,躲过他伸来的手,“没什么。”

他不依,面上皆是无赖的笑,“小气什么。给我瞧瞧是什么宝贝嘛。藏着掖着的,肯定是你心爱的东西。”

他抢得太快,她执意不肯拿出来。

你来我往,争夺之中,她手中一滑,银镜自袖中掉落。

“叮当”一声清脆响起,随着银镜的掉落,激起青石子小路水塘中晶莹的白花一片。

“龙腾,你是不是故意的?!”她生气了,面孔雪白中透着一丝气恼的绯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双手隐隐发颤,惊慌下连忙自水塘中将银镜捡起。

可拿起的那一刻。

她沉默了。心中沉沉的竟不知是什么感觉。

银亮的镜面,镜中之人面上无一丝一毫表情。只是,镜面从头至尾一道裂痕,生生将她清丽婉约的容颜劈成两半。本是一面稀世珍宝,完美无缺的银镜。可如今,无论你怎么照,都照不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龙腾望向裂开的银镜,语调怪怪的,“哦,这是他送给你的罢。难怪你当个宝。好啦,别难过了,这样的镜子我有好多呢,没什么稀奇的。你要喜欢,我让风延雪从上阳城给你捎回来。怎样,你想要两个?还是五个?别说五个,十个都没问题啦。”他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脸色,其实他早就瞧见是什么了,他自然是故意摔坏的。

霜兰儿轻叹一声,罢了,本来她想着也许有一日能还给龙霄霆,眼下看来是不用了。

略略思索了下,她突然问道:“不对啊,我记得当时买的时候,风延雪说这银镜是西域罕见之物,只此一面。你哪来还有十面?”

他见她不再生气,笑声如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坑他呢。卖给龙霄霆的东西,你只要说仅此一件,他保管不问价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做生意嘛,就要宰他这样的冤大头,谁教他有钱,不宰白不宰,呵呵。”

霜兰儿脸色黑了黑,嘴唇轻轻抽搐了下,这人,看不出来还是个奸商。

“走吧。该回去了——”他将她笼至伞下,细心地不让雨水淋到她。

可此时,路上行人突然骚动起来。龙腾神色间顿生几分凛然,他顺着骚动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街市的尽头处有一人纵马飞奔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似十万火急,马蹄践踏过去,水花飞溅及一人腰高。

雨更大,渐渐天地间都扬起漫漫水雾,整个洪州城,黑瓦青墙,都似笼罩在云烟之中,竟是那样不真实。

近了,更近了。

马上翻纵下来一人,黑衣罩身,如同紧迫感层层逼迫而来。霜兰儿认得的,是一直跟随龙腾的玄夜。

当即龙腾的脸色沉了沉,递过去一个冷厉的眼神。

玄夜会意,他片刻不耽搁,自马上下来第一句话便是:“太子薨。”

霜兰儿一惊,天!上阳城中竟是出了这样天大的事。她将担忧的眼神,投向了龙腾。

只见他滞立着,这样的沉默是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

“殿下——”玄夜轻唤一声。

他微眯了眼,“什么时候的事?”

玄夜答:“两天前,通知各州府的讣告还要一天后才能抵达。皇上并没有撤去对你的赦免令,所以他……没有派人通知你返回。我一确定消息,便连夜兼程赶来。”

龙腾缓缓吸一口气,“还有没有别的消息?我让你盯着的事。”

玄夜眼神微闪,望向霜兰儿的眸中竟是一抹同情。

当即,她的心中如大锤击落,惴惴不安的情绪取代了一切。昨夜许愿灯突然起火的场景仿佛重现眼前,烈焰浓烟迷了她的眼。

屏息凝神,她静静等待着玄夜带来的结果。经过这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以为不管有多糟糕的结局她都能挺住。可不想,听完的时候,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心,冰凉冰凉的,似永远失去了温度。

“太子薨逝,当晚竟牵出昔年太子妃之死的内中隐情,而霜连成竟曾参与杀害太子妃。”

龙腾一惊,“怎么处置?!”

“霜连成亲口承认,皇上悲恸又逢震怒,口谕‘诛九族’。”

三个字,好似三把利剑狠狠插入心脏,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软软倒下……

十一月中,上阳城郊,细雪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夜色沉沉,呼卷的风雪中,一辆马车在城郊快速行进,最终在“聚来客栈”前停了下来。

一名男子早就侯在了客栈门口,斜眉,轮廓如同斧劈青山,眸子锐利如苍鹰。见马车抵达,他一步上前,撩开了厚重的马车垂帘,低声道:“快些,上房已经准备好了。”

亥时末,四下里静寂无声,只余冷雪翻飞。

马车中人略略俯身,从车中抱出一人,低头望向那熟睡的面容,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飞快隐入浓浓夜色,进入客栈中。

入了厢房中,秋庭澜四顾无人,将门关上。他瞧了一眼龙腾怀中的女子,脆弱的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甚至能清晰瞧见丝丝血脉。他不由担心问道:“她怎么了?”

