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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世家
书名: 史记精编 作者: (西汉)司马迁 本章字数: 23976 更新时间: 2024-06-05 13:17:04
孔子是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有着极高的政治热情,尽管他不断遭受打击、排斥、嘲讽,甚至围困,这一热情仍然不减。为了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他用了十四年的时间,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游说诸侯。文章用相当篇幅记述了孔子一生的政治活动,写得形象逼真、生动具体。孔子对中国古代的教育事业也有很大贡献,他是第一个私人授徒讲学的人。孔子兴办私学,广收门徒,使平民也可以接受教育,把文化知识传播到民间,这在当时实在是个创举。孔子具有渊博的知识和高深的修养,他整理和编纂了《诗》《书》《易》《礼》《春秋》等典籍,并把这些古籍教授给学生,对古文献的传播和保存贡献颇大。
·周游列国·
【原文】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1]:“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2]。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3];男女行者别于涂[4],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5]?”黎曰:“请先尝沮之[6];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7],皆衣文衣而舞《康乐》[8],文马三十驷[9],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10]。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11],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12]。”孔子曰:“鲁今且郊[13],如致膰乎大夫[14],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15]。而师己送[16],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17],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18],维以卒岁[19]!”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20]:“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21]!”
【注释】
[1]门人:门徒,弟子。[2]乱政者:扰乱国政的人。[3]粥(yù):通“鬻”,卖。饰贾:加价,抬高价格。贾,通“价”。[4]涂:通“途”,道路。下“涂”字同。[5]盍:何不。致:致送,献送。[6]沮:阻止。[7]八十人:《韩非子·内储说下》及《太平御览》卷五七一所引《孔子家语》均作“二八”。[8]文衣:有纹饰的衣服。[9]文马:披着彩色装饰的马。驷:四匹马,古代一车套四马。[10]高门:指鲁国都城正南门。原称“稷门”,鲁僖公时扩建增高,故称高门。[11]微服:穿上平民服装。再三:二三次,多次。[12]夫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13]郊:冬至日在南郊祭天。原为天子之礼,因鲁国为周公之后,周成王特赐鲁国也可举行郊祀。[14]膰:祭祀时作为供品的肉。[15]屯:鲁地名。[16]师己:鲁国大夫。[17]谒:禀告,陈说。[18]优哉游哉:即“优游”,悠闲自在。[19]卒岁:过完岁月,消磨时光。[20]喟(kuì):叹气声。[21]群婢:指女乐。
【译文】
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岁,他以大司寇之职行使宰相的职责,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门下的弟子说:“我听说君子遇到祸患的时候不惧怕,遇到福祉的时候不欢喜。”孔子说:“是有这个话。我不是还说过‘乐在身份显贵而礼贤下士’吗?”于是诛杀了扰乱鲁国政事的大夫少正卯。孔子参与国政三个月,贩卖羊和猪的商贩不敢哄抬物价;男女走路的时候分开走,掉在路上的东西也不会有人拾走;四方的旅客来到城里,不必特意向官吏送礼求情,就都会受到照顾,使其满意而归。
齐人听说之后十分担心,说:“孔子参与政事鲁国一定会称霸,鲁国称霸,我们离得很近,必然会被先吞并。何不送给鲁国一些土地呢?”黎说:“请先尝试一下阻止鲁国称霸;如果不能阻止称霸,再送土地也不迟!”于是在齐国挑选出八十名美女,她们都身着华丽的服饰,跳着《康乐》之舞,又选出三十驾披着彩衣的马车,一起献给鲁定公。先把女乐和身披彩衣的马车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之外。季桓子身着便装去观赏了好几回,准备接受,于是告诉鲁定公以外出视察的名义,整天到那里观看,把国家政事都荒废掉了。子路看到这种情形,便对孔子说:“夫子我们可以离开了!”孔子说:“鲁国将要在郊外祭祀,如果定公能够按照礼法把烤肉分给大夫吃,那么我还可以留下来不走。”桓子终于接受了齐国献来的女乐,整整三天都没有过问政事;而且在郊外进行祭祀的时候,又违背礼法没有把烤肉分给大夫们吃。孔子于是离开鲁国,当天夜里住宿在屯这个地方。鲁国大夫师己前来送行,说:“夫子是没有过错的。”孔子说:“我可以唱首歌吗?”接着唱道:“妇人的一张嘴,可以逼走亲信和大臣;亲近妇人,可以使国家灭亡。悠闲啊悠闲,我唯有这样度过余生了!”师己回去了,桓子说:“孔子说了些什么?”师己据实相告。桓子长叹一声说:“孔子是怪罪我接受了一群女乐啊!”
【原文】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1]。卫灵公问孔子[2]:“居鲁得禄几何[3]?”对曰:“奉粟六万[4]。”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5],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6]。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将适陈,过匡[7],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8]: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9]。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10]?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11]。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2]!”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13],然后得去。
【注释】
[1]主:以……为主人,即寓居。颜浊邹:卫国大夫。[2]卫灵公:名元,卫襄公之子,公元前534年~公元前493年在位。[3]禄:古代官吏的俸给,一般以发放粮食的数量为标准。[4]奉:通“俸”,俸禄。[5]谮(zèn):进谗言,说人坏话。[6]一出一入: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指出入频繁。[7]匡:卫国邑名,在今河南长垣。[8]策:马鞭。[9]焉:于是。[10]文:泛指周朝的礼乐制度和文献典籍。[11]后死者:指孔子自己。与:闻知。[12]如……何:亦作“奈……何”,对……怎么办,把……怎么样。[13]宁武子:姓宁,名俞,卫国卿大夫。
【译文】
孔子于是去了卫国,寄住在子路妻子的兄长颜浊邹的家中。卫灵公向孔子询问说:“您在鲁国时的俸禄是多少?”孔子回答说:“官俸是粟子六万小斗。”卫国也给他粟子六万小斗的俸禄。在卫国住了没多久,有人在卫灵公面前说了孔子的坏话。卫灵公派公孙余假带着兵仗在孔子的住所进进出出,孔子害怕获罪,在那里居住了十个月,然后离开了卫国。
