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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因为是你,迷恋悲哀005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13238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高洁的神思开了点小差,在想,啊?原来过去的于直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花过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她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

穆子昀又细瞧高洁的眉眼:“洁洁,当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从阿里山上下来,我很是吃了一惊。”

高洁闻言也不禁吃惊,冷冷地问:“表姨,你还监视他?”

穆子昀并不否认:“于直毕竟长大了,他回国后进了盛丰,没少和我对着干。在台湾的时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台湾行业里那些人的关系。意外拍到你们,是我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直到我邀请你来上海,你立刻就答应下来,我才确定了你这傻孩子,真的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对你存着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我帮你创造了接近他的条件,也是不想你太过于辛苦。只是出乎我的意料,你这么快就把他搞定了。”

高洁面上一红,对此只得沉默。

穆子昀说:“在前几天,于直在家宴上说他要订婚,和你。”

高洁虽然不至于震惊,但还是惊讶了。她惊讶于直对他们的婚姻竟是如此赤诚,如此恳切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落到实处。她一作如此想,四肢百骸就隐隐地痛。

穆子昀又说道:“按照于家的规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确定关系,就可以得到盛丰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由林雪的股权中拨出。确定关系就算分手,也将拥有这份股权,而且并不干涉其转让。这是为了约束子女好好选择另一半,不要轻易合离。老太太最重子孙亲情。”

高洁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端起茶杯喝掉半凉的红茶。

穆子昀问高洁:“洁洁,在你的整个计划里,有没有想过把于直从高潓手里抢过来后,要怎么办呢?”

高洁如遭雷击一般,差一点拿不稳手中的茶杯。

穆子昀的问题是一个锥子,刺开她极不愿去谋算、实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着,虽然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将这个问题敲打出来,她确实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地颤,微微地痛。

她欺骗了于直,为了一己私欲,当抢夺成功的报复快感袭来,她已无暇顾及其他。之后怎么办呢?是同于直继续这场由欺骗开始的虚情假意?而她哪里有脸面和他继续这一场动机不纯的虚伪爱恋呢?

穆子昀又问:“你的报复,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对方一时的痛苦,然后就全部不了了之吗?”

高洁咬住唇,握稳了茶杯,手指紧紧地拢住杯身,指节几乎泛白。

她抛开全部自尊,武装出自己不耻的模样,豁出身体去布的局,实在简陋,她赌上的那一把确如穆子昀所言,不过是令高潓母女痛苦。这样的痛苦可以稍减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时的快意。她的惶惑、彷徨又冒出头了,这些日子的不安宁和不甘心又开始啃噬内心。

穆子昀慢慢悠悠讲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我手上至今只有盛丰金饰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虽然每年薪资分红不菲,但与我为盛丰做出的贡献、我逝去的那三个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洁洁,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权转让给我,我给你一个控制你父亲公司生死之机的机会,这样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点情伤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应该得到补偿。我失去孩子的悲伤,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扪心自问,对不对?”

高洁松开手指,放下茶杯,眼下万丈高楼都在脚底,骨中的刺痛已然无暇顾及,因为面前是重重筹码铺成的火山,一条火引由穆子昀点燃。她的恨、她的愧沿着火引而上,扫荡开了犹豫,泯灭了愧疚。她被强烈地吸引着,蠢蠢欲动,无法自拔。也根本不想自拔。

母亲还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难以昭雪的,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而无能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撑的这一星点报复只能用来解渴,但灭不了这场熊熊大火。

高洁也正看着穆子昀,现在她眼中的那点恨和愧酿造出来的光芒已同穆子昀连成一线。从她看到吴晓慈的获奖新闻开始,她就把她自己当成一柄武器,但只是钝刀出击,穆子昀现在交付她一把利剑,那可以一剑穿心。她走到现在所有的付处,将得到最实际最痛快最解恨的回报。

站在高处的高洁,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烧灼出来的热,裹挟着她,推动着她。

“表姨,我要一个和吴晓慈谈谈恩怨的资本。”

穆子昀如愿地举起茶杯,同高洁一碰:“我自然有办法让吴晓慈知道伤害了你和表姐,应该付出的代价。”

