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漫漫时光不负遇见未再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未再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七 漫漫时光,不负遇见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20058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高洁昏沉了两天,时睡时醒,醒来时,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时,她回忆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和盘托出纠缠了她几个月的至深至重的隐忧和恐惧,但好像又因此松一口气。她和他,始终隔着一张坦白的纸,两方较着劲儿,却还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们也是这样。自相识以来,他们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
高洁的一颗心随海浪翻滚,被余悸绑缚着还未能挣脱,但她的心又柔软着。她终于说出来了,举起心上这副枷锁,虽是最终的投降,亦是最终的求请。虽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对他终于坦诚。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她是这样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自己。她猜测不到他到底怎样想,又会怎样做。因为于直一直未曾再出现。
高洁只能不时抚摸着肚子,决定不再去揣测、挂心。她的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来过几次,她支撑着一点清醒的气力时,对医生们说:“救我孩子。不管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可以签字。”
徐医生安慰她:“你放心,没那么严重,温度降了就没事了。”
昏睡两天后,靠着物理降温,现在的她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孩子再一次挺过来。
徐医生在刚才给她检查时说:“还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亏胎儿各个器官已经成形,有胎盘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御住。你本来保住孩子就不容易,还让自己体温升这么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虑孩子。”
高洁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太疏忽了,对不起你。妈妈很怕失去你,还好你比妈妈坚强,能一直挺住。还好。”
裴霈在高洁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会来医院,向她汇报工作室的生意情况。高洁还想做一些决策时,她连忙劝道:“日常工作我们都能应付,只是暂时不接定制的订单而已。每天营业额很稳定的,所以我想暂时这样没关系的吧。王厂长那里几个设计师已经到岗了。你就放心吧。”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几个客服都相继来探望过她,在他们离开时,司澄对高洁说:“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剪辑就可以做完。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希望在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高洁问:“这么突然?”
司澄说:“在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
高洁点头,由衷地说:“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司澄也笑:“你从不会挽留我。”
高洁不知怎么说才好。
司澄又说:“你也从不会对任何人真正放开你自己,这样不好。Jocelyn,这样不好。”
高洁似有所感:“也许……是这样的。”
“你还是让自己太紧张了,过度紧张,会让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说。
高洁不解:“你在说什么呢,司澄?”
司澄笑笑耸肩:“没什么,Jocelyn,你要快点好起来。”
高洁再点头:“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为了球球也会。”
司澄一众走后不久,赵阿姨就送来晚餐。她每日会来病房三回,亲自送来早中晚三餐,对高洁的身体情况问得巨细无遗,且不断自责:“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赵阿姨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对高洁亲切但不过分亲近,维持着专业的服务距离。她的过分自责,显得有些反常。高洁不住宽慰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赵阿姨说:“从现在开始,我晚上也住这里,你现在特殊情况,已经孕中期了,不要一个人过夜了。哈?”
高洁经不住赵阿姨的一再请求,最终同意下来。
自她记事以来,从未受到人群如此多的关注,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独自去面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现在,这个习惯好像在逐渐远离她,自她带着叵测的心机跟随于直回到故乡开始,她生命中原本恒定的那条轴线就变了。
高洁对每个来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尽,这是她向往的热闹,且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流连。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欢,在人来得多时,也像感受到了热烈的氛围一样,会不时跃动。她病愈以后,胎动就变得更加频繁,有时候在白天也会动了,让她时时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动。
她不知道今后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满意的。
只是于直还是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洁出了院,回到家中,头一件事情是在萝卜树的二十五厘米处写上“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写完以后,她看着蓬勃的萝卜树,抚摸着自己又胀大一点儿的肚子,结实的生命的存在,填满她心灵的沟壑。她翻出单反,又着上宽松的T恤,在胸下松松打个结。她的肚脐下已经起了浅浅的妊娠纹,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洁抚摸着这条“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个拱动,活力四射地沿着这条路起起伏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到了源自于她,同时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切实的动作。高洁激动难抑地拿起相机,将这陪伴着她,也为她开启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波动拍下,这一刻几欲泪下。
高洁在家中休养了几天,终于得到徐医生的许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几小时。她开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赵阿姨执意每天为她预约出租车早晚接送,高洁觉得有些夸张,赵阿姨严肃地说:“这是为了宝宝。”高洁想了想,自己才痊愈,身体仍是虚弱,赵阿姨顾虑周全,她不应该执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绝。
到了工作室里,还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显的变化,经由裴霈向她汇报。
首先是在高洁病休期间,店铺收到几份订货单,都是批量购买,已经被王厂长代为安排生产,前日竟已交货。成交额相当可观,将她的网络店铺等级一夜刷进位三个级别。
其次是她向王厂长借用的几位设计师已经开始工作,这几日收到的定制订单,都已经做好设计,正等着高洁确认。
令高洁意外的是,“客来网”竟然为她的视频广告和店铺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营销方案,裴霈已经做好初步的沟通,网站给“水之遥”预留了相当不错的广告位,拟好的合作合同正等着高洁签字。
唯一没有进展的是顶替何雯雯的岗位招聘工作,因为高洁突然病倒,而无进展。令高洁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这个问题提了个建议:“Jocelyn,我们老板前几天开会说会组一个更多人的团队服务你们呢,正好可以顶雯雯以前商品助理的岗位。”
高洁一怔:“我没有打算和你们重新谈商务条款,按照现在的编制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暂时有王厂长那边的设计师和裴霈分工也能应付。”
小方笑着又说:“其实是我们老板很看好你的品牌,这两天你有没有空和他开个会?”