龙腾微叹一声,“情绪不太稳定。我担心她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一路上给她喂了些迷药。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将行刑,相信她也想见家人最后一面的。”

秋庭澜颔首,顿一顿,他的神色变得担忧,“少筠,太子突然薨逝。如今上阳城中戒备森严胜于从前,皆是龙霄霆手下的人把持着各处城门。你应该知道的,他不想你借机混入城中。上阳城中八处城门我一一查探过,密封如瓦罐,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少筠,眼下该怎么办?”

龙腾低头想了想,“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去打点热水来,再弄点吃的。万一她醒来……也该饿了吧。还有,她好似病了,给她煎一碗退烧的药来。”

“好。”秋庭澜并未多说,转身离开厢房。

此时霜兰儿好似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梦,似在大海中沉浮,偶尔有短暂的清醒,却也不能动弹,眼前晃动的全是熟悉的家人的面孔。她知道自己为何会陷入长久的昏迷中,那是龙腾给她喂下迷药,可纵使昏迷,纵使可以短暂忘却痛苦,心中也是空荡荡的,心尖似有一块被剜得干干净净。她好怕,好怕一觉醒来,就听到家人已然丧命的噩耗,如果这样,她宁可永远也不要醒来。

可梦终有醒来的一天。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眼前一片昏黄的烛光,她缓缓转头,良久才瞧清楚床边一人,背对着自己而坐,披着白色狐裘,仿若春柳,但背脊挺直,宛如青松。

听到动静,龙腾立即转身,手中已是递上一杯热茶,关切道:“霜霜,你醒啦。要喝些水么?”

她轻轻挥开他递过来的茶盏,环顾着陌生的厢房,喉间发出涩哑的声音,“这是哪里?”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有些烫,“已经到了上阳城郊。霜霜,连日赶路奔波,你的身子撑不住。我们先在这里休憩一会儿,好不好?”

她猛然坐起,“我要回家,不,我要回家——”语毕,忽然,两颗泪珠滚落。

他凝望着她,只觉清丽的面容如带雨荷花盛开,这分凄美直直刺入他的心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低沉:“城防太严,庭澜已经去想办法了,霜霜——”

他的话突然止住,原是面前的她骤然疼得抽搐起来,苍白的容颜升腾起一丝异色的红。

她伏在床边,剧烈的疼痛好似森冷的铁环一层一层陷进她的身体骨骼,环环收拢迫紧。

他抱紧了她,不明所以,神色焦切地问道:“怎么了?霜霜,你怎么了?”

她陷在柔软如云的被褥中,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渐渐痛得眼前如同蒙了一层白纱。挣扎着,她用力推开他,朝床边挣扎着去,猛力一把推开窗子。

窗外,黑暗的天际有一丝亮白。除此以外,只有一种颜色。茫茫大地,雪成片落下,六角晶莹漫天纷纷,城郊的景色在初冬里益发荒芜起来。风声渐重,仿如鬼魅的欷歔,寒气侵骨,宛若刀剑相割。

她神情怆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原来是又下雪了——”柔软的身子顺着窗沿,一点一点滑落,痛得不行。

原来,又是下雪了,她身中的雪貂之毒在第二年初雪纷飞之际又发作了。也许,今年会比去年……更痛……

龙腾黛眉深深蹙起,他一臂将窗户阖上,将她抱回了床上,“霜霜,你要不要紧,你自己会医术,需要什么药你和我说。”

她轻轻摇头,眸中只余凄然,“无药可医,忍忍便好。”

“霜霜……”他薄唇微动,身子隐颤,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似凝成一抹忧伤。

好一会儿,他才道:“对不起,令尊的事没能帮上你什么。”

她身子更痛,一时无力说什么。

敲门声响起。来人并未等人去开,而是直接进来。

秋庭澜眉间尚挂着几丝薄雪,他解开黑裘披风,自怀中取出几个热包子递给龙腾,“半夜三更的,只有这个了。”见霜兰儿醒转,他俊颜一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在瑞王府的遭遇,他多多少少知道些,如此多变故,如此多灾难,七尺男儿未必能顶住,何况她一名弱女子。

龙腾将包子送至她嘴角,劝道:“多少吃一点,等会天亮我们便进城。”

秋庭澜疑惑道:“霜兰儿认识她的人不多,乔装下也许能蒙混过关,可少筠你要如何进城?龙霄霆手下的护将可不是吃素的,人手都有一张图,防的就是你。”

龙腾笑笑,“我已经想到了办法。”

秋庭澜又道:“我另有一件事疑惑不解。霜家诛九族的诏令下达后,当即官兵便将霜家围了起来。霜连成罪责之首,定明日于斩首,而霜兰儿其他的家人亲属,我打听到今日毒酒便会赐到。我不明,为何官府独独没有查到霜兰儿这个人,任她在外?难道是龙霄霆有意隐瞒?”

