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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清风玉露,只为相逢02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11623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于直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一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像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一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所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一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是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说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你说什么呢老卫。”
“你不是没有私心吧?把两季比赛安排得这么近。既然想要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一个人撑到现在,还做得有声有色。还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转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一张手掌,那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什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一阵,一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音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匠之艺’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高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高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哂。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匠之艺”,又得到“客来网”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为“客来网”的活动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做完,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
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棵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高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昨日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楷立刻接了起来。
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的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高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匠之艺’成立两周年的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水之遥’颁奖。”
“原来你们正式成立才两年?”问题问出口,高洁才惊觉,她对于直的一切了解得太少了。他们相遇在巴西矿区、重逢在台湾珠宝展的这些机缘种种,全都是源于他对他新事业的奠基之由。
他一直知道他在做什么。这个认知让高洁再度感到惭愧,他的本心很大,她的私心很小,实不可同台比拟。而她在前几天的那次愚蠢的行动,让她更加鄙弃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匠之艺”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匠之艺”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己。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何雯雯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一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何雯雯:“觉得怎么样?”
何雯雯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柬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于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坐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匠之艺’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匠之艺’的周年庆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作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于直在公司连续工作十来日后,在一手创立的基业周年庆当日回了一次大宅,将庆典的邀请函亲自递给祖母。
林雪没有接过手:“你自己的地头,不用和集团有太多牵涉,我就不去了,让你们自在点儿。”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紧,这一刻陡然发现不过几个月,祖母的老态愈加明显。诚然祖母已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钟都在衰老是自然规律,但她从来都精神抖擞,人前人后神采奕奕。于直发现祖母的衰老是在神采上,已渐无往日那股精气。他不禁关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林雪缓缓点头:“我这把年纪,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轻柔地抚着于直的发,孙子脸上的疲惫她看在眼内,“阿直,你要小心身体,不要太拼了。”
于直安抚着祖母:“我晓得了,奶奶,我会注意休息。”
林雪叹一声:“你们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虽然我定了指标给你们,但是怎么完成还是得看你们自己的。我看不住你们多久了,也看不住‘盛丰’多久了。”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会辜负您,更不会辜负‘盛丰’。”
“阿直。”林雪捧起孙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我们家的男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是你呢?”
于直笑,他想这个笑是有点苦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我听高洁叫了几次球球,不知道她怎么想出这个小名儿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于直没有作声。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于直哂笑:“本来就不一样。”
“我没教好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奶奶。”于直打断祖母,“这是我和高洁的事,我会办好。”
林雪自于直脸上收回爱抚的手:“我这辈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数。高洁呢,却是我没见过的一种人,拿定主意后,水泼不进,油渗不透,软硬不吃,就算吃亏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种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难见得很。”她的脸色渐渐严肃,“能在经历那些事情后还这样大气坚定的,更加少见。”她又伸出手来,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体谅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岁数的老人家,什么奇怪的变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高洁她能一路挺过来,硬气刚烈。我佩服她。”
于直想要站起来:“奶奶,我先走了。”
林雪握紧孙子的手:“阿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爷爷教会你的东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没空管教你们,这是奶奶最大的失职。作为一个女人,奶奶心里是希望你软一些,再软一些,不要总逼着自己,让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涂一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算得太清。谁欠谁的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都是烂账,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来,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于直扪心自问,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就在几日前,言楷向他汇报周年庆庆典流程完毕后,踌躇着加问一句:“周年庆晚宴宾客名单拟好了,‘水之遥’那儿也会出席。”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业的创业伙伴,心里在嗤笑自己,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表露得这样明显了吗?原来他所有表面的不露声色早已显山露水。于直疲惫地捏一捏眉心。
言楷要汇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高女士还说,她会照着我们先前的合同办事,前三集还是在我们网站上独播。她谢了我的好意,说不会再麻烦我们了。”
言楷走后,会议室再度清静,于直能感觉到眉心突突地跳动。有一条明晰的欲望,强烈地浮动,是他心理的枷锁,也是可能会解开他心锁的钥匙。
因为眉心突突地跳动,他没有发现卫辙还留在室内,在言楷走后才起身踱到他身边,揶揄他:“别老在大半夜去静安寺兜风啊!夜里吹冷风可不就吹出了病?”