整个下午,高洁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落不到实处。

当一个人处于深渊底部,实实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担她内心深藏阴谋的苦衷,抚平她一路孤身图谋的恐惧。她内心深处最苦闷的无力,最灼热的欲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纾解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这个世间也只有穆子昀有这个资格来分担她内心的阴影。在她惘然若失之际,从天降下奇兵,助她鸣金收战,大获全胜。她根本无法拒绝。

高洁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设计制作的那些作品前,长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梅先生说:“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通知已经发下来了,这个月要把设计作品发过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赛?”

高洁醒过神,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与于直谈情说爱,其余的时间统统花在了设计作品上头。时常是于直半夜醒过来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时间用在哪里,显而易见。在于直、在工作、在作品。均有成果。

高洁拿出来的作品,又让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对黄铂金镶黄钻水沫玉耳坠。耳坠分双体:扣体是用铂金围边,缀白钻,黄金做芯,镶黄钻,华贵异常;坠体用铂金以金银细工手法制成圆形网状,网中吊一通体透明制成心形的水沫玉。

高洁向梅先生解释设计理念:“美国的这个比赛,需要体现出极高的珠宝价值和饰品售价,所以我用了铂金和钻,可以去报两千到五千美元组的竞赛。但是我们还需推广我们的水沫玉,水头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钻石相得益彰,中西结合的理念在评委那里能讨巧。”

梅先生问:“叫什么名字呢?”

高洁答:“还没有想好。”

她是的确没什么主意。在设计的日子里,她的专注看似平静,实际上上心绪乱极,下意识就做出这样的设计出来,心在网中,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梅先生想了一想,“不妨叫‘心网’。”

高洁在心中长叹一声,原来她乱极的心绪,连梅先生都瞒不住。她只得承认,说:“好的。”

这一晚,高洁特地买了牛里脊煎了牛排,于直爱牛肉但不爱西餐里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面包,于直口味里那点西式的爱好都在面包蛋糕上头;她在桌上放了蜡烛和于直随手存在家里的红酒。

最后她把那只猎犬形状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

于直进门时,就看见高洁坐在烛光下等着他。脸庞映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钻石。他坐到高洁对面:“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高洁隔着烛光,在不确定的明灭里问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吗?”

于直说:“你过来。”

高洁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搂,坐入他怀中。

他说:“我已经和家里人提了,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高洁捧着于直的脸,用手指描摹他宽阔的额,再到他的眉骨。她从没有细细抚摸过他的眉骨,原来摸上去眉峰有点儿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着情意的,在烛光下,如水似云。

高洁捧着他的脸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纠缠,羞涩却又大胆,节制却又贪婪。很快,他开始回应她,攻城略地般吞噬着她,几乎将她口中肺中的空气挤压殆尽。她狠狠挣扎,才挣开一条缝隙,在他唇间轻轻地说:“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给你。”

于是再无退路可言。

意料之中的暴风雨,终归是刮卷起来,逐步蔓延。

吴晓慈连着五日给高洁电话,高洁一直到第六日她再来电话时,才施施然接起来。

吴晓慈的声音低哑,也可能带着哭腔,她说:“洁洁,你……好。”

高洁正走出常德公寓,拿着电话对着街边咖啡馆,玻璃里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脸上清晰的笑意。她走进咖啡馆,找了最边角的一个位置,叫了一杯姜茶。

她没有回答吴晓慈,也没有挂上电话。她要她着急。

吴晓慈着急地问:“洁洁,你在听吗?”

高洁交叠起双腿,给自己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嗯。”

吴晓慈反而嗫嚅起来,“洁洁,我知道这个电话很冒昧。”

“说吧。”高洁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冰冷。

“你在和于先生谈恋爱吗?”

“我们准备结婚。”

“不,洁洁,行行好,不要这样。你们这么做,潓潓受不了的。”

服务员送上姜茶,高洁向服务员点头微笑致谢:“她怎么不亲口来跟我说呢?”

