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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因为是你,迷恋悲哀003
书名: 只为遇见你 作者: 未再 本章字数: 20083 更新时间: 2024-04-26 15:53:18
吴晓慈下台以后,高潓开心地同她拥抱,母女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举起酒杯和大家干杯畅饮。
坐在高洁身边的几位同桌人员轻声聊了起来。
“听说这次吴晓慈拿了奖以后,我们岛内就有大的百货公司想要把她请过来合作。这一次她来剪彩,合作八成是定了吧?”
“不一定,不一定,对岸也有大的珠宝集团在和她谈合作,她现在可是两岸争抢的人才,好在拿的是美国护照,在合作上不用顾及什么身份归属和祖国情感。”
高洁欠身,同几位闲聊的同桌交换了名片,亦得到对方的名片。最后讲话的那一位是某个门户网站的记者。
高洁问她:“我也听说内地有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要和吴女士合作的消息,不过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主编拿起高洁的名片:“原来你是S&A的设计师,那么一定听说过盛丰金饰吧?”
高洁一怔,“听说过,他们做的金饰品很有名气,但是设计一直很传统。”
主编得兴,继续讲道:“盛丰金饰这两年很注意延揽新锐设计师品牌,已经代理了好几个国际上拿奖设计师的品牌,再加上——”他故意顿一顿,显得自己消息很灵通,“盛丰的小开和高家的女孩子谈恋爱呢!合作可不就是讲一个求近舍远吗?”
高洁抿嘴嗤笑:“我对盛丰不大熟悉,原来传统企业的做事风格是这样的。”
主编继续讲道:“听说啊,盛丰的新业务拓展这两年都是这位小开负责,他的谈判功夫一流,把我们岛内的几位设计师都谈过去合作了个什么网路平台项目……”
高洁还想细细地听,奈何有熟人上来同主编打招呼,对方便走开应酬去也。这一桌遂又开始了另一个圈内热门话题。
高洁静静想了想,再度往高潓母女的方向看过去,她看到高潓起身接了一个电话,笑如蜜糖一样走向门外。不一会儿,她挽着一个人走进展馆。
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只是头发剪短了,皮肤养白了。他勾起了好看的嘴角,任高潓挽着他的臂弯。
鬼使神差地,高洁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她转头,看到她站在了自己参展的作品旁边——栖息在树枝上的美洲虎,正蓄势待发。
为期一周的珠宝展览顺利开展,高洁的两件作品受到主办方的肯定,并将之作为本次展览的首席推荐作品制成海报,还邀请了媒体采访高洁。
高洁就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第一次接受媒体的采访。
记者问她:“您设计的灵感来自哪里呢?”
她答:“来自热带雨林的动物和印第安人。人类原始的欲望是动物性的,带着侵略的本质,人类保护内心的本质又是一种本能。”
记者笑笑,没太听懂。设计师总是天马行空,按照他们所谓的灵感来设计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作品。他对此表示理解,反正也只是关于一个不知名的设计新人的报导而已。
高洁并没有指望记者能懂得她想要表达的深刻含义,她也对着记者礼貌地笑笑。
记者又问:“有没有想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呢?”
高洁愣住。这个问题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为了使报导更丰满,记者提醒她:“您应该考虑考虑做自己的品牌,作为新锐设计师,做自有品牌有望成为行业标杆,就像吴晓慈的‘慈LOVE’。”
为了表现对记者工作的配合,高洁再度缓慢地点着头,做一副心悦诚服状,但不是没有被逼迫的成分在。
记者很满意,今次报导的内容又详实了一些,他圆满收工下班。
结束采访,同样收工下班的高洁回到旧宅后,上网查了“慈LOVE”的信息。品牌建立于前年,巧就巧在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讯息页上也罗列了吴晓慈这些年的设计作品,都是高洁熟悉的风格和样式,一看便知同母亲是师出同门。
只是——高洁细意地浏览了几遍,越看越疑惑起来:吴晓慈的设计固然是带着浓烈的东方古典之风,但其出彩的点睛之处往往用北欧简约风格的处理方式。虽有报刊杂志赞誉吴晓慈的设计融合了东西方之长,当然高洁翻阅出求学这些年里,为考察其他设计师的优秀设计,她所搜集的上千欧美设计师作品集出来做仔细核对,而后抚案长叹。
有人外表柔弱无害,却盗取了本该不属于她的一切。世事便是如此不公。高洁啃断了自己的小指指甲,指甲戳在肉中,极痛。
这些天,她收集了关于吴晓慈关于高潓的许多资料,也难免搜索了一番于直的资料。原来他真的是盛丰的人,一念及此,高洁总是莫名地心慌和气燥。这不是她想知道的消息,从巴西小镇起始到亚马孙雨林而终,她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主动去了解这么多关于于直的事情,她不想让自己有起意的机会,意动之后难免意难平。而现在,她在主动了解了他以后,果不其然地意难平了。
在近些年,关于盛丰金饰的新闻中,总免不了出现于直参与其间的痕迹,尤其是近一年,盛丰推出了多宗钻石产品,好像都是他在主导。高潓同于直的花边绯闻也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寻,高潓是一个极之张扬的富家女,非常喜欢在社交网站上晒自己的日常生活,因为长相娇俏,生活优渥,所以人气很旺。在两个月前,她的日常记录里就出现了于直的身影,虽然都不是正面,常常是背影或是影子。但高洁只消一看,就认出是于直。他的身影原来这样深刻地烙在她的印象里。
高洁在展览中又见过吴晓慈母女几回,她们母女感情极好,每回出现在展会现场,都穿得同样光鲜亮丽,明艳照人,像一对姐妹。
有了这样近水楼台的机会,她忍不住暗暗观察着她们,看着她们的母女之间的天伦之乐。她甚至会像一个侦探一样,暗暗跟着她们,窃听她们的对话。
高潓近几日出现在展会上时,气色不是很好,吴晓慈专门带她坐到展会咖啡馆闲聊。高洁就拣着就近的位置落座,叫来一杯咖啡。
这个位置可以让她听清楚高潓充满了哀怨的声音:“妈,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态。”
吴晓慈的声音充满温柔的慈爱:“潓潓,你不要把脾气发在表面上,也不要太逼着人家,这样没有男人受得了。”
高潓向母亲撒娇:“妈,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急躁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吴晓慈笑了:“你们不是一直玩得很开心吗?慢慢让他发现你的好,各种方面的好。”
高潓问:“好,我听你的。妈妈,你决定和他合作了吗?”
