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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分离2
书名: 今非昔比 作者: 依秀那答儿 本章字数: 11442 更新时间: 2023-08-21 16:16:42
她停住,他不语。
须臾,她继续道:“不过十两银子罢了。人真的很低贱,尤其是在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眼里。所以,用我的孩子来换取一家的平安富贵,这笔生意——划算得很!”语至最后,她几乎要将红唇咬破,才能勉强维持着镇定。
三条人命,端贵妃用三条人命威胁她。非但是威胁,还要她彻底毁去在龙霄霆心中的印象。端贵妃要的便是龙霄霆对她彻底失望,乃至彻底绝望,不留一点半点念想,从今以后,她在龙霄霆心中就只是一个不择手段、争权夺利、利欲熏心的人。
他的眼光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冷寂,直至死灰般的颜色,最终无力道:“我一直不明白,我也不愿相信,你既贪慕权势金钱,既如此,当初你何故不愿为妾,屡次想离开?”
她轻笑,“人会变的。”顿一顿,她望入他的眼中,“当初你执意带我回来,就应该想到的,终有一天我会变的。金钱、权势、你的独宠,我都想拥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圣人。”
他不料她这样回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好,很好!”
“如你所愿!”
几乎自齿间迸出这几字,他反手一挥,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
霜兰儿没有想到他竟会突然推到她。她如同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后脑勺重重摔在了洁白的枕上,满头青丝在那一刻飞扬起来,又缓缓落了满床,如同浓墨泼满雪白的宣纸一般。
那样的风姿,带着无尽的妖娆,无比诱惑。
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青丝旁,俯身看着她。他的眸色深沉似海,却不知缘何嘴唇的血色尽失。
此时一灯如豆,帘影微动。
屋中凝滞,仿佛只有他们的呼吸撩动着一室如静水般清凉的空气。
她以为他会动手,双眸平静地望着雪白的帐顶,可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抿着薄唇,静静望着她。
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瞧过她,呼吸渐渐的凝滞。其实说不上来,此刻的她究竟有多美,只是有一种淡淡忧愁惘然的神情,在她晶亮的双眸,在她微扬的眉中流露出来。柔弱的感觉,却又不尽然,她的眼底,始终有着坚毅和倔强。
她如此安静地躺在自己身下,背后是无尽雪白的床单,好似那白云,满头青丝黑亮如同点缀其中的点点乌云。白色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点蜜色的肌肤。
他突然伸手,解开她领口的丝绣盘扣,一颗,两颗……直至露出里边的兜衣,香肩之上,有一条粉色的丝带,系住她胸前寥寥遮挡的小小布料。凸起的丰盈之间,隐隐可见皮肤异常白嫩,让人几欲伸手去抚上一抚。
她突然变得很紧张,身子绷得直直的,忘了呼吸,也不敢挪动。
眼前的他,两鬓长发微垂,轻软如柳枝,在她的脸侧轻动。他的额间依旧是一枚黑玉额环,那样深邃的黑色,近在咫尺,仿佛一抹深潭要将她彻底吸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正拂过她匀称笔直的双腿,拂过她挺立的胸前,最终停留在她的嘴角,轻轻摩挲着。
他的手势那样轻,似三月里的春风暖流拂过,而那样的温柔,令人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
不知缘何,她的心底突然希望他对她施暴,那她只需忍一忍,忍一忍就好。然而此刻,却更是一种折磨。
无奈之下,她只得缓缓闭上眼睛,将头偏置一边。
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托起她的下巴,让她迷惘的眼眸,对上他渐渐被欲望逼红的眸底。俯身,在她耳边冰冷地呼吸,他的声音中带着寒冷的嘲笑,“怎么,怕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何必装矜持?”语罢,他手一扬,瞬间将她胸前的兜衣扯成破碎的布条。
感受到他强壮的身体覆上她的身体,耳畔听着他无比冷酷的嘲笑,她的意识瞬间空白,仿佛知道下一刻她会失去什么般。她用力地推拒着他强壮的胸膛。
他紧紧压住她,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他的眼神冰冷安静,用那样残忍的语气告诉她,“霜兰儿,别忘了这只是买卖。”
买卖……