同这间由梅先生介绍的网店代运营公司初次接触算起,高洁还从未正式同对方的老板有过直接沟通。这也是实在因为自己业务规模太小,未划入对方的大客户行列,也未到需要对方老板亲自过问的程度。她对这种现实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请让她十分意外。
且对方老板还亲自赶来工作室同她见面,寒暄片刻,就问她:“听说您这里人手一直紧缺,我们有专业的市场策划部门,可以提供全程策划和执行服务,也熟电商网站的人面,办事更方便。当然啦,这部分不会增加额外固定费用。因为我们的合作是按照销售提成抽成的嘛!卖得好我们提成也高,我很看好个人设计师品牌的产品。”
对方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逻辑,但紧接着又讲了一句:“而且你们品牌在‘匠之艺’上的广告也很火啊!他们网站现在在珠宝行业做得很有成绩啊,把‘客来’一直想做又没有做起来的市场撬动起来了,我们公司也希望在珠宝首饰领域里,多一点运营的业绩。”
高洁小心地问:“您和‘匠之艺’的卫总、于总都很熟吗?”
对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联网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前些时候和于总聊过,对他们的供应链模式很感兴趣,我们做TP(代运营)的,最后的竞争重点就是供应链。你们又是我们的客户里第一个尝试‘匠之艺’的定制模式的,我就考虑着合作可以从我们三方做好‘水之遥’开始。”
高洁伸出手同对方握了一下:“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您的建议的。”
对方走后,高洁对裴霈说:“把这几天订单的收件人信息拿给我看一下。”
裴霈将清单打印出来递给她,高洁一一比对上面的货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订购了三百件耳坠的收货人地址在某互联网创业园区,问道:“这是园区采购吗?”
小方凑过来补充道:“这个客户我有印象,一个园区的物业,说园区里的互联网公司联合采购,给女同事发‘三八节’福利的,所以订了这套九百八十八元的耳坠,按照我们批量购买的优惠规则,给他们八折拿货的。现在的互联网公司福利是真好,就是‘三八节’都过去多久了,这福利发得有点晚了吧?”
高洁将清单对折一下,又对折一下,捏在掌心里。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发生的这些变化,样样实际,件件精细,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还有之前莽撞地想要从于直那边争取的帮助。每一个变化,都让她无法不想到于直,因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从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测,可是揣测的想法在她的心内蠢动着。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这句话曾经让她羞惭至死,深深发誓,再也不抱有侥幸的尝试和赌博的心理从他那里获取什么。但她突发的疾病,又让她从他身上获取了便利。
高洁一手捏着折纸,一手翻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上上下下刷着名单,总是在那个人名字前就停下来,像玩躲避球一样,反反复复躲避着那个名字。她还是没有办法直面,她知道。高洁放下手机,站立起来,不想腿脚一阵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声。
小方见她的异状,关切问道:“Jocelyn,你没事吧?”
高洁苦笑着捶捶大腿:“腿麻了。”
小方过来一瞧,用过来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脚都肿了,应该买两双大一码的鞋子,适合孕妇穿的那种。”
高洁说:“我都穿平底鞋的。”
小方指指高洁的鞋:“这样脚掌和脚后跟一样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脚后跟压力会很大。你要穿那种有点后跟的,两厘米左右高。马上夏天来了,要选防滑底的,双密度PU材质的比较好。在前面的百货公司里有个牌子就挺不错的。”
高洁没有想过孕妇的平底鞋都这样有讲究,连连点头:“记下了,我下班就去买。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方笑起来:“我也是在怀孕的时候,我老公查资料查出来的。新手爸妈,边学边当。一个人想不到这么多。”
高洁想要回避想到于直,可是还是想到他。新手爸妈?多好的名词——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一起学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她想到近乎向往——一直克制的向往,现在似乎开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地命令自己,放弃纠结在这缠绵的思绪里,摸摸肚子,这里面,才是她最实际的牵念和未来的生活。
高洁在这天提前了半小时下班,先电话退了预约好的出租车,顺着回家的路,拐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其实她很熟悉这里了:于直爱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层的进口食品超市,她现在也会在那边买一些似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爱吃的水果,于直为她买过裙装内衣的柜台就在二楼。
这里充满了她生活的影子。
高洁熟门熟路地走过二楼,穿过餐饮区,乘上自动扶梯抵达三楼母婴专区,没有太费工夫就找到了卖孕妇鞋的专柜。柜台很小,顾客却意外很多,人头攒动地挑选自己喜欢的款式,两名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
高洁在店内浏览挑选一阵,不太能作准买哪双合适,觑空咨询稍有空闲的售货员:“两厘米坡跟、防滑底、双密度PU材质的鞋子有吗?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码的。”
业务熟稔的售货员即刻从柜台后的仓库内找出一双递给她,又忙着招待其他顾客。
高洁找了换鞋凳,缓缓坐下,笨拙地脱下脚上的鞋子,一手支着凳面,一手提着新鞋的鞋帮,试了几下都没能顺利套上脚。她勉励自己再试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接过她手里的新鞋,将鞋套在了她的脚上。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抬头问她:“合脚吗?”
