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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杀机1941(上下) 作者: 肖海燕 本章字数: 14223 更新时间: 2024-12-30 16:47:54
这天,出了一件蹊跷事。何大头拎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来见温玉莲,一进小上海就大嗓门喊着:“茉莉,你妈呢?”然后也不等她回答就脚不点地穿堂而过,咧着大嘴笑呵呵忽悠着,“回头给你二叔把酒菜备上,今儿你得好好谢谢你二叔呢!”
温玉莲这会儿正在麻将桌上赢得开心,她摸到一张牌用指尖搓了搓,微微一笑道:“红中!我又胡了!大三元!”说着把牌应声推倒。对面的张太太微笑摇头道:“何太太,今朝你手气真好。”
何大头就这时候闯了进来:“大嫂啊,这儿高乐呢?”一瞧牌桌,眼睛顿时放光,“大三元!赢钱了!好手气!兄弟我陪您玩两圈?”
黄太太马上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来来来,何翻译官,我让您。”
“这怎么好意思呢?黄太太您!”
“我正好回家烧饭,老爷今天要在家吃饭,那些下人什么都做不好。”
温玉莲赢了钱心情大好,高声叫道:“胡妈,去前面店里给黄太太装上好的肴肉和白斩鸡,带给黄老爷下酒。”
黄太太这脸色终于回了过来,假意推让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
“自家小姐妹,就不要和我客气了。”温玉莲笑嘻嘻地把黄太太送出堂屋,眼看着她跟着胡妈进了前面店堂。回头,何大头已经坐上了黄太太位置,一只手抓着骰子掷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跟梁小姐胡嘞。
她笑着说:“二兄弟,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点心盒子啊。”
何大头一拍脑门站起来说:“哎哟,一看见麻将我就忘记正事了。”
温玉莲撇嘴笑道:“你到我这来有什么正事啊?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打牌呢,你就坐下;喝酒呢,前面请。”
何大头把点心盒子拎起来走到她面前道:“我真的有正事。”说着朝她一鞠躬把点心盒子奉上,“何太太,我代表佐藤先生向你提亲。”
温玉莲见他鞠躬本想笑他,此话一出不光她,连张太太、梁小姐都吓了一跳。
“提亲?替佐藤提亲?不行!我家逸梅已经嫁过人了。”温玉莲脸一冷道,“他该不是打老娘我的主意了吧?告诉他,老娘我拜他所赐热孝在身!”
何大头笑道:“我的大嫂啊,您太高看自己了。佐藤太君既没看上你家大小姐,更没看上你。”他卖关子似的停下话头笑看着这个风骚女人。
“那我家可没人了,你这点心盒子提回去吧。”心里门儿清的她心说,就凭你这个破点心盒子就敢来给茉莉提亲?
“何大头你作死啊,还卖什么关子?好好讲,给谁提亲?”张太太心里猜到了一两分却不敢相信。
何大头笑着说:“还是张太太门槛精,一下就猜到了。”
温玉莲撇嘴:“难不成他还想娶我们家小茉莉?”
“就是啊!佐藤太君就是想娶茉莉。当然了,是做他的占领夫人。”何大头恬不知耻地笑着。
“占领夫人?”温玉莲一脸怀疑地看着何大头,佐藤那么个老头儿娶茉莉已经惊着她了,居然还有个什么“占领夫人”。
“占领夫人嘛,就是佐藤太君在中国占领期间的夫人,不入他家祖坟,也不告知他在东京的父母、太太和家人。说白了,就是他在中国的妾。”
“放你娘的屁!你让他一个老不死的老梆子娶我家黄花小姐,居然还做妾?!你还是茉莉二叔吗?!”温玉莲一下跳起来了。
张太太看着何大头,缓缓摇头叹道:“她二叔啊,茉莉才多大?十四岁,你怎么忍心啊?”
