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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因为是你,顽劣不改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20048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于直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之后,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个女人身上——站在棋盘中间的她。
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迷局里。
就在不久之前,高洁带给他的快感如漩涡般淹没了他。他开始想要摆脱,于是用了点儿力——那种可以令对手疯狂又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想要逼迫她到崩溃,一如既往地,也逼迫着自己愈陷愈深。漩涡就是让他们一同下陷,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嘴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刺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向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而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穆子昀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却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得紧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逊色于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睁了睁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某位亲属讲着话,对这样的变故不作任何反应。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那个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惶恐、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盛丰金饰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使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他坐到林雪左边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他的奶奶说:“说吧。”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S&A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盛丰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盛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他们的了。这个洋牌本来就是启腾投资了进中国市场的,想要在珠宝行业领个改革的头的雄心壮志不是一天两天,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的资本个个如狼似虎。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丰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S&A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盛丰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S&A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S&A就占了绝对控股权。”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和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盛丰,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林雪用她那苍老却明锐的眼既责怪又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
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早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儿做了这一切,对吗?”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已经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脊背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边一道弯弯的笑涡,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嘴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涡,风流无限。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愈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的伤口上说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地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把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动手啊!”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被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度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然而韩芷根本就不搭理于光华,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开始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他晓得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正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在一起,你就能回上海。”他一直觊觎的她终于落到了他手里。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略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多?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技术出众,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也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惨败。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的成年往事?但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于直被打到七岁时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发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方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被挤压着小小的身体,感觉心脏都会被麻痹掉。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方米。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寄宿制小学报名,在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不能习惯”时,于直果断地点点头。
当时的他表面上是拿着游戏机专注地打着俄罗斯方块,实际上心里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他又懵懂地明白着,生在这样有钱的人家,永远都会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在寄宿学校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着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认真地把老师的建议一条条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的办公室,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斥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于直被母亲拽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