吴晓慈沉吟半晌,才说:“说实话,我目前还不是很懂于直的那套理念,大概是在国外太久了,还没适应国内的市场发展。”
高潓说:“那也就是还在考虑中喽?他从巴西矿场谈下了很好的钻石供应商,上一次拿过来的粉钻质素很高,很适合做这一次你的设计原材呀。”
吴晓慈说:“刚才还在着急他没有表态,现在就这么着急帮着他啦?”
高潓立即说:“妈,是你说的,要让他发现我的好,各方面的好。这也是一方面,不是吗?当年你也是让爸爸发现了你各方面的好,才最后修成正果的,对吧?”
听到这里,高洁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必要了,她压了一张纸币在咖啡杯下,起身离开。
在台湾第二次看见于直,是在展会的大屏幕上。高洁觉得这是必然的,她已经知道于直就在此地,就在此行,现在和未来,见面的巧合可以预见出的多。
高洁把自己当做展会的一个访客,静静站在屏幕下,手里拿一杯咖啡,抬头看着那里面的于直。
屏幕上在直播展厅二楼的特别展,特别展的主角是吴晓慈等一行在海外获奖的华人珠宝设计师。于直被镜头扫到,高洁看到了于直身边的一位故人。
高洁将杯中咖啡喝尽,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这位故人的电话号码。她不知道穆子昀是否还在用这个号码,决定先打过去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不错,电话接通的提示音正常响起,很快有人应答,是熟悉的声音。
高洁说:“表姨,您好,我是高洁。”
穆子昀的声音惊喜交加:“洁洁,是你?你现在在哪里?”
高洁说:“我也在台湾参展,看到表姨你也在。”
高洁同穆子昀约在她酒店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姨模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然显了点年纪但是依旧男孩气十足,身体比在爱丁堡时健康太多,所以看上去很是活力四射。
她同高洁拥抱时红了眼睛:“为什么你妈妈去世你都不通知我?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你葬回上海,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穆子昀眼中带泪,言语真挚,让高洁黯然:“我妈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
穆子昀再度同高洁拥抱,将心内的感慨和伤心抒发:“你们母女俩都太倔强了,不这么要强会少吃很多苦。”
高洁答:“表姨,您也一样。”
她们都触到对方最伤心伤神的地方,互相安慰又叙了一阵旧,高洁不着痕迹地牵引话题:“您这次来台湾待多久?”
穆子昀说:“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这一次就是过来看展,时间安排得短,不晓得你也在这里,不然我就多申请几天了。”她由衷开心地笑道,“没想到能遇到你,回去以后我再找你。”
高洁也笑着说:“我现在在S&A,在珠海办公。可惜他们在上海没有分部,不过,总有去上海出差的机会。”
穆子昀一副意外的模样,“你进了S&A?”
高洁反问:“是不是觉得我不太适合进S&A工作?”
穆子昀本就是行业专家,便直言道:“大概是你妈妈想你在国际大公司里多点历练,才推荐你进的S&A。我以前在你妈妈那里看过你的设计,是很中式的风格。”
高洁点头,“所以我也只是用学习的心态做现在的工作。如果有机会,我也想用妈妈和我都擅长的风格,做出更好的作品。”
穆子昀把高洁仔细端详,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才问高洁:“洁洁,你一定知道你爸爸和吴晓慈这次也出席这个展览的事情了吧?”
高洁坦然点头,并不否认。
穆子昀紧了紧牙关,有生气的神气,“他在你两岁的时候,为了出国学油画,就跟着有美国亲戚的吴晓慈远走高飞,这二十来年,什么时候想过你和你妈?”
高洁有些失神,“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她苦苦一笑,“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们离婚的原因。”
穆子昀道:“当年我就跟表姐讲过,艺术男固然多情,但也性格软弱,受不起引诱。他们会以‘为艺术牺牲’为名义,心安理得地做出负情薄幸的事情来。我劝她把高海看紧了,可你妈那个人太骄傲了,高海和吴晓一有情况,她就当机立断了。”
高洁听得难受极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她生性骄傲的母亲当年是如何面对丈夫的背叛。越是强硬的性格,越是会在绝望的深渊里一个人自苦,不会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了解,更不会有人能体会,除了作为女儿的她。
穆子昀孩子气的脸上,有点做错事的难为情,讲道:“唉,有时候有些事情我也很难为情,我老板他们家里有个年轻人,最近和你高海吴晓慈的女儿走得很近。”
高洁了然一笑,消息再一次被确切下来,她进一步追问:“你们公司会和吴晓慈合作吗?”
