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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选择2
书名: 今非昔比 作者: 依秀那答儿 本章字数: 10763 更新时间: 2023-08-21 16:17:47
这时,台上方进益缓缓站起身来,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旋即“轰隆隆”的鼓声咚咚擂响。那样震天的响,仿佛有滚雷自天边碾过。
龙腾与霜兰儿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至此刻人已是围满。一名管事的前来,他将人群分散立好,每一位等待接绣球的男子都必须立在脚下圈好的方框之内。
霜兰儿方才就奇怪,缘何地上用白色粉末画成一格一格的?原是派这个用处。她与龙腾自然是站在一个方格中,这格子画得还挺宽敞的,少说可以站上五个人。
管事的将人分散好后,开始宣布今日绣球招亲的规矩。他念了长长一大篇,霜兰儿总算是听明白了,等绣球招亲开始后,格中之人不能随意走动,否则算是出局。绣球若是落在谁的头上,被他接住了,则算是胜出,若是没有接稳,只要是落在了他所站的格中,也算成。若是球落在所有画好的格子外边,则可以重新抛。
宣布规则完毕,方进益又起身抬了抬手,复坐下。此时又是一阵擂鼓鸣响。
天边,红日缓缓攀爬着,在厚重的云层中时隐时现。山风吹过,落叶纷纷脱落,在风中翻飞着,飘荡着,旋转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玲珑在一片喧闹声中,缓步自台后现身。
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衣,一袭金黄色及地望仙裙,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衣衫上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隐隐透着华贵之气。
玲珑甫一出来,底下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她姿态端庄,缓缓步上高台,先是向方进益屈身福礼,接着是九个哥哥,一一拜谢。最后,她走近高台边沿,伸手揭去脸上覆着的薄纱,轻轻一扬,抛向了空中。
众人的视线,亦是随着那随风飘扬的轻纱飞扬起来,无处着落。
玲珑薄纱之下的容颜,惊艳无比。
眉不画而自生翠,唇不点而丹朱,眸中醉水,一朵梨花钿描在眉心,衬得她整个人好似一枝酒醉春睡的海棠。如此装扮,当真是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此时,一名相貌轻灵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手中端着一盏托盘,盘中赫然是一枚硕大的绣球。金银丝线织成球,绣着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珍珠,贵不可言。
玲珑并不去拿绣球,眼神在人群中扫过,她看到哪处,底下的人便激动地跟着她望到哪处。天地间,仿佛骤然安静,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抹翠绿色的颀长身影之上。
其实玲珑早就瞧见了龙腾,他那样耀眼,哪怕重重人群中,也不会有谁比他更夺目,只需一眼便能寻到。明翠的竹叶纹锦袍,腰际束了白玉鱼龙长青带,头戴青玉金翅冠。那一刻,她的眼中再也没有旁人。仿佛只有负手而立的他,正独自立在数丛青竹之侧,饱染了花影的清隽。竹影疏落,落在他身形之上是绝美的弧度。而他就那么静静地凝立在那里,独自占尽风流。
她的手,微微抬起,执起绣球。而台下的人,更是紧张地翘望着。
自然此时也有不明风景之人,譬如龙霄霆与奉天刚刚赶到,他们见许多人围观,翘首观望,心中不由觉得奇怪。脚步,往人群身后走去,不知不觉已是走入了地上画好的方格之内。
龙霄霆冷眉轻蹙,“方府在搞什么名堂?这么多人?”
奉天小声道:“不知道呢,刚才我们匆匆进来,也没能问清楚,听说是什么绣球招亲。王爷要不要回避下,毕竟这次我们微服出来,还是不要暴露行踪的好。”
“绣球招亲?”龙霄霆朝高台望了望,只见一名华服女子依依而立,手中捧着一只耀眼的绣球。他又问,“台上是何人?是否是我们要找的人?方进益的养女?”
奉天仔细望了望,“瞧着应该就是,不过也不能十分肯定。”顿一顿,他又道:“王爷,好像方进益也在高台之上,就坐在后面。要不要属下去将他喊过来问话。”
龙霄霆刚想发话,薄唇微张却凝冻在了这一刻。脖颈间的喉结亦是不再滚动,凝成一抹冷硬的弧度。他清雪般的面容渐渐白得没有血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唤道:“兰儿……”
因着玲珑即将抛绣球,霜兰儿本就心烦意乱。人群中这般安静,静得甚至能听清楚风吹过树叶缝隙的声音。
然,此时此刻,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似在她耳中“轰地”一响,直如打了个响雷一般,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耳畔不停地轰炸着——这声音,怎会如此熟悉?