孔子打算到陈国去,路过匡地,弟子颜刻替孔子赶车,他用鞭子指着一处说:“过去我来这个地方,是从那个缺口进去的。”匡地之人听说有人来,以为是鲁国的乱贼阳虎。阳虎曾经虐待过匡人,匡人就堵住了孔子一行。孔子长得很像阳虎,被围困在那里五天。颜渊这才赶来与孔子会合,孔子说:“我以为你在混乱之中被杀死了。”颜渊说:“老师您还健在,我怎么敢轻易地死掉呢?”匡人围攻孔子越来越紧,弟子们都十分害怕。孔子说:“周文王已经死了,周代的礼乐制度难道就不存在了吗?老天要是打算毁灭这种制度,就不会让我们这些后来死的人负担起传承这种制度的责任。上天没有毁灭这种制度,匡人又能拿我们怎么办!”孔子于是派了一个随行弟子向宁武子称臣,这才逃出了匡人的围困。
【原文】
去即过蒲[1]。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2]。灵公夫人有南子者[3],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4],必见寡小君[5]。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帷中[6]。孔子入门,北面稽首[7]。夫人自帷中再拜[8],环佩玉声璆然[9]。孔子曰:“吾乡为弗见[10],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11]:“予所不者[12],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13]。是岁,鲁定公卒。
【注释】
[1]蒲:卫国邑名,在今河南长桓。[2]蘧伯玉:姓蘧(qú),名瑗,字伯玉,谥成,蘧庄子无咎之子,卫国大夫,颇受孔子赞扬。[3]南子:亦称“釐夫人”,宋女。[4]不辱:不以为辱,谦辞。[5]寡小君:诸侯谦称自己的妻子。[6]:细葛布。帷:帷帐,帐幔。[7]北面:面朝北。稽首:一种叩头至地的跪拜礼,是古代九拜中最恭敬的。[8]再拜:连行两次拜礼。[9]环佩:佩玉。[10]乡:通“向”,过去,以前。[11]矢:通“誓”,起誓,发誓。[12]所:如果,倘若。不:通“否”,不然。[13]曹:诸侯国名,姬姓,西周初年所封,始封君为周武王弟叔振铎,建都陶丘(在今山东定陶西南),公元前487年为宋国所灭。
【译文】
(孔子)离开匡地后就到了蒲地,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月,又返回卫国,寄住在蘧伯玉的家里。灵公有位名叫南子的夫人,她派人对孔子说:“四方的君子不以为辱,想和我们大王结交友情、称兄道弟的,一定先来求见夫人。现在我国的夫人想见你。”孔子先是推辞告罪,最后不得已而去见南子。会见时,夫人在细葛布做的帷帐中等待孔子。孔子进了屋门,向北面跪拜行礼。夫人在帷帐中拜了两拜,以作答谢,她身上的玉佩首饰相互碰击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事后孔子说:“我一向是不想去见她的,既然见了面就要以礼答谢。”子路听了很不高兴。孔子发誓说:“倘若我做得不对,上天一定会厌弃我的!上天一定会厌弃我的!”在卫国居住了一个多月,灵公与夫人同坐一辆车子,宦官雍渠在旁陪伴,出宫之后,灵公让孔子乘坐第二辆车子跟随,大摇大摆地在街道上经过。孔子说:“我还没有见过爱慕德行像这样爱好美色的人呢!”孔子对卫国的事情感到厌恶,离开卫国,往曹国去了。这一年,鲁定公去世。
【原文】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1],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适郑[2],与弟子相失[3],孔子独立郭东门[4]。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5],其项类皋陶[6],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7],累累若丧家之狗[8]。”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9]:“形状,末也[10]。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注释】
[1]桓魋:宋国司马,亦称“向魋”,系宋桓公后裔,故又称“桓魋”“桓司马”。公元前481年,桓魋进入曹地反叛,后奔卫,又奔齐,任齐次卿。[2]郑:诸侯国名,姬姓,始封君为周宣王弟友,即郑桓公。郑武公时,先后攻灭郐和东虢,建都新郑,强盛一时,后逐渐衰落,在公元前375年被韩国灭掉。[3]相失:互相走失。[4]郭:外城。[5]颡:额头。[6]皋陶:亦称“咎繇”,偃姓,传说中东夷部族的首领。[7]要:“腰”的本字。[8]累累:通“羸羸”,瘦瘠疲惫的样子。[9]欣然:喜悦的样子。[10]末:末梢,枝节。
【译文】
孔子离开曹国去了宋国,他和弟子们在大树底下讲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想杀掉孔子,派人砍掉大树(想砸死他)。孔子离开宋国。弟子们说:“可以快点走了。”孔子说:“上天既然把传承道德的使命赋予我,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孔子到了郑国,和弟子们走散了,孔子独自站立在城东门。郑国有人对子贡说:“东门站着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然而从腰部以下比禹短了三寸,疲惫不堪的样子活像丧家之犬。”子贡将这些话告诉了孔子。孔子高兴地说道:“一个人的形状,那是没什么重要的;要是说我像丧家之犬,那可真是这样啊!那可真是这样啊!”
【原文】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1]。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2]。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句践会稽。
有隼集于陈廷而死[3],楛矢贯之[4],石砮[5],矢长尺有咫[6]。陈湣公使使问仲尼[7]。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8]。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9],使各以其方贿来贡[10],使无忘职业[11]。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12],以肃慎矢分大姬[13],配虞胡公而封诸陈[14]。分同姓以珍玉[15],展亲;分异姓以远方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强,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16]。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17],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注释】
[1]司城贞子:即公孙贞子,陈哀公之孙,为陈国大夫。[2]赵鞅:名鞅,又名志父,又称“赵简子”“志父”,晋国上卿,公元前497年~公元前475年当政。他战胜范氏、中行氏,扩大封地,为日后赵国的建立奠定了基础。[3]隼(sǔn):一种凶猛善飞的鸟。集:栖止,停留。[4]楛矢:用楛木制作的箭。贯:贯穿,射穿。[5]砮:石制的箭镞。[6]咫:古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六寸二分二厘。[7]陈湣公:亦作陈愍公、陈闵公,名周,又名越,陈怀公之子,陈国末代君主,公元前501年~公元前479年在位。[8]肃慎:古部族名,亦作“息慎”“稷慎”,以狩猎为生。[9]九夷百蛮:此泛指中原四裔的少数部族。[10]方贿:地方物产。[11]职业:分内应尽的义务。[12]令:美。[13]大姬:周武王的长女。[14]配:成婚,这里是嫁的意思。虞胡公:名满,姓妫,相传为舜之后裔。[15]同姓:指与周王同宗的姬姓诸侯。[16]被:遭受。[17]党:古代地方组织,五百家为一党。此指乡党、家乡。小子:指孔子的弟子。狂简:狂妄自大,此指志向远大。
【译文】
孔子于是到了陈国,寄居在公孙贞子的家中。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正好赶上吴王夫差讨伐陈国,夺取了三个城邑才撤兵。赵鞅也来攻打卫国的朝歌。楚国围困蔡国,蔡国迁移到吴地。吴国又在会稽打败了越王句践。