高洁恍惚了一下,心忽地一紧。她看着自己的脚置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这都不是幻觉。
她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直只是看着高洁穿上新鞋的脚,用手指估量着尺寸:“三十八码好像大了点。”他扬声问售货员,“三七码半有吗?”
售货员闻声应和,很快又从仓库里拿了一双出来。于直利索地把她脚上的鞋除下,再换上另一只新鞋,才又抬头问她:“现在合脚吗?”
他蹲在她面前,托着她的脚,已经引来陌生人的关注。高洁难为情地扭了扭脚踝:“可以。”
于直闻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只脚。
高洁并拢小腿。
于直说:“现在就换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只脚抬起来,除下旧鞋,换上新鞋。他把旧鞋装进鞋盒,站起来对售货员说,“就要这双,现在就穿。”他扭头看了眼高洁脚上的鞋,又问,“这个款式有几个颜色?”
售货员答:“三个,除了这个白的,还有蓝的和粉的。”
“再帮我拿另外两个颜色的,三十七码半。”
高洁忙说:“不用这么多。”
于直没有答她,扶她站起来,然后跟着应声过来打包的售货员到账台前开单。高洁赶忙伸手到包里掏出钱包,于直已经站在柜台前递出了信用卡。
高洁说:“不用,我自己付。”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钱包的手:“让我来。”
他的气力很大,她一向反抗不了,只能看着售货员快速划卡,接着于直快速签单,最后售货员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银柜上。
于直转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触碰的念头,说道:“你该回去吃晚饭了。”
“是的,我要回去了,赵阿姨在等我。”高洁试图从收银柜上拿下装着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抢先一步。
“我送你回去?”
于直的口气软得和她病中迷糊之间经历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想起那时的他,想到他说出的那句话,她的心就变得和他的口气一样软了。而她不能让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头:“谢谢。”
于直忽而一笑:“高洁,不用谢我,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高洁一愣,也一震。
他们身后有人在问:“能不能让一让?”
高洁才发现她和于直挡住了别人付款。那是一对夫妻,妻子也是孕妇,丈夫一手扶着妻子的腰,一手提着鞋盒。
于直看他们一眼,他伸手环到高洁的身周,停在了离她身体一厘米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吧,挡着别人了。”
高洁默默随着于直走出店铺。他们走过餐饮区时,餐饮区里头有一家火锅店,霸道肆意的香气阵阵袭来,高洁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锅店落地窗内的客桌上翻滚着的热辣汤锅。
怀孕以后,她对生活的感官的确变得更加敏感,稍许刺激就会令她流连。譬如现在。她对食物从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备,竟然有一天会被火锅的香味吸引——这就是她以前从不在意的属于生活的味道,一阵又一阵,引诱着她的嗅觉和味觉,让她难以抵抗。
于直发现高洁在走神,也猜到现在她在想什么。其实,他很容易洞察高洁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她,如同本能。
今天是高洁病愈后上班的第五天。实际上,从她病愈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把下班前后一小时的时间空出来,将车停到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他并不下车,只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着,直到看到高洁从公寓里走出来。她这些天都会叫出租车等在楼下,这是他嘱咐为她服务的保姆安排的。等出租车启动时,他也启动车,慢慢跟在后面。
但是,今天他才将车开近常德公寓,就看到她过了马路,走进百货公司。
于直在百货公司的停车库里停好车,想了想,下了车,站到一楼的商场导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洁不是个对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导航屏上查了这里的妇婴用品店铺区域,然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看见她在这间专门卖孕妇鞋的店铺里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人群里。她的身体已经变化到会轻易阻碍她的行动,但她还在逞着强,一如既往并不准备寻人帮忙。他的行动未容他再想,一个箭步就跨进店内。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么困难,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所以他看着望着火锅店落地窗的她问:“想吃火锅?”
高洁被他说穿心事,一下支吾起来,倒不知如何作答。
像个小姑娘,于直在心里想。
高洁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着火锅:“可是不能吃。”
于直问:“他喜欢吃火锅?”