穆子昀男童一样的眼睛里头闪出同她的模样不协调的暧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气又特别坦率地讲:“原本这桩case是过我的手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负责了,不然我一定给你妈妈出掉这口恶气。那个年轻人,到底是于公还是于私来对待这个合作,我都不太清楚,也没有办法插手。”
高洁站起身来,主动拉着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您就要走了,让我请您吃顿晚饭吧。”
这晚回到酒店后,高洁差不多已经弄清楚了一些她想要探得的讯息。
在母亲携她背井离乡后,正是她的父亲高海远渡重洋扬名立万之时。高海在美国入读了芝加哥艺术学院后,他在油画创作上达到了更高的高峰,很快在各种展览和比赛上崭露头角,成为圈子里很有些名气的旅美油画家。这的确是他当时留在国内,留在母亲身边所拿不到的机会。
所以母亲才会在离婚之后,格外奋力自强吧?高洁想。
吴晓慈的发迹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在美国的亲戚在芝加哥的唐人街本来就打理着饰品生意。吴晓慈的加入,成为了小饰品店推出原创作品的契机。很快,吴晓慈开创了自己打理的品牌“慈LOVE”,摒弃原来小饰品店走的仿钻和人工水晶制品的低端路线,开始做用货真价实的钻石和水晶作为原材的中国风首饰设计,从而一炮而红。这对夫妻出国以后的生活顺风顺水,和谐美满,是当地华人圈里极有名的艺术夫妇。
高洁颇为讽刺的笑了笑。
在前些年金融市场走势良好,高海本性里头趋名逐利一山望另一山高的因子作祟,用经年积攒的资本涉足投资行业,甚至为此开了一间小公司。不想投资这一重山比艺术的大山艰难百倍,两三年功夫,就让高海蚀了本。故而夫妻二人才会辗转由香港到台湾再到内地徐图发展。
穆子昀告诉高洁:“吴晓慈的‘慈LOVE’在美国华人圈子里很有口碑,她先前又拿了圣洛朗珠宝大师赛的银奖,所以这一回回来,好几家百货集团和珠宝集团都在和她谈合作。当然,我们盛丰也不例外,不过不是我主导的,是老板家的那位年轻人,他是殷勤得很,巴巴地拿了从巴西带回来的五克拉粉钻去求合作,真是公事私事夹缠不清。”她一边讲一边苦笑叹息。
高洁转着念头,问穆子昀:“这个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时穆子昀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讲不清楚他。他们家没人管得住他,他从小做事情就让人——难以理解。本来订好明天的机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变主意,改签到大后天,说是明天起程去嘉义,一个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当夜,高洁在床垫上辗转半宿,无法入眠。
火头即起,再难熄灭。
闭上眼睛,是亚马孙的雨林;睁开眼睛,是嘉义的阿里山。闭上眼睛,是母亲病逝前的枯瘦容颜;睁开眼睛,是吴晓慈和她女儿的如花笑靥。
她半夜起床,将床头酒店供应的两瓶376毫升的矿泉水全部喝尽,清润的泉水不能消除她内心已被风吹旺的火苗。她盘腿坐在床垫上默默念着母亲生前时常念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没有办法做出如是观,她没有办法像母亲在世时那样将经文念完。她翻出一只双肩包,整理了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她想去哪里,她讲不清,她想怎么做,她更讲不清。有一种莫名的无比黑暗的冲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锁住,将她拖行,令她难以挣脱,她亦不想挣脱。
高洁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再度躺下来时,对自己说,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给命运安排。如果命运给她一把利器,那么她就握牢它。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组成,占地一千四百公顷。高洁坐上天下闻名的阿里山登山火车迂回在山间,全程要经过四十九个隧道、七十七座桥,最后登上海拔两千二百一十六米的高峰。
冲动的动机,模糊的目的,毫无准备的计划,在连绵群峰、叠翠山峦、博大地域之间不过成为一个微乎其微、想当然的可能。
这样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可能,是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宁。这个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头之恨的药,又可能是推她入蛊的毒。
高洁在小火车的终站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游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过游客,带着她漫无目的想法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渐渐又踽踽独行。
但是,步上林荫内那条好像可以攀上云霄的石梯后,举目四望的山景愈加宏伟,仿佛举手可触云天,世界尽在脚下。周围是青葱的红桧、扁柏、铁杉、华山松及很多很多郁郁葱葱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树木。它们那样繁盛,那样挺拔,好像能经受住一切风吹雨残。
视野渐渐开阔,山中清新的气息教高洁逐渐平复。
山上头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洁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还有可能有台风。如果要上山要赶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话也得赶紧了。”
陌生人的好意让高洁感激,她加紧了脚步往上赶。
高洁打定主意,抵达巅峰,如果没有找到她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罢手,遵从命运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愈往上去,愈看到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很快,大雨倾盆而至。
大雨驱赶了其他人,高洁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站在大雨之中,世界仿佛瞬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风声、和雨声,一起寂寂然、凄凄然。一忽儿的工夫,她就由头至脚湿了个精光。
继续上行,还是下行?高洁垂首犹豫,苦恼思索。雨水沿着她的长发淋漓而下,她好像从来就只能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逆来顺受着人生给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运从不肯给予她丝毫关顾和怜悯。高洁听到命中该注定的那副声音,慵懒至极地从雨声中传过来。
“跑山上淋雨,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就不怕得肺炎吗?”
如五雷轰顶,如坠入梦魇,如走入迷阵,且已无退路。高洁将涣散的目光聚拢,从如真如幻的雨丝中望过去。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连帽防雨冲锋衣,像雨中一束骇人眼眸的闪电,就立定在她的对面。
高洁定定望着对面那个人,心头怦怦乱跳,那一团微弱火苗蠢蠢欲动,炽烈起来,那已经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动,又复苏了。
她极为艰难地开口:“是你?于直?”
于直朝她伸出手来:“我没有雨披和伞,你只能跟着我快跑了。”
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带着命令语气。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洁被动地、被驱使地,跟着于直往更高的山巅跑去。
大雨瓢泼彪悍,山路异常湿滑,心头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洁被于直拉着没跑几步,就一脚踩进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她听见于直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他打横抱起来,继续向前狂奔。高洁不由自主地将臂膀环到于直的肩头,呆呆望着他。
“每次见你都会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还是我克你。”
高洁没有作声,有意地将头柔顺地埋进于直宽阔的胸膛。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动起伏。
于直抱着她很快抵达一间立于山巅一处竖着高山茶庄招牌的木屋,屋内没有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柜的销售处,柜台右侧有一扇小门,可能还有后屋。
于直将高洁放下,扶着她坐到展示柜前一长条供游客饮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然后蹲下来,动手脱了她的鞋。
高洁格外乖顺地任由于直将自己的袜子也脱了,抚摸着自己的脚掌,检查伤口。
于直抬头问他:“疼吗?”
高洁摇摇头。
于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扔到桌上:“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走入柜台右侧的小门,再次出来后拿了一条大毛巾,动手给高洁擦头发。
高洁问:“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于直说:“熟人的朋友开的茶庄,主人在嘉义办喜事,这里空置两天,正好租给我住。”
“山上是有酒店的。”
于直擦干了她的发:“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他蹲下来和她平视,“瘦了啊?”