一天,有一只隼落在陈国宫廷的前面死掉了,梏木做的箭贯穿了隼的身子,箭头是用石料做的,箭长一尺八寸。陈湣公派人询问孔子怎么回事。孔子说:“隼飞来的地方是很遥远的,这箭是肃慎部族的箭。过去武王灭掉商朝以后,就与四方的蛮夷相互来往,让他们贡献各自的特产,使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职责与义务。于是肃慎把楛木石镞的弓箭贡给周王,长度有一尺八寸。先王想表彰肃慎臣服的美德,就把弓箭分给长女大姬,后来大姬嫁给虞胡公,虞胡公被封到陈国。当初周王室把美玉赐给同姓,用意是为了亲上加亲;把远方的贡品分给异姓诸侯,是为了让他们不忘臣服周王。所以先王才把肃慎族的箭赐给陈国。”陈湣公派人到旧仓库查证了一下,果然找到了这种箭。
孔子在陈国居住了三年,正好赶上晋国和楚国争霸,两国轮番攻打陈国,至于吴国也时常入侵陈国,陈国经常受到侵犯。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我们这些人中,有些人志气很大,只是做事的时候稍微疏略一点;他们都很有进取心,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接着孔子就离开了陈国。
【原文】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1],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2],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3]。”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4],神不听。”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5],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6]?”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7],妇人有保西河之志[8]。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朞月而已[9],三年有成。”孔子行。
【注释】
[1]公叔氏:卫献公后裔,卫国大夫。[2]公良孺:姓公良,名孺,字子正,陈国人,孔子弟子。[3]出:让……出去,放出。[4]要:要挟,胁迫。[5]待:对待,对付,抵御。[6]无乃:岂不是,恐怕。[7]死之志:决死的志气,指誓死效忠卫国的决心。[8]西河:地区名,在卫国西部的黄河西岸地区,大概在今河南内黄、浚县、滑县一带。此指代卫国。[9]朞(jī):一整年或整月。
【译文】
路过蒲邑的时候,正好遇上公叔氏占据蒲邑而背叛卫国,蒲人留住了孔子。孔子的弟子中有一个名叫公良孺的,他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着孔子。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有贤才,有勇气,他对孔子说:“我当初追随老师在匡地遇上祸乱,现在又在这里遇上大难,这就是命啊!我与老师再次遇上灾难,宁愿跟他们决一死战!”说完就和蒲人激烈地拼斗起来。蒲人害怕,对孔子说:“倘若你不去卫国,我们就让你离开。”孔子发了誓言,蒲人从东门放走孔子。孔子去了卫国。子贡对孔子说:“誓言难道可以违背吗?”孔子回答说:“因为受要挟而发的誓言,鬼神是不会认可的。”
孔子周游列国
卫灵公听说孔子来了,十分高兴,亲自到郊外迎接他。卫灵公问孔子道:“蒲地可以讨伐吗?”孔子回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认为不能攻打。现在的蒲地,是卫国防御晋国和楚国的屏障,依靠卫国的力量去攻打它,恐怕是不行的吧?”孔子说:“那里的百姓,男子都有誓死效忠的决心,女子都有守卫西河的愿望(他们都不愿跟着叛乱)。我认为所要征伐的,不过是那四五个带头的罢了。”卫灵公说:“很好。”虽然这样说却不去讨伐蒲地。
灵公年老,逐渐怠于政务,也不重用孔子。孔子感叹地说道:“倘若有人肯重用我,一年就可以小有成就,三年就会有很大的成绩。”孔子离开了卫国。
【原文】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1],伐中牟。佛肸畔[2],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3]:‘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4];不曰白乎,涅而不淄[5]。我岂匏瓜也哉[6],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击磬[7]。有荷蒉而过门者[8],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9],莫己知也夫而已矣[10]!”
【注释】
[1]范:即范氏,亦称“士氏”,为晋国世卿大家之一,传说系陶唐氏后裔。[2]畔:通“叛”。[3]由:即子路。诸:之于。[4]磷:薄。[5]涅:矿物名,古人用来作为黑色染料。淄:通“缁”,黑色。[6]匏瓜:葫芦的变种,俗称“瓢葫芦”。[7]磬:古代乐器名,用玉或石制成,悬挂于架子上,敲击出声。[8]荷(hè):负,背,扛。蒉(kuì):草编的筐。[9]硁:击磬发出的声音。[10]莫己知:即“莫知己”,没人知道自己。夫:彼,那。
【译文】
佛肸做了中牟的邑宰。晋国大夫赵简子攻打范氏和中行氏两家。佛肸背叛了赵简子,派人去请孔子。孔子打算前去。子路对他说:“我从先生那里听说:‘一个本身做了许多坏事的人,君子是不会去他那里的。’现在佛肸占据中牟背叛赵简子,而您想去他那里,这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我不是也说过真正坚硬的东西,它是怎么磨也磨不薄的吗?我不是也说过真正洁白的东西,它是怎么染也染不黑的吗?我难道只是一个葫芦瓜吗?怎么能只供人挂起来而不能让人吃呢?”
有一次,孔子正敲打石磬。有一个背着草筐从门口经过的人,说:“真是有心啊,这个敲击石磬的人!叮叮当当地敲得那么响亮,既然别人不赏识你,那就算了吧!”
【原文】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1],十日不进[2]。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3]。”有间[4],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5]。”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6],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7]。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8],眼如望羊[9],如王四国[10],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11],曰:“师盖云《文王操》也[12]。”
【注释】
[1]鼓:奏,演奏。师襄子:字子京,卫国乐师。[2]进:指继续往下学。[3]数:技术,方法。[4]有间:过了一段时间。[5]为人:作曲的人。[6]穆然:默然,沉静深思的样子。[7]怡然:和悦的样子。[8]几(qí):通“颀”,颀长。[9]望羊:亦作“望洋”“望阳”,远视的样子。[10]四国:四方,天下。[11]辟席:即避席。古人席地而坐,离座而起,表示敬意。辟,通“避”。[12]《文王操》:周文王作的琴曲名。
【译文】
孔子向师襄子学习鼓琴,一连十天都没有学新的内容。师襄子说:“可以增进一层了。”孔子说:“我已经熟悉了这首曲子,但是还没有掌握弹奏的技法。”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已经熟悉了弹琴的技法,现在可以更进一层了。”孔子说:“我还没有领悟到乐曲的情感志向。”又过了一段时间,师襄子说:“你已经领会到了琴曲里包含的志向,可以更进一层了。”孔子说:“我还没领会到作曲者是个怎样的人。”又过了一段时间,孔子神情肃穆,若有所思,随即又怡然自得,表现出高远拔俗的志向。孔子说:“我认出了曲中的这个人了!他神情黯然,皮肤黝黑,个头很高,眼光明亮且高瞻远瞩,好像正君临天下四方,这不是文王还能是谁呢!”师襄子离开座席向孔子拜了又拜,说道:“我的老师说这首曲子正是《文王操》啊!”