龙腾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当日龙霄霆欲纳霜兰儿为妾,彼时霜连成尚是通敌叛国的死罪,为了防万一,当时端贵妃就将她的身份抹去,伪造了一个新身份。”

“我姑姑?”秋庭澜微惊。

“嗯。未雨绸缪,秋家素来擅长。”他答。

“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姑姑她点破,岂不是……”秋庭澜面露担心。

龙腾淡笑,“不会。秋端茗不敢,否然牵出她当年伪造身份的事亦是欺君。她是不会为了赶尽杀绝霜兰儿铤而走险。”顿一顿,他的声音骤然清冷如碎冰,“我父王果真是病死的?我娘呢?只怕也共赴黄泉了?”

秋庭澜叹了一声,“我不瞒你,柳良娣听闻太子薨逝,自知难逃一劫,第二日在狱中自尽了。”

龙腾的声音沉静得似乎不是自己的,“我早料到了。”忽觉臂上一紧,低头去看,原是霜兰儿正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泪水溢满她的面颊,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之上,那温度,似能将他烫穿。他轻轻按住她的手,“逝者已逝,还活着的人,我们应该尽力去争取。我要面见皇爷爷,无论如何请皇爷爷给我一个期限,案中有案,若有隐情我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转眸,他问秋庭澜,“我父王暴毙,缘何能牵扯出霜连成参与谋害太子妃一事?实在诡异。”

秋庭澜道:“说来真巧。当时东宫乱作一团,有宫女不小心打翻了西域进宫的掐丝凝翠双耳瓶,哪知瓶中另有机关。竟寻出了奇毒——火寒毒。而配制此毒之人,正是霜连成。”

火寒毒!

如此熟悉的名称。霜兰儿思索片刻,惊道:“天,那不是秋可吟所中之毒么?怎么会?”

秋庭澜接过话,道:“的确。当年太子平庸,而年少的龙霄霆正值丰茂,颇得皇上赏识。太子忧心自己地位不保,处心积虑想要抓住龙霄霆的把柄。太子将家姐与龙霄霆关在一处别院中,本想让他们两人写下口供,再将这等宫闱丑闻公之于众,令龙霄霆永不能翻身。哪知关了一个月都无果。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后来,姑姑动用了秋家全部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关押他们的所在。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我亲自带了卫队杀入别院之中,我先去救龙霄霆。舍妹秋可吟则是去救家姐,哪知她赶到的时候已然太晚,太子的人已是将毒药灌入家姐喉中,舍妹前去抢夺时,只是掌间沾染了一点,从此毒液侵体,便落了一身的病,无法治愈。可想而知,这火寒毒有多么烈性。听闻中毒者更是痛不欲生。”

顿一顿,他似想起沉痛往事,狠狠闭一闭眸,“我只记得,当时家姐痛得浑身抽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十指在青石地上写下血书,承认一切皆是因自己寂寞勾引龙霄霆。一切皆与龙霄霆无关。我记得皇上赶到时,家姐已然断气。事至此,皇上只得作罢,不再深究。可恨的是,火寒毒在脉息中找不到丝毫痕迹,谁也无法证明太子下毒。想不到这么多年后……竟还能找到火寒毒……放置火寒毒的瓶子十分别致,顺藤摸瓜查到了霜连成……”

秋庭澜语至此,他望一望霜兰儿,“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许你爹爹……”

“真是我爹爹配制此药么?”霜兰儿面容如梨蕊含雨,一点一点惨白。问这话的时候,她心底突然划过绝望的黯然,也许真是她的爹爹配制的火寒毒。会不会当时便用了她的血作毒引,所以……也只有她的血,能做药引……会不会是这样……

“即便真是你爹爹配制毒药又如何?一朝为官,便是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你爹爹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卷入了皇室无穷无尽的纷争中。也许他内心以为十几年前获罪被贬时便能全身而退,可没想到这出戏至今才真正落幕。”龙腾见霜兰儿神色怆然,轻轻拍一拍她的肩,柔声宽慰着。

有清凉的夜风缓缓透进屋中来,龙腾的神色一片清明,扬起烟笼般的黛眉,“这一切,我早已厌倦。”

秋庭澜眉心微动,亦是低叹道:“可惜,龙霄霆早已泥足深陷,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若不是我爹苦苦相逼,这二品封疆大吏我是无论如何不愿当的。将来龙霄霆为帝,我必定辞去官职。届时——”他突然微笑,“少筠,届时你西域那边的生意我帮你去压阵,如何?”