好像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继而不断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开始跟踪高洁,是自阿里山开始,那是有起因有目标的。后来呢?他再一次跟踪她是在上次新闻发布会后,那是一时意乱。再后来呢?跟踪高洁去霍山路那次之后,他就有点不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驾车向东北方,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就是他画地为牢的目的地。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后,高洁再也没有在夜里十一点后下楼出门。
于直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开门下车,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钟,任夜风吹拂在自己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处弄堂的通风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时常会穿过这条弄堂,弄堂的另一头有一家本市老字号点心店,他会在那里为她买上二两生煎做早饭,那家店里也卖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小馄饨了。
这一切揪出他不愿直视的思念不放。也不过一年而已,就刻骨蚀魂一样无法摆脱。他会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继而开门上车,回返他的来路。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门,钻入自己车内,在选择驾驶方向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面前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六点是他自己公司的庆典大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克制不住自己,他从不因私废公,他终于甩开遐想。
真的从不因私废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只得将车启动。
“匠之艺”的周年庆典会场定在城内颇有历史年头的电影院举办,就在黄金商业区中心。高洁自怀孕后,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已逐一游览过陌生的故乡的大小历史建筑,对这座电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在司澄将车开过剧院门口时,她像导游一样介绍:“这里的外墙用的是紫酱红的泰山砖,白色嵌缝,典型的匈牙利风格,当年也是匈牙利设计师设计的。很有意思。”
开着车的司澄回头冲她笑:“Jocelyn,你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环境上心。”
高洁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显的改变,从身体到思想,她对此有深切的感知。
坐在司澄身边副驾座上的Summer突然问她:“你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
高洁如实回答:“是啊。”
司澄吁叹:“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也许只是在不断找着适合停留下来的地方,现在应该算找到了吧。”
高洁从来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话里的哲理和话外的弦音,可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瞬间,就生起了踏实的意念。她对提问的Summer和结论的司澄说:“叶落归根吧,老话总有些道理,我现在也不想自己的孩子离开故乡成长。”
司澄将车停在剧院正门口,对Summer说:“你们先进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Summer率先下车,开门将高洁扶下,高洁友好地笑:“谢谢你。”
剧院门口巨大的金钻麻花岗石砌成的海报栏里头摆放了三张“匠之艺”的宣传海报,第一张是柔婉娇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颇为熟悉,双腕上一对光华粲然的龙凤金镯。高洁略一辨别,认出应该是年轻时的林雪。原来于直那双犀透的眼睛是遗传自他的祖母。第二张海报是一跃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连绵的钻石、玉石等首饰堆砌起来的山脉,仔细一看,居然全都是这一次参加比赛的设计师们的作品。第三张海报是破冰而出的“匠之艺新工场”几个字。三张海报都用了同一个主题——锐意进取执牛耳。
Summer说:“好狂妄的口气。”又问高洁,“他们这是想做中国珠宝行业的老大吗?”
高洁笑着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说行业里只有他们做了这样现代化的互联网模式。”
她们随着人流进入剧院大厅,大厅内有一家咖啡馆,已被“匠之艺”全部包下,用来招待客户。高洁在大厅入口处递出邀请函时,就有穿西服挂铭牌的工作人员将她们引入咖啡馆。
高洁寻了咖啡馆内最靠边的僻静位置坐下,工作人员拿出票券递给高洁:“这是几位的座位号码。”
高洁看到座位号在第二排,唤住将要离去的工作人员:“麻烦您,能不能帮我换一张票,最好是最后一排。我的同伴们不用换。”
工作人员和Summer一样诧异,高洁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工作人员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落座后,Summer说:“Jocelyn,你非常低调。”
高洁只是笑笑。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新的票券,还有两杯饮料,放在高洁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递给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洁十分意外,对侍者说:“谢谢,费心。”她接过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愿换到了最后一排。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洁所能想到的那样聊起司澄:“澄是个高调的人。他对今天能来领奖一直很兴奋,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才华和想法。”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高洁说,她温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为Summer解决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只候鸟一样,寻找下一个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这里,因为这个剧本很吸引他,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洁平静地说:“曾经,我以为我了解这样的司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来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用说别人。我很欣赏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没有办法过他的生活。”
Summer惊异而又像是放心地瞠大了眼睛:“Jocelyn,我让你见笑了吧?”
高洁含笑:“我很想祝福你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为你们设计一份最好的礼物。”
Summer扭捏起来:“我……他……我虽然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但是还什么都没和他说,可我喜欢像他那样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八婆?”
高洁摇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会少很多犹豫的痛苦。”
Summer叹口气:“可是知道了也会有很多烦恼。”
高洁举起牛奶杯:“也对,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烦恼。”
Summer在她饮后问:“我一直以为你未婚。”
高洁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Summer显然很吃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在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担我的责任。”
Summer越发恭敬:“你让我想不到。”
高洁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Summer的手机响起来,她笑着晃动手机,高洁觉得她已经没有一贯以来对她的疏离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说:“司澄的电话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头脑的事情。”
她本质明朗,高洁看出来了。对感情患得患失也许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本质明朗的女孩却更容易放下和走出来。
瞧,Summer对她的成见一下子就破除了。她从来不曾拥有像Summer一样夏日般热烈的明朗。
高洁羡慕地望着Summer接起电话。
“怎么了?什么?你没有带钱?为什么停车费要预付?太过分了!你竟然忘记带钱?马大哈!”
高洁说:“你去吧。”
Summer问:“我们等一会儿在剧院里碰头?”