高洁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头对于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让我觉得很多东西好像都很好吃。”
她原本清俊纤瘦的轮廓并未摆脱因为怀孕而起的微微浮肿,眉目却舒扬出以前所没有的童真。
于直确定,尽管怀孕后的高洁还是有着如从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机,但她有一些地方改变了。她所掩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用力地在生活。
高洁发现了她面前的于直眼里浮出的柔软,从未有过,毫不掩盖。她心头跟着浮出一片清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对视过,没有了烟雾迷障,得失计较,只是不带任何想法地看着对方。高洁的心乱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里的鞋盒上。
而于直还在看着她,又是好一会儿。
在鞋铺遇到的那对夫妻路过他们身边。妻子说:“哎,火锅!”
丈夫说:“辣的太刺激,现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给你吃。”
于直好似得了些灵感,看到高洁摸摸肚子,嘴唇动了一动,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说话吗?他不止一次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炽烈爱意。她对孩子的爱炽烈到绝不割舍也无法掩饰。在孩子这里,她表达了于直从未见过的激烈外露的情绪。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着就忍不住问她:“你在和他说话?”
高洁被他问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没有猜错,她刚才的确在同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里对他说:“现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锅的,虽然很香。这件事情要等你长大些才能做。”这些天真的秘语,她很难向他启齿,便扯开话题,“我得快些回去了。”
她伸手过来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动,避开高洁的手:“一起下去吧。”
他迈开步子,快她半步,领着她下了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又问她:“走回去吗?”
高洁再一次伸手想从他手上拿过拎袋:“这里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钟,很快的。”
于直换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开高洁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钟。”
高洁望着他,他对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点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头一软,别过脸,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来。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并肩走过一段路了。于直还保持着让她走内侧的习惯,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侧,以前他还会伸过臂膀搂着她的肩膀,现在他们俩保持着一段既亲近又疏离的距离走了一阵。这距离让高洁渐渐莫名安心起来,也轻松起来,但旋即又生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掂量几轮,她开口:“于直,我现在和我的运营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们的客服很负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有进一步的合作。市场的工作我这里有人做的。”
于直问:“那个小编剧?”
高洁诧异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她会说的话。她发了点被洞悉的懊恼,总是这样,他总是能把她的行动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洁忍不住辩解道:“我的团队虽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应付现在的工作。”
于直突然又问:“你想过未来一两年的计划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
高洁下意识的防备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该怎么回答于直,走了几步,她决定还是选择坦诚:“我想过的,这几个月做了广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经打开了,流量很稳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谢谢你们平台。我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大客户,目前销售额比较稳定。所以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会先经营网络店铺,停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方便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那时候我有能力的话,再做扩张品牌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让孩子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
于直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依旧不能掩饰地发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最着急的是什么,她一定还想急于表达她的决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无论如何到放不下的忧虑还包裹着她,她依旧对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这个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果然,高洁没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不过,现在网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错了,我算过的,以后应该足够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于直没有说话。他在提醒自己,他应当谨慎说话,要克制住面对她时的很多冲动,急躁的、不成熟的、带着伤害的,因为孕期的高洁敏感得经不起一点点刺激,只消他轻轻的一个举动,就会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经给了她很多刺激。
高洁却因为于直的不回应生出一点儿不安,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于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订单。你们家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还给我找了赵阿姨照顾我……这些,我想……”
果然是这样,于直无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旧在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们之间算个清楚,不愿再有亏欠,也做好偿还打算。他抬起头,还有十几米就是目的地——他们曾经共居的“家”,他好几个月没有上去过了,他打断她:“到了,我送你上去。”
被于直打断的高洁,一时语滞,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天出现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后这阵子暗地里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生出莫名忧心和负担。这就是夜宴的后遗症,根本无法刹止。
高洁想得有些伤感,一失神间,猛地近旁的弄堂内冲出一人,险险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后一退,于直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内。他提着拎袋的手往前护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恶意招呼过来的手,重重一推,将他屏退三四步。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惊魂未定的高洁一眼就认出他来。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还在两年多前,他是个看上去寡言无措的孩子,站在高海身后,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洁“姐姐”。高洁记得他的名字叫“高浩”。
如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高大了点,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无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后的失态和错愕,但更快被愤怒所取代。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近不了高洁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我姐姐的男朋友,害得我家破产,气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对得起爸爸吗?”
高洁在于直怀内一震,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肚子,问高浩:“你说什么?”
高浩大声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兴了吗?你高兴了吗?”
“爸爸——”高洁的声音发颤,“去世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扫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凶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转眼望向高洁时,又气得发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洁,把眼睛睁得通红:“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高洁的脸上,高洁恍然未觉,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怀内,不得动弹。
她问:“什么时候?”
她头脑里回荡着高浩刚才声嘶力竭的话语——爸爸去世了!