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份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韩芷连珠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简直像个疯子。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吗?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韩芷无言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倒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壁橱里,根本不敢走出来。他从橱门缝里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
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从衣柜内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于是于直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就能让人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用小手抚着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我上次感冒睡一觉就好了。”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着。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地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韩芷和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第二日他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保姆当天就被辞退了。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于直第一次上了化学课,在某堂化学课上,老师讲授的知识和他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应了起来。当天的半夜,于直发了梦靥,他醒过来时发了一身冷汗,就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米的黑暗中。
母亲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渐渐失去生存意志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米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于直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逃。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于直好好学习,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就跟着从过军的祖父,很会几个招式,他在这方面天生有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自己有一段天生的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他明白他长大了。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于直大两岁高一个半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生得人高马大,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进跟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晦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剜掉光头哥的舌头。
光头哥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长得高大,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医院。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请光头哥去夜总会喝了一场酒,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但是他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而且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他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昔日旧部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吗?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嘴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结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自此以后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米范围变得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的事,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于光华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方米了,他不用在一平方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大户,再高门大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现在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他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米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成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还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打到杨浦遇上个四十岁不到的老油条,是那边所有地盘的老大。他白天打着赤膊坐在军工路的水产市场门口吃着血蚶,肥大的腮帮子吸蚶时会抖三抖。他这天吃血蚶时,桌子上摆了一碗五香牛肉。
于直站在水产摊位对面,准备好了跟他谈判。老油条说:“小兄弟,打架是没有意思的,阿哥带你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于直坐到他的对面去,随手捞起一块五香牛肉塞进口中。
老油条把于直带到市中心的老石库门。穿旗袍的阿姨对他点头哈腰,找来的小姑娘,头发黑直长梳着马尾辫,脸蛋粉嘟嘟还带着婴儿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面前,眼睛往上伸着,叫他“哥哥”,问他“是第一次来玩吗”,又说“这个很开心的,比打架好玩。”
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这个发泄很柔软也很销魂,于直适应得极快,触类旁通,不过几个月就是个中高手。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他,事事奉承他,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直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但也有一些小无趣。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成绩不错的漂亮女生,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词严:“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的面孔:“想和我谈朋友?别这么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男女之情除掉床笫之间那点实实在在的乐趣,其他的,在于直看来不过是一场暂时的感情慰藉和寂寞调剂而已。次数一多,就跟吃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他搞了一批不知道从哪里翻录的香港片欧美片,需要于直的小兄弟们在各个闹市口撑出销售的网络来,这样可以多赚钱。
赚大钱显然更富有挑战。于光华还在父亲跟前争取表现,和两个弟弟明争暗抢。于直已经能瞒住他们所有的人,带领着小兄弟逐步垄断了闸北、虹口、杨浦的盗版光碟市场。他非常善于做生意布点,总能一眼看出最带动盗版碟销售的黄金地盘。如果地盘上尚无人驻扎,于直令小兄弟马上踩着黄鱼车第一时间占领下来。如果那处已经有人占了盘,于直就会指挥着小兄弟软硬兼施,把那个市口磨下来,甚至把那个人磨到自己阵营来合作。他的这一点做生意的天赋,连老油条都很是服气。
于直偶尔也会去上上课,在祖父母面前装腔作势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对工作狂,对了,就是于家人骨血里的那点贪,让他们六十多的高龄还在商场上攻城略地不知疲倦,却疏于对子孙的管教。于光华呢?最好培养多一点马前卒为自己办事,享受多一点的人生。