【原文】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1]!丘之不济此[2],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3];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4],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5],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6]。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7],作为《陬操》以哀之[8]。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
【注释】
[1]洋洋:盛大的样子。[2]济:渡,渡过。[3]须:等待。[4]刳(kū):剖开而挖取。[5]竭泽:抽干池泽中的水。[6]覆巢:倾覆鸟巢。[7]陬乡:卫国地名,当在卫、晋交界的黄河东岸处。[8]《陬操》:琴曲名。
【译文】
孔子既然不能在卫国获得重用,就打算向西去见赵简子。到达黄河的时候听说窦鸣犊和舜华死了,便在黄河岸边长叹道:“壮美啊黄河水,如此盛大浩荡啊!我不能渡过黄河,这就是命啊!”子贡快步向前问道:“敢问老师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孔子说:“窦鸣犊和舜华,是晋国贤明的大夫啊。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依靠这两个人才能掌权;现在赵简子得势了,却杀了他们来掌权。我听说用剖腹取胎的方式杀死刚出生的禽兽,那么麒麟就不会到郊外;用排干池塘的方式捕鱼,那么蛟龙就不会出来调和阴阳,兴云致雨;用弄翻鸟巢的方式毁坏鸟卵,那么凤凰就不会前来飞翔。这是为何呢?君子忌讳杀死自己的同类。鸟兽对于不义的行为尚且还知道躲避,更何况是我孔丘呢!”说完调头回到陬乡歇息,作了一曲《陬操》以哀悼这两个人。接着又返回卫国,寄居在蘧伯玉的家中。
【原文】
他日,灵公问兵陈[1],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2],军旅之事未之学也[3]。”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4],仰视之,色不在孔子[5]。孔子遂行,复如陈。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6]。阳虎使太子[7],八人衰绖[8],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9]。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注释】
[1]陈:通“阵”。[2]俎、豆之事:俎豆皆为礼器,“俎、豆之事”泛指礼仪之事。[3]军旅:古以一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此泛指军队。未之学:即“未学之”,没有学习过军旅之事。[4]蜚:通“飞”。[5]色:神色,表情。[6]内:通“纳”,接纳,送入。太子蒯聩:卫灵公的太子,即卫庄公。公元前496年因与灵公宠妃南子构恶,被人出卖,逃奔宋国。此时被赵鞅送入戚邑,一直到公元前480年才回国即位。戚:卫国邑名,在今河南濮阳北。[7]:古代的一种丧服,脱去冠,用布包裹头发。[8]衰绖:丧服。[9]州来:邑名,在今安徽凤台。
【译文】
有一天,灵公向孔子问起军队作战的阵法,孔子说:“关于祭祀典礼方面的事我倒是听说过,至于排兵布阵的事我还没有学过。”第二天,灵公与孔子交谈,灵公看到有雁群飞过,就抬起头来仰望,神色不在孔子身上。孔子便离开卫国,再次去了陈国。
同年夏天,卫灵公去世,他的孙子辄继位,这就是卫出公。六月,赵鞅把流亡在外的卫灵公太子蒯聩接到戚地。阳虎让太子身穿丧服,又让八个人披麻戴孝,装成是从卫国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哭着进了戚城,随后住了下来。冬季,蔡国从新蔡迁到州来。这一年是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已经六十岁了。齐国帮助卫国围攻戚城,这是由于卫太子蒯聩住在那里的缘故。
【原文】
夏,鲁桓、釐庙燔[1],南宫叔敬救火。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釐庙乎?”已而果然[2]。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3],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4],吾不知所以裁之[5]。”子赣知孔子思归[6],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注释】
[1]燔(fán):着火,焚烧。[2]已而:事后,不久。[3]辇:这里指乘车。[4]斐然:富有文采的样子。[5]裁:剪裁,调教。[6]子赣:即子贡。
【译文】
夏天,鲁桓公、釐公的庙堂失火,南宫叔敬前去救火。当时,孔子正在陈国,听说这件事,说:“灾祸必定发生在鲁桓公、釐公的庙堂吧?”事实果如孔子所料。
秋天,季桓子生病,乘车望着鲁城,长叹一声道:“当初这个国家几乎可以兴盛起来,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所以不能兴盛啊!”回过头来对他的继承者康子说:“我将要死去,你必定会掌握鲁国的政权;执掌鲁国大权,务必要召回孔子啊!”几天后,桓子去世,康子继位,掌握了鲁国的政权。安葬完桓子,打算征召孔子。公之鱼说:“当初先君桓子任用孔子但没能坚持下来,以致被诸侯耻笑。现在您又想任用他,如果不能善终,那就会再次被诸侯耻笑。”康子说:“那么召谁来才好呢?”公之鱼回答说:“一定要召冉求回来。”于是派人去征召冉求。冉求正要前往,孔子说:“鲁国征召冉求,不会小用他,必定会重用他。”这一天,孔子又说:“回去吧,回去吧!我的这一帮学生都志向远大,行为疏阔,文采斐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调教他们才好!”子赣知道孔子思念家乡,在送别冉求的时候,提醒了“如果受到重用,就设法把老师请回去啊”这样一些话。
【原文】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1],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2]。叶公问政[3],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4]。”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5]。”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6],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7]。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8]?”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9],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而不辍[10]。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11]:“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丈人[12],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13]。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14]。
【注释】