她猛然转首,目光所及之处。
但见龙霄霆一袭金袍,那每一根金丝线在好似烈日下随风上下浮动着,碎碎的,碎碎的,扎着她的眼睛。仔细留神下,才发现他的身子竟是在风中微微颤抖着。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穿透重重人群,他们就这般遥遥相望着。
阳光那么猛烈,灼痛了他们的眼,所触到的皆是对方不亚于自己的惊诧和苦痛的双眼。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落着一场急促冰冷的暴雨。
四目相对,一瞬不动。
阳光自云间落下来,像是在他们中间设下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就像是隔着几重山、几重水,无法逾越。
突然间,这些阻隔的山山水水骤然沸腾起来,原是玲珑抛出了手中的绣球。有无数双眼睛牢牢盯着这绣球,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想要跳起来去碰触绣球。然绣球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光弧,直直向龙腾落去。
霜兰儿此时顾不上龙霄霆了,她亦是紧张地去望那绣球。
不知缘何,龙腾长袖一挥,那绣球在接近他头顶时却突然转了向,直直朝人群最后砸去。一应求婚的男子再度沸腾了,眼巴巴地期望着好运能落到自己头上。
霜兰儿还未反应过来,这绣球明明……怎会突然飞偏了,身侧的龙腾已是牢牢扣住了她的手,拉着她转身便跑。
“兰儿——”龙霄霆这才瞧清楚了一直站在霜兰儿身边的人竟是龙腾。他刚想上前,脚下未动,却见一抹金色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他的手中。
低首去看,金银满绣,珍珠镶嵌。
他刚想将手中绣球丢弃一旁,去追那两道翠色身影。无奈喧闹的人群,一瞬间便将他和奉天围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无数的恭喜声,在他的耳边骤然炸响。
“恭喜这位公子,抱得美人归。”
“真是天降好运啊!”
“恭喜恭喜!”
重重人群之外,眼前那两道身影,已然无影无踪。龙霄霆无奈地跺一跺脚,俊眉拧成死结。
龙腾一路拉着霜兰儿狂奔。
他步子飞快,出了方府,三步并作两步直往山下冲去。
奔跑中,他满头长发皆着奔跑而散乱,倾泻下来,如同一袭飞溅而下的黑瀑。霜兰儿被他拽着拉着,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有多久,两腿早已是麻木不听使唤,只一味不停地动着,终于跑至了山下。
龙腾这才停下,霜兰儿不住地喘着气,她断断续续道:“怎么了……怎么了啊,这是……累死我了……”
他望着她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不由开怀笑起来,“呵呵,不跑难道等他找上来啊。不过,他恐怕一时半刻也脱不了身。”眸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他拉着她上了来时的马车,“今天天气这般好,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方府正厅中,日当正午。
龙霄霆端坐于主位之上,一言不发,俊颜凝成冷冽的弧度。
有机敏的小厮端来了热茶,屈腰搁在了龙霄霆身侧的檀木茶几之上,连忙又弓着身子退下了。
厅中十分窒闷,那种闷仿佛是从人心底逼出般,一层一层,压抑裹上心头,令人透不过气来。
方进益立在座下,全身僵硬,他时不时地伸手抹着额头,拭去沁出的汗珠。
他怎么也想不通,玲珑这绣球怎么着就会抛给了堂堂祥龙国最尊贵的瑞王。虽说民间有民间的嫁娶风俗,可这皇亲国戚他是断断没有胆量去攀附的。现在他只巴望着瑞王不要降罪便好。否然,他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家业,只要瑞王一句话,顷刻间,便能化为乌有。
他紧张地立着,只要这座上之人不发话,他这心就悬着,如大鼓一槌槌用力击落。
龙霄霆倒并不急,他已经着令奉天去追那逃走的两人,相信要不了多久便会有消息。而他,自然先将这边的事处理妥当。
龙霄霆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人因着他的挪动,心也都提至了嗓子眼。哪知他只是端起了身侧的茶盏,揭开青釉盖子,轻轻刮了下茶末,凑至薄刃般冷清的嘴角,饮了一口。
玲珑此时立在正厅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兀自睁大双眼,可眸中却去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无一丝一毫光芒。
若是说底下接绣球的人不知所以,可她在台上看的人却是最最清楚了,为了确保万一,她让方府管家将龙腾安排在了早就选好的方格内,而她更是私底下偷偷练习了许久,生怕绣球跑偏一分,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可没想到……不……她清清楚楚地瞧见当时龙腾挥了挥袖子,接着那绣球不知缘何就变了方向。怎么会这样?