吴晓慈嘤嘤哭出来:“潓潓还在医院里。洁洁,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高洁打断她:“抱歉,你没有资格来讨论我的感情问题,高潓自己说过,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强的,爱情不再,就该放手。她应该有这份自知之明。”

吴晓慈仍在嘤嘤地哭:“我没有想到潓潓这么爱于先生,她醒过来后茶饭不思。洁洁,你爸爸的全部财产都可以给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让给潓潓?”

高洁冷冷地笑,又是这样一副好像什么都不要索取的可怜相,当初也是这样逼迫着母亲。她将电话摁掉。

在喝完一杯茶后,她的电话再度响起来。

高海沉缓的声音传过来:“洁洁,我是爸爸。”

高洁想,高潓真是个被双亲疼爱到极点的孩子。她固然让她的颜面丧尽,但是她拥有双亲的庇护。

但是她没有想到高海只是问她:“你真的喜欢于直?”

高洁想也不想,答:“是。”

高海沉吟了许久,说道:“洁洁,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没有任何意见。好好保护自己,爸爸挂了。”

耳畔忙音许久,高洁才将手机放下。

她给穆子昀打了个电话,说:“表姨,我希望那边同吴晓慈谈判时,先提一个条件。”她一字一顿,“让她开新闻发布会,自己承认获珠宝大奖的作品是抄袭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的。”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讲完以后,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瘫坐在座椅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高洁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才积累了一点点起立的气力。回到公寓,已近九点,而于直还未回来。

仿佛已成习惯,高洁跟随着自己的意识打开冰箱,拿出前几日自铜川路水产市场买来的手打牛肉丸,参照前几日打印出来的越南菜谱,为于直做了一碗牛肉丸河粉。河粉做完,于直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来,高洁好像被什么灼烫到一样躲进自己的工作室。

于直并没有来打搅她,她听到他在客厅里换了衣服,听到他坐下来吃完了她做的那碗河粉,听到他洗了碗后去卫生间洗漱,听到他上了床。她又静静等了等,琢磨着他应当已经入睡时才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但是高洁一直没有睡着,空荡荡的心比空荡荡的肚子更难受。她翻来覆去几次,于直就醒了过来。

他说:“出去吃点东西吧!”

说完,他不由她拒绝地在半夜带她开车去了霍山路。那条路上有夜排档,卖的是号称“四大金刚”的上海点心,应该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点心摊位前排队的人乌泱泱的。

高洁跟着于直排队时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来这里巴巴地排队买烧饼馄饨。”

她看到摊位前的老板一副输了钱的面孔,训斥着排队排得挡住他视线的顾客们:“让开让开,木头一样站在这里当桩子啊?挡着我看炉子了!”居然没有一个顾客反驳他的凶狠,反而真的不约而同让了让路。

高洁不禁又摇头:“这样凶悍的老板,还有这么多人送上门给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于直弹她额头:“这里热闹得很。”

也的确是热闹得很。黑夜里的人声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间热闹,可以驱散黑暗,驱散寒冷,教人生出别样的世俗快乐。

于直总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乐。这样的时光所剩无几了。

高洁又失神了,于直好像并没有发现。但他们排队的半小时内,谁也没有同谁讲话。一直轮到摊位前,于直一气买了六个甜大饼,两碗小馄饨。老板一手往饼炉里拍饼,一手找零给于直时,被他捏牢了手腕。

于直讲:“老板,次次这么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路灯昏昏的光,炉内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脸上没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时也会勾着嘴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让这冷笑骇人极了。

他是当真在发脾气。

老板同于直对视了不过几秒钟,他的凶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压了下去,手又挣不开于直的钳制,只得先避开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币扔过来,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块钱嘛!”

于直才甩开他的手:“三块钱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长点记性,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这点把戏唬住,也不是没有人会找你算算这笔小账。”

高洁拿了烧饼默默走开,坐在路边油腻肮脏的折叠桌前咬了一口烧饼就饱了。两碗小馄饨全让于直一人吃完。

她借口有点困先回到车里头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对于直说:“以后夜宵还是在家里吃吧?”