[1]蔡昭公:即蔡昭侯,名申,蔡悼侯之弟,公元前518年~公元前491年在位。[2]叶(shè):楚国县名,在今河南叶县南。[3]叶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因受封的采邑名叶,故称叶公。[4]来:招徕。远:指远方之人。附:通“抚”,安抚。迩:近,此指附近之人。[5]云尔:而已,罢了。[6]长沮、桀溺:二隐者名。金履祥《论语集注考证》云:“以盖以物色名之,如荷篑、晨门、荷丈人之类。盖二人耦耕于田,其一人长而沮洳,一人桀然高大而涂足,因以名之也。”[7]津:渡口。[8]执舆:执辔,手持马的缰绳。[9]悠悠:混乱的样子。[10]:农具名,形似头,用来击碎土块,平整田地。[11]怃(wǔ):怅然失意的样子。[12](diào):古代用来耘田的一种竹器。丈人:老人。[13]植:置,立。芸:通“耘”,除草。[14]亡:外出,出走。
【译文】
冉求回到鲁国,第二年,孔子从陈国迁到蔡国。蔡昭公正要去吴国,因为吴国召他前去。以前昭公欺骗他的大臣把都城从新蔡迁到吴国的州来,现在将要前往,大臣们担心又要迁都,公孙翩便在途中射杀了昭公。楚国入侵蔡国。秋天,齐景公去世。
第二年,孔子从蔡国去了叶城。叶公向孔子询问治理国家的方法,孔子说:“治理国家的道理在于使远方的人归附,使近处的人臣服。”有一天,叶公向子路询问孔子的为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听说这件事后,说:“仲由,你为何不回答他说‘他的为人,不过是学习道理不知疲倦,教导别人不知厌烦,发愤时忘记吃饭,快乐时忘记忧愁,不知道衰老即将到来’而已。”
离开叶城,孔子返回蔡国。在路上看见长沮和桀溺一起耕作,孔子认为他们是隐士,就派子路去向他们打听渡口的位置。长沮问道:“那个在车上拽着缰绳的人是谁啊?”子路回答说:“是孔子。”长沮又问:“是鲁国的孔子吗?”子路回答:“是的。”长沮说:“那么他应该知道渡口在什么地方。”桀溺问子路道:“你是谁?”子路回答说:“我是仲由。”桀溺又问:“那你,是孔子的学生吧?”子路回答说:“是的。”桀溺又说:“天下间到处都是一样的动荡不安啊,谁能改变这种状况呢?况且你与其跟随躲避暴君乱臣的人周游列国,还不如跟随躲避乱世的人隐居乡野呢!”说完就不停地耕作。子路把刚才的话告诉孔子,孔子失落地说:“我们不能与鸟兽同伍。天下如果清明太平,那我也不必周游列国去改变这一局面了。”
又有一天,子路在路上行走,遇到一位肩上扛着除草竹器的老者,于是问他道:“您看见我的老师了吗?”那老者说:“你们这些人,手脚不劳动,五谷都分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谁是你的老师!”说完只管拄着杖除草。子路把这话告诉孔子,孔子说:“这是真正的隐士啊。”等子路再去看的时候,那位老者已经离开了。
【原文】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1]。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2]。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3]。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4]。”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5]。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6]。”
子贡色作[7]。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8]?”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9]。”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10],率彼旷野[11]。’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12]!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13]?”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14],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15],统而理之[16],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17]?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18]。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19],然后得免。
【注释】
[1]军:军队驻扎。城父:即“北城父”,楚国邑名,在今河南宝丰东、平顶山市西北。[2]疾:弊端。[3]设行:措施行动。[4]用事:主事,执掌政事。[5]相与:共同,一道。发:调发。徒役:服徭役的人。[6]滥:泛滥,此指没有操守节制而为所欲为。[7]色作:脸色改变。[8]识(zhì):通“志”,记,记住。[9]一以贯之:有一个思想贯穿全部学说。[10]匪:通“非”。兕(sì):古代犀牛一类的动物。[11]率:循,沿着。旷野:空旷的野地。[12]意:意料,猜想。[13]少:少许,稍微。[14]穑(sè):收获。[15]纪:疏理,治理。[16]统:统筹。[17]病:患,忧愁。[18]有国者:指当时的诸侯及权臣。[19]楚昭王:名轸,楚平王之子,公元前515年~公元前489年在位。
【译文】
孔子迁到蔡国三年之后,吴国讨伐陈国。楚国援救陈国,军队在城父这个地方驻扎下来。听说孔子在陈国和蔡国的边界上,楚国就派人去聘请孔子。孔子打算接受聘请前去拜礼,陈国和蔡国的大夫商量说:“孔子是位圣贤之人,他所指责讥讽的都切中诸侯的弊病所在。现在他长住陈国和蔡国的边境之上,诸位大夫的所作所为多与孔子的心意不合。现在的楚国,乃是大国,他们来聘请孔子。倘若孔子在楚国受到重用,那么陈国和蔡国的掌权大夫就危险了。”于是,双方共同派了一些服徭役的人去围攻孔子,把孔子一行人困在荒野之上。孔子不能动身,粮食也断绝了。随行的弟子饿病了,许多人都不能爬起来。孔子却不停地诵诗、弹琴、唱歌。子路生气地拜见孔子,对他说:“君子难道也有困窘的时候吗?”孔子回答说:“君子在困窘的时候能坚守节操,小人在困窘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子贡的脸色都变了。孔子说:“赐啊,你认为我是学了很多东西而把所学的东西牢牢记在心里的人吗?”子贡回答说:“是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孔子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把一种道理贯穿于全部的知识当中。”
孔子知道弟子们都有愤恨之心,就把子路叫来问道:“《诗经》里说:‘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它却偏偏游荡于旷野之中。’我的道理难道不对吗?为什么我会困守在这里呢?”子路说:“想必是我们的仁德还不够吧?所以人家不相信我们。想必是我们的智谋还不够吧?所以人家不让我们通行。”孔子说:“有这种事吗?仲由,倘若仁德之人一定能够让别人信任,天下怎么会有伯夷和叔齐呢?倘若智谋之人一定能够畅通无阻,天下怎么会有王子比干呢?”
子路退出,子贡进来拜见老师。孔子说:“赐,《诗经》里说:‘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它却偏偏游荡于旷野之中。’我的道理难道不对吗?我为什么会困守在这里呢?”子贡说:“老师您的道理太精深博大了,所以天下容不下老师。老师您何不降低迁就一下呢?”孔子说:“赐,好的农夫善于播种却不一定能得到好的收成,好的工匠有精巧的手艺却不一定能尽合人意。君子能够修炼自己的道,依照法理治国,统筹治理国家,却不一定能合于当世。现在你不去修炼自己的道,而是降低迁就以苟合人意。赐,你的志向不够远大啊!”
子贡退出之后,颜回进来拜见老师。孔子说:“回,《诗经》里说:‘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它却偏偏游荡于旷野之中。’我的道理难道不对吗?为什么我会困守在这里呢?”颜回答道:“老师的道理博大到了极点,所以天下无法容得下。尽管如此,老师依旧推广自己的大道,不被容纳又有什么弊病呢?不被容纳,然后才能看到真正的君子!不能提出治理国家的大道,这是我们的耻辱。治国之道已经大大地修成,但是却不被天下的君主采用,这是治国者的耻辱啊!不能被容纳有什么弊病呢?不被容纳才能见到真正的君子啊!”孔子听了之后,欣慰地笑了,说道:“是这样的啊,颜家的好子弟!倘若你有很多财富,我一定替你管理!”