龙腾的口吻极浅淡,“庭澜,那些都是后话了。我记得当初我父王迫害秋佩吟之时,他特地将我支去深山围猎。若是当时我在,总要好一些。至少不会让你们费了那么大周折才找到他们。庭澜,这么些年,难为你还一直拿我当作朋友。”

秋庭澜静默片刻,“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其实我爹的手段何尝不毒辣,若是让他抓住太子把柄,难保不会做同样的事。人呵,真是奇怪,一辈子争权争名争利,到头来不知为了什么。终究也是鬓发半白……”他叹一声,“少筠,家姐死时,那样惨烈的情景。好在你没有瞧见。我爹明知将她嫁给太子,终有一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可仍执意为之。为何不说我爹才是杀害家姐的真凶。”

“庭澜,你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龙腾神情间多了分沉重,“秋佩吟死前血书于青石地上,保的究竟是龙霄霆还是秋家?会不会在她临死之前,有人对她说过些什么?”

秋庭澜摇首,他转身,将窗户朝上支开一点,透过缝隙,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若是有朝一日你查清楚了真相,请,别告诉我——”

真真假假,对对错错,与他来说,早就没有了意义。他的爹爹,他的姑姑,还有他的亲妹妹,究竟真相如何……也许他只是害怕知晓,还不如将对家人最美好的一点记忆珍藏于心底……

龙腾薄唇微张,终究没再说什么。

秋庭澜怔怔望着天际,虽是雪天阴霾,东方终究露出一丝浅白,他轻轻道:“毒酒今日赐下,霜兰儿你若是还想见上家人最后一面……”似突然想起了当日秋佩吟惨死,他喉头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要去!”她的手轻轻放入龙腾掌心,神色略过坚定。

她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龙腾握紧她的手,只觉眼前像是一丛富丽幽远的兰花,正在他面前一瓣重着一瓣盛开,那种婉约凄美直教人眼中生了蒙蒙雾气。

秋庭澜眉间皆是难色,“天快亮了,少筠你有何办法入城?”

龙腾向秋庭澜招招手,低低附在他耳边言语几句。

秋庭澜抬眸,眼底皆是惊讶,“少筠,你真决定这样?”

龙腾推了推他,“少废话!快照我说的去做!”

霜兰儿从没想过龙腾说混进上阳城的办法竟是——他自己扮作女装!

龙腾面色稍霁,坐在梳妆台前,霜兰儿用一柄黄杨木梳,替他将头上发髻解散,将他如缎乌发挽成芙蓉髻,插上一支金钗步摇。龙腾肤色白皙,黛眉长目,本就十分美艳,稍稍装点就变成了一个面如芙蓉、身似绿柳、千娇百媚的绝色女子。

秋庭澜不知从哪给他弄来了一套色粉嫩嫩的冬衫,衣裙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只轻飘飘地垂落着,行动时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

龙腾起身,蹙起黛眉瞧了瞧铜镜,问道:“如何?像不像?”

秋庭澜实在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少筠,你真是枉做男子,下世记得一定要投胎为女子。到时我一定娶你回家。”

龙腾狠狠瞪了他一眼,转眸望向一脸惊艳呆愣的霜兰儿,没好气道:“做什么,没见过美女啊!真是的,少见多怪。”

她怔了好半天才回神,若是平时她定会好好取笑他一番。龙腾扮作女装实在太惊艳了。她身为女子尚自叹不如,真是比得百花皆羞煞。可惜现如今她心思沉重,哪里笑得出来,只得催促道:“快开城门了。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嗯。”秋庭澜神色一凛,道:“马车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你们扮作姐妹,霜兰儿你身染重病,你们两人是入上阳城中投奔亲戚的。可记住了么?若是详细问起你们投奔哪家的亲戚,便回答是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其余后尾我都替你们安排好了。”

霜兰儿一一记在心中。

当一切安置妥当,她与龙腾一同来到了上阳城的南门,尚终门。

彼时风卷雪,雪裹风,铺天盖地,将整个上阳城皆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迷蒙中。

突如其来的骤冷,百姓们皆穿着最厚重的棉衣,等在了城门口,时不时地搓着冰冷的手,跺跺麻木的脚。随着“嘎嘎”一声,青铜制成的厚重城门缓缓拉开,露出里边繁华天地的一线天。

两队黑衣卫队自城中训练有素地跑出来,分立在城门两旁,神情凛然。他们个个身着黑色金袍,胸前盘踞一只猛虎,脚着鹿皮翻边靴,腰间蟒纹带,头戴黑色毡帽,手中执着明晃晃的长枪。风雪中,那锋刃的银色益发冰冷。

马车之中,龙腾悄悄凑至霜兰儿耳边,“这些都是龙霄霆麾下的亲卫,看来他不惜动用自己全部的人戒严。你等下什么都别说,就待在马车里,一切听我的安排。”