于直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行啊。”

高洁将头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国参加比赛了,陪我一起去,好吗?”

于直望着前方的道路,还是微笑:“行啊。”

高洁是在美国参赛时,看到了吴晓慈在国内举办新闻发布会的新闻。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对着媒体一鞠躬,说道:“我很惭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国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上获得银奖的作品‘慧眼’是抄袭了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老师的旧作。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万分。潘悦女士是我在设计上的启蒙恩师,我却窃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经申请赛方收回这个奖项,我为我的行为负责,从此以后,不再涉足珠宝行业。”

她再次长久地向媒体鞠躬。

高洁长久地看着,疑惑着自己居然没有笑。

于直进来时,她将网页关掉,转过身,看着只在腰间系着浴巾的他。宽阔的肩膀,雄浑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优美的腹肌,同亚马孙雨林里看到的一样。她从那个时候就记着这样的他了。

很快,她就要放开这样的他了。她拿起穆子昀递来的利剑那一刻,就不能够太过于贪心。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高洁解开于直的浴巾,她想让他满足,便怀着一点补偿的虔诚吻上去,一点点地吻,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强壮的身体上。

于直握着她下沉的腰笑道:“这么主动,我倒有点儿不习惯了。”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停在她心脏的部位。

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高洁想,一切就快结束了。这些世俗的快乐,情爱的熨帖,终将全都远离她,她将继续她孤独的漂泊。

于直问她:“妹妹,怎么又哭了?”

她呜咽着、回避着、遮掩着:“疼。”

他坐起身来,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泪,双臂托起她的背,将她置于怀中,倾斜着搂抱着,好像给她制成一个摇篮呵护着她。

他在她耳边说:“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夜半时分,高洁又惊醒过来。她开始她的行动后,时常半夜惊醒,和穆子昀联盟后,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欢爱,也无法令她睡好。

她半起身,望着于直孩子一样的睡颜,用手指划过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她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说:“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谢谢你。于直……”

直到说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想着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于直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掐灭她的烟:“戒了吧?”

她说:“好的。”

于直说:“奶奶说她中秋后的寿宴上,宣布我们订婚。到时候,她会和你签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高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于直亲她的脸颊:“我们于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

高洁闭上了双眼,最后的期限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时间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复真身。她抱紧于直,将头埋入他怀中。

圣洛朗珠宝设计大师赛结束后,于直正式将高洁带入于家大宅。就在她当日跟着当伴郎的于直进过的那个军区大院。

她正式见到了于直的父亲于光华。这个中年男子皮肤和体态保持得当,同自己的父亲同龄,却拥有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乌发,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却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懒神态中显一股倜傥风度,有足让穆子昀颠倒半世的资本。

于光华对高洁很客气,没有对他们订婚这样的大事提出一星半点建议,全凭于老太太同于直拿意见。

高洁看出来于直与他父亲并不亲睦。至少他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过给母亲和儿子面子。

于老太太林雪对高洁已很亲近。她找过高洁将话说开以后,就时常带她一起去拍卖行看拍品。

高洁懂画家常识,林雪爱画。她们都不喜欢郎世宁,嫌弃工整呆板,兼少文气,她们都喜欢八大山人,尤其是鱼鸟白眼望天的图卷。

林雪说:“把世间浊气化成一个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却有大气度,不易啊!”

高洁说:“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里,发泄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个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林雪抓着她的手,拍一拍。

有了共同语言,更增进感情。

林雪待高洁,也像待孙女一般,与她同桌吃饭,也会搛起菜来,送入她口中。她说:“我总当孙儿们年纪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样照顾,转眼他们都大了。于直长到这点郎当岁,可没让我省心过。”

在高洁特意的关心下,自穆子昀那一边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内之事。知道这些年林雪一年比一年更操心着两个孙子的一切,也更着紧一家的圆满和谐,好像是在弥补早年忙于事业疏于料理家庭的遗憾。但老太太每次聊到于直,却都是点到即止,很少细谈下去。而穆子昀也对所有有关于直的话题回避着。