是的,只是一场买卖而已。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不再挣扎,神色姿态镇定从容,缓缓道:“王爷,您说得没错。这只是买卖。那么容我提醒一句,沈太医说,我的身底好,很容易受孕,而七日后是最佳时机。还有,端贵妃弄来了生男秘方,据说连续服用七日,效果奇佳,屡试不爽。王爷若是今日……那只是浪费时间……”
“别说了。”龙霄霆从她颈处抬起头来,闭眼深吸一口气,薄怒道。
她飞快背过身去,拉过锦被裹住自己冰凉的身体。身后,她听到了他匆匆离去的脚步声,还有门一开一合吹入的冷风,激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拉紧被子,她的眉际逐渐生出秋风般的幽凉。
一切,都会过去的。
七日后。
也许,他们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默默对坐的一天。
面前,搁着玉色的玛瑙盘,盘中是白玉酒壶,壶中殷红的酒水好似一泓桃花水,沉静地散发出甘甜醉人的馥香。
烛光黯淡的疏影里,龙霄霆的眼神如同深邃无穷的黑洞,幽远难测。他穿着一痕白色长衣,长发以玉冠端正束起,额间一点黑玉。黑与白,嵌合完美,教人移不开视线。
相视的瞬间,有细微的风吹得烛火愈来愈温柔缱绻,像是个漂浮的梦。
“倒酒罢。”他淡淡开口,面容清淡若四合的暮光。
酒壶的冰凉令霜兰儿触手生寒,细看之下竟是微微颤抖。今夜,是端贵妃安排的日子,亦是沈太医诊断的她最易受孕的日子。她不知他为何会带来一壶酒,她只知自己此时此刻的确需要喝些酒。也许是有点冷,也许是别的原因。
手指轻按着壶盖,稍稍倾斜,浅红色的酒液滑落,满满斟了一杯,她递至他的面前,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率先饮尽。
他并没有饮下,只是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轻轻打开,将其中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入杯中。
她惊愕地望着他。他竟在自己的酒中下药?
他轻轻一笑,那笑意如一缕照霜月光,澄澈分明。轻轻摇匀杯中酒,没有洒出一分,他并没有看她,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白皙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盏中酒液已是一滴不剩,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问过沈太医,他说有一种药——‘一夜忘’,自饮下起至天亮之前所发生的事,醒来的时候都不会再记得。”
她执着酒杯的手狠狠一颤。
他却神色如常,嘴唇扬起轻缓的弧度,“我的确需要子嗣。只是,我不愿记住你,也不愿记住这一夜。”
顿一顿,他翻过空盏给她瞧,一笑如同雪后初晴的日色,缓缓道:“所以,我喝了‘一夜忘’。过了今晚,你我只是陌路。”
她怔住,心底有着说不出的感受翻滚着。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粒白色的药丸。那也是“一夜忘”,只不过不是粉末罢了。他不知道,其实她也向沈太医要了这种药。
她不愿记住这一夜,只因她不想他的印记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所以她选择遗忘。只是,不知他是为了什么……
有冬日的风,自缝隙中钻入,虽凉如冷湖的水,却是柔柔的。
面前,月色从蒙了素纱的窗格间碎碎漏进,尽数洒在他的脸上,愈加显得他的面容深刻英俊。他的手安静地停驻在微凉的桌面上,紧紧握着白玉酒杯,那样紧,直至裂痕清晰横亘四纵,最终在他手中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
轻轻摊开手掌,白玉有如细沙滑落,一去不复返。
他冷冷盯着手中粉末,直至一点不剩。突然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大床之上。
她很平静,心也跳得不快,只以含水的眸子静静望着他。
他的眉心剧烈一颤,像被风惊动的火苗,眼神渐渐涣散游离。伸手,他缓缓解去她的衣结,伏在她的颈畔,声音似哽咽在喉口,愈来愈低,几不可闻,她只依稀听见,“佩吟,对不起……”
偏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将“一夜忘”放入口中。
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
等待着开始,等待着结束,亦是等待着遗忘。
一场幽梦,镌刻了太多悲伤,回望不过卷起一帘月光。风起云躲,冷落了满屋兰花馨香。既不能相对,不如相忘……
次日霜兰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夜忘”的缘故,她只觉口中焦渴不已,脑子很涨,眼中酸酸的迷蒙着,周遭一切在她眼中都是灰影子晃悠悠。
环顾房间中,窗帷密密垂着,几乎透不进光来,只漏下一线青蓝色。
四下里静得沉寂,燃了一夜的蜡烛只余一抹红色,蜿蜒干涸,好似女子斑驳的红泪。