霜兰儿点点头。

此时为首的黑衣侍卫突然提高声音道:“大家注意了,眼神放亮一点。我们的目标是盯住一切可疑之人,尤其是一男一女。画像想必各位早就看过多次,牢牢刻在脑子中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一应黑衣侍卫应道,声音洪亮仿佛能穿透阴霾的天色。

霜兰儿心中一沉,看来龙霄霆早料到她会与龙腾一同回来。如今龙腾已是乔装过了,可她只是将面容画得惨白些罢了,也不知能不能混得过去,不免有些担心。

心中坎坷着,却也轮到了他们进城。

龙腾下了马车,他手中递上两本身份文牒。秋庭澜到底是有本事,这些东西只消一刻钟,便准备妥当了。

就在此时,身后道上尘土与雪花一同飞扬,马蹄疾响,一大队官兵疾驰而来。看着装扮像是皇家侍卫,而为首之人,竟是瑞王府统领奉天。隔着马车薄薄的布帘瞧去,霜兰儿心头一跳,龙腾亦是闪身至道侧,漫天尘土中,奉天只略略看了龙腾一眼,擦身而过。

霜兰儿心中佩服龙腾的乔装之计,不然方才定教奉天给认出来了。

城门前,恢复了平静。

为首的黑衣侍卫将身份文牒还给了龙腾,当看到龙腾美艳容颜时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问:“车中何人,为何不下马车?”

龙腾将声音装作细声细气:“是舍妹,身染疾病,怕惊扰了官爷。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东街庄户的杂货店。官爷要是不放心,就亲自进去瞧一瞧。”说着,他朝那黑衣男子媚笑一番,将修长的手隐在宽大的袖中撩起马车帘子。

黑衣侍卫朝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一名女子容颜苍白如纸,长发散乱遮去大半容颜,似全身都在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模样。黑衣侍卫不由面露厌色,当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看过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龙腾按住心中喜悦,牵着马车缓缓向前行去,眼看着就要通过关卡,成功在望,他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站住!”就在这时,猛听得那黑衣侍卫一声大喝,龙腾慢慢停住脚步,他的手悄悄按上腰间备下的匕首,若是万一……

他徐徐转过身来,一笑明艳,“不知官爷还有何事?”

那笑好似雪中乍然绽放一支红梅,令人惊艳无比。黑衣侍卫愣了半天,再上上下下盯着龙腾看了几眼,龙腾面上装出羞怯之色,神情却多了一分警惕。

黑衣侍卫看着龙腾,突然露出笑容,突然伸手自他面颊刮过,轻声道:“姑娘,你成家了没?父母又在何处啊?”

龙腾心中顿然明白了这黑衣侍卫的用意。感情是——看上他了!竟然还当众调戏他!他忍住胸腔之内汹涌上来的愤怒,刚要发话。

不想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将话接过来,“这位官爷,劳烦了。这是贱妾,我来接晚了一步。抱歉抱歉,给官爷添麻烦了。”说着,来人将一锭沉沉的银子塞入黑衣侍卫手中。

黑衣侍卫虽不得美人,却得了银子,脸色稍稍缓了些,“呦,是风老板啊!听闻风老板生意做得大,却一直未娶,原是家中有这么一房娇妾,真是有福之人呵。”说罢,他尚有不甘,略带猥亵的眼神扫过龙腾美艳的脸庞,目光灼热似要将他扒光一般。

龙腾眸中怒意更甚,风延雪赶紧将他拉离,顺手牵着马车缓缓进入城中。

这一关,虽险却终于混过去了。

龙腾转头朝城门望了一眼,骂道:“混蛋,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准要他好看。”

风延雪上下打量了下他,生生忍住笑,声音憋着忍着道:“少筠,谁叫你国色天香。我看啊,就是醉红楼中的头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龙腾更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你!好你个风延雪,还贱妾!你等着!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风延雪赔笑,忙将话题岔开。他将马车牵至无人处的拐角,探身至马车中道,“霜兰儿,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看看罢。马车我这就牵走了,你们步行,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她步下马车,眸中皆是感激之意,可眼前情况由不得她多说什么。只一路拉着龙腾朝她位于柒金门大柳巷的家狂奔而去。

刚才在马车中,雪貂之毒再次发作,那黑衣侍卫便是瞧见她全身一阵阵地抽搐。谢天谢地,虽是刺骨难熬的痛,竟是帮她顺利躲过了搜查。

眼前的上阳城,满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龙国一同哀丧,人们只准穿素色的衣裳。大街之上,皆是一张张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也许连百姓都懂,太子薨逝,便是国本动摇,夺位之争难保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大风起,吹得雪花卷舞,渐渐迷住了她的眼。

她马不停蹄赶至大柳巷的家门口,不想此时门口已是围满了翘首张望的百姓。皇家卫队分立两边将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出生天。

龙腾心中一紧,瞧这阵仗,恐怕毒酒已然赐到。

风雪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取下自己脖颈间的绢丝围巾,寥寥遮住她的脸,拉着她往围观的人群中“突突”挤了进去。

可眼前的景象……

也许瞧过的人,终生都不能忘却。

满院子皆是落叶堆积满地,又覆上一层薄薄霜雪,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与惨白的色泽,每一处皆是一派萧索凄清。

伫立的宫中太监,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端着一盏盏玉盘。盘中,白色的酒杯,黑色的酒液,像似死亡的召唤。

霜梅儿,今年十六,眉清目秀,一瞧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一点都不紧张,如烟雨般的眉间皆是迷茫与空洞。她的人生早就形同枯井,生与死,又有何意义?