于直自己也回避同她谈及他的过去,她多问几句,于直就弹她的额头:“我就是个胡混的魔王,没什么好故事。你听完以后就不肯嫁给我了。”

他吻住她,吻住她的继续发问,她也无法继续发问。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还要复杂。她既想知道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备知道更多的资格,最后只能无言而终。

张自清律师在这期间同高洁联系了一次,通知高洁,已将房屋售出,售价一千万元。

高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张律师,我知道这两年上海的房价涨得很快,但是那个小区周围的挂牌价一直是一平米八万左右,老屋不到八十平米。”

张自清律师笑着说:“你安心啦,你们在虹口的老房子那个地段最近纳入新开发的商业中心里,风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价出手。你快点办理手续吧,也算赶在清明节前头,把你妈妈最后交代的事情办完了。”

高洁虽然存疑,但也无心多想,她同于直吃晚饭时,说到了清明节时想给母亲扫墓。

于直说:“我陪你去。”

她有些抗拒地抬眼。

他撇嘴笑:“难道我没资格陪你去给你妈扫墓吗?”

“不是这样子的。”她虚弱地否认。

高洁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能阻止于直的相陪。他们两人在墓前不约而同都没有说话。高洁动手将墓碑清理干净,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洁手制的白莲。

两人三鞠躬。高洁在心内想,妈妈,我做了错事,我骗了人,可我停不下来,所以我得负责,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来赎罪。

走出墓园时,于直握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她在办理着房产交割手续的这几日里,已经陆续有财经新闻发出,说及现今文化产业的公司举步维艰,特举了著名画家高海的文化公司如今资不抵债,支撑艰难,他们抵押股本的机构已开始下最后通牒。在社交媒体上,关注高潓的网友们敏锐地发现了她失态已久,曾和她有过龃龉的网友当然不会放过她,他们甚至搜集到了一些私人资料,嘲笑高潓在编造一场恋爱以追求男方,但是最后失利了,他们还嘲笑着高潓的父亲破了产就不应该继续将自己装成名媛。

两人又是不约而同对这些媒体的声音置若罔闻。

在高洁还是瞒着于直去看了在医院中的高潓。

知道高海一家如今也暂住上海,也是自那些搜索着能颠覆高潓的资料的网友那里,他们甚至查到了高潓如今住的医院。

高洁走到高潓的病房门口,里头没有其他人。高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与她相似的容颜因为病态的苍白和露骨的瘦削而显得更刻薄。她正聊赖地望着窗外,眼里已丧失锐气。

她离开高潓的病房,在走廊里遇到了吴晓慈。

吴晓慈受惊的兔子一样盯着她:“你……你来想干什么?”

高洁微笑着说:“我就要订婚了,订婚典礼会邀请你们一家的。”

吴晓慈神经质地后退:“不要,不要。洁洁,你放过我们吧。”她落下泪来,“我错了,我错了,我和那些人说了全是我的错,你们不要牵连高海和高潓,你们放过他们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经不起了。我们这些年,也过得不太好,没有那么好。”

吴晓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来就是弱不禁风的长相,现在只能用嶙峋来形容。高洁看到她的泪,本以为自己会很畅快,但是没有。

她步履僵硬地离开。

高海没有再给过她电话,她回到上海后,还是将请帖寄去了。这将为他们家族内两代人的恩怨画一个句点。

梅先生对高洁和于直的婚事反应很奇怪,和当初于直向她求婚时,他那两位发小的态度差不多。

他并没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说:“高洁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个于直结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洁笑着说:“我的私人感情是不会影响到我创业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做好‘水之遥’,请您一定放心。”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讲:“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很专业,我很放心。但是终身大事嘛还是要好好考虑,好好考虑,啊?”

高洁将话题岔开,换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讨论。

这个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开梅先生的注意力。他问她:“把作品编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错,只是怎么传播法呢?”