此时厅中静得可怕,正午明耀的阳光刺入,在地上反射出道道光晕,直刺得人眼痛。
龙霄霆终于发话,“方进益,门边那位可是你收养多年的女儿玲珑?”
“是的,正是小女。玲珑你快过来,王爷问你话呢。”方进益低低唤了两声,见玲珑神情怔怔始终立着不动,他不免急了,退后一步将她拉近身边,朝龙霄霆弯腰解释道:“王爷,这就是小女玲珑。她胆子小,没见过这等场面,许是吓坏了。”
面前的女子,始终低垂着头,双手搅动着袖子。龙霄霆并未细瞧她的容貌,他的视线恰恰落在她胸前悬缀着的青铜挂件之上,神色剧变,他的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惊呼了一声,“这是——”
那一刻,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仿佛寻了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玲珑满面疑惑,她尚不知发生何事。见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胸前的青铜挂件。她伸手,自颈后解下,递至他的手中,轻轻开口道:“王爷,您可是问这个?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先前收养我的杂耍班子的丁老板说捡到我时就有,我想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也许和我爹娘有关,怎么,王爷您认识它?”
挂件乃青铜所制,刻着镂空花纹,似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又似曾反复被人摩挲,磨得青铜锃亮锃亮的。
龙霄霆握在手中,不觉指间微微颤动着。
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似含着无限幽远与哀凉,“佩吟,我终于,找到她了……”
那厢,龙腾带着霜兰儿来到了洪州城外。
他们翻过一座小山,又行过一段铁索桥。这桥下并非湍急的河水,只是清冽的小溪,清洁可鉴。淙淙的流动声,似在低诉着情人间的密语般。
彼时正值下午,一片斜晖映照着水面,有如将溪水渡了一层黄金。一群灰鸭游过,排成三角向前游着。河水被鸭子分成两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溪边的小草里,展到溪边的石子上,展到溪边的泥里。
这般景色,娴静温馨。
龙腾拉着霜兰儿下了铁索桥,他从茂密的树丛中拖出一只崭新的竹筏,将它推入水中,他率先跳上竹筏,又朝霜兰儿挥了挥手,笑得明媚:“霜霜,快下来罢。我们一同泛舟。”
霜兰儿此时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说怎的他先是在街市上转了一圈,买了各色吃的东西随身带着,又带着她翻山越岭的,原来是想与她在这深山间的竹筏上泛舟。
她嘴唇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下。这人——还真不愧是纨绔子弟,这样无聊的事也能想得出来,真闲,哎。
无奈之下,她提了裙摆,小心翼翼地上了竹筏,在船尾处坐下。
山间的水是碧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漾漾的柔波是这般恬静,委婉,两旁是高耸的青翠山峰,身后紧跟着一轮摇摇欲坠的红日。
金色的余晖,将一滚一滚的浪头都镶上了一层金鳞,高起来的地方,一拥一拥的把这层金光挤破,当挤碎的金星落下,又被后浪激起无数小白花儿。
这样的景色,不但醉人,且让人有种心情沉静的感受。仿佛置身这里,一切烦恼都能忘却,只愿一味沉溺下去。
是谁言:青山碧水,忘却人间?
霜兰儿呼吸着清冽的山风,望着龙腾正轻轻拨弄着船桨,悠悠问道:“少筠,这深山中何来竹筏?看起来还很新的样子,不像是被人遗弃的。”
龙腾美眸睁大,怪声道:“开玩笑,这竹筏可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弄来这深山中的,怎会是捡来的?!我早就准备好了,见你一直那么忙,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你来陪我泛舟。好不容易你今日有空,我怎能错过大好机会?泛舟嘛,自然得两个人,一个人有啥意思?”
“啥?!”竟是他特地弄来的!