霜汉武,今年九岁,懵懵懂懂方才懂事,此刻他正指着盘中的杯子,声音细嫩,“二姐,刚才那人说这是皇上赏给我们的。二姐,会是什么好东西呢?”

霜梅儿喉头涌上酸楚,她低首,将弟弟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哄道:“好弟弟,这酒可好喝了。你还小,喝了酒就能长成堂堂男子汉了。”

他稚嫩的小脸满是欣喜,兴奋道:“真的么?”

霜梅儿侧首,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伸手取过一杯毒酒,喂至霜汉武嘴角,“不怕,一切有二姐在呢。”

毒酒入喉,霜汉武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烛。他艰难朝她伸出手来,“二姐,我好痛……我真的好想大姐……长大了就能见到她吗……”

霜梅儿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冰冷的脸侧贴上他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舒缓着他的疼痛,柔声哄到:“很快就不会疼了,姐姐帮你揉一揉就好……我们要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是人间仙境,不会有痛苦,只有欢乐……”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颚滑落,一滴,又一滴,鲜红鲜红的颜色延下来,滴滴沁入雪地中,好似乍然绽开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霜梅儿无声哽咽,一层层悲翻涌上心头,泪水潸潸而下。终,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转瞬间湮没于积雪之中。在幽兰院的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么……

抬袖,仰头,她饮下毒酒。姿势从容,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仿佛真是品尝着人间至醇的美酒。她悠悠然的神情,如同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有淡然的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紧紧搂住弟弟,剧痛碾过,伏在他身上倒下的那一刻,目光与重重叠叠人群中的霜兰儿相会。

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

眼眸缓缓合上,似再承受不住疲惫。大姐尚是安好,那她也能走得放心了……

另一边,霜汉文,二十九岁,是霜连成早前领养之子,平日不学无术,顽劣成性,然霜连成一直惯养着他。他不甘心命运桎梏,拼命大喊着:“我不是霜连成亲生的儿子,诛九族不应该把我也算上!不!不要!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求求你们了……我还不想死……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不是他亲生儿子……”

他的挣扎,最终被皇家卫队制服,他的呼喊声,渐渐止于锦卫强行灌下毒药。

终,无声。

终,静默。

晨时的天色阴暗浑浊如同一方带着瑕疵的琉璃,不完美地令人的心阵阵抽痛着。眼前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同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霜兰儿的手,被龙腾紧紧握在手中。她五指的指甲狠狠扣在他的手心中,细密的尖甲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转眸,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竟是不敢再看她悲戚却隐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如此大,来得如此猛。

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和圆润。纷纷乱下的雪,回旋穿插,越下越紧。

周遭真的很安静么?围观的人真的一言不发么?

可为何她的耳畔“嗡嗡”直响,吵得要命……

面无表情的皇家卫队逐一撤去,她看着哥哥、妹妹和弟弟的尸体如飘萍一般,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拖走,也许是弃尸荒野,也许是拖去乱葬岗。只因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准收尸。

自从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她再也没有与家人团聚过。她日也想,夜也想,在心底最深处日日夜夜地想,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暖气融融,吃上顿饺子。

可想不到……如今终于再见,竟是永别。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像是一座冰山,沉沉压在心上,将她本就支离的心碾得粉碎,无法修复。

“散开!”

“散开!”

皇家卫队毫不留情地驱赶着门前围观之人,白色的封条交叉封上。将满院子的枯槁残败,将满院子的鲜血,满院子的悲凉尽数关在两扇老旧的木门中。

她被卫队隔离得很远,当看到两扇木门缓缓阖上时,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关阖上了她心底最后一扇门。踉跄一步,她想上前冲去。龙腾却一臂将她拉住,低柔道:“不可。”

她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咬得泛血,咬得泛紫。风甚大,鼓起她宽松的衣袖,翩翩如蝶,却是一只了无生气的蝶。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他怀中……似再也支持不住……

他拥着她,“我们走,待久了容易暴露。”

上阳城中,东街庄户。

秋庭澜单身入来,他面容沉重,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见龙腾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兰儿呢?”