梁小姐坐在桌边好奇地看着他们,插不进话。
胡妈正端着一壶茶进来,站在门边愣住了,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去。
何大头嬉皮笑脸地说:“何太太,怎么不让我坐下啊?”他自顾把点心盒子往摆着何继儒遗像的条案上一放,脸上带着凶狠朝温玉莲走过去,“何太太,我哥是怎么死的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是带头抗捐气死的。我,”他大拇指点点自己鼻子说,“没跟佐藤太君告密,因为他是我哥。今儿也不是我要卖我侄女,是太君看上咱家茉莉了,这是她福气!”
“卖我女儿?你八尺中堂就画个鼻子——好大的脸!”温玉莲一手叉腰一手抽出花手绢指点着笑骂道,“我温玉莲虽然是个寡妇,可也没沦落到要卖儿卖女份儿上。”
“何太太,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太君看得上茉莉是何家祖坟冒青烟!何继儒抗捐气死,何逸梅嫁了国军团长,说你是抗日分子家属那可是有凭有据!”
何大头神色俱厉。
张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何翻译官,您这是怎么说呢?我们大家都知道何会长是病死的,不信可以请佐藤君问田中医生。何逸梅小姐嫁了国军团长不假,但那是日本人来之前的事,顶多能算个国军家属罢了。那时候您可是到处为国军找我们这些商人收抗日捐的,那您算不算抗日分子呢?”
何大头张口结舌地看着张太太:“我、我是给皇军打前站的!”
茉莉站在门边恨恨地说:“二叔,这话您和太君说去,您收抗日捐的收据我可还留着呢,上面有您的亲笔签名!”
温玉莲皱眉道:“茉莉,你怎么来了?前面店里谁在照顾生意?”
“你就光想到店里的生意吗?!那我呢?!你想过我吗?!”积郁的悲愤终于爆发了,一向温顺的茉莉哭喊着,红头涨脸地冲着温玉莲去了。
大家都震惊了,从来低眉顺眼伶俐能干的小姑娘今天忽然火爆起来,大家全呆呆地看着她。
茉莉忽然冲到何大头面前又撕又打:“你还是我二叔?你还是人吗?我每天伺候你吃喝,打理家里生意,包括你店里的生意!你却把我卖给日本人做小老婆!你就是个混蛋!为了钱你什么都敢做!”
何大头被她撕打着连连后退,店里的客人们听到后院闹腾,都跑出来看热闹,听着是这事,都冲着何大头指指戳戳翻白眼啐唾沫。何大头恼羞成怒一把把茉莉掀了个跟头,骂道:“臭小娘皮的,老子卖你是你的造化,佐藤太君看上你是你的运气!”
围观的客人不干了,七嘴八舌道:“你凭啥卖人家小掌柜?”
“这么大男人,打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真不是东西!”
张太太走到茉莉跟前拉起她道:“茉莉,跟我走。你也是个人,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卖的!”
温玉莲被茉莉骂愣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茉莉,你跟张太太先去,我怎么舍得卖你?”她见茉莉不理她,气得转身对何大头说,“你说说,你这都是怎么说法?”
何大头嘚瑟着说:“我不管你们怎么说,说法就一个——佐藤太君看上茉莉了,三天后我来抬人!”他冲那些围观的客人们嚷嚷,“有本事骂日本人去!要不是我说和,佐藤太君还不肯明媒正娶呢,就一句话叫你送进去!”他用王八盒子比着一个刚才骂得很大声的中年男人说,“太君明天看上你家姑娘了,叫你送去你敢不送吗?!”那男人缩了缩脑袋朝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何大头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不照样软蛋了!”
他踱到温玉莲面前,看了她一眼,径直走进内堂何继儒的遗像前,冷笑了一声,拎起点心盒子在香案上蹾了几下,回头斜眼看着温玉莲阴险地笑着说:“何太太,我还尊你一声嫂子。茉莉的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我这是跟佐藤太君美言了,才肯托媒下聘来娶。识相点吧!”
“何翻译官,茉莉才多大,佐藤君多大了,你觉得他们合适吗?更何况还是做妾!”
“妾怎么啦,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吗?”何大头一脸猥琐地走近温玉莲,手指头一抬温玉莲下巴说,“嫂子你不也是个妾吗?当然,我大哥心疼你,让你做了个‘两头大’。”
温玉莲脑门脖子青筋暴起,一巴掌打开了何大头的手:“把你的脏手拿开!