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周遭。她缓缓拉开被褥,低首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知何时已是换了素白的寝衣。而寝衣里面,则未着寸缕。龙霄霆似一大早就离开了,只剩下昨夜换下的白色长衫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她努力回想了下,除了记得自己被他抱上床,记得他轻轻解开她的衣结,记得她服了“一夜忘”以外,之后的事果然一点印象也无。看来沈太医的药的确管用,若不是此刻她头脑昏沉,身子酸痛不已,若不是他的衣裳还留在她的房间,若不是枕畔还留有他略带百合香的男性气息,飘散不去,她还真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此刻睡醒了而已。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了洁白的床上,柔软如云的枕畔,一点黑色分外眩目。那是他的黑玉额环,不知何时竟掉落在床上,安静地躺在那里。她轻轻执起,指腹第一次抚摸上那质地温厚的黑玉,那样的细腻,那样的润泽,只是有些冰凉。
不知缘何,这样忧伤的黑色,此刻看在她的眼中,竟是能带给她同样的伤感。也许,这枚黑玉对于龙霄霆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他总是佩戴在额间,极少拿下。
那她,是不是要将黑玉还给他呢?可说真的,经历昨夜,她真的不想再面对他。
正想着,房门却骤然被人推开。有晨光熹微透进,温暖昏黄的阳光照在来人身上,金色的朝服,腾龙飞舞,他立在门口,如巍峨玉山横倒,只是刚毅英气中亦有着一丝倦怠的神情。
龙霄霆的视线落在她尚未更换的素白寝衣,还有那散乱的如云发髻之上,他的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指了指她手中的黑玉额环,冷冷道:“还我。”
她微怔,伸手轻轻递上黑玉。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折返回来的。
他的指尖与她的指尖相触时,彼时皆是一颤,似有难言的尴尬四处横亘着,慢慢延伸至彼此的心底。
他稍怔片刻,猛地抽去她手中的额环,抬手,略略低头,熟练地将它佩戴整齐。转身大步离去,仿佛在这里多待上一刻,会有多么难受似的。
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金色背影,心中不禁暗自庆幸,好在他们都服下了“一夜忘”,否然真不知该如何相对。他们之间此刻,哪怕是瞧一眼,都觉得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都觉得尴尬窒息。
她第一次如此诚心地祈祷着自己一次便能受孕,只因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她想,他不会再想见她。而事实也如同她想的那样。
一个月后,适逢最冷的冬天。
白茫茫的雪地中,四周都是彻骨的寒冷,地狱一样的寒冷与飞雪,带给她的还有痛得蚀骨钻心的雪貂之毒再次发作。
清冷的醉园中,一个人也没有。绵绵的雪落在她的身上,一点又一点,一片又一片,她像只彷徨的小兽,立在风雪中,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一朵绒绒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颤抖着。
也是在这样的一天,她摸出自己愈来愈清晰的喜脉。
脑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后山,也是这样下着大雪,他的眼神充满痛心与厌憎,冰冷的话语犹回荡在耳畔,“你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真令人恶心!”
如今,她虽有了他的孩子,有了牵扯不断的联系,却注定要和他越走越远。
她依依立着,渐渐天地黑沉一片,雪如同搓棉扯絮一样,绵绵不绝地落着。
她很痛,也很冷,四面只是呼啸的风,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屋中,可迈着脚步,脚下每一步都是虚浮的,积雪松动的声音几乎令她崩溃。
长发纷乱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走着,无数的寒冷夹着雪花裹上来,北风直直灌到她的口中,冷一直呛到胸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吃力,突然,脚下一软,她几乎要跌落在绵厚的积雪中。
意外地没有摔倒,是一臂有力地将她扶住。
“你要紧么?我扶你进去。”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猛然抬眼,瞧见的却是沈沐雨白皙俊朗的脸。他的表情总是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哪怕此时,温言温语中也不见分毫起伏。
她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受,为何会有一丝失落?