龙腾长眸中色彩黯然淡下去,他指一指窗外,“她还在外边跳舞。”

跳舞?秋庭澜更为疑惑,顺着龙腾的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一舞如惊鸿,此时若有月光,她的舞姿定能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

霜兰儿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台阶之上,一任冰冷的积雪侵染了她月白的罗袜,亦是冻僵了她的脚。

细雪纷飞,如剪玉飞绵。

冰天雪地的世界,水滴凝成水晶柱,一盏红灯笼高高悬挂檐下,昏黄的烛火照在积雪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她本就是美貌女子,此刻看来,眉梢飞扬,发如远山,比平日的娇美更多了一分清冷。

衣袖轻扬,长发逶迤,夺目飘逸。每一次舞动,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之再次飞扬而起,仿佛白雪皆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

一舞方罢,她静静伫立在原地,雪渐渐覆盖在她满头青丝之上,再是她清爽的眉眼间。她满身皆是清润之气,整个人如同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楚楚之姿,不觉令人心神一动。

黑夜中,她秋水含烟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灿灿星子。

衣袖骤然抛向空中,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她再度舞了起来。

“美,真是美。”秋庭澜目光有片刻的游移,怔怔赞道。

“她从霜家回来后,就一直这样,跳至了现在。”龙腾的声音中有着一丝难察的哽咽,“她说,她曾经答应她的妹妹霜梅儿。等霜梅儿满了十六岁,就教她跳这支舞。这支舞名唤‘破月’。她说,霜梅儿昨日刚刚满十六……我从未见过她跳舞,以为她只会医术。想不到她的舞……竟是白衣胜雪……”

秋庭澜喉间滚动着,即便是七尺男儿,心中最柔软处亦被深深触动,“她……一定很伤心罢……”

龙腾深深吸一口,“她一滴眼泪都没落下。若是她恸哭一场……哪怕是哭得死去活来,只怕我还没有此刻这般担心……庭澜,明日霜连成行刑,哪怕希望渺茫,我也要尽力一试!这是她……最后的家人了。”

秋庭澜转眸,神色惊讶,“你打算面圣?”

他轻轻摇头,“来不及了,先劫狱!明日若是成功,我亲自去一趟三司,案中有案,我父王、我娘、霜连成,十几年前的事,几年前的事,无数的疑点,我想必定能串成一条线。只要霜连成不死,假以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若是他死了,所有的线索也都断了。”

“劫狱……”秋庭澜浓密的睫毛覆下,沉吟片刻,“好,我全力助你!”

转身,龙腾步入屋中。茶几之上,温热的茶水,他已然反复温了好几遍。倒了一杯,手中黄色纸包轻轻一抖,白色粉末悉数落入翠绿的茶水中,转瞬化为乌有。

来到屋外,他轻轻按住她尚在舞动的肩。手,自她发间缓缓滑下,温声道:“霜霜,你跳了这么久,你一定渴了罢。喝杯水好不好?”

她停下,望着他漂亮如屋檐雨滴飞坠的眸子,轻轻点头。

她的身子,雪貂之毒尚在发作着,可那种痛远逊于内心的灼痛,早就麻木。

她接过茶盏的手指,冰凉冰凉的,好似正握着一抹冰雪。茶水方凑至嘴角,她已是察觉到了异样,是迷药!

沉寂如死灰般的水眸中闪过惊愕,她刚想推开手中茶盏。

哪知龙腾一掌牢牢扣住她的下颚,迫她仰头。温热的茶水滑入喉间,她脑中只觉空气渐渐稀薄。意识,随之一点一点模糊。

不,她不要,她不要昏睡,即便再痛苦,她也要见爹爹最后一面,她还有话要问他……她的爹爹……

终,她的头,轻轻从他的肩胛处滑落,慢慢坠至他的臂弯。无声无息地停泊着,像是只疲倦安睡的雏鸟。

龙腾将她打横抱起,只低低道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你累了,好好睡上一觉,乖——”

次日,雪下得更紧,积雪已然没过脚面。

无尽阴暗的天空好似破了一个大窟窿般,繁密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窟窿中纷纷而落,晶晶莹莹地闪着光,加深着它对世间万物的渲染。

耳畔,呼啸声,愈来愈来尖利,在头顶不断地盘旋着。

街市之上。

“让开,让开!”

两名黑衣锦卫于头前开道,面目冰冷,大声喝道。随之身后是一叠慢跑着的官兵,他们个个手中执着长枪,密密围着一辆囚车而来。

隐于百姓群中的龙腾忽地生出几分凛冽之色,他远远望向囚车之后,面上凛冽的神情越来越深。待看清楚后面压阵之人,金色朝服,飞龙攀腾,华贵绚烂如同阴沉天气中骤然升腾起一抹朝日。那气魄浑然,如一道屏障般慢慢逼近。他心头一沉,面色逐渐阴沉下去。

想不到,今日坐镇刑场之人,竟是龙霄霆。

片刻,刑场之上,龙霄霆端坐于主审之位。

风雪肆虐,一点一点吹开他鬓边的长发,如墨缎般在风中猎猎翻飞。他的神情,若冰霜冻结一般。身周,明晃晃的刀刃之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片刻后,有人高喊一声,“时辰到!”