于是孔子派子贡到了楚国。楚昭王派兵来迎接孔子,孔子这才免去一场灾祸。
【原文】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1]。楚令尹子西曰[2]:“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帅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3]?”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4]。今孔丘述三、五之法[5],明周、召之业[6],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7]!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8],来者犹可追也[9]!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注释】
[1]书社地七百里:有名籍的社,其地方圆七百里。社,古代二十五家设置一社,祭祀社神(即土地神)。因此社也成为一级居民组织单位,一社为二十五家。[2]令尹:
接舆歌而过孔子
楚国官名,为最高军政长官。[3]官尹:各部门长官。宰予:鲁国人,孔子弟子,以擅长言语著称,曾任齐国临淄大夫。[4]子男:为周代诸侯封爵的最末二等。周爵依次共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5]三、五之法:三皇五帝的法度。[6]周:指周公,名旦,姓姬,亦称“叔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采邑在周(在今陕西岐山北),因称“周公”。[7]堂堂:广大的样子。[8]往:已往,过去。谏:止,挽救。[9]追:追补,补救。
【译文】
楚昭王打算把七百里的土地封给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说:“大王的使臣出使到各国的,有人能比得上子贡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道:“大王您的辅弼之臣有人能比得上颜回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人能比得上子路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再问:“大王的各部主事的大臣有比得上宰予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说:“况且楚国的祖先受封于周朝,封号只是个子男爵,封地仅有五十里。如今孔丘讲述三皇五帝的治国之道,申明周公和召公的德业,大王如果任用他,楚国怎么能够世世代代统辖几千里的国土呢?周文王在丰建都,周武王在镐建都,拥有百里土地的君主最终称霸天下。现在孔丘倘若能占据七百里的土地,用他众多的贤能弟子为辅佐,这不是楚国的福气啊。”昭王便打消了原先的打算。这年秋天,楚昭王在城父去世。
有一天,楚国的隐士接舆唱着歌从孔子身边经过,唱道:“凤啊!凤啊!你的德行为什么这么衰微呢!过去的事情不能挽回,但是将来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啊!罢了!罢了!现在当政的人都是危险的啊!”孔子从车上下来,想与他一起谈谈。接舆却快步离开了,没能和他谈上话。
【原文】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1]。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2],征百牢[3]。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4]。”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5]。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傒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6]!”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7]!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8]!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9],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矣。夫君子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注释】
[1]鲁哀公:名蒋,鲁定公之子,公元前494年~公元前467年在位。公元前468年被三桓所逼,出奔越,第二年死在越国。[2]缯(zēng):鲁国邑名,在今山东苍山西北。[3]牢:古代祭祀用的牲畜。一牛、一猪、一羊为一牢。[4]鲁、卫之政,兄弟也:此语有两层意思:一谓鲁、卫是兄弟之国,二谓鲁、卫两国当时的政治状况相似。[5]卫君:指当时在位的卫出公辄。[6]正名:端正名称,整顿名分。[7]迂:迂阔,迂腐。[8]野:粗野,鲁莽。[9]中:正,合适。
【译文】
孔子从楚国返回卫国。这一年,孔子六十三岁了,这年正好是鲁哀公六年。
第二年,吴国和鲁国在缯地会盟,吴国打算向鲁国征集一百套供祭祀用的牲畜。太宰嚭征召季康子。季康子派子贡前去,然后才免除献礼。
孔子说:“鲁国和卫国的政事,如同兄弟一般。”这个时候,卫出公辄的父亲不能继承王位,正在外面流亡,诸侯纷纷指责这件事情。而孔子有很多弟子在卫国做官,卫君想请孔子处理卫国的政事。子路说:“卫君想请您去处理卫国的政事,老师将首先做什么呢?”孔子说:“那我一定要先端正名分!”子路说:“有这回事吗?老师太迂阔而不切实际了!名分要如何才能端正呢?”孔子说:“你真是太粗鲁了,仲由啊!名分不端正那么说出来的话就不顺当,说出的话不够顺当那么做事就不会成功,做事不成功那么礼乐教化就不能推行,礼乐教化不能推行那么量刑就不会准确,量刑不准确那么民众就会手足无措了。君子做事一定要符合名分,说话一定要切实可行。君子对于自己所说的话,要做到没有丝毫的苟且随便才行啊!”
【原文】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1],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2]?”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3]。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4],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5],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6],木岂能择鸟乎?”
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注释】
[1]郎:鲁国邑名,在今山东鱼台东北。[2]性:天性,天生的本能。[3]质:询问,对质、对证。憾:遗憾。[4]千社:二十五家为一社,千社即二万五千家,此指赏赐的封地。[5]孔文子:名圉,卫国大夫。[6]鸟:喻孔子。木:喻诸侯国。
【译文】
第二年,冉有为季氏率领军队,与齐国在郞邑交战,大败齐国。季康子说:“你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就具有的呢?”冉有说:“是向孔夫子学的。”季康子问道:“孔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他做事合乎名分,无论是把他摆在老百姓那里,还是对质于鬼神的面前,他都是真诚而毫无遗憾的。我依照老师的这种原则做事,即使把千社这么大的地方给他,他也是不会心动的。”康子说:“我想征召孔子来朝做官,可以吗?”冉有回答说:“您想征召老师来做官,那么就请不要用小人来阻碍他,这样就可以了。”这个时候,卫国的孔文子正打算攻打太叔,他向孔子询问计策。孔子推说不知道,随后吩咐备车离开,说:“飞鸟能够选择树林栖息,树林怎么能选择鸟呢?”文子对他再三挽留。这时正好赶上季康子驱逐了公华、公宾、公林这几个人,又用重礼迎接孔子,孔子回到了鲁国。
孔子在离开十四年后返回鲁国。
·整理五经·