只是轻轻扶住他,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沈太医,劳烦你去通知端贵妃和瑞王妃。她们,如愿以偿了。”
沈沐雨微愕,神情终有一丝松动,他连忙将她扶进屋中,探了探脉息,片刻后喜道:“太好了,喜脉强劲有力。微臣即刻去通知贵妃娘娘和王妃。”
她心下有一刻惶然,更多的则是悲伤,骨血相连,如今她已然感受到孩子在腹中与她相依成长,十月怀胎,他日教她如何能割舍?想到这,她抚着小腹,紧紧地咬住唇,几欲落下泪来。
寒冷的冬天总会过去,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春天的燕子又飞来筑巢。王府之中,素白的冬装骤然褪去,换上点点新绿,杨柳青丝绕了满园。
自从她怀上孩子后,龙霄霆一次也没有来过,只是将昔日服侍她的小夕又调了回来,看顾着她的生活起居。倒是端贵妃前来看望过她几次,虽是依旧是高傲在上的姿态,可端贵妃终究在瞧着她日渐凸起的小腹时,嘴角多了抹笑意。终归,那也是与端贵妃骨血相连的亲人,是龙霄霆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着。
到了春末的时候,沈沐雨已然断测她腹中的孩子九成是个男孩。
如此一来,王府之中仿佛炸开了锅,处处张红结彩,喜气一片。皇上那边亦是知晓,高兴至极。
她呆呆瞧着,窗纱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屋中无数的金银珠翠上,闪得人眼晕。骤然,她直直起身,寻了个沉重的楠木箱,将皇上赏赐的金银珍玩一股脑儿都倒进了箱子中。重重合上箱盖,她转身对小夕淡淡吩咐道,“半夜的时候,你趁着没人,将这口箱子沉入冷湖湖底,记住要支艘小船,沉入湖心中,不要教人发现。”
小夕愣了愣。
她蹙眉,“王府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带走,就让它们永沉湖底罢。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稀罕。”
小夕面上有些为难,滞滞道:“你若是离开了王府,将来一个女子总要安身立命,留些钱总是好的。这些珠宝够吃一辈子了。横竖都与王爷无缘了,你这是何必呢。”语罢,她轻轻握住霜兰儿的手,一根根手指握紧。曾几何时,她已经将霜兰儿当作了自己的亲姐姐,在王府中相依为命的亲姐姐。
霜兰儿的遭遇与痛苦,她看在眼中,痛在心底。
小夕的话中肯,霜兰儿神情却带着一分怆然,摇头苦笑道:“我有手有脚,又会些医术,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还是靠自己挣来的钱花的安生舒心。王府的东西,我不想拿一分一毫,也不想再有任何牵连。”
小夕听得心中绞痛,缓缓落下泪来,“小夕愿意和你一起走。天涯海角,小夕都愿意跟着你。小夕愿意服侍你一辈子,呜——”话至尾音,她已然泣不成声。
霜兰儿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拉过她的手覆在自己凸起的小腹之上,嘴角生了一缕悲戚的笑,低低道:“你摸摸看,他在动呢。我这个做母亲的,今后无法给予他什么,若是你能留在王府中,但凡替我多看顾他一眼两眼。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语罢,所有的酸楚瞬间涌上喉头,她死命地把眼泪逼回眼眶中,一字一字道:“算我求你。”每说一字,心上仿佛被狠狠划上屈辱的一刀。
小夕早已哭得无力,伏在她腿边哀泣,“请放心,小夕即便是拼尽这条性命,也会照顾好小世子的。”
“小夕,谢谢你……”
日子,在指间飞快地流逝,转眼间已是初秋。
夜里独寝,燥热的天气并没有一分秋凉之意。霜兰儿离临产仅月余,闷热烦心令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重重心事逼上心头,她终自床上坐起,将有些水肿的双脚套入床榻下丝绣珠履中,轻轻走出房门。