我女儿不嫁外国人!”
“哟呵,好大的火气,我喜欢。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家大小姐,不也是嫁给国军团长做妾了吗?”何大头轻薄地笑道,“何太太,不对,是何二太太,你和你的女儿们长得漂亮,可惜都是做小老婆的命!”
此话一出,温玉莲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围观的客人们议论纷纷,有打抱不平的就说话了:“何翻译官,好歹都是自家人,怎么这么说话呢?”
胡管家跑过来打躬作揖地求他:“何翻译官,二少爷,您这话怎么说啊,夫人好歹也是您大哥的妻子、您嫂子,府里老太太都认了的,您不能这么在众人面前挤对她啊。有话咱们慢慢说……”
“慢慢说?”何大头俩眼瞪得跟牛蛋似的瞪着胡管家。逼得他步步后退低头作揖喃喃道:“是,慢慢说,慢慢说。”
何大头照他肚子上一脚,把他踹了个跟斗:“呸!你个老奴才,我们主子说话要你个老甲鱼插嘴?!”
他踱到堂屋,一根手指挑着点心盒子的细绳,晃到温玉莲面前:“这份礼,你想收得收,不想收也得收!”他转回到供着何继儒遗像的香案前忽然歇斯底里大发作一把将遗像和香炉贡品等等都扫到了地下,把点心盒子重重地蹾在案上转身吼道:“三天后!三天后我带着侦缉队来抬人!”
温玉莲一直傻呆呆地站着看何大头发飙,眼见何继儒的遗像掉在地上,相框落地玻璃碴四溅,何继儒在碎裂的玻璃后面异样的微笑,那笑容扭曲诡异。香炉落地飘起香灰,那是轰然而起,重重的灰黑色,蒙住了整个世界。
灰暗里温玉莲一声嘶哑凄厉的叫声:“何大头你个混蛋!你还没给钱呢!”
她冲过香灰飞扬的尘雾,抓住何大头的后脖领子疯狂摇着:“我的茉莉,要一千现大洋聘礼!”
何大头在她的推搡下摇摇晃晃地差点儿摔倒,挣脱后大笑着转身说:“这就对了嘛,要钱就说要钱的话。不用装得冰清玉洁的跟我说什么狗屁道理,不嫁外国人?你是想说不嫁日本人吧?你不敢说!”他绕着温玉莲转着,面目狰狞得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疯猫,“我替你说!宁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佐藤先生在宁城咳嗽一声都地动天摇!不就是要钱吗?没问题!”他双手一摊说,“我大哥不是说过吗?世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就给你一千大洋,反正这钱也是你的铺子来的。”何大头仰天大笑横着走了。他一路笑着,笑得解气,笑得酣畅淋漓。
院里和店里一片寂静,看热闹的人纷纷给他让路,没一个人散去,大家同情地摇头无语,只有温玉莲歇斯底里的哭声随风跟来。
人们窃窃私语,一个刺耳的声音传出:“真行,大女儿嫁给国军,小女儿卖给日本人。厉害!”
何大头耀武扬威地走了,他很得意。在何家他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他觉得委屈,要不是摊上个败家的爹,自己也是何家上风上水的二房大少爷!凭什么就被何继儒一直压着抬不起头?!自从跟了佐藤,他咬牙切齿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何继儒的一切都会是我的!宅院、田地、老婆、店铺,统统是我的!”现在借日本人的光,逼死了何继儒,何家的店铺也大半归了自己,就剩这间小上海是最后的肥肉,要不是茉莉那个臭小娘皮撑着,早就是自己的了。温玉莲这个臭婆娘,早先看着天人一般,现在看也不过是残花败柳,倒是何逸梅那丫头有几分意思,虽然傲气得紧,也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但还算上等货色。
他算看透了,这家孤儿寡母三个女人,温玉莲已经被自己引得抽上了大烟,天天打麻将不管事;何逸梅当个穷教员,看着清高,其实不懂经营。只要把茉莉弄开,小上海不出仨月就是自己的!