高洁说:“现在的社交媒体是品牌推广的最好渠道之一了,在国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尝试过故事视频软广告的传播,有不少成功的案例。趁着内地的网络视频也在慢慢兴起,我们可以尝试一下。”她还将自己具体的项目计划表拿出来和梅先生沟通,“这一年来,我一边设计一边做大客户销售,虽然有点业绩,但是只算开了个小头,实际上我们的品牌还处在筹备期。我想更进一步发展,目前我们第一批产品的数量已经足够扩大销售规模了,我准备开一家线上店铺,配合社交媒体的视频传播,我相信这样子打广告对我们的品牌一定更有帮助。所以接下来除了找这个编剧,我还准备找一家能帮我们运营网店的代运营公司,再招聘一个设计助手,加快我的产品研发速度。”

梅先生认真把高洁对新的一年做的项目计划看完,计划详实、预算合理、步骤明确,他们一拍即合,梅先生说:“你是个靠谱的合伙人,我也就闲话不多讲,招人的事情我让我公司的人事经理配合你,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也交给我来办。”

于是就此讲定,高洁开始忙着招聘工作。

有些困难也在高洁的预料之中,招聘工作进展得并不是十分顺利。就拿设计助理这个岗位来讲,特别优秀的珠宝设计人才对工作室初建的规模不是很满意,也对未来的发展担忧。虽然高洁对他们的资历很满意,但他们基本都向高洁表达了委婉的拒绝。

高洁明白自己目前的资本和实力是留不住成熟出色的人才的,她颇为疲倦地表示理解。至最后折中下来,只有一名今年大学毕业的珠宝设计专业的毕业生各方面比较适合这个岗位,并且也愿意来任职。

高洁对女孩的简历还是比较满意的,女孩叫何雯雯,附在简历后的设计作品虽然手法稚嫩,但有新意,技巧也算娴熟。她问何雯雯:“我们是一个尚未成名的设计师品牌,未来有很多不确定性。你为什么最终愿意留下来呢?其实对于大学毕业生来说,应该会更倾向去大公司锻炼。”

何雯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就是因为未来有许多不确定性才值得挑战一下呀!挑战了以后会有个很好的结果也说不定。不挑战的话,可能什么结果都没有。”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有高洁获奖作品的照片,“我特别喜欢您这个作品,我想跟着您肯定能学很多。”

女孩儿的话里充满着向往以及对未来的期待,高洁被感染到了,甚至想到了当年刚毕业的自己,是没有这样的向往和期待的,她问女孩儿:“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班?”

何雯雯说:“随时。”

就在高洁顺利招聘到设计助理的同时,梅先生那边找编剧和摄制团队的事情亦有了进展。

先是有个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上门自荐做编剧。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剪得极碎极短,眼睛又极大,穿着棉布白衬衫、窄腿格子裤和帆布鞋,一副充满了灵气的模样。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很安静地听高洁把品牌、产品和剧本要求介绍了一遍,不像其他来面试的编剧那样立刻夸夸其谈,她说:“我现在一时半会儿没什么思路,能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吗?一个礼拜后我给你看我写的故事大纲。”

虽然是头一次见面,裴霈的务实坦率给高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诺,在第二周的这一天,果然带着她的大纲来复试了。

裴霈对高洁说:“我想‘水之遥’应该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寻找内心最单纯最深刻的渴望,好像就在河对岸,很近又很远。”

她对品牌故事提纲挈领式的概括,把高洁听愣住了。虽然她后来说的故事还不是很完善,但是已经很见笔力和想法。更为重要的是,她对薪酬的要求不高。高洁同梅先生商议,性价比这样好的人才,实在很符合现在创业期的需求。

裴霈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为她解决住宿,高洁看常德公寓的展厅还有一间小房间空着,就问她:“直接住在展厅这里,兼做服务员,可以吗?”