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靠着社会熏熟的经验把阳奉阴违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骑着改装后的鬼火摩托飙到两百码出入军区,才终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现行。祖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被关几天禁闭,祖父母出国参加展览会,他又自由了。
现在的于直,已经不是去找着方式解忧,而是别人找他来解决烦恼。
打小的邻居莫北家里出了点事,在他地头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单。他学着老油条那样讲义气,带着莫北混天胡地。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牵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牵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
跟着于直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决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顿酒。莫北相劝:“考大学去吧?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几年拿什么给自己交代呢?”
于直一边听着一边抽烟,他脑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地盘在法治社会只是个伪概念。他再这样下去,没有意外的话,肯定要进少管所或者劳改所的。
可他心脏里的毒,还没有拔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义凛然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收集了很多他的资料。她说:“于直,你做的这些事情你爷爷奶奶知道了会很难过的。”
于直嘴里叼着烟,眼睛眯得十分轻薄,鼓着掌,说着挑逗的话:“说得好,说得好,这么贤惠的人,我爸怎么现在还没娶你?啊?”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里头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还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踪小助理到阴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边上。
这一次小助理没有像上次车被砸那样忍气吞声,而是报了警。
警察来抓他时是凌晨四点半,他在虹口最大的盗版店里刚看完碟,小跟班跑进来报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来。一飙飙到近三百码,闯过四个红灯,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个晨扫的环卫工人,他刹车不及,“轰”一下就撞了上去。
在刹车之前千钧一发时,于直是转了车龙头的,他的“鬼火”贴着环卫工人的身体冲过去,环卫工人被摩托冲力带倒,摔在路边,而于直冲过去后就撞上了电线杆,整个人摔了出去。
于直和被他牵连的无辜的人都进了医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无辜的人不久前经历了一次膝盖骨折,这一次的重摔使旧伤加上新伤,后果堪虞。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医院养了三个月。这期间,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里头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触犯刑法的,小的进了少管所,大的进了劳改所。
于直这几年的行为虽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严重的触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劝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签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让她正式持有盛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合同签完后,小助理就去派出所为于直销了案。
而年迈的祖父领着于光华亲自上门给伤者赔礼赔钱。等于直养好了腿伤归家后,他把于直叫进了书房,抽他抽断了四根板尺,然后气喘吁吁坐到藤椅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劳动很繁重,环境很艰险,狗队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长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粮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恶劣的环境下死了伤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种虐待,在恶劣的环境下练成一身本领,比其他狗更勇猛机灵,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它通过竞争变成了狗队里的头狗,但是这不是它的终点。它心里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导它去了生存竞争更激烈的狼群中,这不是因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能证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证明自己变成了强者。最后它赢得了狼群的领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实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儿孙时间不多,方式单一粗暴。实行家法的每条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猎犬。当年他带兵打仗,赢了就会在战地插上一面画着猎犬的小旗帜;之后把金铺办成企业,也用猎犬做了企业“logo”。
这是祖父头一次花这么长时间如此行峻言厉地教诲于直,他听进去了。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门口。就在杨浦的棚户区,木头搭的房子,只有九平方米,夏天像蒸笼,冬天挡不住西北风,外面一下雨,里面一定会下小雨。
祖父压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头谢罪。于直的鼻子贴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苍凉的气味。
祖父说:“刘俊亏了你帮他做盗版生意,在静安区买了一栋别墅,在七浦路买了一层铺面,在浦东买了一个菜园。你撞伤了正经人家唯一劳动力的腿,牵累无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刘俊就是老油条,他的盗版碟店因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结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诱他人卖淫的证据,两罪并罚,判了十年。
十八岁那年生日一过,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肃服兵役。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心甘情愿像巴克一样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
艰苦的地方有艰苦的好处。拉练的时候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上午,军服湿了干干了湿,但是地方大,天蓝蓝,草莽莽,一望无际。
教官也许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别苛刻,经常叫他站夜岗。夜岗也没有关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满天星辰,他好像独立在一个宇宙空间里。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方米就不见了。
部队刻苦的训练和规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发热得昏昏然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冷静下来,开始回归到理性的思考:盲目发泄的自己,蠢笨无知;牵连无辜的自己,罪无可恕;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杂绕在心头多年的乱麻一丝一丝厘清,但是心脏里的毒还在。一闭眼,就是那香甜的液体,叫“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还是要在旷野里过。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发了大水,于直所属的部队去布防。
在一千多米长的险情大堤上,他和战友们将石块装进巨大的铅丝网。装满石块的铅丝网重达两千公斤。他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用肩膀顶着木棒,将一个个铅丝网撬进滚滚河水之中。连续十多个小时,筑坝筑了六百米,大家开始换岗,于直没有退下来。