老佐藤对小茉莉有意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昨晚上老佐藤顺利把缫丝厂交接给了宫本少佐,大家酒酣欢喜之下自己轻轻一句话就把佐藤逗得心花怒放:“佐藤太君主持宁城事务辛苦,一个人冷清得很,暖被窝的人都没有。这是我的错,太君在宁城应该有个家。”
佐藤马上说:“茉莉,小上海的茉莉,暖脚最好!我按中国方式娶妾!”
宫本少佐凑趣道:“佐藤君娶亲是喜事,要大大操办。”
何大头凑趣捧场喜笑颜开地说:“小人不才愿意充当月老,前去何家提亲。”
没想到温玉莲这个臭婆娘居然不肯!奶奶的,老子不搬出日本人还真拿不住她了!他扬扬得意地去给佐藤复命了,说:“太君,何家答应三天后送茉莉来拜堂,当您的新娘子。”
“不不不,在小上海拜堂,摆喜酒,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
何大头点头哈腰地看着佐藤脸色说:“何太太提出,既然是提亲,就要有聘礼。”
佐藤兴致很高地说:“有道理。聘礼要什么?四色八件?”
“太君,何太太要一千大洋。”何大头一鞠躬朝后退了一步。
“混蛋!中国人,太贪心!”佐藤脸一沉,说实话,他娶日本太太都没花过那么多钱,让他娶个中国女孩儿做妾花一千大洋他绝对不干。
何大头弓腰斜眼偷瞄佐藤,献计道:“可以跟参加婚礼的宾客收份子钱,让商会帮你办婚礼。估计这一千大洋也收回来了。”
“好!何先生,你的主意很好,就交给你去办了。”佐藤满意地抚着微凸的小肚子,满心欢喜地等着做新郎了。
何大头腆着小肚子出了佐藤办公室,被张震拽进屋里,一大杯凉茶喝得通体凉爽舒泰。又叫了浩子一起去下馆子,三人吃了个开心,喝了个畅快,直到夜深还磨叽不走,烦得跑堂伙计拿着个扫帚围着他们扫了几圈地,这才一个搀一个晃了出去。三人黄腔跑调地唱着在深夜大街上招摇过市。从张震走出周园大门,跟踪监视的人已经换了两个,此时是络腮胡亲自盯着,三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说破。何大头知道不是针对自己的无所谓,浩子看见也不敢说,张震早就踅摸着要找机会教训一下络腮胡,故意挑起话头,几个人借着酒意大骂络腮胡不是东西,连浩子这鼠辈都不如。而络腮胡自恃是奉了“皇命”根本不把张震放在眼里,这大半夜的眼看着他吃香喝辣,自己猫在暗处饿着肚子喂蚊子还不算,还要听他们这样辱骂自己,顿时恶向胆边生,躲在暗处就照张震胳膊打了一枪!枪声一响可惹了大祸,顿时招来了正在附近的日军巡逻队,二话不说冲了过来,与张震两头夹攻把络腮胡赶了出来,幸亏有何大头喊叫着才没开枪。
但巡逻队还是半夜三更把他们四个人都押送宪兵队,惊动了松井,气得他摔了电话,命人把他们都关进地牢,令佐藤从严惩治。佐藤也不生气,让他们在地牢里没吃没喝面壁立正足足待够了十二个小时,才让宪兵押送到周园他办公室。
笑眯眯地听四个人狗咬狗吠叫了半个多小时,各打五十大板训斥了几句叫他们各回各家,反而再三叮嘱:“我的婚事有关彰显大东亚共荣,你们几个好好操办,宁城的头面人物和报社记者都要到场,搞得风风光光才好。”何大头等三人连连称是,把个张震气得索性赌气道:“我要养伤养病,帮不了您,请假!”络腮胡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何大头和浩子早撑不住了,呵欠连天地走了。
佐藤只道他心里委屈不想掺和,慈父般拍着他肩膀说:“最近辛苦了,出去散散心也好,正好罗小姐要去杭州公干,你……”笑容饱含深意。
张震一摸脑袋傻笑两声,接着哈哈大笑:“多谢太君成全!”