高洁摸摸自己的脸:“太好了,省得十月徒伤悲。”
他问她:“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高洁望着他手中的毛巾:“我来旅游。”讲完以后,心内开始自我厌弃:瞧,要信口雌黄起来,多么容易。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台风?”他问。
“忘记看天气预报。”
“真没想到会在台湾遇见你。”他的口气里有点儿笑意,“在巴西的时候也没给我饯个行。”
高洁还是望着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馆没有通知我你的情况,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回去了。”她继续她的信口雌黄。
于直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时一样。
高洁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仰望着他。他真实地站在她面前了。她漫无目的的想法,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他问她:“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这里有浴室。”
高洁放下肩头的双肩包,拿出换洗衣物。
于直看到:“怎么带了衣服却没订山上住宿?”
高洁将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没想到下雨。”
不过片刻,她已经能把这些谎言说得愈发流利。但是很难受,也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她匆匆闪入小门,寻找浴室。
事实上,高洁也将茶庄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唯一一间,里面除了床铺,别无他物。
浴室内有一淋浴,温腾腾的水从她的头顶冲刷而下,她却感觉有点儿寒意,是因为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丛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运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借着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把羞耻和尊严摈弃。
这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无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洗涤干净,包括她唯一的内衣。只要遇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便不给自己留情面。
走出浴室时,迎面一阵凉风,高洁却感觉出自己脊背上的汗意。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厨房内准备食物,在高洁出来时已经准备妥当。他看到高洁怀里的湿衣服,说道:“等一下。”
他从柜台中取出包装茶叶用的丝带,缚在柜台边的一条木桩上,再把另一头缚在长条桌的桌腿上。丝带绷得笔直,高洁将湿衣服一一挂上。
于直看到了她挂上去的内衣,歪过头来朝高洁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弯弧,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高洁低下头不看他,不回答。
于直将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洁面前,是香喷喷的牛肉方便面,之后他又递上一只切成两半的莲蓉蛋黄月饼。
高洁猛地想起来,今日似乎是中秋节。
于直果然问:“怎么中秋节不和家里一起过?一个人跑来爬山?”
这教高洁怎么回答呢?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庆贺过中秋节,一家三口时这样,和母亲四处飘零时依然这样。传统的团圆,生来和她无缘。
她涩涩地答于直:“我从来不过中秋节。”
于直声音低了下来:“倒和我一样。”他泡了高山茶,递给高洁一杯,“今晚我们俩就凑合过一下中秋吧?”
她问:“你为什么从来不过中秋节?”
他反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各自都没有答对方,心有灵犀般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后一时无话,据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饱。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饼,高洁身体里的暖意上浮,脸上有些饱腹后的满足感。但是心头矛盾纷乱至极,源于不知如何有效交流,达成她的目的。
于直问她:“吃饱了吗?”
他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看见了,侧过头去,摸摸肚子点点头,捧起茶杯啜饮。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厨房内传出水流声音。他在厨房说:“今晚你就睡后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茶杯内的热气喷到高洁的脸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脸涨得通红,可以滴出血来。
于直清洗完毕回到前堂后,高洁已经带着她的双肩包回到卧室。
卧室里居然没有灯具,她在黑暗里爬上床,发现床边有一扇窗,被窗帘遮着。她摸黑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雨丝贴着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这个中秋节,连个圆月都没有。她稍稍推开窗,窗后不远处就是峭壁,只是现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云。她关上窗,听见隔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应该是于直在洗澡。
高洁摸黑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烟,又推开窗,坐在窗前,将烟点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决心也就更大了。高洁关上窗,将身上衬衫的领口解开两粒纽扣。趿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前堂的灯已经暗掉,今晚的于直显然不想勉强她和她闲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还不太清楚接下来发生的对于直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勉强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勉强好了自己。
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里,是在桌上还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气寻找,但是实在太黑了,她被晾着衣服的丝带绊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没作声。
于直已经听见响动,他原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铺,此刻从睡袋中爬出来,在黑暗里寻找到声源。
他的手摸到高洁的发,问她:“你又怎么了?”
高洁抓住了他的手,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于直的另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接着是她的脸。他将她的发从她的脸上拂开,他的脸凑近过来,鼻子嗅到她的唇边。
“抽烟了?”
她仍旧没有答,可是亲了亲他凑近的鼻子。这是一个指令。于直将唇覆上来,高洁依旧一动也不动,等待他的入侵,鼓励他的入侵。
于直的吻愈来愈深入,他已经跨越了他们俩之间的丝带,将她托起到长条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高洁仰着身体,黑暗中,感觉到于直已经俯临到她之上,她闻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草的气息,问他:“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她听到于直慵懒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块肥皂,你也用了。”
她屈起小腿,轻轻地、义无反顾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她听见于直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声音:“真不敢相信我们在雨林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半个身体被于直推上了长条桌,脊背贴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一颤,而身体最热的地方,被于直最热的地方抵着。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他身上也没有了束缚,赤裸的胸膛正贴着她。他在最后那一刻甚至还问她:“高洁,可以吗?”
高洁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这是最后的时刻,她已经不能后退。她将脸孔埋入他的肩窝。这是默认,也是首肯。
理性瞬间崩塌,化作粉末,再也无法健全。高洁感受到在自己身体深处被掀起的万尺风波,她抱紧那个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被抱紧了,被于直抱进了卧室。他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直在说:“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张。你会疼,我也会疼。”
可是他的姿态是从容的,稳定地掌握着节奏,抚慰她体内渐渐升起的紧张,引导她紧绷的身体感受亢奋的欲望,一直到两个人都沉淀下来。
这一夜悠远绵长,高洁昏昏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地醒来。
“累吗?”他在黑暗里问。
他又开始蓄势待发,她已经感受到了。他没有等到她回答,又开始彻底混乱她的思想,吞蚀她的意识……
她的手抓到窗帘,扯开,望见窗外风雨已停,一轮皓月正挂在当空。
月亮洁白纯净,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为全力以赴而绷紧,可是,他在朝她微笑。目光像月光一样冷。
又过了许久,有些许微光投进来,映到高洁的脸上,她被蒙昧的微光催醒过来。窗外已晨曦初露,黑暗和光明交融得暧昧不清。她睁开眼睛,让意识更清醒了些。
此时她枕着于直的一条胳膊,于直的另一条胳膊正横在她的胸脯下,他们双腿交缠着。高洁费了点工夫,将自己的身体从于直的四肢中抽出来,一脚刚踩到地面,没想到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清晨的于直,声音格外低沉和性感,他撑着脑袋,好笑地望着高洁光裸的脊背,说:“不多睡会儿?”