裴霈扑闪着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来报到。她的行李极少,只有一个箱子,人也很讲规矩,依照约定,除了构思故事以外,也负责接待客户,帮忙销售。

只剩下摄制团队一时半会儿无法立刻到位,梅先生对高洁说:“我找了个海归摄制团队,导演和摄像都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以前拍过些实验性的作品。他们看了裴霈的故事大纲,觉得很有意思,答应和我们合作。不过他们希望打他们工作室制作的名头,作为回报,他们也承担一小部分拍摄经费。我就代你答应了,这样能省我们一大笔制作费。就是他们目前在云南拍片,要过几周才能来上海和我们签合同。”

梅先生将这个团队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交给高洁,然后又对高洁抱歉道:“我最近要陪家人去国外度假,恐怕这阵子顾不上你这边的事情。不过你是个有想法肯实干的人,这些具体执行的事情难不倒你。关于运营公司的事情,你觉得商务条款上没问题就自己拍板吧。”

高洁自当满口答允,更加卖力地经营自己的这份事业,陀螺似的忙起来,一直到中秋。

在这日上午,她同梅先生介绍的一间网店代运营公司洽谈好合作意向。对方公司是运营网络店铺的领头企业之一,一番交流下来,高洁自觉受益不少,对他们各方面的资质非常满意。但她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对方来洽谈的是一位客户经理,可能到了现场才发现高洁的珠宝品牌是初创的小众设计师品牌,一下就显得兴致缺缺,只是看在梅先生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接下这个项目的样子。

但高洁不以为意,接受了对方给出的店铺设计和客服的最低人员配置方案,且不急不缓地对对方提出的比较高的运营报价提出调整建议:“对网络店铺来说,客服就相当于销售。我比较建议我们按照销售额来划分提成比例,销售额越高,提成越高。”

这位客户经理一愣,说:“这……我们需要研究研究。”

高洁微微一笑:“我想梅先生应该也是这个意思的。”

对方如高洁意料之中,真的是碍于梅先生的面子,想了一想,最终还是答应了高洁修改的商务条件。

这一番讨价还价结束后,也到了下午两点半。高洁送走对方,便准备提前下班。

裴霈问:“高洁姐姐,你要赶着去过中秋节吧?”

高洁一愣,一拍额头:“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她对裴霈说,“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所以没有准备月饼给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伙伴呢!”

裴霈笑:“我现在是白吃白住,还没帮你把故事写好呢,你就当我是合作伙伴啦?”

裴霈的坦率让高洁欢喜,她鼓励她:“我相信你会写得很出色的。”

裴霈朝她握握拳头。

高洁将钥匙交给裴霈,走下楼后,灵机一动,又折回来,问她:“现在的上海人最喜欢吃什么样的月饼?”

裴霈答:“必定鲜肉月饼啊!”

高洁问:“在哪里买呢?”

巧在裴霈是个行家,立刻说:“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买。可我觉得德兴馆的鲜肉月饼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欢德兴馆的。离这里最近的分店在金陵东路。”

高洁道谢,下楼时给于直打电话,于直却一直没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进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级成衣店。

林雪为她定制了一件订婚仪式上穿的礼服,是大牌特制款,衣服从意大利被送来。高洁穿在身上正合适——黑白格子的图案,简约典雅,大气合身。

售货员半蹲着为她拉平下摆,然后让出空间,请她照镜子。看着镜子,高洁有一点自己是处在棋盘之中的幻觉。

出了久光,她又给于直电话,于直还是没有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就叫了出租车直接到金陵东路,找到德兴馆。

中秋正日,门口排队的人绕着饭店排了两圈。高洁排在末尾,不免担心买不到月饼。谁知道一小时后轮到她时,凑巧也不巧,只剩下一只月饼。排在她身后的人哀号阵阵。服务员阿姨问她:“要不要?”

高洁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她买下来又问,“还能在哪家分店再买一点吗?”

服务员答:“你去广东路总店问问。“

高洁道谢,可是中秋拥堵如何都叫不到车,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兴馆的广东路总店,谁知道也无货了,她被服务员指点着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车,靠一路小跑抵达,还是无货。高洁虽然沮丧,但是仍有不甘。不过这一次她运气不错,终于招到了出租车。她翻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的app,指示司机依次去其余几家德兴馆分店。

出租司机好笑地问:“小姐侬胃口好的,这几家店兜一圈下来就是浦东浦西跨江游了,这是要做啥?”

高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鲜肉月饼。”

出租司机将车启动,再次重复他的调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问,“买月饼给家里老人吗?”

高洁摇头:“不是。”

司机说:“那一定是窝里厢老公了?”