他要耐得住艰苦环境,达成终极目标。他在向巴克学。怎么长出这根学的神经的?大概是他的本能。
到了凌晨两点多,任务终于完成,于直和战友们潦草地用完饭,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离堤坝不远的露天驻扎点。
奇怪的是人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却了无睡意。他辗转反侧,仰头看到一轮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无法在战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将战友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堤坝,突然在那边黑暗里看到一团白。白得就像夜里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团白。
那是一团小奶猫,通体雪白,此时正拱着身体靠在堤坝下的小坑里瑟瑟发抖。
于直在小白猫跟前蹲下,小白猫有一种纯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对棕色的杏仁圆眼睛,在黑夜里莹莹发着光,可是明明是发着光的,却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却又不能让人看清晰。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猫跟前逗着它,却被它伸出爪子来挠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务,于直吃完方便面,正准备吃火腿肠时,又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在堤坝下被两只大黄猫追着跑,它笔直地跑到了于直的腿边,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于直帮它赶走了大黄猫,它睁着那双能发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后伸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军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唤两声。
于直将手里的火腿肠喂了这只小白猫。小白猫吃饱以后,十分满足,将杏仁眼弯弯地眯成小月牙,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脑袋和肚子,它都友好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抚摸。
在布防的头几日,这只小白猫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没有大黄猫的骚扰,还能吃得很饱。末几日,小白猫突然失踪了,一直到任务结束撤防那天,于直在一个当地老乡的怀里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背对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怀中,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于直嗤笑自己,他总是被嫌弃和被利用的。被母亲嫌弃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嫌弃;被老油条利用完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利用。
高洁的眼睛很像这只小白猫,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锐利的,也是柔软的,是清澈的,却又不甚清晰,无比神秘。笑起来时,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无比明朗。在他身下,承受着他的冲击时,眯成线,无比妩媚。
其实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洁时,想起的就是这只利用了他的保护随后又嫌弃他的小白猫。
因为部队艰苦环境的锻炼,跌了大跟头再被千锤百炼的于直,性格里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体成长得更加坚毅,他盛气凌人的锐气和毫不矫饰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来;他的目光成长得更加长远,懂得修正他原本毫无意义的目标,调整人生的航向。
对于老油条这个陈年旧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没什么恨的情绪。那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不怪中人奸计,为人所用,这是应付的代价。但是这样的愚蠢,一次即够,下不为例。
为了弥补荒废的时光,于直在部队里就开始拼命补习文化知识,兼学外语,从部队退役后,他请在美国留学的堂兄于毅帮助自己办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手续。
那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留学的几年中,于直找了各种公司实习,广告的、金融的、影视的,后来长期在硅谷的互联网企业蹲点,那里开放进取的创业精神让他感觉更自由。
他兼职很多,报酬不菲,几乎全部汇去国内,委托做事踏实妥当的莫北代为贴补给他当年累人残疾的伤者。
学成归来那天,于直跟着于光华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现在的副总经理穆子昀一起吃饭,十几年来头一回叫了一声“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这一声叫出来,于直知道自己整个人已经和十八岁前的自己截然不同了。
他以为他心脏深处的毒可以隐蔽起来了。
他对祖父说:“爷爷,这些年来,杰克伦敦那本《野性的呼唤》我仔细看过几遍了。”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祖孙默契。于成明这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每日只能办三个小时工,再没有往日健硕的龙马精神。他躺在藤椅里听到最小的孙子说着这话,严厉地望着他:“真的懂了?”
他经过岁月洗练的目光差一点让于直遁回原形,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子,但是表面上没有迟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严厉变成疼爱,变成温软,变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断进取,战场戎马大半生,商场戮战数十年,没有一秒停歇,功勋无数,但是没有多花过一分一秒在子孙身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今世最大的遗憾。
他说:“于直啊,人这一生时间太短了,不要留给自己太多遗憾。”
祖母林雪素来保守,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做事。她问于直:“想在公司哪个部门做?回头我让你爸去安排。”
于直笑嘻嘻地任由祖母搛起一块牛肉放入自己口中,边嚼边请求道:“二老帮我创个业吧?”
于直和昔日的光头哥一块儿创的业。他是亲自提着古越龙山的二十年陈酿和一篓子阳澄湖的大闸蟹开车去杭州,登门拜访的光头哥。
光头哥已经长出一头茂密的发,不再用“光头哥”这个绰号,用回卫辙的本名。卫辙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经历,他十九岁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了重伤,被一个九岁的目击者举报了。最终卫辙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三年。
出狱后,卫辙回归正途,重新参加高考,考进了北京的大学念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他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电子商务公司当了码农,因为技术出众,很快就成了业内闻名的大牛,他主导开发的一套电子商务供应链系统领先国际同业水平,让任职的公司股票大涨。
自小同于直一样反骨的卫辙,当然也不会是个循规蹈矩能在朝九晚五的岗位上安分守己的人。他在行业名声正盛之际,出乎所有人意料以外地卖掉了公司赠予的股份,单枪匹马开始创业了。
卫辙创业的项目,是一个产品个性化定制网站,可以让各品类的产品设计师和开发者在网站上展示自己设计的作品,由买家发起购买需求,购买的数量可以有单件,也可以有批量,由卖家接单、生产、配货和发货。当然,建立这个网站最大的技术挑战就是要有一套简单又易用的供应链系统,能够对接足够多的生产厂商,并让这些个自家厂都没有完全ERP化的小老板们或个人很快上手用系统。卫辙也就潜心研发了三四个月,就把系统的代码写完了。
那之后,卫辙便遇上了创业后的第一道坎。他开发的网站和系统,在技术上堪称完美,但是在商业战略上却一败涂地。为了将网站运营起来,不太擅长谈生意的工科技术男卫辙硬着头皮亲自出马寻那些设计和制作T恤衫、马克杯、笔记本、小饰品的设计师和工厂谈合作,虽然吃了不少闭门羹,最后到底还是谈成了几单合作。危机是在合作后发生的,卫辙发现他对系统开发了若指掌,但是对商业运营一窍不通,那几单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合作,最终以惨淡的销售业绩终止了。
卫辙创业首告失败,这消息还是于毅带给于直的,因为他亦是被卫辙拜访过而最后拒绝同卫辙合作的甲方之一。于毅做生意,一贯眼前利益高于一切,不见兔子不撒鹰,永求快速行动,快速盈利。他说:“卫辙这个技术宅男当年坐牢坐傻了吧?想法真是匪夷所思,上他那个小破网站能给我带过来多少销售额?”