龙霄霆的目光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签筒。

一支木签牌孤零零地插在筒中,耀目的血色红圈,清晰的“斩”字“突突”刺着他的眼眸,竟是令他有着片刻的恍惚。

底下,霜连成身着白色囚服跪在刑场之上。虽是四十多的年纪,可已是白了半数头发。黑与白夹杂在一起,在风中簌簌颤抖着,更显苍凉。爬满皱纹的眼帘静默垂着,此时他的眸中只有一种看淡生死的颜色。仿佛接下来的极刑,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超脱。

时间过得缓慢。

气氛亦是胶凝。

龙霄霆怔愣良久,手中虽执起木签牌却迟迟没有落下。

然而这样的等待无疑是令人窒息的,好似铁丝圈线一层一层将人紧绕,无法呼吸。副职监斩官轻轻附在龙霄霆耳畔,“王爷,时辰已经到了。”

他微愣,手微微一颤,转瞬已是掷下木签牌。

副职监斩官提高了声音,说道:“时辰到,斩!”

刽子手将反插在霜连成身背后的木牌拔去,用力将他朝下一按,形成一个屈辱低头下跪的姿势。手中的大刀,闪耀着森冷的光芒,眼看着划破风雪,将要落下。

此时,似有银光一闪,利刃击中刽子手的手腕,他痛哼一声,手中大刀堪堪落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接着又是“轰隆”一声,不远处似传来闷雷似的巨响,仿佛春雷炸地。又是一声“轰隆”,再是一声。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过得片刻,才能清晰辨出那不是雷声,而是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爆炸声,轰轰烈烈仿佛铺天盖地,直朝着刑场周围而来,就像是四面都是洪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迭着一浪,直朝这里涌过来。

刑场中围观的人一下子全都乱了,彼彼人头攒动,四处张望着,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不好,太子薨逝,上阳城中政变了!军队打起来了,大家快逃啊!”

又有人大呼,“快逃啊,有官兵在后面乱杀人,血,到处都是血!”

人心本就是脆弱的,更何况眼下混乱的情况下不辨真假。保命要紧,当即围观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你争我挤,寻到出口便四散逃去,一下子便将刑场森严镇守的黑衣卫队冲撞得凌乱不堪。

此时“砰”地,一枚火焰般的信号弹腾空而起,直上云霄。

这焰火笔直笔直的,在阴沉的天幕中拉出一道血红血红的光弧,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焰火一直升到最高处,又是“砰”一声闷响,绽开了妖冶的烟花,血红血红似开出一朵彤云,纵横四射的光羽,交错绽放划出炫目的弧迹,炸出无数细碎的粉末,将半边天际都映得发灰。

无数粉末伴着飞雪零零落落,飘飘洒洒。

龙霄霆冷眸微眯,他就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这些混杂着雪花的粉末只怕都是软筋散,只要裸露在外的肌肤沾到一寸,全身立即瘫软,动弹不得。

还未待他下命令,只见刑台中央又突然爆起一蓬白烟。顿时将他眼前所有的景象尽数遮蔽。他忌惮天上不断和着雪花坠落的软筋散,不敢轻举妄动。

待到浓浓迷雾随风散去……

空空的刑台之上,哪有霜连成的身影,只有空荡荡的绳索静静躺在木台之上。

罡风四起。

他穿着貂绒披风,领口处是赤金的领扣,在阴沉的天色中泛出一丝清冷的光泽。

眯眸,他的领上镶有一圈软软的风毛皮草,呼吸间气息涌出,只觉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一切都那样快,那样不真实。

簌簌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多时,便将绳索存在的痕迹彻底覆盖。

一切如旧。好似从未有人在刑台之上。

良久又良久。

副职监斩官战战兢兢前来询问:“王爷,该怎么办?”

他淡淡道:“皇命不可违,去查八处城门有何异动,立即来禀。他们绝不敢留在上阳城中逗留。一定现在就想办法离开了。我要知道他们确切逃去了哪个方向再追!”

副职监斩官应下去办。一个多时辰后回来禀:“王爷,八处城门一切正常,都是些寻常的马车出入,并无异动。”

“还有呢?”龙霄霆神情不悦,“去将早晨至今所有出城记录册本取来。我亲自翻看。”

片刻后,副职监斩官依言取来。

龙霄霆仔细翻了翻,突然他勾唇一笑,只是那笑意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淡漠而阴冷,修长的手指指向一处记载,“哪有人这时候出殡的,分明不合情理。霜连成肯定躲在出殡的棺材中!背道而驰!好计谋!他们从北边的广和门逃走了,追!”

冰冷一个字,融在漫天风雪中,始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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