“你不是就是想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太不要脸了!我诅咒你们没有善终!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那个人去世了?那个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凉意,猝不及防的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让高洁不知所措。她耳畔响着高浩愤怒的咆哮,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围观路人的议论纷纷,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脏负荷着巨大的压力,压着她呼呼地喘息。她听见自己不住在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可是纷乱而嘈杂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认识的人赶过来,他们说着话,但她听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撼击着。
高洁整个人都静下来,怀抱着她的于直感觉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并不是看着他们面前还在激动控诉的高浩。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担心起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高浩连声的诅咒虽然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却追着他们越骂越激动。
于直抱紧高洁,揽着她,将她带离人群,带入公寓大门,可高洁在门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在于直怀内挣了挣。于直不敢对她用力,竟被她挣开,就在这瞬间,她已经疾步到追在他们后面的高浩面前。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气:“你害了我们家!你不会有好下场!”
高洁站到他面前去,毫无表情地对他说:“那你想怎么样?”
高浩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居然迎面过来这么问,下一句诅咒的话一下吞在口中,一时被她问得愣住。
高洁又问:“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么样?”
高浩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你要负责!”
“好,你想要我怎么负责?”高洁反问,对着高浩冷冷地笑,“我两岁的时候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了?你至少还比我多享受了十四年父爱。”
高浩又语塞了,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高洁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后退一步:“我的心很黑,因为我在两岁时就没有爸爸了,你觉得呢?你两岁就没有爸爸的话,会不会也这样?”
高浩喘着气:“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你害我姐,害我妈!你干了很多坏事!”
高洁惨然一笑,又往前进一步:“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我会对我做的坏事负责。那么,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一直紧随在高洁身后的于直开始担忧,唤了一声“高洁”,但她浑然未觉。她好像一簇被点燃的火苗,“噌”地熊熊而起,气势凌人,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连连后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气势就被消灭一分,一点点低矮下去,只能干瞪着高洁:“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谢罪!”
听到这句话,高洁停了下来,仍是面无表情地说:“好,我会的。”她转过身,“我不想见到你,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惯性向前,全凭本能辨别方向,世界又变得只剩她一个,霎时静寂,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于直叫了高洁好几声,高洁恍若未闻,只管发了急一样摁电梯按钮。他开始担心,刚想跟过去,高浩又冲了过来。
于直改变主意,先转过身,隔开高浩,这时电梯门开,他看着高洁走了进去,才像揪着小鸡仔一样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高浩不住地挣扎,奈何挣不过于直的力气。于直走到一处空地后放开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眼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岁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气盛,毫无情理的恩怨计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动,不过泡沫般一戳即破。
他冷冷地问:“高洁已经答应你的要求,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样?”
高浩被于直的力气拖蒙了,反应过来后依旧咬牙切齿:“我要报仇!”
于直“嗤”地笑了:“你爸妈的生意是被我们盛丰的副总经理入股的公司收购的,你妈现在合作的台湾百货公司和我也有业务往来,确切地说,我是他们的甲方。”
高浩被气得咬牙:“你……无耻!”
于直说:“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报仇?”
高浩堵着气:“我……杀……”
“你应该不想被内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你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你们母子三人有不错的生活。但是如果高洁出一点事,我保证你们三个人一定会和不错的生活告别。”
高浩瞠大眼睛:“你要挟我?”
于直冷冷笑了笑:“你可以回去问问高潓这个可能性。”
他拿起鞋盒转过身,突然耳后生风,他轻巧一侧,伸出一只手一挡,就把暗袭过来的高浩过肩摔在地上。这一下摔得极重,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来。于直居高临下冷冷瞧他:“高浩,我建议你回去好好修炼,过几年随时欢迎你再来和我聊报仇这个话题。”
躺在地上的高浩没法回答他,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于直快步进了电梯,上到三十一楼。是赵阿姨给他开的门,一见是他,十分惊讶。
于直径直走了进去,把鞋盒递给赵阿姨,问:“高洁呢?”
赵阿姨接过鞋盒,放入鞋柜,答:“高洁一回来就回屋睡觉了,话都没说。”
她引着于直走到卧室门口,于直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到高洁在床上翻身两次,睡得极不安稳。
“她睡得不好?”于直担心地问。
赵阿姨说:“孩子大了,会压迫内脏和骨头。我准备这两天给她买个孕妇枕,可以缓缓肚子上的压力。”
于直把门阖上,走到储物柜前,他没有记错的话,储物柜内有备用的枕头,果然找出两只。他拿了出来,重新回到卧室,看着高洁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着她的肩膀,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肚子和胸侧,另一只塞到她膝盖下面。看着她的身体被本能驱动着,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贴合到了枕上,腰部随之缓缓地放松下来。
迷迷茫茫之间,高洁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在某个下着雨的午后,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击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气,画着一张模糊的面孔,她知道那是父亲,但是不知道那张面孔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拼命地画,但是手脚沉重,身体也很沉重,让她总是画不好。突然,她的腰肢轻轻一扭,身体沉重得难以转圜。
有人应该是握住了她的肩头,把她的身体调整了下位置,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腹部和膝盖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继续睡过去。
于直还跪在高洁身前,望着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洁的手似有感应,放到了肚子上,护崽的小母猫一样,将她的孩子保护起来。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赵阿姨跟过来,于直问:“今天晚饭吃什么?她最近胃口怎么样?”