于直回去后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卫辙尚来不及下线的网站,他想,这是于毅不懂得卫辙开发的这套系统的未来的价值。
对,于直已经能很熟练地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常识、直觉来判断一桩事、一个人的价值,判断完毕后果断行动。他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个养育了自己的行业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但他清楚自己终将回归到家族几代人赖以为生的行业,因为他知道,只有进入这个行业,才能拔除自己内心深处的毒。
他需要工具。于直用了两个晚上思索如何使用这个工具。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拿了家里现成的大闸蟹和黄酒开了三个小时车去了杭州的卫辙家。
于直和卫辙将少年时的恩怨往事抛开,把一坛古越龙山干完。于直说:“你这个网站不应该这么做。”
卫辙是略带着疑惑问于直,“那你讲应该怎么做?”
于直轻轻弹了一弹摆在他们面前的苹果电脑,手指在触控板上一抓,将满屏的页面收起来,“第一,要缩小经营范围。”手指又一点,又将页面放到满屏,“第二,再扩大经营区域。”
卫辙更加疑惑了,“你就别给我打哑谜了。”
于直把自己的一套商业战略向卫辙和盘托出。
卫辙在答应成为于直的合伙人之前,也狡猾地反问了他两个问题。
“你让我缩小经营范围,不就是要我把系统只运用在珠宝行业吗?这是牛刀小试了吧?”
于直笃笃定定地笑着答:“你的系统需要有盈利的案例,才能说服其他行业用你的系统,我可以让你盈利。珠宝首饰的客单价是定制化产品里最高的,利润也是最高的。”
卫辙说:“你确定你能摆平全国珠宝行业里的每一家公司和每一个设计师?让他们都入驻我的网站?”
于直摇摇头,“我不确定。”但他又是胸有成竹,“不过我能确定的是我可以先搞定盛丰,和与盛丰相关的企业。你要想长大,总要先喝到第一杯牛奶。”
为了拿到这第一杯牛奶,于直在家宴上,开口向祖父申请盛丰成为他和卫辙已经达成共识的创业项目的投资者。
于光华头一回站在父亲的立场劝了于直一句:“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卫辙的这个项目盈利模式不成熟,消费者们都不习惯在网上买首饰,把钱和时间投下去那是浪费。”
祖母林雪更加反对,卫辙的案底是同于直的过去一样的经历,是让她这么一个传统保守的老人家心有余悸的。
于直巧舌如簧地在家宴上花了两个小时说服至亲。全家只有祖父一直凝神听着他的创业畅想、他在美国打工时的见闻和他的决心。
于直说:“线上消费会变成未来的常规消费模式,轻奢乃至重奢产品都不会成为例外。而互联网不但可以实现贵价定制产品消费流程的简化,也更适合更多更年轻更有想法的设计师试水创业。中国新一代的珠宝设计师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们需要更容易沟通国内外消费者和厂商的平台。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讲到第二个小时,全家人都走了,独剩下祖父一人还在听。于直蹲在祖父跟前,握着祖父的手:“爷爷,这是一个赌博,赌的是我对未来中国珠宝行业的构想。就像巴克在狗队里已经设想做狼的头领。这是一个新的商业领域,我想做的就是建立这个新领域。”
于成明目光炯炯地望着于直:“新的领域固然不错,但是盛丰在老的领域里,都还没有做到面面俱到。”
“盛丰的镶嵌类产品,尤其是钻石产品一直不是很上台面。”于直毫不掩饰自己的狡黠神情,镇定地回望着于成明。
于成明倒也并不意外,“你有什么好办法?”