门外,小夕正伏在台阶上睡得香甜。
霜兰儿微微一笑,转身进屋拿了条毯子出来给她盖上。这些日子来小夕十分辛苦,要负责她所有的事宜,还要警惕她半夜突如其来的临产征兆,自然是十分劳累了。
缓缓踱步走出了醉园,今夜她突然很想出去走走。
听闻这几日龙霄霆去了皇家围猎场,不在王府中。不过他在也好,不在也罢,对她来说没有分别。反正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醉园,她也不愿见他,若是他在,她尚不敢在府中四处走动,以免尴尬的相遇。
此时天上,月华凄凄,被或繁或疏的树叶一隔,筛成碎碎的明光。
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和着远远的不知名的虫鸣,轻柔拂过她日渐尖削的脸庞。浮光蔼蔼,她行过小桥流水,来到了冷湖边,幽幽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河边芦苇正茂,在溶溶月色下如雪如银。
伸手,拂过那雪花似的芦苇,好似轻触着一场冰凉的雪。
抬头处,柳枝摇曳,这是时光里最后一抹苍绿。恍恍惚惚竟是过去了一年,又到了初秋。柳色愈是翠,愈觉秋凉伤感。
她突然无措地痛哭起来。纵使是痛哭,也被她压抑成一缕轻微的呜咽,散在了夜风里。她不愿在小夕的面前哭泣,不愿让小夕为她担心,只有在这无人的深夜里默默哀泣。
手抚触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最近他胎动频繁,时不时会踢自己一脚,她能摸得到他头部的位置,甚至有一次,她摸到了他的小脚,正在顽皮地踢她,抵在一边。
这是她的亲子啊,如何能割舍……她只能让所有的泪都在这一夜流尽,他日离开的时候,在秋端茗和秋可吟的面前,她绝不允许自己再流下一滴眼泪。那是她最后的傲骨,绝不允许折断,那也是活着的最后一丝尊严。
在这个秋寒料峭的夜里,她将所有的悲伤流放,衣衫皆被泪染作冰凉与潮湿。
月光从浓云间探出,再次洒落时,已是一汪苍白的死水。
她这样望着天空,自无尽的黑暗凝望到东方露出微白,毫无倦怠。心,从剧烈的痛慢慢化作一摊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与哀痛,将她的心碎成了丝缕,永远无法修补。
长久的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她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正欲转身。突然身后传来了清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兰儿妹妹,一大早你在湖边做什么呢?”
那声音清冷如冰珠,且带着森森恐怖的笑意,竟是秋可吟。
霜兰儿神色一凛,连忙转身,但见秋可吟穿的是难得艳丽,玲珑珠翠镶满发髻。心中突然有着不好的预感,她后退一步,镇定答道:“不过是随便出来走走。”
秋可吟面上依旧是浅笑盈盈,她作势低头望了望霜兰儿隆起的小腹,一双似水美眸中闪过阴狠厉色,开口时话语俨然带着戾气,“兰儿妹妹,九月的胎已然稳固,想来早些诞下也没问题的。”
“你——什么意思?”霜兰儿从未见过秋可吟将狠毒的表情如此清晰地摆在面上,不由心惊。
秋可吟仰头大笑,她突然伸手用力一推。
霜兰儿本就身子笨重,难以保持平衡,且将近临产之人怎能经得起如此猛力?她踉跄一步,终没有站稳,倒向了冷湖之中。下一瞬,冰冷刺骨的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向她涌来,顷刻将她彻底淹没。巨大的冲击力与冷水刺激引起的全身痉挛,令她觉得自己的小腹酸软不已,腰肢间痛不可当。纵然她会枭水,拖着沉重的身子,她也无法自救。
没入水中的最后一眼,她瞧见秋可吟的嘴角始终挂着冷冷的、得意的笑。
那一刻,她骤然明白。原来,她们还要她的命!