小上海,店里的客人们已经散了,同情的,眼热的,唉声叹气的,百人百态。
楼上,张太太搂着哭得昏天黑地的茉莉叹气:“孩子,别哭了,啊?不哭不哭啊。”
胡妈在下面堂屋扫地,把何继儒的遗像找镜框重新装起,供好。
温玉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气得呼哧呼哧直喘,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好不怕人。
胡管家哭丧着脸窝着腰坐在凳子上揉肚子,何大头那一脚踹得不轻。
胡妈看着温玉莲的脸色说:“太太,别生气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二小姐也不能怨你。”
“我也无奈呀。我不是要卖她,我是想一千大洋吓退他呀。没了茉莉,我的小上海怎么办?我怎么可能卖她呢?!”
茉莉在楼上抽抽噎噎地说:“她从来就没拿我当女儿看,不管我多努力,不管我做得多好,她都不当我是女儿。我只是一个小工,一个伙计,一个可以赚钱的人。”
张太太很同情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但嘴巴上还得安慰她:“茉莉,这不是你和你妈的错,是你那二叔惦记上小上海了。”
“可是我真的没有妈妈啊,我一生下来我妈妈爸爸就不要我了。温妈妈从育婴堂领养了我,我好感激她,拿她当亲妈妈。她居然卖我……”说着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张太太拍着她背,陪茉莉唉声叹气,她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没法转圜了:“苦命的孩子,你妈妈也是无奈啊,谁能犟过小日本呢?又是佐藤那个魔王。我听我家老爷说,老早就看他对你不怀好意呢。”
“可是我要怎样逃掉啊?我怕死了,我不要做老鬼子小妾!”
“对!逃!”张太太一下精神了,悄悄附在她耳边说,“你只要出了宁城,随便到乡下找个地方一藏,你二叔到哪儿找你啊。”
小茉莉一下睁大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已经笑出来:“是啊,我可以逃的!”
张太太拍拍她背,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
晚上,茉莉先是到罗芳那里说了事情来龙去脉,最后说:“我要是不跑,就要被老佐藤抓去了!”茉莉一脸恐惧浑身发抖钻在罗芳怀里。
“不行。你去吴妈那儿,让她送你去根据地。”
“我走了这边怎么办?”
“你先逃命要紧!你明天早晨去江家湾买菜,把挑子一扔就不回来了,谁也不知道。”
“好!我就想看看他找不到我怎么跟老佐藤交代!”茉莉好玩闹的天性又露出来了。
“一定按我说的做,明天我去杭州,你要照顾好自己。”罗芳低头写条儿向上级报告,茉莉回屋悄悄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她拿个包袱皮把几件衣服放进去,又从枕下掏出一个薄薄的白布包,里面是一块紫色锦缎,在昏暗灯下闪着润泽的光。这是继儒爸爸去世前交给她的,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是你亲生父母给你留下的。
玛利亚嬷嬷说,民国十八年四月,夜里你被放在育婴堂门口,那人使劲敲门……等她出来抱起你他才从暗处跑走……到处都是枪声……那人逃命去了。这是包着你的被面……还有一支茉莉花,所以,叫你茉莉。”她哭着叫爸爸歇一歇不要说了,可爸爸拼命接着说完:“拿这个去找他们。茉莉,爸爸照管不了你了,要好好活着,活着……”说完就昏睡过去了。
茉莉摩挲着锦缎的丝滑和温暖,缓缓捧起贴在面颊上,眼泪流下来:“爸爸妈妈,你们知道我害怕吗?你们知道没妈的孩子多辛苦吗?你们不要我了,继儒爸爸走了,现在妈妈又……我再也没有家了……”
紫岚说:“这紫色锦缎像一个遥远神秘的世界,我把它和继儒爸爸给我的《词源》一起放进包袱,也许这就是和亲人们最后的联系了。”
“姥姥真可怜……还有,你们搞情报和电影上演的太不一样了,绕那么大圈子就为套一句话,一点儿不刺激不好玩。”
姥姥摇头苦笑……
慌乱中她唯一忘记的是金钱,她把一大笔钱委托胡管家投在何大头的店里……
清晨,她提着小小包袱最后看一眼这间自己住的小屋,在爸爸亲手为她钉的白纸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三个大大的字:“我走了!”