于直果断答道:“那就让钻石产品作为我的创业项目向集团公司交的第一份投名状。”
于成明老姜更辣,“我对你要做风险控制,盛丰也要对新的投资项目做风险管理,这个投资集团绝对控股。”
于直心有不服:“如果我这个投名状很大呢?“
于成明笑了,仿佛老怀甚慰,但是仍讲着理性的条件:“要让盛丰放你自由,你得先让盛丰赚钱。”
和祖父的谈判,于直半输半赢。他和卫辙商议一番,他们不得不承认翅膀未硬,须得受人所制。两人心平气和答允了于成明的条件。
那是一个极难完成的投名状——于成明要于直为以素金称霸市场数十年的盛丰那条积弱已久的镶嵌产品线带来即刻飘红的销售额,一年为限。卫辙再不通市场运营,亦觉出于成明给于直出的此题艰难。
于直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给了他未来的合伙人一颗定心丸,“是我找上的你,我会负责到底。筹备上头的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于直对如何制造他未来可运用的工具,早在他留学美国时就着手开始筹备了。
万丈高楼从何处划地?他入学以后,便开始到美国最知名的一些珠宝首饰专卖店打工。他是这些国际顶级珠宝品牌店堂内唯一的中国售货员,兼卖相英俊能讲会道懂金识钻,每每哄得中国旅游客满载而归,让他月月销售业绩爆表。
也是在打工的那些年月里,他发现美国不少未出名的个人珠宝设计师和独立工作室同大珠宝公司谈合作和经销时,总是受到不少阻难。这便是个人同集体博弈的最大痛点。其时,于直打工的珠宝店所在的一间百货公司开辟了本店的线上购物网站,在某一次情人节活动中,网罗了一些新锐的珠宝设计师在购物网站上办了一个珠宝设计比赛,让客户可以一边投票,一边下单参与众筹定制,最后得票最高的作品,由百货公司负责生产和发货到客户手中。
当时,于直负责的便是本店派遣参赛的设计师的作品生产和发货事务。美国本土的贵金属生产制作环节和物流运作系统都十分复杂,成本又很昂贵,让于直费了不少功夫协调。而如何在互联网上就完成设计之后的珠宝首饰的生产、销售、物流等供应链环节的想法,也在他脑海里应运而生了。他一直默默地,一遍又一遍构画这个不成熟的商业蓝图,但是并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来将它完善。
但是,于直不是个只拘泥在自己还不能落地的事业蓝图里的人。他更明白任何商业蓝图的实现,源于商业人脉的累积。
在认识Abbot之前,于直已经通过珠宝销售的机会,同不少国内外的珠宝商、设计师、买手打好了交道,不多久,便参与到珠宝行业内的聚会上去。Abbot的父亲是全纽约最大的钻石供应商之一,他们父子和于直的结识,就在一次业内聚会上。两个年轻人一聊,发现居然是同校同学,又都热衷户外运动,很是投缘。于直参过军,一身户外功夫只有旁人艳羡的份,Abbot很快便以于直马首是瞻,而于直也很快了解了Abbot那位钻石供应商父亲目前对正在崛起的东方市场的最大渴望。
于直做事,总能挑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手,或许真是遗传于家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他绝不会浪费最准确的机会。他在祖父跟前立下军令状后,便将脑海里的那些也许可能帮助到他的人一一盘点,Abbot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但,他还得先做点准备工作。
其时,于直在盛丰内部依旧举步维艰,穆子昀和于毅各有派系,谁都不会给予他方便。他唯有另起炉灶一条道。
事业一开始,于直只能一个人苦干。他先是寻到一个合拍的技术团队制作了一个珠宝交流展示网站。网页很简单,重点是展示都是国外个人珠宝设计师设计的热门产品和钻石货源情况。设计师是于直在留学时结识的几位业内闻名的大咖,货源自然是Abbot父亲所持有的澳洲和美洲的那几处矿场。双方都为于直所说的为他们制作一个在东方市场推荐他们的网站所动,授予于直相关形象和产品的展示权益。