秋可吟淡淡望着水面,只见霜兰儿好似一朵秋日凋零的残荷般沉入水底。她轻轻拍了拍双手,低叹道:“杀母夺子,这才干净利落。姑姑,你这次不够心狠呢。呵呵。”
一阵舒心的长笑后,她突然将面上的冷笑化作了惊恐万分,尖声喊道:“不好了!霜姑娘落水了,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彼时,晨阳初升,冷湖碧波清澈,柔波荡漾间有无数个太阳的小影子,让人觉得灿烂而又虚幻。
王府之中,因着秋可吟的尖囔瞬间躁动起来。秋可吟看着有人前来搭救,这才纵身跳入冷湖中,拼命朝着霜兰儿挣扎而去。
“王妃,万万不可。”
“扑通”,“扑通”,几声响起,溅起一大片白色的水花,在绚丽的阳光下化作万千彩色的晶莹。
洛公公在岸旁焦急地看着下人们将王妃和霜兰儿一并救上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可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天,霜姑娘身下都是血,她……她要生了!”
秋可吟不顾全身湿透,她拼命朝霜兰儿扑去,口中关切无比,急急喊道:“快去请沈太医啊,快去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妃绝不会轻饶你们。”趁着接近霜兰儿的时候,她悄然在她耳边轻轻笑道:“你可要撑住哦。”
霜兰儿恨得几乎要呕血,正欲挥开她的手,腹中急痛欲裂,仿佛要将她的身子迸开一般。她的额发间不断地掉落下珍珠般大的汗珠,仅剩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此时秋风冰凉若霜,激起她后背汗毛倒竖,瑟瑟直抖。剧烈的疼痛如铁环般一圈又一圈将她箍紧,终,她的手软软垂下,昏厥过去。
沈沐雨到来的时候,霜兰儿已是昏迷在了醉园屋中的床榻之上。
如此状况,他一惊,连忙上前揭开锦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有凉风从窗缝中呼呼透进,他只觉冷浸浸的整个人都被冻住了,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的脸色像新雪般苍白至透明,似是一朵被秋水浇的发乌的残花,转瞬便要消逝。
“怎么会这样?”身为太医,即便是病情再重的病人,他也不容许自己惊愕过久,连忙上前把脉,他不忘嘴边催促道:“快快,快去拿山参来,还有十全汤来给霜姑娘吊住精气。”
此时早就在王府中候产的稳婆已是烧好了热水,并将一应物事俱准备好。五十多岁的年纪,俨然是上阳城中最有经验的稳婆。她忍不住为霜兰儿捏了一把汗,急问道:“这位太医,她若是不醒,这孩子可要怎样生啊。不能再耽误了,羊水破了,又出了这么多血。我怕孩子会保不……”
闻讯赶来的端贵妃一入得醉园,便听得稳婆如此说,当下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响亮的耳光震得宽广的屋中每一个人都怵然无声。
端贵妃横眉冷竖,大怒道:“这可是堂堂瑞王府小世子,谁教你嘴里不干不净!今日若是世子有事,你们所有的人全都要陪葬!一个都跑不掉!洛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端贵妃下手极重,稳婆脸上立即涨出五个鲜红的指印,嘴角沁出一点血珠。不敢再多言,她连忙退至一边,怯弱地站着。
洛公公上前一步回话,“今日霜姑娘不慎失足落入冷湖中,这才导致意外。”
端贵妃冷眼瞧着洛公公,目光瞟了瞟一直立在身后的秋可吟,“要是让本宫知晓,谁敢拿世子的安危玩笑,定不轻饶!”