经过姐姐门前时,她的脚步略停了停,昨晚睡前她去看了姐姐,帮姐姐倒掉了洗脚水。姐姐还诧异地跟她强笑道:“小妹今天怎么还来帮我倒水?忙一天了还不累啊?快去歇息吧。”这句话暖着她的心,她想,姐姐还是疼我的,会支持我走。
她本来不想去妈妈门前,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被那忽起忽落的鼾声引了过去,妈妈的鼾声卡住,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泣,这是妈妈又在哭爸爸了,没有妈妈自己也不会有家。瞬间,她在这怪异的抽泣声中放下了对养母的怨恨。
堂屋,她看一眼摆着灵位的香案,却看见爸爸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脸疲态带着悲哀的微笑,她心里一惊,惴惴地走上前去,爸爸的身影向后退去,渐渐淡去,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己。她给爸爸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退出了堂屋。
后厨窗外躺着一副买菜的担子,她把包袱放在箩筐里,上面扔了小魏的破草帽,然后敲敲窗户。
后厨里大案板上,小魏大厨铺着张旧单子、枕着个小布袋仰天睡着,微张的嘴发出低微断续的呼噜声,最香还是五更觉,他这阵儿不知正在做啥春梦呢。叮当的敲打玻璃声扰了他的梦境,一睁眼,梦里一切美好的丑恶的快乐的痛苦的都消失殆尽,他迷瞪着眼打着哈欠出来,拍拍身上的白色粉末挑起担子就跟她上路了。
十点多了,温玉莲打着哈欠晃下楼来奇怪地问:“胡妈,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胡妈怯怯地走上前来,双手纠结着低眉顺眼地说:“太太,二小姐早上出去采买没回来。大家都在等您……”
“什么?!”温玉莲一惊跳起来问,“茉莉没回来?”
胡妈偷眼看着她点点头,站在一边不出声。温玉莲一想到何大头三天后来抬人的话顿觉一阵头晕,她一把抓住楼梯厉声问胡妈:“今早谁跟她去江家湾的?”
“是小魏大厨。”
“小魏!小魏!”凄厉的声音震梁掀瓦。
“太太,您叫我?”
“二小姐跟你去采买,人呢?!”
“我们在江家湾买完荤料,她说肚子疼要去茅房,让我自己去买素菜。我买好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集市都差不多散了,我全镇都找遍了,几家常去的老铺也都问了,都说没看见。”小魏咽了口唾沫一伸脖子接着说,“我怕耽误中午生意,那些活鸡活鸭不好捆久了,我以为她先回来了……谁知道……”他在口袋里摸出十几个铜板递给温玉莲,“这是买菜剩下的,交给您了太太。”
温玉莲一把打掉他手上的铜板骂道:“你丢了我一千大洋啊!”说着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我的女儿欸,我的茉莉啊,你这一走可害死你妈了,皇军那里我怎么交代啊……”她这么一哭,急得胡管家跳脚,压低嗓子说:“太太!千万别喊!叫二少爷知道了怎么好?”
胡妈忙搀着她说:“太太,太太您别急,二小姐未必就是跑了,您还是去她屋里看看吧,要是走了,怎么也有个征候啊。昨天她没跟您说什么吗?”
“说什么?”她一激灵说,“走,去她屋里看看。”胡妈搀着她上楼。
其实胡妈自打小魏回来一说就已经来过,见茉莉桌上那本《词源》没了就心里一沉,那是大少爷给的,好端端怎么会不见了!她再翻翻茉莉床里,几件旧衣服也没了,显见得这二小姐是跑了。可这话她不敢说,就太太那脾气,大少爷在世都让三分,她可不想触霉头。
温玉莲在胡妈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进茉莉屋里,一眼就看见桌上那张纸条,再一看那三个大字,顿时昏了。胡妈把她硬扛到床上躺下,慌乱中狠狠掐她人中。温玉莲呻吟一声醒了过来,捶着床大哭:“茉莉欸,我的小祖宗啊,你害死我了啊,你这可叫我怎么办哪。老天爷啊,你杀了我吧,我怎么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啊……”
哭声传出来,楼下几人知道茉莉一定是跑了。有人为她庆幸,有人为小上海惋惜,有人为温玉莲叹气,个个一脸遗憾散了。
温玉莲哭得抽抽搭搭的。胡妈劝道:“太太,您先别忙哭了,快想想二少爷那边咋办吧?”