赵阿姨汇报道:“今晚蒸了条鱼,炖了蔬菜。她每一顿吃得很少,食量小,不过一天能保证吃满五顿,营养是够的。最近经常会抽筋,我给她补了些钙和维生素D。”
于直点点头:“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过头来,整个屋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很不一样了,他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了。
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呢?
于直往回走了几步。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一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了于直熟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蓬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看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高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回游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覆没他。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一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门,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最好?”
赵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于直又问了一遍。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就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嚷:“我说你人去哪儿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
于直说:“高海死了。”
“什么?”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
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
“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刺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个人静静。”
卫辙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
卫辙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刺激到她。”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
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我会过去的。”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你仔细琢磨琢磨啊!”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了高浩回去的机票,他不敢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他心头的人。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难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窗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念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两三岁吧,从母亲闪烁过的言辞里,她猜测过拍下照片的应该是——她的父亲。
高洁抚着母亲年轻的面庞:“妈。”喃喃好几声,“妈妈。”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励着她。高洁长长叹息,将所有心伤和彷徨收拾起来,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够退缩。她看向生命树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这是她现在需要负担的新的人生。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环,而她所握的有限,现在的每个瞬间都要拼命珍惜。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结束终将连接起每一个开始,起起伏伏间,更长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时光。高洁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静下来,从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忧伤,回到她的工作室继续她的工作和生活。
第四集广告片成片已经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辑好快递过来。高洁和“客来网”的业务主管一通联系,约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视频网站的上线时间,对方还大度恭喜高洁在“匠之艺”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上拿下冠军。
“匠之艺”第二季广告创意大赛揭晓名次了。这一次经过网友投票和专业评委综合评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水之遥”,亚军是第一季的冠军“芙蓉美钻”。
名次首先在“匠之艺”的首页公布。高洁第一时间看到首页上榜单的更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一季比赛,票数落后“芙蓉美钻”拿了亚军时,高洁虽能理解,但确实心有不甘。这一季比赛,她拿到了冠军,却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怀。
高洁明白自己的忧伤并没有藏得太好。还有一些其他情绪,她也还是没有藏好——那天以后,于直虽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给她买的孕妇枕,他给她买的鞋都在她身边,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总有一种他就在她附近的错觉。
在高烧之前,高洁一直坚定认为孤身的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摒弃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涧深处有一处软弱着,有温流自其间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或许因种种情绪波动终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身体,这些天一到晚上,她的右小腿就会抽筋,开始的两天只是发作一小阵,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缓解。所以她没有惊动留夜的赵阿姨。
赵阿姨留夜后,对高洁照顾得更加谨慎,只要高洁夜里一起身,她就会跟着出来瞧动静。高洁从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由赵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愿意增添额外的麻烦的。所以,两三回起夜被赵阿姨嘘寒问暖紧张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她就忍着不去打搅。
只是第三回抽筋发作的时候,情况严重了点。她正在浴室内洗澡,才淋浴完毕,右腿便是一阵抽搐,她立刻关了淋浴器,扶着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不得法,抽痛反而发作得愈加厉害。她不得已只得开口呼唤赵阿姨。
赵阿姨闻声推开浴室的门,见高洁蹙紧眉头扶在浴缸边沿,咬着牙齿忍着气唤道:“赵阿姨,赵阿姨,我抽筋了。”
她先是帮高洁按摩小腿,但并没起什么效果,高洁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张了,又想抬住高洁的胳膊,帮她先从浴缸内出来。只是努力几回,两人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却不得其法。赵阿姨急得拍腿说道:“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
高洁心里想,有谁可找呢?忙叫道:“不用了。”但赵阿姨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进来的却是高洁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愣住了。
于直两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来皱眉问道:“哪条腿?”
高洁咬着牙,双手本能地先环抱住赤裸的胸脯,整个身体往下缩,结结巴巴地反问:“你怎么会……”一下牵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气。
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弯腰探手握住高洁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缩。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压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关节,双掌一使力,迫得高洁的足跟下蹬,踝关节屈起。高洁只觉得急痛瞬间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缓解了,只余下阵阵酸胀之感。
她屏住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还在她的小腿上按压揉捏着,扫除着她腿部的酸胀。
抽痛慢慢缓解,高洁屏住的气吁了出来。然后她开始慌张了,于直的脑袋就凑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遗。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再习惯。
高洁的羞惭心生出:“我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可以。”
她缩着身体,想要躲闪,想要藏匿,却又无奈地发现,她根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于直并没有松开手上的动作,但高洁松懈的身体,让他绷紧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后,他就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洁孕育生命后变化了的身体。
一旦注意,就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样的变化,颤动着他的神经末梢,进而进入内心。原来他所熟悉所爱恋的身体,孕育着生命时是这个样子的,原本纤细的肢体,因为必须负担起生命的重负,变得曲张、浮肿,但也因而圆润、光辉。特别是——他的目光放在她隆起的腹部,那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脉的部分,是他们的生命再也牵扯不开的部分。
有如生命的岛屿。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勉力自持着,松开高洁的腿,缓缓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岛屿”上方,像要落下的样子。
这惊动了高洁,她又低低呼了一声:“于直。”
于直看向高洁。
高洁看到了什么呢?她好像回到了亚马孙森林里的那条溪流边,她全身赤裸地面对着于直,没有任何防备的武器,自身体至心灵全身袒露,她心里很不安,对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来,但是当时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也许因为这个瞬念,高洁的心灵跟着腿上的伤痛一齐平静下来。
但于直好像有点丧气,也有点自哂,问道:“你不喜欢我碰他?”