秋可吟听罢,面色有瞬间的僵硬,她连忙笑了笑,拉了拉秋端茗道,“姑姑,别说这些了。我们快去瞧瞧兰儿妹妹吧。生孩子可是女人最难过的一关了。”
这厢端贵妃亲临,那厢沈沐雨已是准备好了汤药,他命了小夕给霜兰儿强行灌下。
小夕被变故吓得不轻,她一边哭一边给霜兰儿喂着药,早已是六神无主。可灌了许久,床上的人儿始终无一丝动静,面色依旧苍白如同棉纸。
稳婆早已是团团转,衣裳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若是保不住世子,只怕她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突然,她豁出去了,直挺挺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贵妃娘娘,情况危急,有句话老奴不得不告诉娘娘,现在若是力保胎儿,剖腹取子,尚有十成希望,若是等霜姑娘醒转再生,只怕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
稳婆的言下之意,建议端贵妃现在就放弃霜兰儿,保住孩子为上策。
秋可吟隐去面上一缕莫测高深的笑容,她轻轻拉了拉端贵妃的衣摆,低低道:“姑姑,可得快些决定呢。王爷还在郊外围猎,只怕一时半会是赶不回来的。”语罢,她心中冷笑着,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等龙霄霆回来,霜兰儿就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秋端茗倒是有些犹豫,“若是日后霆儿知晓了,难保不会怨我。他一向都有主张的。”
“姑姑,可时间不等人啊,你看兰儿妹妹她一直昏迷着。这可该怎么办呢?总不能现在去问问霄霆的意思罢。这一来一回得多久?”秋可吟又道。
“嗯,容本宫仔细想想。”秋端茗思索片刻。
此时,沈沐雨心知若是霜兰儿再不醒转,等上片刻,端贵妃必定要放弃她,他急得额头不断滚落下汗水,连忙拿了薄荷往火烛上一熏,放在霜兰儿鼻间反复熏着。
山参汤水一遍又一遍灌入霜兰儿的喉咙,再加上薄荷清凉苦涩的气息不断地刺激着。
她模糊而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分,有“呃”地自她涩哑的喉间发出。
端贵妃经郑重考虑,决定放弃霜兰儿,她刚要开口说话,沈沐雨已是急急打断,大喊道:“她醒了,她醒了,快去端催产汤来!”紧接着,他起身向端贵妃行礼,一脸正肃道:“贵妃娘娘,产房血腥乃污秽之地,要不娘娘先行回避,在屋外小坐上片刻,敬候佳音?”
端贵妃见床上的霜兰儿轻轻动了动,她略略颔首,凝眉领着秋可吟出了房门。
霜兰儿心力疲乏,然求生的意识始终支撑着她,下腹不停地坠涨,往下沉,再往下沉,她用力,再用力……
时间缓缓流逝,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咯”挣开来。她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紧紧抓着被褥的指节拧得发白。
“再去端催产汤。”沈沐雨冷声吩咐,顿一顿,他见稳婆走远,这才低低附在霜兰儿耳畔,“她们都不在,我只问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你要自保还是?”
霜兰儿猛地抓住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要将所有新鲜空气都吸入腹中般,“不会有事的。我的紫檀五斗柜……第二层抽屉……里面有一盒金针……你按我说的去做!”
沈沐雨脸色一青,霎时雪白,“你要开天鼎穴凝力?不行,这太危险了。”
她死死用指甲扣住他的手臂,“听着,我不想死,孩子也不能有事。你快去,我有把握。”用力将他推离,她整个人瞬间软下去,伏在床上喘息不已。唯一的信念便是,她不能死,绝不能。
沈沐雨无奈,只得依言去取来金针。
霜兰儿气息愈来愈急促,她几乎要将泛白的嘴唇咬破,艰难道:“第一针,风池右穴,再是廉泉穴,曲差穴……最后一个,天鼎穴……”
随着沈沐雨手中最后一根金针落下,霜兰儿长长嘶喊一声,似有什么自她体内萌发突越而出,顿时屋中飘满了浓重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兵行险招,沈沐雨十分紧张,不自觉地站起身,他捏住双拳,几乎感觉自己僵立成了一块石头。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那声音愈来愈洪亮,仿佛四海八荒忽然看见旭日初升一般,瞬间照亮了无望的等待。
稳婆颤颤抱着孩子,竟是喜极而泣,“生了,终于生了,是世子,是世子!”心中,有大石沉沉落下。要知道,她的性命可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她连忙裹着孩子,第一个跑出门去向端贵妃请功。
精疲力竭,霜兰儿已然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仿佛坠入黑沉沉的梦中,无力再睁开眼睛。她知道,她还活着,她不会死的,她还不能死,她只是想休息一小会儿,一会儿就好。
缓缓闭上眼睛,她苍白的侧颜在烛火明媚下依旧莹然如玉,不减分毫润泽与清冽。
沈沐雨低叹一声,将她身上的云丝被盖好,示意小夕留下守着,替她更换衣物床单。
他默默走出了醉园,轻轻关上房门。当门缝合上的那一瞬,他望着远处床上那不甚清晰的身影骤然消失,心中感慨,她若是累了此时就好好休息罢,等醒来之时,也不知还要面对怎样残忍的事。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久得霜兰儿都不愿意睁开眼来。魂魄似有瞬间的游离,烛光刺眼,她甫一睁开的双眸涩涩发痛,下意识伸手要去挡,却听得冰冷威严的话语响起。
“你终于醒了,可让本宫等了你好久。”
那是,端贵妃的声音。冰冷刺骨,令人汗毛倒竖。
眼前,视线被叠影遮得模糊,她费力才看清楚,是秋端茗和秋可吟两人正立在面前,除了她们,屋中再无旁人,想来小夕也被她们支开了。
她产后虚脱,精疲力竭,只得无力地伏在床榻边。
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端至她的面前,刺鼻的气味,令人作呕。
“这是一碗绝育的汤药。”秋可吟淡淡道。
她惊恸,“为什么?”