霜兰儿顿时傻眼了。将这么大一只竹筏翻山越岭弄过来,这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闲。瞧他有段时间挺忙,她还以为他去公干了,该不会就是做这个罢。想到这,她不由圆睁了双目,惊道:“我说,你该不会来洪州就忙了这些罢。你不是来公干的吗?”
“公干?”龙腾似觉好笑,“我的公干就是游山玩水,呵呵。”
霜兰儿只觉眼前一黑,果然!
她以为他能有多少出息呢,想来原先在上阳城中,他整日逗弄蟋蟀,无所事事。如今被贬,他倒是更自得其乐,饮酒寻欢,游山玩水。
她轻呼一声,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天生好命,没有过过苦日子。若是生在穷苦人家,你何曾能有这般闲情逸致,整日奔波忙着生计糊口都顾不过来,还游山玩水呢。说真的,我就算此刻人在青山碧水中,心思还惦念着我那铺子,今晚的账可有得我忙了。”
龙腾似来了兴致,他搁下手中的船桨,不再划动,只任竹筏顺水漂流。坐近霜兰儿身前,他问道:“你小时候,很苦么?”
霜兰儿笑而不答。
他又道:“其实,人人都以为生在皇家很幸福,衣食不愁,有权有势。其实我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冷嗤,“你这是不知足,我若是生在皇家,何至于……”她突然止了话,没再说下去。她若是家有权势,何至于被秋家欺凌至此?
彼时,天色渐黑。
浩浩长溪漫漫无尽,泛舟其上,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脸上无比舒畅。
有晚归的猎人唱起了山歌,似隔得很远,又似很近,清绵的歌声幽幽回荡在了遥远的天际,袅袅悠悠,缠绵入耳。
抬头,满天无数繁星倾倒在河中,颗颗明亮如碎钻。
霜兰儿低低俯身,素手拂过青青水草,鼻息间嗅着溪水蓬勃的气息,她只觉心神再无法平静下来。
龙腾注视着她,目光柔和而恳切,道:“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她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伸手,手指从她脸侧轻轻抚过,指间带了些流连的意味。见她并没有回避,修长的手指又顺过她如流波般微有光泽的青丝。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人人都以为好的东西,其实未必是真。身在皇家,有着许许多多的无奈。就好比,你每日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对人对事,都是如此。人人都以为我想当皇上,其实他们都错了。”
他停下,缓缓朝后躺下,躺在了霜兰儿的身侧,望着满天繁星,他幽幽道:“我从来都不想当皇上。”
霜兰儿侧身,看着身旁静静躺着的他,那张绝美的面容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惘然,她疑道:“你真这样想?你爹可是太子,若是你爹当了皇上,你就是太子,这大好江山都是你一人的。”
他轻轻一笑,“当朝宰相秋景华与我父王斗了一辈子,自己的妹妹秋端茗入宫为妃,几经沉浮才有了如今贵妃的位置。秋景华一边暗中扶持着自己的外甥,也就是龙霄霆。一边还将自己的大女儿献给了我父王。而她呢,她注定是一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霜兰儿的心,在此刻微微纠起来,她知道龙腾说的是谁,秋景华的大女儿,自然是秋佩吟。原来,秋佩吟自嫁给太子起,虽面上端着东宫太子妃的身份,却注定是一场悲剧。
龙腾继续道:“我十多岁时便看着太子府中明争暗斗,我娘长得十分美,我爹那时还没当上太子,一眼就看上了她,纳回家中为妾。后来我娘虽为良娣,可她还是不甘心,总想着爬上太子妃的宝座,她担心着自己红颜老去,拼命防着其他人。那些年,她的手段我都看在眼中,只觉得厌倦。可你看,到头来她又争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场空。”
顿一顿,他望着霜兰儿,神情认真道:“秋景华的算盘打得很精,他总是盘算着,秋佩吟贵为太子妃,若是生下孩子将来即位,他也好控制。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娘怎会容忍秋佩吟有孩子?她所住的,她所用的,她所吃的,早就有人都做了手脚,红花麝香玉肌丸,极尽所能,天长日久接触,她早就不可能生育了。最可悲的是……”
他面上的轻笑如同浮云般转瞬即逝,“最可悲的是,这是我父王默许的。”
那一刻,霜兰儿彻底愣住,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起身,搂住她的肩,幽幽道:“我父王也不傻,他怎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将来受制于人。霜霜,你说,若连枕边人都不能信任,都要互相算计着,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觉得他们活着太累、太苦:用膳时担心被下毒,睡觉时需要人值夜,出门时害怕被行刺。居高位时,担心被人拉下马;居下位时,又想着拼命去争取。就好比我父王,他虽贵为太子,可是龙霄霆紧紧相逼,他的太子位置有哪一天能坐得安稳?就算我父王日后能登上御座,必定是后宫佳丽无数,届时我娘又要想着怎么对付她们。我呢,难保到了我父王这年岁时,后起之秀苦苦相逼。又是一场无止境的争斗。如此循环,何时才是尽头?!”