高洁不想回头看他,强迫自己用了点力气站起来,说:“我去洗澡。”
她几乎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打开淋浴,让水流不断冲击着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往身上涂肥皂,想将自己洗干净,手脚忙乱,气喘吁吁,形容仓皇。
她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无耻、荒唐、自弃地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高洁捂住脸,八岁之后的第二次,在淋浴头下压抑地无声哭泣,水和泪从她的指缝中流出,她低低啜泣:“妈咪,对不起,妈咪,我放不下。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
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已经不能回头。
高洁在浴室中平复下来后,才慢慢将自己擦干净,这时的她已经完全清醒,发现自己没有带任何衣物进来。这是结果,这不意外,这很无奈,但她自己终须为此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和她同样赤条条的于直就站在门外,晨光下,他的身体线条优美得如同古罗马的裸男雕像,充满了力量和压迫,还有吸引和诱惑。
于直低下头,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问:“你怎么了?”
他把她拽回卧室,推坐到床上,托着她的脸,对着更加明亮的光线。
明亮的光线让高洁的眼睛受到刺激,她揉着眼睛转头回避着。于是他又凑近了些,鼻尖就在她的唇边,眼睛往上望到她的眼底:“妹妹,哥哥我没怎么你吧?”
高洁垂着头摇摇头,又抬眼看到他勾着唇,温柔地望着她。他的样子就像某一种动物,明明是危险的,可是无辜而疑惑的时候又是那样可爱。
高洁忍不住笑了出来,于直的唇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让你不舒服了?我想那不应当啊!”
高洁脸红起来,把头垂得更低,而于直一手环到她的后背,一手将窗帘拉得更开,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世界已经大亮,腾腾的云海笼罩着山壁,汹涌的波涛仿佛自天际滚滚而来,在天际处有一线红霞托出一轮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的红日,整个挂在当空,璀璨耀目,光明正大。
高洁看得呆住,浑然不知于直已经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他在她的耳边说:“我说过,这屋子有这屋子的好处,在这里看阿里山的云海和日出,视野是最好的。”他亲吻着她的发,“再来一次好吗?我不会让你不舒服,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倚靠在于直的胸前,侧头看到他眼里的迷恋,于是她用能说出的最柔软的语调说:“于直,和我谈恋爱好吗?”
晨风吹在她光裸的身体上,她拥有了福至心灵的武装。动机不再冲动,目的也已明确,计划慢慢成形。她摈弃了她的犹豫、彷徨和软弱,将自己整个投入到于直的怀抱中。
高洁在晨光里紧紧地盯着于直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腾起的欲望和零星的怜爱,她在他的冲击中细细碎碎地说:“我没有想……过在这里会再遇见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见你的。”
于直抬起头,在起伏的欲望里用一种特别认真的表情看着高洁:“你说真的吗?”
高洁攀着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后就是云端,此刻也像在云端之上,但并不恍惚了。红日已经升起来,光明洒在她的肩膀上。她点着头:“我……想做你的女朋友。”
于直喘息着说:“待会儿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这一日过得相当荒唐,是高洁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荒唐。但是,于直对她每亲昵一分,她心里就更加笃定一分。虽然她被他弄得很混乱,好像脱胎成另一个自己,但是,这样的自己好像更能够欺骗自己,更能够把自己当计划执行下去。这个荒唐的计划,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恋着,至少是迷恋过她的身体这个模糊的认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体力行下,被确定下来。
已经启动,再无退路。
下午时,他们下了山,于直拖着她的手,走到火车站。高洁走得有点儿蹒跚,于直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着她,笑她:“体力实在不行啊!”
高洁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侣那样亲近。
他们坐到小火车上时,高洁将头靠在于直的肩膀上头,于直低声问她:“为什么在巴西最后都不来道个别,这回又突然出现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意外?”
高洁闭上眼睛,问道:“你现在是高潓的男朋友吗?”
于直没有片刻的迟疑,反问她:“你和高潓是什么关系?”
高洁睁开眼睛,神情忧伤,可怜兮兮地望着于直:“高潓是我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于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这在她的预料之内,他的追问也在她的意料之内。
“高洁,你在玩什么把戏呢?”
高洁是想好了的,有备而来,一字一句清晰地,把事实当谎言,把谎言当事实:“高潓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抢走了我的爸爸,我怎么可能看着高潓再抢走我喜欢的人呢?我在珠宝展览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很后悔。”
于直问:“你知道我会来阿里山?”
高洁流利地否认:“不知道。我只是过来散散心。没有想到会遇到你,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
于直低笑着问:“高洁,那你想我怎么样?”
高洁特别温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几分:“我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可以当做是一夜风流,下了山我们两不相干。只是现在,就让我做会儿梦吧。一次也好。”
于直问:“刚才还说要做我女朋友。”
“刚才意乱情迷,乱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当耳旁风。”
于直笑道:“哪里是耳旁风,这么动人的枕边风。”
高洁抬起头,用怨怼的表情盯着于直,微微噘着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哀怨祈怜的表情,可是于直的确看得眼波一动。他的吻覆过来,坐在他们身后的一队老外游客纷纷鼓掌喝彩。
吻过她后,他在她耳边说:“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没有下一次意乱情迷了?”
高洁点点头,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便签:“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着她记下来,问,“你又想干什么?”
高洁说:“到时候送你一份礼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的地址也给我一下。”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洁,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洁将笔杆子咬在口中,做出无奈又无谓的表情讲道:“也许我们俩都意乱情迷一时糊涂,把它当成露水姻缘,还能各自做个好人。谢谢你让我很快乐!这就够了。现在的人不应该事事强求。”
于直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将高洁手里的便签拿过去,刷刷写上地址,说道:“高洁,你可真够善变的。说一套做一套,套套都头头是道。”
高洁低声,声音状似委屈:“我也没有办法。”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不会是常驻台湾了吧?”