【原文】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1],序《书传》[2],上纪唐、虞之际[3],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4]。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5],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6]。周监二代[7],郁郁乎文哉[8]。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9]。
孔子语鲁大师[10]:“乐其可知也。始作[11],翕如[12],纵之,纯如[13],皦如[14],绎如也[15],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16],《雅》、《颂》各得其所[17]。”
【注释】
[1]追迹:追踪,探索。三代:指夏、商、周三代。[2]序:次第,此指整理编撰。[3]纪:通“记”,记载。唐、虞:指唐尧、虞舜。[4]杞:国名,西周初年所封诸侯国,姒姓,始封君东楼公,相传为夏禹的后裔。公元前445年为楚国所灭。征:证验,证明。[5]损益:增减,变动。[6]一文一质:指时代的风气一代崇尚文采,一代崇尚质朴。[7]监:通“鉴”,借鉴,参考。二代:指夏、商二代。[8]郁郁:富有文采的样子。[9]《礼记》:传述解说礼制的著作,其内容体制类似后来汉人编集的《礼记》《大戴礼记》。[10]大(tài):通“太”。鲁大师,即鲁太师,鲁国乐官之长。[11]作:奏,演奏。[12]翕(xī)如:盛大的样子。翕,聚合,统一。[13]纯如:和谐的样子。[14]皦如:节奏层次分明的样子。皦,清晰,分明。[15]绎如:连续不断的样子。[16]乐正:指审定乐曲的声律音调。[17]雅:指雅乐,即所谓的正声,是周人京畿地区的曲调声律。
【译文】
孔子的时候,周王室势力衰微,礼崩乐坏,《诗》《书》等经典残缺不全。孔子追溯夏、商、周三代以来的礼制,整理《书传》,上起唐尧、虞舜之间,下到秦缪公之时,依照事类秩序编排这段时期的史事。说:“夏代的礼制,我能说个大概,只是杞国未能留下足够的资料来证实这些制度。殷商的礼制我也能知道个大概,只是宋国没能留下充足的文献来证实。如果这两国保存下足够多的文物或文献,我就能证实这些了。”孔子考察殷商和夏代制度的增损演变情况,说道:“这些制度虽已经历了百世,但是依然能够推知出来,其演变过程大体上是文采与质朴的交互替换。周朝参照夏商两代的制度,它呈现出的文化可谓多姿多彩啊!我遵循周代的礼乐制度。”所以《书传》和《礼记》出自孔子之手。
孔子对鲁国的乐官说:“乐理是可以知晓的。刚开始演奏的时候,需要协调五音八声,接着乐音慢慢放开,应当和谐清晰、节奏层次分明且连续不断,这样的话,一首曲子才算完成。”“我从卫国返回鲁国,订正了残缺不全的音乐,《雅》《颂》这些诗也都归到了应有的乐部。”
【原文】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1],上采契、后稷[2],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3],始于衽席[4],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5],《鹿鸣》为《小雅》始[6],《文王》为《大雅》始[7],《清庙》为《颂》始[8]。”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9]。
【注释】
[1]义:同“仪”。[2]契(xiè):亦作“偰”“卨”,是商人的始祖,帝喾之子。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3]幽:即周幽王,周宣王之子,公元前781年~公元前771年在位。厉:即周厉王,名胡,周夷王之子,西周历史上的暴君。公元前842年,国人发难,他逃奔到彘,于公元前828年死去。[4]衽席:床席、床笫,寝居之处。衽,床席。[5]《关雎》:《诗经》中《国风》第一篇。[6]《鹿鸣》:《诗经》中《小雅》第一篇。[7]《文王》:《诗经》中《大雅》第一篇。[8]《清庙》:《诗经》中《颂》的第一篇。[9]六艺:即六经,指《礼》《乐》《书》《诗》《易》《春秋》。或谓指《周礼·地官·保氏》的礼、乐、射、驭、书、术等六种科目。
【译文】
古代流传下来的《诗》有三千多首,到孔子的时候,删掉重复部分,选取可以宣扬礼仪教化的部分,上采契、后稷时的事迹,中述殷、周时的盛世,一直叙述到周幽王和周厉王时政治的缺失,这些诗的开始部分写男女伦常及爱情,所以说:“《关雎》作为《风》的开始,《鹿鸣》作为《小雅》的开始,《文王》作为《大雅》的开始,《清庙》作为《颂》的开始。”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入乐歌唱,以求合乎古代《韶》《武》《雅》《颂》的音律。先王的礼乐制度自此恢复旧观而可以称述,以此来充实王道,并完成“六艺”的编纂。
【原文】
孔子晚而喜《易》[1],序《彖》、《繫》、《象》、《说卦》、《文言》[2]。读《易》,韦编三绝[3]。曰:“假我数年[4],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5]。”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注释】
[1]《易》:即《周易》,亦称《易经》,后来被奉为儒家经典之一。[2]《彖》:即《彖传》,亦称《彖辞》,分为上、下二篇,说明各卦的基本观念,属于解说《易经》的《易传》。[3]韦:通“纬”,原指织物的横线,此指横向编连简册的绳子。绝:断。[4]假:与,给予。[5]彬彬:文质兼备的样子,这里有融会贯通之意。
【译文】
孔子晚年喜欢《易》,阐述了《彖》《繫》《象》《说卦》《文言》等篇。孔子读《易》书很勤奋,以至于把编书简的皮绳磨断了三次。孔子说:“倘若能给我几年的时间,如果真是这样,我对《易》的研究就能做到文辞义理兼备了。”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授学生,学生大概有三千人,能精通“六艺”的有七十二人。如颜浊邹那样受了孔子很多教诲却不在七十二贤之列的不在少数。
【原文】
孔子以四教[1]:文、行、忠、信[2]。绝四:毋意[3],毋必[4],毋固[5],毋我[6]。所慎:齐、战、疾[7]。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8],举一隅不以三隅反[9],则弗复也。
【注释】
[1]四教:四种教学内容。[2]文:文献典籍。[3]意:意度,猜测。[4]必:绝对肯定。[5]固:固执。[6]我:自以为是。[7]齐:通“斋”,斋戒。[8]愤:郁结,愤诽,指渴望求知而不得的心理状态。[9]举一隅不以三隅反:举出一个角落而不能以此类推其他三个角落,由此衍生出“举一隅而以三隅反”,后又演为成语“举一反三”。反,反推,类推。
【译文】
孔子从四个项目入手教育弟子:学问、行为、忠义、诚信。又有四个禁律:不臆测,不绝对肯定,不固执,不自以为是。应当慎重的是:斋戒、战争、疾病。孔子很少把私利、天命和仁德联系在一起讲述。孔子教授弟子时,如果弟子们不是到了想求明白却实在弄不懂的时候,他是不会启发的;不能做到举一反三的,就不再讲述了。
【原文】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1]。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2],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3],訚訚如也[4];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5]。
入公门[6],鞠躬如也;趋进[7],翼如也[8]。君召使傧[9],色勃如也[10]。君命召,不俟驾行矣[11]。
鱼馁[12],肉败,割不正[13],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14],虽童子必变。
【注释】
[1]恂恂(xún):谦恭谨慎的样子。[2]辩辩(pián):善于言谈的样子。[3]上大夫:即卿。后面的“下大夫”指一般的大夫。[4]訚訚(yín):和悦而敢于直言的样子。[5]侃侃:和谐快乐的样子。[6]公门:君门,朝门。[7]趋进:快步前进。[8]翼如:恭敬的样子。[9]傧(bīn):接引宾客。[10]勃如:矜持庄重的样子。[11]俟(sì):等待。[12]馁:指鱼类臭烂。[13]割:分割,此指猪、牛、羊牲体的分割。正:古人分割牲体有一定的规定,符合规定的为“正”。[14]瞽(gǔ):瞎眼。
【译文】
孔子在自己的乡里,十分谦恭持重,像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他在宗庙和朝廷里议事时,却是能言善辩,只不过态度依然是恭谨小心罢了。上朝的时候,与上大夫们谈话,态度中正自然;与下大夫们谈话,则是和乐轻松。