“霜霜。”说至动容处,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神情再认真不过,“我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最起码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闲云野鹤才是我向往的生活。”
她望着他美丽的眼眸,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漫天星光虽璀璨,亦璀璨不过他眼中闪耀盛放的明光。
他缓缓放开了她,独自又躺了下去,怔怔望着满天繁星,幽幽道:“他们总以为我很谨慎小心,不敢轻易陷害我。总想着哪天必定要一击而中,令我永不能翻身。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从不设防,我巴不得他们早些来陷害我,将我贬得越远越好。呵呵。”说着说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拉着她一同躺下,“说真的,霜霜,我真没想到他们竟会将你也拉下水。哎,真遗憾!”
霜兰儿疑惑地望着他,“这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眼中荡漾着浓浓狡黠的笑意,嘴角裂成可恶的弧度,“遗憾的是,他们怎么给我下迷药而不是春药。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的……”
“龙少筠!”她怒了,坐起身来抓住他的胳膊,“你是不是想我再将你踹进河里!”说罢,她便伸出两脚用力踹他。
他笑着左躲右闪,“别别别,这里可不是温水湖。天冷呢,我可没带衣裳换——”
一时间,竹筏在水中猛烈摇晃,激起千万朵美丽的白色浪花,亦是打碎了满池子繁星的倒影,似有欢悦的波纹一浪接着一浪,向很远处不断延伸着,延伸着……
山间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漫漫银河仿若伸手可及。
霜兰儿立在河边,看着龙腾将竹筏自水中拉上来,藏在了茂密的草丛间。她出声问道:“怎么,将竹筏藏在这里你不怕被人发现?万一把你辛苦弄进来的竹筏给偷走了,或是是劈了作柴火,咋办?”
他找了些枯草将竹筏盖上,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无所谓道:“偷了就偷了,大不了我再弄一只进来。”
她美眸圆睁,微惊,“你还想做这等无聊之事?”
他道:“嗯,心情不好的时候来这里散散心,不是很好么?”
霜兰儿靠近他一些,望向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有什么事?”其实,她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今晚和她说了这么多感性的话,真不太像他平时的性子。
他眼神微微一暗,还是笑道:“哪有,我只说万一今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来这里散散心。”转身,他拉住她的手,“走了,天色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霜兰儿一路随他走着,一路叹道:“亏你还知道回去,你可害惨了我,今日还得盘点呢,结果出来跑了一整天,啥都没干。”
龙腾厚着脸皮凑上前,作势给她捏了捏肩膀,赔笑道:“好霜霜,我瞧你平日里很辛苦,才叫你出来玩玩。你怎能将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呢?我这可都是心疼你。”
“去去,少来。”她笑着躲开他。
此时他们已然过了铁索桥,行至来时的林间,风起的深处,一条石子铺成的羊肠曲径幽深到底。远远近近的,明亮的月光下,似能瞧见几间旧木屋,许是猎人的居所。黄墙黑瓦的原色早就被山风侵蚀得失去了旧貌,只余陈旧之气,融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洪州城外真是好山好水,丛林茂密,清泉流水,即便是夜间,都有清净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周身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无一不舒畅。
霜兰儿嘴上虽如是抱怨,可心底还是十分喜爱今日的泛舟,只觉连日来的疲惫以及撞见龙霄霆后心内生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龙腾双手枕在脑后,漫步在星月下,他走着走着便自顾自道:“霜霜你说,这天底下还有我这么好的男人嘛?为什么瞧着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真是令我伤心。”
她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我若嫁夫君可千万不能嫁你这样的。”
“为啥?”龙腾一听,顿时满面委屈,“我这么优秀,长得又好看,又体贴人。应该是全天下女子的梦想才对,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听着他的大言不惭、自吹自擂,她忍不住大笑起来,摆摆手道:“因为你不务正业,不思进取,光会耍嘴皮子功夫哄人。你想啊,女子谁要是嫁了你,没日没夜的操劳家务不说,还要想着养家糊口,因为你整日游手好闲,根本不关心家中生计。你说该有多累。”顿一顿,她转身,伸手点了点身后他的额头,“你呀,就是一尊花瓶。只能看不中用!”