高洁说:“我在珠海。”她推开他的手指,抓过他手上的便签,一瞧,“你在上海。我们还是隔得山高水远,更容易忘记这件荒唐事。”
于直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儿,自己挖坑自己跳。”
高洁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样讲:“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时候,不,在美洲虎出现的时候。我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再没有下次的相遇怎么办呢?”
她这辈子都没有讲过这样缠绵美妙的情话,讲出来以后,在内心嗤笑自己,做戏做得这样投入。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点儿力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抵达火车在山下的终点站时,于直说:“我开车了,送你到哪儿?”
高洁摇首:“我自己来的,自己回去。”
于直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她望着他,又开始装可怜,看到他表情微动,她才说:“把手伸出来。”
于直把右手伸出来,高洁从包里掏出圆珠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会很疼。写完后收起笔,她说:“我去赶火车了。于直,再见。”
可是于直赶上来抓住她的手臂:“我们没做保护措施,你——小心点儿。”
高洁脸一红,挣开于直的手,扭头就走,没有回头。
回到酒店已是入夜时分,高洁先在药房里买了事后避孕药,进房后用水服下,然后像泄气皮球一样倒在床垫上静思了很久。
从前晚到今晚,不过四十八个小时,但是好像过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则和尊严被彻底抛弃了一部分,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
这晚,她躺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属于于直的味道洗净,但是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又恍觉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已被烙印了什么不明的情欲气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她一一抚过于直抚摸过的地方。
经历了四十八小时,她有了这些变化。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她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然洗干净的身体,然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满载着决意的欲望,根本无法清净。
高洁撑着头,细细回想发生的一切。她想,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过于刻意了,那是一个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语气说出逐步在计划中的话。但是,女孩儿撒娇这一套似乎让于直很受用。
高洁在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这一觉。
她在台湾又停留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于直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不过她在展会上的收获却颇为丰盛,她的作品“守护者羽毛”被一个参观者现场买下,花了十万新台币。
秘书长说:“水沫玉卖到这个价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来设计,价值应该会更高。你的中国古风设计确实很特别,现在潮流正往复古上走,以后一定大有市场。”
高洁说:“我希望能设计一些更加宜价的饰品,让更多人可以拥有它认识它,水沫玉是比较合适的载体。”
秘书长思考了一下:“这样定位也说得通,可以更好推广你独特的设计。高洁,你有没有想过建自己的工作室呢?”
高洁心念一动:“像吴晓慈的‘慈LOVE’那样的吗?”
秘书长说:“高太太吴晓慈在北美华人设计圈就以勤奋出名,很早就成立个人品牌,这次拿了大奖挺让人意外的,她这样的年纪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问,“今晚协会谢幕晚宴,吴晓慈夫妇都会参加。到时候你们可以交流一下个人工作室的经验的。”
高洁问:“他们全家一起来?”
秘书长说:“是啊,带一双儿女一起来。”
在高洁收集的一些资料中,她获知她的父亲和吴晓慈居然除了高潓以外,还生了一个儿子。在通个圈子内,高氏一家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幸福团圆,形象美满。
高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而后去忠孝东路的SOGO买了一套晚装,找了一间挺有名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嘱咐化妆师给自己化了个小烟熏,最后换上新买的黑色露肩小礼服。
高潓人前的妆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风,于是高洁想,她和她还是要有些差别才好。
当她抵达宴会现场时,正巧看到宴会场外镁光灯闪成一片,高海和吴晓慈,带着高潓,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被记者簇拥着拍照。
高洁等他们进去后,才款款走进会场,落座到自己的位置,望着坐在主席位的高氏一家,吴晓慈和高潓这对亲密的母女又一起携手离开,去旁桌应酬。那一席只剩下她的父亲和那个男孩儿。
有一位拿着话筒的记者走近高海,特别客气地点头哈腰打招呼,随后招来摄像,对着高海。
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高洁将桌前杯中的红酒喝完,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记者跟前。
她望着那个花白头发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双炯炯的双目望着她,丝毫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
这时高洁才晓得,她的眼睛有多像父亲,不但有流转的神采,而且笑起来极其可近,真情流露时极其可亲。就如现在,高海的双目流出的神情是可亲的,宽阔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高洁当着记者的面,这样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
现场最震惊的是记者,本来是采访,不料遇到这样级别的八卦,拿着话筒,瞪大眼睛,一时不知道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口,和她的摄像一起不知所措。
高海慢慢地站起来,专注地望着站在眼前的高洁。不能说他眼里没有激动和温情,但他的表情还是自持的,望着高洁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记者终于反应过来,嗅出新闻点,立刻将话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这位是?”
高洁看着她的父亲,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亲,用浑厚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同记者说:“这是我的大女儿,高洁。她一直在大陆工作。”他的嘴唇仍旧忍不住轻轻地颤动,眼神仍旧未从高洁的脸上移开。
将高海一家资料查得很齐全的记者十分意外,“原来高先生还有一个大女儿。”
高洁对记者这样讲道:“因为我跟我妈一直留在大陆发展。”她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回过头去,看见了高潓母女站在身后呆如木鸡。
高海和善而有风度地回答着记者:“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兴介绍给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高洁心头牵动,诧异地又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正朝她慈爱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来:“过来,坐在我身边。”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爸”,高洁却是调整出一个笑容回头,对着高潓,又是对着吴晓慈,说道:“潓潓,来,一起坐到爸身边。”
吴晓慈的那张面孔,和她印象里的别无二致,回复到她八岁时摊牌那日的苍白和可怜,她望着高洁的眼里甚至还投射出些许恳求和害怕意味。
高潓拽着她,又叫了一声“妈”,似是寻求同盟,又带着老大不赞同。
吴晓慈张皇地回头看看女儿,拽住女儿按捺不住的手,说:“潓潓,你姐姐回来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你爸身边。”
高海坐下来,对着两个女儿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
高洁毫不客气地就把高海右边的位置占了,她身边,正是那个男孩子。她的异母弟弟一直没有讲话,或许是年纪尚轻,不明所以,带着老大的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洁。高洁朝他伸出手来:“你是浩浩?我叫高洁,同你一样,名字里有三点水的那个‘洁’。我妈妈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我是你的姐姐。”
她介绍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毕竟年纪小,一时为她的气势镇住,伸出手来同高洁相握,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姐姐”。
高潓在高海另一边坐下来,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乱叫姐姐。”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应该叫一声姐姐。”
高潓朝她父亲撒娇:“爸!”