为了使钻石的展示吸睛,于直花出最大一笔成本便是产品拍摄上。在拍摄的时候,他重新遇到了言楷,便是那位昔日因为光头哥败北于直,另拜于直当山头的小混混。言楷虽然没读楚什么文凭,但是摄像和视频制作的本领极高,在戏剧学院念了个舞美的业余班,进了一个出名的商业拍摄团队。
给于直照片没拍几天,言楷就成为了于直的第一个创业伙伴。二人和网页编写团队一起租在交通大学附近地板上有老鼠洞的老工房,这里离大学近,方便各种技术的交流。白天老鼠从他们的电脑线下面穿过,他们都忙得都没有空买老鼠药。
除此以外,于直还得日夜奔波在整个华东区各小型珠宝商之间,了解他们对产品的需求,尤其是价格,然后将自己即将上线的网站介绍给他们,告诉他们,自己有美洲最好的钻石货源,提供美国最好的个人珠宝品牌,这些品牌也将由盛丰代理入中国市场。
网站做成那日,于直花了十几万在上海的时尚媒体买了通稿。他的第一个网站“盛丰钻石新工场”正式发布。
当时对于直作风了如指掌的言楷,踯躅着迟迟不敢发布网站,“直哥,恕我直言啊,这里头几个设计师到底有没有把销售权给你代理啊?”
于直说:“发吧,他们不会拒绝上门的生意。”
剑已出鞘,必须耍尽十八般武艺,以求见血封喉,如果铩羽而归,如何面对自己的万丈雄心?于直不给自己做败局。
市场如同他这些年殚精竭虑的分析一般,网站一经发布,便在业内传开。其时,还未有系统展示国外个人设计师作品的网站,也未有将矿场钻石的供销情况发布的网站。于直的网站占了这两个先,很快便有不少人找了过来,有希望联系供货商的,也有希望购买设计师产品的。
至此,于直用一个网站便撬动了原料和产品的需求杠杆,他拿了订单,再去同设计师和钻石商聊下一步商业计划。
美国设计师很是愕然,“James,我没有授权销售啊!”
于直的底气已然不同,“所以说互联网时代可以带来意想不到的合作方向。”
他的讲法是滑头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骑着“鬼火”被警察追过四个红灯的无知少年。很快地,盛丰顺利代理了美国几位知名钻石设计师的产品,使得盛丰的镶嵌部门业绩重振,而额外地,盛丰也顺利成为美洲和澳洲知名钻石矿区在大中华区的代理方。
于直承诺祖父的那个投名状便这样完成。
和于直签下合伙人协议的卫辙,眼见于直如此标青的业绩,对其商业能力心服口服。
在签约仪式上,于直对卫辙说:“你只要负责技术,我来负责其他。”
他的弓已拉开,弦已架上,接下去便要从序曲进入正章。
在巴西隆多尼亚州的小镇上那间叫“潮湿的心”里遇到高洁,是一个意外。在遇到高洁之前,他的欲火有一点被跟前的巴西女郎撩起来。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自当有一切需求。于直在这方面开窍早,十八岁前已将对这方面的好奇探索完整,于他再无新鲜可言。成年以后,在男女情事上,他也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轻浮,很明白这只是平衡生理,愉悦精神的一项需要,和吃饭喝水的作用差不多。这项遗传令他本能厌恶,却又不得不在内心深深赞同。
这一晚巴西女郎靠近过来,他就随和地与她调情几句排遣排遣。当然,虽然身体有需求,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在异乡来一段艳遇是不安全的做法,更不消说异国的女体气味令他不是很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高洁走进了酒吧。
越昏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那一团雪白。他又见到了那只小白猫,睁着沉甸甸的眼睛,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防备着,也在渴望着。多么矛盾,但是又多么值得人垂怜?