高洁不作声。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丧气和自哂,变作不以为意,也令自己必须不以为意:“我不会再碰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他收回了手。
高洁不是不意外的,她看着他。于直蹲在她面前,并没有起身,他的双手就垂在浴缸边上,没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动作是软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着他曾在那条溪流边的绅士。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不,比那时候更温和,如温流淌过,教她更加安心。
高洁蓦然而生过意不去:“于直——”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于直只是温和地瞧着她:“你洗好了吗?”
高洁立刻说:“我好了,麻烦你帮我叫赵阿姨进来。”
于直还是看着她,突然说:“我暂时住在你的对门,有事情可以随时叫我。”
高洁又起惊惶,也有顾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于直笑起来,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为,他从来就使她防备,令她困扰。如果没有从来——于直明白没有如果。不过他已有他的决定,他只想心平气和地和她相处,他第一次用诚恳的态度,说:“高洁,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瞒你,也不会骗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直接告诉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高洁意外地抬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里。
“关于球球,我会以你的意见为主,你担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特殊情况,而且你说过,不会阻止我们家的人关心他。所以我就在对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第一时间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过……”他无奈地道,“这得经过他妈妈的同意。”
他所创造的“生命的岛屿”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着他的激切、跃动、渴望。他竭力自持着,想着卫辙给予的告诫,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动作。他站起来,转过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时候,高洁唤了一声:“于直——”
他停了下来。
她说:“你不需要这样……”她的声音低下来,“照顾我。”
于直背着高洁又哂笑了一下,无论他刚才的话是否卸下了她心里积聚的沉重的负担,她依旧保持着和他之间沉默的距离——他不想要的距离。
但是至少,他对她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需要一个和她的关系的新起点,破除曾有的琢磨、试探、猜忌、互相算计、互相伤害、互相远离。
于直轻轻地将浴室的门带上前说:“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有他,还有她。
这个明天的清晨飘起了温柔的雨丝,高洁站在公寓楼门廊前等着每日约定的出租车。天气虽然潮湿,但气候终于温润起来,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晚春。高洁摸着肚子,对仲秋时降临的孩子说:“到了初夏,你就能出来陪妈妈了。”她期待地笑起来。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后,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也许是腿部的抽筋得到舒缓和安抚,她想。她又想起于直说,他就住在她的对门。微微春风拂面,高洁没有继续往下想。
一辆陌生的崭新奥迪稳稳地停在她面前,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于直冒着雨快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高洁看看车,又看看于直。车不是于直一直开的那款,应该是新换的,比他以前开的那辆更长更大一些。
她说:“我在等出租车。”
于直打开后车门,被雨丝所蒙上的湿漉漉的面孔认真地瞧着她,微笑着:“今天开始我来送你。”
“可是……”
于直把后车门打开:“球球也会更舒服些。”
高洁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
于直似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高洁,我没别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说过不会拒绝我们家对孩子的关心,不是吗?”
无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应当太过于抗拒,而且他还淋了点雨。高洁无奈地钻进了于直的车。车内空间比他之前开的那一辆更宽敞,座椅上仍放了垫子。她坐好,发现座椅是热的,角度刚刚好能支撑住她的腰部,整个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于直也上了车。
“昨晚睡得好吗?”
今晨的于直,是和气的,甚至有高洁能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么说,他是善意的,于是笑了笑,说:“挺好的。”
于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微笑。她还是保持着那段距离,他想。他说:“什么都吓不倒你,随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习惯。”
此话甚熟。雨飒飒地飘落到车窗上,高洁扭头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亚马孙雨林里,她也经历过一场大雨,一场疼痛,后来被解救,被安抚。
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既惊险却又都很简单,她神往地想着。
高洁没有说话,于是于直又问:“早上吃了什么?”
“炖蛋,鸡肉,水煮蔬菜。”
“难怪你看着火锅流口水。”于直说。
高洁把头扭过来,颇为不好意思:“没这么夸张。”
“还记得吗?烟熏风味的鸟肉。你口味其实没这么清淡。球球这点是像你吧?”