高海说:“我们一家难得在这里团圆,你不要闹脾气,你也没有资格闹脾气。”
听到“没有资格”四个字,高洁讽刺地笑一笑。
高海对着记者打招呼:“我们一家人想叙叙话,等一下再和你们聊可以吗?”
记者虽然对狗血新闻激动,但晚宴即将开启,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吴晓慈又恢复了她那副可怜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关爱,她坐在高潓身边,隔着高潓和高海,对高洁期期艾艾地说:“洁洁,你——好。”
高洁的目光调到舞台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开启,台上着汉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筝弹出悦耳的欢迎曲。
高洁在欢迎曲中,放低声音说:“我怎么可能好呢?我妈都去世了。”
高海伸手过来想要握高洁的手,被高洁避开。
吴晓慈低下头:“我们听说了,我们都很遗憾,我——我对不起你妈。”
高洁笑着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吗?你应该亲口跟我妈讲才对,那样才有诚意,不是吗?”
高潓立刻立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高潓为父亲态度威慑,不情不愿坐下来。
而高洁只是微笑。她觉得坐在他们一家中间简直自在极了,有镜头扫过来,她摆出最甜美的笑容。
高海问她:“你在S&A发展得还好吗?”
她父亲的口吻中,意外地有一点讨好的意味。这令高洁感到有些奇怪,她做好了对抗的准备,可是敌方出乎意料的善意。她还有一点意外,她的父亲居然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她问:“你知道我在S&A?”
她的父亲没有答她,只是又问她:“还在珠海吗?”
高洁心念又一动:“你都知道?”
高海慈爱地望着她:“洁洁,你是我的女儿。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但是你的事情,我是都晓得的。如果你生活上工作上碰上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高洁转着面前的酒杯,红色的酒轻轻在杯中波动,她的心情也有些异样的波动:“我一切都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高海说得很动容:“你能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很高兴。”
高洁笑:“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来了,不来打招呼,到底不像话,我妈恐怕也会怪我没有礼貌。”
晚宴正式开始,吴晓慈照例上去致辞,只是致辞时魂不守舍,词不达意,观众给予了宽容掌声。
高洁跟着一起鼓掌,全然没把高潓怀疑审视的眼光放在心上。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间时,她以为高潓会尾随而至,没想到将她堵在冷僻无人走廊处的竟是吴晓慈。
吴晓慈带着一脸楚楚可怜的表情,问她:“洁洁,你——想要干什么?”
高洁反而笑出来:“在异乡意外遇到了我爸,不过来打个招呼,好像有失礼数,阿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吴晓慈连忙摇手:“不,洁洁,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事实上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联系你妈,可是她一直回避我们,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没有通知过你爸爸。你爸爸联系不上她后,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
高洁的脸色连同眼色一齐冷下来:“所以呢?你想跟我讲什么?”
吴晓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开:“洁洁,你一定会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爱你的。我当年……并不想取代你妈,我只是……希望用我的一点点力量帮帮你爸爸。”
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我见犹怜的风姿。高洁想到了母亲,母亲经受那样大的病痛,从来不曾如此露出可怜相来。她的敌意张扬到对方有所感应,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为坚硬一分。
高洁笑道:“你同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好像我过来打招呼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来看看爸爸而已,过几天就走了,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吴晓慈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高洁继续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爸爸要分点什么财产给我。”
吴晓慈立刻诚恳说:“那是你应得应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应该和你抢的。”
她话音堪落,高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妈,你在这里说什么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高洁面前,一张娇俏面孔摆足精英强势,那并不同于她同她母亲倾诉相思时候的小女儿情态,而是有所戒备、有所审慎的。她说:“我妈背负一辈子心理债并不好过,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爱情不再,就该放手。我们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体谅父母的选择。”
高洁往前一步,离高潓更近:“刚才,我还以为你并不欢迎我过来,没有想到你的想法这么成熟。你说的道理很对,希望你自己也能有这一份体谅。”
高潓狐疑地盯着高洁:“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洁观察着高潓,想着,原来高海遗传的基因里带有一份灵敏心思,能对接收的信息迅速做出判断。她凭借这些判断,开始部署她的进攻。高潓也凭借这些判断,体会到了潜在的危险。而且,高海的孩子们,还有一份两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娇,切换自如。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认彼此的相像。也正因为相像,高洁才更笃定。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们对她产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会得到安宁和快乐。
她对高潓说:“我不想同你们在我上洗手间的路上翻出家族旧账,这没意思。我过两天就回珠海了。”她将话音一提,“我们一家,”讲完这四个字再重重一顿,“好好吃顿告别饭吧。”
这一顿宴席,高洁吃得游刃有余,畅快至极。
他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他们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么。她只需要存在,足以令那一家美满的四口人心怀歉疚、怀疑、微愤、不安,这样就能稍解她累积至今的孤独、幽怨、愤恨、痛苦。
高洁在同那一家人道别的时候都是带着笑容的。
高海仍在挽留她:“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来找我。”
高洁果断地回答:“你不用为我费心了,我过惯了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问题是我解决不了的。”
高海脸色明显忧虑,他双鬓苍白,脸色一忧虑就更显得老态和无力。吴晓慈扶着他,也颇显忧虑之色。高潓则锁着眉头一直注视着高洁,唯独高浩还算友善地同她挥手告别。
高洁回到酒店,脱掉武装起来的小礼服,上网订了回程的机票,在凌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已经被一些媒体发布在网站上。相片上的自己笑靥如花,和另外四人真的像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五口。
高洁冷冷地关掉网页,打开Jewel CAD软件,专心开始做设计。她快速地绘着合心意的线条,慢慢地,一只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体出现。她停下笔来,想起那人总喜欢用鼻子来嗅她,不由得一笑。
高海在高洁离开台湾前,亲赴高洁入住的酒店约她一起用饭,都被她拒绝了。她没有特别找借口,就是直截了当说没有空。高海并不勉强她,只是提出最后送她去机场的要求。
高洁说:“是早上五点的航班。”
高海说:“没有关系,多早我都可以来送你。”
高洁差一点冲口讲出“这些根本不够”,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终还是点了头。
同父亲在机场离别时,她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高海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高海还想说什么,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检了。”同样头也没回,当然更没有同她的父亲道别。
她在飞机上坐稳后,侧头从机舱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时分,云海平静,阳光万丈。看到机舱窗户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她看着这个若隐若现的自己,自己都不认识了。她赶紧拿出一本机将上刊物,将自己的视线放上去,飞机抵达澳门机场时,她已将刊物上无聊的不无聊的文字全一字不落地都看完了。
从澳门过关到珠海时,高洁打开手机,发现有几条短信,除了中国移动的问候通知,就是穆子昀发来的。穆子昀说:“回来后给我电话。”
高洁叫上了出租车后,将电话拨给穆子昀。
穆子昀在电话那头笑着开门见山问:“洁洁,有没有想过回上海发展?”