“好啊!”龙腾佯装薄怒,黛眉扬起弯弯的弧度,突然上前在她腰间捏了一把,“你竟然说我是花瓶,看我怎么治你!”
“不要不要,好痒。”她笑着朝前一路奔跑,躲着他。因着跑着太快,笑得过于欢畅淋漓,她没有看清楚前面的路,似一头撞上了什么,像是一堵墙。不,不会,墙可比这硬多了,面前这东西似有着暖暖的温度,还有着一股清冽的香气。味道有些熟悉,像是……百合花香!
此时的霜兰儿撞得柔有些发晕,她尚未反应过来,只当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退后一步,伸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额头,抱怨道:“死少筠!都是你害的。告诉你,今天回去你去烧洗脚水,还有屋子也是你收拾!可别想偷懒!”
突然,面前的墙似踏着缤纷落叶,一步近前,发出的声音极冷极冷,“兰儿,别来无恙?”
她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人如被闪电狠狠劈中,僵在原地不能动弹。这是龙霄霆的声音,他竟是追到了这里?!
出于本能的反应,她连连后退几步,似水美眸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此时月光如银倾倒,尽数落在他的身上,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银纱,无穷无尽的夜色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岑寂。
龙霄霆淡淡注视着眼前的她,月色光影离合之中,曾在脑海中千百次起伏的她与现实中的她骤然重叠,那容颜宛若皓月当空,洒落无数清辉,更如冬日灰颓天空下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他的视线,尽数落在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开去。可当他看到她身后所立之人时,俊颜在一瞬间冷了下去,直至寒如冰。
自上次慈溪渡口一别,霜兰儿从未想过竟会和他在洪州以如此方式重逢。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出于本能她向后靠了几步,似想寻找到坚实的依靠。而她的脚步,终在后背抵住龙腾肩膀一侧时停了下来。身后传递来阵阵的温暖,可却并不能抚平她此刻慌乱的心。
龙霄霆见她步步后退,他看着她面上毫不掩饰地惊惧,他微眯冷眸,双拳情不自禁地收紧,刚硬的指节在一片静谧中“咯咯”作响。
倒是龙腾一脸讪笑,神色自如道:“皇叔,是什么风将你吹来了洪州?咱到底是亲戚,这缘分可不浅,上哪都能遇着。真是好巧!”
龙霄霆冷笑道:“少筠,父皇宽厚仁慈,给你在泸州另谋了好差事,可你当值之时,人却在洪州游山玩水。你这样,可对得起父皇厚重的寄望?!”
龙腾纤长的手指卷了自个儿的墨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就是这般自由散漫的性子,皇爷爷他再清楚不过了。再说了,皇爷爷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把持着江山就足够,才没那闲工夫来管我。我自然乐得清闲。”
“哦?少筠,你久不回上阳城。我有最新的消息带给你,你要不要听一听?”龙霄霆微微笑出来,那笑意好似雪白犀利的电光劈下。
龙腾凤眸微微一黯,把玩长发的手指僵了僵,他缓缓吸了口气。
龙霄霆薄唇轻启,“听闻柳良娣因着东宫账目不清的事受了些牵连,顺带又查出些她当年一些不可告人的事。这不,父皇震怒,正下令彻查呢。”
霜兰儿听着,心中不由替龙腾揪起来。柳良娣,不就是龙腾的娘亲么。怎么会这么巧,陈年旧账还能被人翻出?除非是有人刻意为之。看来,龙霄霆与秋家的人,已然向太子动手了。
龙腾面上僵了僵,片刻后,他脸上扬起一股似笑非笑的意味,“人么,做错了事,欠的债总是要还的。相信皇爷爷会给她一个公断,就不用我操心了。”
龙霄霆定定看着他,沉声道:“顺带告诉你一声,你父王本就因你的事急火攻心,如今柳良娣一出事,他的病日渐沉疴,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如此啊——”龙腾略略低首,垂落的长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伸手,却是慢慢抚上自己指间的翠玉扳指,一点点抚摸着。心中虽是翻江倒海,可最终凝在嘴角的不过是再平常的语气,“那可要恭喜皇叔你,心想事成了。”
“哼。”龙霄霆冷嗤一声,目光不再看向龙腾,而是定定落在霜兰儿身上。
“你怎会和他在一起?过来!”