高洁尴尬,再次摇头:“我还没有结婚。”

话痨司机并不就此放过她,笑着说:“那就是男朋友了,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买月饼,小姐啊,这样做太跌身价!上海小姑娘都是让男朋友跑东跑西买月饼的。”

高洁垂下头,木讷无措,纠结又诚实地说:“就是一个朋友。”

司机一脸搞不懂,但看高洁已无心同他搭讪,便只管开车。

浦江两岸均异常拥堵,周折了近三个小时,高洁终于在浦东的昌里路德兴馆补到了三只月饼,再回到浦西的静安寺,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

她一路上给于直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这情况很反常,她虽然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将晚饭做好。不过半个小时,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经被端上桌,她还蒸鲈鱼,炖了锅鸡汤,最后拌了个蔬菜色拉。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还是没有回来,给他电话仍旧未接听。倒是穆子昀打来电话:“你我的股权转让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先来签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签完合同,你把签完的合同给我就行了。”

高洁的头隐隐地痛起来,说:“我知道了。”

穆子昀问她:“你想好到时候找什么借口和于直分手了吗?”

高洁的心也隐隐地痛起来:“分手很容易,随便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她挂上电话,惶惶地坐在桌前,愣愣地望着一桌的菜。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饼,烤得金黄透亮,很圆满的样子。高洁想起来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莲蓉月饼。

这么快已经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个充满愤怒却又莽撞的决心,做出这个不可挽回的决定,踏上这条注定痛快与痛苦、满足与愧疚纠缠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届时,希望能够卸载这一年心灵上已经无法负载的负重,虽然有些负疚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卸载的——可是于直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高洁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么不去床上睡?”

高洁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里了?晚饭吃过了吗?”

于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饼:“你买了鲜肉月饼?”

高洁将脸靠在于直的胸膛上,说:“嗯,德兴馆的。有个上海小妹妹说他们的鲜肉月饼上海第一。”

于直抚着她的发:“这个小妹妹倒是很懂行。”

高洁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热热,吃饭吧!”她抬眼一看墙上的挂钟,竟是半夜两点半,没来由地心就凉下来,“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

于直松开她:“还没有,今天很忙。你先去热菜,我去洗手。”

高洁又高兴起来,将菜重新热过,将月饼放入烤箱烘烤加热,只是色拉已经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货。

于直所说的未吃晚饭应该是没有骗她,他几乎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干掉。最后拿起一只月饼,隔着桌子递到高洁口边想要喂她。高洁难为情,将头一偏:“我自己来。”

于直也不勉强,收回手中的月饼自己吃,笑着对她说:“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好在师傅手艺上头,揉面拌馅的手势一流,回头我找他们来教你,明年你做给我吃。”

高洁捧着月饼刚刚放在口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就顿一顿动作,说:“再说吧。中秋节都过去了。”

于直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一轮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当空,他望向月亮,说:“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实没什么两样。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

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长身玉立,却被圆月衬成形影相吊,居然有几分凄清寂寥。

高洁神思一黯,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体渐渐暖和。她想起来,去年的今日,身体也是冰凉的,然而拥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地建立这个局,利用了可以利用的一切,到达了她想要的终点,也做好了抵达终点后一切变故的准备。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偿还。只有对这个男人在感情上的亏欠,也许永远无法回报。或许离开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也就离开这个装模作样成世界上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这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她即将走上她这一段漂泊旅程的终点。

对着月亮做下这个最决绝的决定也就在几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拥也就在几日之前。高洁以为这就是结局了,谁能知道结局会变成另一场飓风的开始,始于这一场订婚仪式。

于直现在就站在舞台之上,众人之前,聚光灯下。分明熟悉的面庞,分明熟悉的身形,然而,高洁发现,她好像完全不认识舞台上那个原本应当令她愧疚得难以自遣的男人了。

熟悉的人说出陌生的话,熟悉的笑容变成陌生的冷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甚至老谋深算。是的,高洁终于看出来于直的老谋深算,从他勾唇的微笑里,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他是笑着的,但是他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举手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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