高洁心头一跳,存心回道:“表姨,我在S&A做得挺好的。”
穆子昀说:“我知道。只是你妈妈现在已经不在了,我私心里希望你能离我近一点,可以让我照顾照顾你。”
高洁试探地说道:“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想我进盛丰的话,应该不太合适。”
那一头的穆子昀笑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在帮盛丰挖你。是我这里有位朋友,在瑞丽有个矿业公司,一直在找合适的设计师合作。他的矿业公司很有实力,一直供货给上海几间国营金店,这一次是想自己做个品牌。因为他为人靠谱,所以我就内举不避亲了,向他推荐了你。他看了你的作品,很喜欢,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愿怎么样?这等于是从零开始创业,你现在的工作很稳定,对你来说还是有风险的,不过我一直觉得你的设计风格,实际上还是适合独立发展。当然,怎么决定还是看你。”
高洁想了想,说:“表姨,你让我考虑几天。”
穆子昀马上说:“那当然,这是职业生涯发展大事,你是需要好好权衡的。”
高洁回到珠海的住所,洗漱以后,顿感疲劳到了极点。这一次到台湾,好似经历一次冗长的战役,她心力体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的地盘,才彻底松懈,也不管此时尚是下午,胡乱拉了条毯子睡沉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来齆声齆气地“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边问:“在睡觉?”
她还没完全醒透,继续迷迷糊糊问:“你谁?”
那头的人说:“高洁,你行!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但是高洁疲劳至极,死也撑不开眼皮,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有什么事儿都回头再讲,让我先睡饱了。”她想她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装起演技来对付他,她需要补充一点能量,恢复一些气力,再徐图后算。
直到睡足醒转,高洁以为已经是次日清晨,一看时间,不过当夜九点过五分。她洗把脸,猛地想起睡迷糊时的电话,将手机抓起,翻到那个陌生号码。
她拨了回去,那边很久才接起来。
“睡饱了?”
“嗯。”她考虑如何开腔才好。
“你可真能睡,当初被印第安人绑了都能睡成那样。”
高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出来陪我吃饭。”
高洁惊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是啊,来吃蚝。”于直报了个地址给她,“别让我等太久。”
高洁将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横琴的养蚝场,待要抱怨,对方已经挂断。她也就考虑了几秒而已。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不应当放弃,于是打起精神换好衣服,招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抵达横琴,找到养蚝场,发现居然这个时间点,养蚝场里头早该营业结束的品蚝厅灯火通明。
有服务员迎出来,把她请了进去。偌大的品蚝厅只有两位客人,他们在厅中生了炭炉,烤着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过头时,让高洁大感意外。
美国佬Abbott Jones热情地朝高洁敞开怀抱:“嘿!天使,我们又见面了!”
高洁捂住心口,不是没有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Abbott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于说你在珠海,我特地从深圳赶过来,一定要和你见一面。嘿!我们可是差点死在亚马孙丛林里的人啊!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什么?”
于直用中文补充:“过命之交。”
Abbott不停叫着“Yes”附和。
高洁拿着服务员递来的啤酒同他干杯,问:“后来,我们被放走以后,你们怎么样?”
于直在她耳边用中文低声问:“那晚你怎么没问我后来在印第安营地发生的事情?”他还轻轻吹了吹她的耳垂。
高洁一时语塞,冲于直傻笑掩饰。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地说起他们后来的故事。
在高洁和巴西向导Barry被送走以后,于直和Abbott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没有被绑,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长老诉说了他们的无奈。
他们和政府的谈判进行得极其不顺利,政府一直没有答允撤出这里的矿业公司。而印第安人因为人质给予的恩惠也不会再对人质做出任何伤害。
又过了一天,中美两国大使馆介入,两国都比较果断,为营救人质,立刻答应撤出当地本国人参股的矿业公司,但那毕竟只是其中几家。最后印第安人还是妥协了,他们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们的土地依旧被凌虐。
高洁听后久久不语。
于直将烤熟的生蚝递给她:“手上没有足够的筹码去谈判,最后多半得失败。”
高洁食之无味:“不,他们毕竟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念战斗过,虽败犹荣。”
于直摸摸她的发。Abbott看到,问:“你们俩是不是在约会?”
高洁即刻否认:“没有。不要误会。”
于直重重将手里的蚝壳掷入高洁身边的木桶内,溅起一点汤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两张餐巾纸粗鲁地替她擦净。
他们烤着蚝吃到凌晨,于直开车载着Abbott和高洁,先将高洁送回家。
高洁同Abbott道别,Abbott催着于直下车送高洁上楼,高洁忙说“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车。
于直说:“几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洁无可奈何地让于直跟着,他们刚走进大楼的大门,忽而油门声起,Abbott已然坐在驾驶位上,朝着车窗外摇着手:“祝你们今晚快乐!”
于直叉腰,指着绝尘而去的车“喂喂”了好几声,随后无奈地朝高洁耸肩。
高洁想了想,拿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说:“我这里是南屏工业园,要叫一辆车,对,尽快!”
电话才挂上,她就被于直一手摁到楼道的墙壁上。他用身体抵着她,呼呼地喘着气:“真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啊?”
高洁用手肘抵住于直不断靠近的胸膛:“我们不可以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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