于直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巴西女郎,他像当年走近小白猫一样接近了高洁。
和高洁聊天,有一点累。明明很渴望,偏偏很防备,装模作样,太不可爱。于直是不会强求的,就像第一晚没有强求给小白猫喂食。
这一晚他为高洁解决了印度人骚扰她的麻烦,高洁的手抓住他的手。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力度很弱,但是行动坚决。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淋了雨,才让身上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
她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当然不是香水味儿,但也不是花香或者植物香。他在酒吧里就发现了她身上的这股香,还仔细嗅了嗅,直到黑夜里并肩走着,因为雨后空气清新,他才辨出来,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幼弱的、甜馨的、香嫩的,属于童年才会有的味道。
于直是永不想回忆童年,可是,是多需要保护的人才会浑身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阵一阵地煽动着他的荷尔蒙本能,将他的需求煽动起来,他忍不住就想尝一尝她的味道,抱着或许能迎来一场不错的艳遇的心思。
于直吻住高洁的唇,呼吸着她的香气,确定着她的香气,被香气勾引着,脐下三寸已竖白旗。
小猫给了他一爪子,高洁扇了他一巴掌。
他冒了点儿火,瞬间又自制住。按照经验,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并非艳遇的好类型,所以为了这个大动肝火根本毫无必要。
于直即刻宣告放弃。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游戏准则,能好好收敛自己,不为无谓的人和事费唇舌、气力、心思。这是巴克告诉他的。他即将带领着他的摄制团队进入更深的丛林,那是更重要的事情。
于直也没有想到,他很快会再次遇上高洁。
他们的驳船跟着矿工们拍完一段,准备回程,听到上游传来枪声,随枪声而至的是那个女人被水流冲了过来。
于直和Abbot把高洁抱上船,Abbot从她手上把枪拿下来,说:“嘿,这姑娘居然有枪。”
于直并不意外,软硬不吃的女人,才能孤身在一个环境复杂的异乡工作,才会买一把枪防身,才具备一定胆量和野性,相当符合逻辑。
只是拿枪的女人不那么可爱,于直想也没想就把那把枪扔进了河里。
在高洁昏迷时,他是头一回仔仔细细打量她。
她肌肤晒黑了点儿,就他对她仅有几面的印象中,她的肌肤是白得有点不太健康那种。这样肤色的人不适合在热带雨林里生活,她似乎不是。她的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骨骼很纤细。骨骼纤细的人应该很柔弱,她似乎不是。她是鹅蛋面孔,双颊直直的,颧骨不是很高,沿着颧骨而下到下颌的弧度美好,由此看来她笑起来牵动的苹果肌一定很漂亮。颧骨不高的人脾气应该不会很倔强,她似乎不是。她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神情甜净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忧郁,她似乎不是。
于直决定在高洁醒来之前先熬一锅肉汤泡米饭给她。
他所有的“似乎”猜测在给她正位脱臼的胳膊时得到证实。明明已疼痛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忍功一流,于直倒是挺激赏。
带高洁去洗澡,是他的存心调戏,看她怎么应付他。
谁知道她会这样说?她坦坦荡荡地拿大道理来堵塞他可能以荷尔蒙祭出的任何借口。
“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不能动,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了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高洁也是个狡猾的人,察言观色,准确判断,策略直接,行动小心,她这次是拿大道理来压人。
脱掉她的衣服,对于直来说,是一桩折磨的事,但是被大道理压了,君子就不得不做下去。
她的身材果然纤细,那腰肢双手一握就能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但是那胸脯骄傲而饱满,于直背对着洗澡的高洁时,伸手张开自己的手掌,估量了一下尺寸,他的一只手握上去,应该严丝合缝,恰恰好。
想象起来,折磨了自己。
他顺口调戏过去,她机敏灵活,水来土掩,聪明慧黠,是个好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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