“我就是愁这个啊,万一他后天来了找不到茉莉咋办啊?”
胡妈心里有点鄙视,这二小姐再不济也是养了好多年的养女了,竟然只想着怎么跟日本人交代呢?但再怎么说自己也不过是个下人,只好劝道:“太太,要不请张太太来商议商议?请张会长居中转圜一下?”
“好好,我去给张太太打电话。不,你帮我叫辆黄包车,我亲自登门拜访。”
温玉莲坐起来擦擦眼泪,慌慌张张要走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个踉跄。胡妈一把扶住她说:“太太,您先别忙,我去端盆水来您擦把脸,换件衣服补补妆。”温玉莲低头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感激地看一眼胡妈说:“麻烦你顺便叫胡管家过来一下,我有事烦他。”这下轮到胡妈诧异了,她抬头看一眼温玉莲答应着去了。
温玉莲梳妆打扮着,心也静下来,寻思:我是说了要一千大洋聘礼,可我又没收到。孩子是养女,自己跑了关我屁事?何大头来提亲只是一句话,又没下聘书。了不起把他那点心盒子加倍赔给他。待到更衣打扮好,她已经胸有成竹,下得楼来看见胡管家,吩咐道:“胡管家,你回趟老宅,看看茉莉是不是回老宅去了,如果她在,接她回来。”
她满脸戚戚地坐上黄包车,进了张府就花手绢掩面而泣,见了张太太就放声大哭,倒把人家吓了一大跳。
“快坐,快坐。梅香,去给何太太端水揩面,绿云,给何太太上茶。”张太太让贴身丫头扶温玉莲坐好,等她哭歇了,才款款问道:“何太太,这可是怎么了?”
“别提了,茉莉那小丫头一早上一声不吭逃了,这可要了我的命了。”
张太太心里一惊一喜,惊的是茉莉真的说跑就跑,小小丫头这份果断劲儿值得佩服;喜的是这孩子逃离了老佐藤的魔爪,为她高兴。可是看着温玉莲如失珍宝的神情,也不好公然露出笑颜,只好做出诧异状说:“逃了?逃哪里去了?”
“就是不知逃哪里去了啊。你说我们一家外来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能逃到哪里去呢?搞不好被人骗了岂不是要哭煞我。”
“是啊,兵荒马乱的,落到坏人手里就麻烦了。”张太太随声附和着,关切地看着温玉莲。温玉莲说:“她这么一声不响跑了,我是又担心她又怕日本人……”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让胡管家去老宅那边了,看看小丫头在不在。如果在那儿,就接回来。”
温玉莲看着张太太。
“接回来又怎么办呢?把她卖给老佐藤做妾?”张太太低头喝茶。
“不是我要卖,那是人家要就得给啊。”温玉莲一脸作难道,“昨天你是没见那何大头啊,枪都拎出来了,眼睛瞪得像牛蛋,要杀人哦。”
“那现在茉莉反正是跑了。何大头给你聘礼了吗?一千大洋是你们当面说好的,他聘礼没到,孩子跑了,怕是被他们吓跑的吧?你还得找他们要孩子呢。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不想给聘礼在城门口把茉莉劫了呢?你就没去找何大头问问?”
温玉莲听得一愣,一拍大腿道:“天呀!还真是这个理儿!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张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你没收聘礼,反而丢了女儿,这事走到哪儿都占理儿。去吧。”
温玉莲起身,脑子一转又坐下道:“这个,张太太,你看我孤儿寡母一个外乡人,在宁城真是苦得不得了,能麻烦张老板帮我在太君面前转圜一下吗?毕竟我还得在这里做生意,不好得罪日本人的。”她祈求地看着张太太。张太太叹口气说:“绿云,去看看老爷在不在,如果在,请老爷下来。”
一会儿,张老板腆着肚子出来了,他摸着头上稀疏整齐的头发说:“何太太今天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不知有何指教?”