高洁又摸了摸肚子,她这个动作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
他们都在想,这个孩子会像谁呢?又各自都在肯定,如果像自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工作室离公寓很近,一忽儿时间就到了,还是于直先下的车,从车内的高洁手里接过伞,为她撑起来,在她跨出车门时扶了一把,将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门口,并提醒道:“我五点和你确认下班时间。”
高洁忙说:“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于直把伞收了起来,交到高洁手里:“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更舒服一点。”
高洁无从反驳。
眼前的于直仿佛回到她一开始认识的那一个他,有他的戏谑和体贴,固执和霸道。
高洁默默地转过身,就在门要关上时,于直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雨中的他,他的发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湿了,眼睛却专注地穿过雨幕注视着她。
这不同于阿里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为并不模糊也不暧昧。她能看清楚他,因为有雨水顺着他的眉滴下,他没有眨眼,一直看着她。
空气是清净的,雨是清净的,他看她的目光也是清净的。
高洁着急了:“你快上车吧!”
于直笑起来:“你上去吧,自己注意点儿。”他转身钻入车中。
高洁有点怅然,也有歉然。可是,缘起缘灭,皆是虚妄。她为自己的虚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来的警戒,高洁没有允许自己再往下想。
她走进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讲话。
“我老公研究过,最适合家用的就是那辆奥迪豪华型。空间大不说,还有温度分区控制,后排有独立的空调,小孩子动起来一点不会受限制。座椅是电动的,可以加热,还有腰部支撑调节,4S店的人跟我们说还能选配座椅按摩呢。可惜啊,咱们钱不够。”她看到高洁走进来,笑着打招呼,“Jocelyn,早啊。我们正聊到刚刚送你来的那车。特别棒!”
高洁将伞放入门前的置伞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邻居的车。”
小方问:“是不是坐在里面特舒服呀?”
高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扶着椅背坐下来,看看窗外愈下愈大的雨,好一会儿才答小方:“是啊。”
于直是提前到这天下午三点就给高洁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六点到你公司接你。”
显然他经过清晨的尝试,是不准备同她商量,容她有拒绝的机会了。高洁无奈地放下手机,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范。
于直四点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车场里停好车,此时离他约定的六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就在午饭后,他和言楷一起接待了一家为诸多传统品牌做电子商务代运营的公司总经理。对方在电子商务代运营领域中行业经验丰富,更兼有更为全面的仓储物流系统和客服系统,可以为“匠之艺”的物流和客服提供更好的辅助。
这是于直需要的合作伙伴,互联网的新生业务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合作、磨合、整合、壮大。他在会议中提到了包括“水之遥”在内多个新兴的设计师独立品牌,他说:“新生小品牌在平台的发展过程里的成长,才能做成行业里最好的案例。”
对方总经理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说道:“‘水之遥’在‘客来’和贵网站的业绩是挺不错的,不过我和他们负责人聊过,感觉她没有短期内迅速扩张的想法,而且她也快生孩子了,精力应该也顾不上。唉,女人创业就是这几个坎难过。”
会议一结束,于直就出了公司。
他想快一点见到高洁,仿佛晚一点,她就又离他远一些。她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她根本不再考虑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关照。
于直从停车场走到常德公寓门口时,停了下来,在门口的咖啡馆门前立了一会儿。
咖啡馆内的服务员注意到他,推门出来招揽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不要进来等?”
于直透过玻璃窗往里望,咖啡馆书架错落,很有阅读氛围,高洁也许在这里小憩过,也许在这里接待过商务访客。他仰头看看楼上,接受了服务员的招揽,在咖啡馆内买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块蛋糕。他把饮料和蛋糕提上了公寓的三楼。
这也是他第二次敲开常德公寓的大门,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是的,在近些时日,于直一直有个清晰的懊悔——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完全进入高洁的世界。不管在如胶似漆虚情假意的日子里,还是在真相大白互生芥蒂的日子里。
高洁在此地三楼的工作室内,有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五人小团队,其中两个客服是代运营公司的外派员工,她自己的员工也只有两个,一个编剧兼策划兼展厅服务,另一个是设计专员兼产品管理,不久前那个设计专员被高洁辞退。于直笑了笑,她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从不犹豫,现在的设计专员是她从合作的工厂里外聘的。
这是一个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创业团队,他看清楚了高洁选择的另一条再辛苦也会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间的辛苦甘酸,因为他统统经历过。而她现在的处境与他当初不同,她现在的每个选择,都在给她早就布满荆棘的路上设置更多的障碍。
可她就是这样,如同祖母所说——硬气刚烈。他竟然让她辛苦这么久,于直站在挂着“水之遥”木牌的门前好一会儿,才摁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的服务员,和上一次开门的是同一个人。于直客气地对她说:“你好。高洁在吗?。”
裴霈审慎地观察着,注意到她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进来的意思,她又谨慎地想了想,还是把于直引了进来。
办公室就在进门后的右手边,裴霈敲了两下门,把门推开:“Jocelyn,有人找。”
上一章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