孔子进入国君的宫门时,低头弯腰以示恭敬;进门后快步向前,态度恭谨有礼。国君派他接待宾客,他就容色庄重,以礼相待。国君有命召见他,不等车驾备好,就动身前往。
鱼已经腐烂,肉已经变味,不按一定规矩切割的肉,他都不吃。座位不端正,他也不会坐。在有丧事的人身旁吃饭,从来没有吃饱过。
在某一天哭泣过,终日就不唱歌。看到身着丧服的人和眼盲之人,即便这人是个小孩子,也一定要改变面容表示同情。
【原文】
“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1],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2]。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3],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4],钻之弥坚[5]。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6],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7]。”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8]。”子闻之曰:“我何执[9]?执御乎?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10],故艺。’”
【注释】
[1]讲:讲习,练习。[2]力:强力,暴力。神:鬼神。[3]天道:自然规律,此指自然和社会之间吉凶祸福的关系。[4]弥:更加。[5]钻:穿,此引申为钻研。[6]循循然:有次序的样子。[7]蔑:无,没有。[8]无所成名:没有用以成名的专长。[9]执:做,干。[10]试:用,任用。
【译文】
孔子说:“三个人同行,里面一定有人可以做我的老师。”“品德不去修行,学业不去研究,听到仁义的事情而不去做,身上的缺点及所犯的错误不能改正,这些都是我所忧虑的事情啊!”假如孔子听别人唱歌,而且那人唱得好,就让他再唱,然后自己跟着唱。
孔子不谈论怪异、暴乱、悖乱和有关鬼神的那些事情。
子贡说:“老师文采显著,我们是知道的。老师说天道和性命之间的关系,我们就不知道了。”颜渊长叹一声说:“对于老师的学问,我越是仰慕久了,越是觉得它无比崇高!越是钻研探究,越是觉得它坚实浑厚!看着它仿佛是在前面,忽然间又在后面了。老师善于有条理地引导人,用典籍文章充实我的知识,用礼仪道德规范我的言行,让我想停下来都不能做到。即便用尽我的全部才力,看上去好像有所成就,可老师的学问却仍旧高高地耸立在我的面前。虽然想追随他,却总也达不到老师教导的境界啊!”达巷这里的人说:“伟大啊孔子!博学多才而不专注一家。”孔子听说之后说:“我要专于什么呢?专于驾车?还是专于射箭?我看还是专于驾车好了!”子牢说:“老师曾说过:‘我不为当世所用,故而才有时间学了许多技艺。’”
【原文】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1]。叔孙氏车子商获兽[2],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3],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4],下学而上达[5],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6]”。谓“虞仲、夷逸[7],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注释】
[1]大野:即大野泽,又名巨野泽,故址在今山东巨野北。[2]车:指驾车者。[3]图:即河图,黄河所出之图。[4]尤:责怪。[5]下:天下、人间,此指人事。上:上天,此指天道、天命。[6]柳下惠:姓展,名获,字禽,谥惠,食邑于柳下,故称“柳下惠”,鲁国大夫,曾任士师。[7]虞仲、夷逸:春秋时隐士。
【译文】
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在大野狩猎。给叔孙氏驾车的商捕获了一只稀罕的怪兽,他认为这是不吉利的事情。仲尼看了看,说:“这是麟啊。”就把它运了回去。孔子说:“黄河上再也看不到神龙负图出现了,洛水中也看不到背上有文字的神龟浮现了,我怕是也没什么希望了!”不久,颜渊死了,孔子说:“是老天要亡我吧!”等他见到曲阜西边捕获的麒麟,说:“我的道啊,看来是到尽头了啊!”于是长叹一声说:“看来是没人能够理解我了!”子贡说:“为什么说没有人能理解您了呢?”孔子回答说:“我不埋怨上天,也不怪罪别人。从下面学人事,从上面通晓天命,能够理解我的只有上天了!”
孔子说:“不使自己的志向降低,不使自己的人格受辱,伯夷和叔齐就是这样的人啊!”又说“柳下惠和少连志向降低了,人格也受辱了”。还说“虞仲和夷逸隐居乡野,放纵直言,行事清高纯洁,免于祸患也能权衡得宜”,“不过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什么是绝对可以的,也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以的”。
【原文】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1],十二公[2]。据鲁[3],亲周[4],故殷[5],运之三代[6]。约其文辞而指博[7]。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8];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9],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10]”:推此类以绳当世[11]。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12]。
孔子在位听讼[13],文辞有可与人共者[14],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15],削则削[16],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注释】
[1]哀公:即鲁哀公。[2]十二公:指鲁国春秋时代的十二位国君,即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僖公、文公、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哀公。[3]据鲁:以鲁国为根据。[4]亲周:以周王室为亲承的前朝。[5]故殷:以殷代为隔朝的故旧。[6]运:通,贯通。三代:指鲁、周、殷。或谓夏、商、周。[7]指:通“旨”,旨意。[8]贬:贬抑,降低。[9]践土:郑国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南。践土之会,公元前632年晋文公在践土与诸侯会盟,名义上在此朝见周襄王,实际上是晋文公召来周襄王,借此来确定自己的霸主地位。[10]天王:周天子,即周襄王。河阳:晋国邑名,在今河南孟州市西。[11]绳:绳正,纠正。[12]乱臣贼子:指犯上作乱的大臣、子弟。《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3]在位:指孔子在鲁司寇之位。听:听理,审理。讼:打官司。[14]文辞:此指判词。[15]笔:用笔书写。[16]削:古时以竹木为书写材料,删改时用刀先刮去竹木上的字,所以称作“削”。
【译文】
孔子说:“不成啊,不成!君子最担心的就是死了之后没能留下好的名声。我的道不行了,我用什么作出点贡献留给后世呢?”便根据鲁国的历史记载作了一部《春秋》,《春秋》的年限上起鲁隐公,下讫鲁哀公十四年,前后一共十二位君主。这部书以鲁国记载的历史为依据,以周王室为正统,还参考殷商时的旧制度,上推承继三代的法统。文辞简约而意旨广博。所以吴国和楚国的君主虽然自称为王,但是《春秋》却贬低他们为“子”;践土之会实际上是晋侯征召周天子,而《春秋》却避讳说是“周天子去河阳狩猎”。举出这类的事例以矫正当世不合礼法的行为。这种贬损的大义,后代的英明君主进行推广倡导。《春秋》的大义通行天下,那么乱臣贼子都会感到惧怕。
孔子做官的时候处理诉讼案件,文辞上若是有需要和别人商量的,他是不会擅自决断的。至于他写《春秋》,那是该写的时候就写,该删的时候就删,像子夏这些擅长文学的学生,连一个字都不能增删。学生们接受了《春秋》这部书,孔子说:“后世了解我孔丘的,是凭着这部《春秋》;后世认为我孔丘有过失的,也是凭着这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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