“王妃身子弱,无法生育。本宫会按照约定赦免你的兄长,但生下孩子后,你不准看孩子一眼,立刻离开上阳城,永不回来。王府准你离开已是天大的恩赐,但是堂堂瑞王府的小世子,绝不容许今后再有身体里流着你卑贱血液的弟弟或妹妹。所以,你必须喝下它。”
说话的无疑是端贵妃。因为,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将如此残忍的事,说得这般冠冕正肃。也只有端贵妃,哪怕此时是递上一杯毒酒,那也是对你的一种恩赐。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有些酸涩。
“现在,喝完药就走,马车已经在王府门前等着你了。”秋可吟冷声道。悄然垂手,她紧紧攥住袖摆,心中始终有着不甘,想不到霜兰儿这般命大,竟然……不过,只要她喝了那药,即便是活着也只是废人了。
“快点,再不走天都快亮了。”端贵妃神情不耐,催促道。
浓黑的药汁被推到面前,白玉瓷碗,赤黑浓稠的药汁,彼此分明。深沉的黑色仿佛道道锋刃狠狠刺入她的眼中。
绝育!她们竟是如此狠毒!
霜兰儿心一横,端起碗一饮而尽,她饮得太快,苦涩的药汁来不及灌入喉中,几乎要呕吐出来,她忍着胃中翻江倒海的恶心,将药汁尽数饮毕。
罢了,天下之大,只要她自由了,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今日的一切,昨日的种种,就当如梦境从脑海中如流水划过,化作一地白茫茫的霜雪。不过是浮云罢了。
“哐当”一声,饮毕,她将白玉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她的脸在愈来愈微弱的烛光中模糊不清,突然直面向秋可吟,声音如同浮在水面上泠泠相触的碎冰,她一字一字道:“秋可吟,你听好了!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冤有头,债有主,欠了的终究要还。希望你信守承诺,否然,我必向你一一讨回!”
狠厉的神情,阴冷的眼神,迫人的气势。令秋可吟情不自禁瑟缩了下,背后戚戚发冷。她很想强作镇定,反驳几句,可到嘴边的话却在霜兰儿凌厉目光的直视下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是屋中空阔,此刻端贵妃呼吸间有着清冷漫长的意味。那一刻,霜兰儿与秋可吟这样的对峙,竟是令她的心“突突”猛跳起来,像是预知到了将来会发生什么似的。
霜兰儿目光一一环视过她们两人,她挣扎着自床上起身,披上素色外衫,遮住了自己满身心的疲倦。
踉跄步出王府的时候,外面竟是细雨绵绵。
黎明前的寒意这样猝不及防地袭上她的身体,让她整个人益发虚脱。
此时,轻蒙的细雨如冰凉的泪,缓缓落在她的脸侧,亦是落在她的身侧。冻着她的身,亦是冻着她的心。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走不快是因为双腿无力,身下尚有汩汩血不断地流淌着。
终于离开了王府大门,当登上马车,放下珠帘时,她远远朝后望去,白蒙蒙的雨雾中,隐隐是瑞王府中错落有致的精致园子,层递渐远,两扇敞开的冰冷铜门无情关上,终,只余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在风雨中瑟瑟飘摇。
马蹄缓行,一切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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