她站着不动。
她始终不明白,她已然与他彻底撇清,缘何他还不肯放手。她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他还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龙霄霆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有一抹难言的温柔,突然道:“兰儿,又是深秋了。你还记得那满山醉红的枫叶么,红的黄的,一片又一片,都落在你的肩上。那时,你的长发飘散在细雨中……伏在我的膝上……”
他这样突然提起旖旎的往事,语气温柔缥缈好似天边浮云。令她的心有片刻的恍惚,好似飘然在悠悠天际。那些日子,是他与她之间,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是那样短暂。
她眼中一酸,几乎要泛出泪来。可是曾经遭受的苦痛令她心境骤然一紧,终缓缓开口道:“王爷,我们之间有协议。青山碧水,江湖宦海,我们已是陌路。”
再无话,她默然,他亦不出声,仿佛就这样可以一直沉默下去。
周遭月光更甚,将每个人的表情照耀得无比清晰。
龙霄霆最先开口打破僵滞,“我可以当你是路人,我只当君泽从来没有过你这个生母。可是,你不能与他在一起。绝对不行!我再说一遍,过来!”
君泽……
霜兰儿狠狠一怔,只觉心中有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整个人手足酸软不已,一动也动不得。君泽……龙君泽……这是她孩子的名字么?若为君,泽披天下,是这个意思么?她终于知道了她孩子的名字。
每一晚,每一次,她梦到自己的孩子,未曾谋面,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可那种思念,这般刻骨,这般痛苦,这般迷茫,像是永远也找不到丝线的尽头。她甚至不知自己这点可怜的思念……究竟该寄托何处……
她始终站着不动,背心紧紧贴着龙腾肩肘一侧。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巢穴中独自舔舐着伤口。神情中,有一丝凄迷,一丝惘然,更多的是一种无措。
而这样的神情,激怒了龙霄霆。
“很好!”他齿间嚼着这两字,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腰间的蓝宝石软剑。
骤然抽出,雪亮的银色,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光弧。
下一瞬,他手中长剑微微一横,挽起数道潋滟的光芒。似有剑风如冬日冷风般猎猎刮过,树叶哗哗作响,在她的面前纷纷坠落,像是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又像是设下一道天然幕帘。
而他们,隔着落叶纷纷相望。
彼此的眸中,皆是难掩的伤痛。
待到风止,树叶落尽时,霜兰儿低首望着自己脚边,无数落叶竟是垒成一道长长的分割线。而她正站在了分割线的中间,尚有一些落叶堆起没过了她的鞋面。
面前的龙霄霆,在线的一侧,而身后的龙腾,则是在线的另一侧。
龙霄霆手中长剑缓缓放下,剑尖直指地面。
他就这般安静地站在她的面前,突然他淡淡微笑,那笑,似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恍若烟霞如蔼笼罩,美得炫目。
霜兰儿不由看得愣住。
风,将他冰冷如珠的话语一字一字送入她的耳中。
“以此落叶为界,你过来我这边。若是后退……”
他顿一顿,声音低沉若鬼魅,“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从不曾见过他如此决绝的神情。她微惊,抬脚时双腿竟是发麻颤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下,她后退一步,已然跨出了分界线。龙腾自她身后牢牢扶住她的肩,他的掌心间是那样的暖,似是给予着她无比坚定的力量,亦是安抚着她慌乱无措的心。
龙霄霆眸中有痛意划过,声音瞬间嘶哑了。
“好!今日你既选了他,日后可别怨本王手下无情!”转身,冷冽的金袍在簌簌风中带起满地落叶,萧萧背影,隐没于风中。
只余那句冰冷的话语,一直在她耳畔呼啸盘旋,久久不停息。
“对我龙霄霆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我的人,要么是我的敌人!”
今日她后退一步,明日起,她与他,便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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