高洁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水之遥’上台领奖。”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领奖。”
Summer离去时朝高洁鞠躬:“谢谢你把荣誉给我们。”
高洁抚摸着肚子,低声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球球,妈妈有你,就是荣誉。”
通知入席的广播随即响起,高洁独自起身,跟随人流走进剧院。她的座位已换到最后一排,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洁安心入座,舞台上灯光渐次亮起,全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他从舞台后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远远望着。
在人潮那一头的人影,照旧是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高洁看得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惊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里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还是无法遗忘掉那一夜,梦魇而又涅槃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会记起来,瞬间就被没顶。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个人就在万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视,仿佛拥有审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权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样,他的笑容不一样,他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姿态不一样。
于直在舞台上说:“我和卫辙在四年前谈‘匠之艺’的远景时,就预见到了未来会有的今天,在一年前,我们正式启动,一年后,我们就有了你们。对此,我们非常感激。”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高洁起伏的心潮平静了,有一二分的意外、三四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这样的于直,她在创意广告大赛的启动仪式上就见过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谈他的事业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没有触碰到的他的世界,却是自夜宴之后,她才渐渐触碰到,也慢慢了解。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对他的这份了解,钳制住了他,从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吗?
高洁羞惭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个人,但又感觉和这样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自己还不自知。
于直正在说:“很多人都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没有一开始就能被论证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们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运的是,这一年我们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他的员工和客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高洁也不禁在掌声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就在于直背后,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更年轻一点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线并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几位创业伙伴围在电脑前。他穿着简朴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入。
高洁握着双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紧。那些原始的影像很快一闪即逝,更多更绚烂的银屏画面展开,向他的事业参与者们展示着他规划的未来,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扑来,应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从画面中得知于直事业的艰巨。
他从坍塌的人生起点中站立起来,建立了他新的人生,从无能为力到运筹帷幄。这些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她从不曾了解到逐渐感知,感知而后不禁惭愧,惭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庆幸这冒失未对他造成更大麻烦。以及庆幸之后还余留那一层害怕,无法剥离。
高洁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自遣。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表演阶段,他们邀请了一些明星出演节目。那些人都是高洁不甚了解的,只看着台上那些时髦的人说着时髦的俏皮话,祝福着主办方。
高洁有些疲乏了,伸手抚摸着肩膀。近来四肢时常肿胀,尤其是曾经脱臼的旧伤处,不时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负。
她身边似乎有人落座,但身体的负担让她无暇旁顾,而且主持人正在宣布即将为第一季创意广告大赛颁奖,颁奖嘉宾是卫辙。
高洁在听到他们报出获奖单位“水之遥”时,生出一点点不可抑制的激动。她拿到的奖项是“最佳创意”,这是她的事业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带着英伦绅士的礼貌微笑,从卫辙手里拿过奖杯,举过头顶,向观众致意。
高洁忍住不适,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在这一刻很想站起来,远远地给司澄拍张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牵起肩膀一阵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不能控制地紧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无法喊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嘶嘶呼着气,想缓缓将这股疼痛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经被治疗过的部位,这是熟悉的气息和动作,正在温柔地揉捏和调整,让她的筋骨放松。黑暗里,她的疼痛被镇定、缓解,一下、两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直到她有了些气力低声说:“我好了,没事了。”
于直的动作停下来,手掌仍是搁在她的肩头:“要不要提前走?”
高洁服从于身体的疼痛,顺从地点头,而后想开口时,于直伸过双臂牢牢扶住她的双臂,把她搀扶起来。
她低声说:“我能自己走的。”
他便放开了她,她跟着他从剧场里走了出来。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唤醒,高洁虚弱地靠着墙停了一停。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不是幻觉。他竟然在此时出现?他确实在此时出现了,自舞台上来到她身边,在她疼痛到无助的时候。高洁一阵恍惚一阵清醒。
于直回头,后退一步,将手揽到她的腰间,为她撑一把力。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后退一步:“我自己来。我有同伴一起来,我找他们带我回去。”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倚靠于他。她真心实意地从来就没有想过倚靠于他。她规避着,逞着她的强。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洁,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计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动,他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想放开手。
“司澄?是吗?今天有美国的同行很欣赏他们的作品,现在应该和他们在后台聊广告拍摄合作。”他望着面露诧异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匠之艺’合作,会让你们得到更多的机会。”
高洁不语。
“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开过来。”
高洁又说:“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车。”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来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车的话,你就先走吧。”
他又伸手过来扶住高洁,把她带到入口旁的沙发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门口叫车,随你。”他说完松开手,走出门外。
高洁在原处立了一小会儿,大厅内直射的灯光和大门外卷进的夜风让她警醒。她今日又想多了,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经因此给自己挖下一个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门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须支撑身体走到门口路边,扬起手臂,她必须叫到一辆出租车,带她离开此地。
然而车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能运载她逃离。明明已近八点半时分,叫车却真的并不那么容易,好像如于直预料的那样。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驶来,又被前头眼明手快的人抢了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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