温玉莲款款起立朝张老板福了个万福道:“张老板,小女子今天是遇到难处了,来找夫人诉说诉说,也求张老板给帮个忙,不然我在宁城真的活不下去了。”
说着泪眼盈盈的,很是楚楚动人。
张太太低头轻轻用杯盖撇开浮叶,浅浅抿着,眼角一丝不屑。
张老板忙说:“何太太,坐,有话慢慢说。”
于是温玉莲将前因后果昨天今日的又拉拉杂杂说了一遍,最后站起来朝张老板福了一福说:“张老板,请看在继儒为宁城商人过世的面上,帮小女子过这一关,我实在是没办法对付佐藤了。真正是后娘难当,我费心费力养她许多年,一声不响就逃了,我怎么跟日本人交代?!这是要死快了……”
张老板捋了捋油亮的头顶和头发,眯着眼睛想了片刻说:“昨天,何大头来跟我说,佐藤要娶茉莉做小妾,为表示诚意要送你一千大洋的聘礼,反手就要商会出三千礼金。这聘礼你收了?”
“我是说要一千大洋聘礼,也不过是要堵他嘴的意思了,哪里见到他一个铜板了?他是答应着走了呀,到现在也没见他一毛钱。”她看一眼张老板的脸色忙补了一句道,“我又不是卖女儿,茉莉不晓得有多能干,小上海离不开她。”
张老板说:“没收聘礼就好办。孩子已经逃了,逃去哪里晓得吗?”
“哪里晓得啊?!急死人了……我让胡管家回老宅去找了,如果没有,那……”温玉莲气恼地捶着大腿叹气。
张老板说:“她会不会回上海老家去了?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同学?”
温玉莲刚要说不可能,一看张老板微笑点烟的样子马上改口:“是呀,这小赤佬可能真逃回上海去了,上海那么大,这可去哪里找她?!”她也是急人有急智,马上对张老板说,“张老板,您看我孤儿寡母的,在这里又无亲无故,您要看得上小上海,我就便宜转给您。”
张太太一听这话眼睛睁圆了耳朵也竖起来了,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着。
张老板忙笑着摆手说:“我可没有要劝你走的意思啊。小上海不错,茉莉打理得相当好,可惜这孩子了。”
“跑了茉莉,惹了佐藤,我小上海还怎么开?索性卖了它,我拿钱走人,回上海做点小生意算数。”
“那小上海可是何大头看上的,我们咋敢买?”张太太微笑道。
“你们不敢要我也只好便宜那混蛋了。”
“慢。”张老板看着这个女人,油滑、市侩、精明、善良、妖媚、仗义、贪财、胆怯十分奇怪混乱地堆砌在她身上,甚至还有一点儿狠毒。作为商人,他当然知道小上海是个好馆子,她也知道,何大头也知道。甚至,全宁城有钱的吃货都知道。这就是小上海的优势,也是它的价值所在。老板走了,大厨伙计都在,如果有个合适价格买下来,也不失为一个聚宝盆。
他看着温玉莲,她楚楚可怜地回望着他和张太太。终于还是女人家心软,张太太看了看张老板脸色,缓缓道:“老爷,何太太孤儿寡母可怜,如果走不脱,佐藤那关很难过。”
“那要看何太太给我什么价了?”张老板呵呵一笑。
“张老板,还是请您出价吧,我一个妇道人家,还不都听您的?”这皮球一踢回去,张老板挠头了,他不愿落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只好给了温玉莲一个勉强还算公道的价格。温玉莲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张老板,我温玉莲感谢您,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回上海了,我们一家都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张老板叹息一声挥挥手说:“你等等。”他对张太太说,“去拿银票来给何太太。”张太太起身去了内室,他对温玉莲说:“拿了银票,你带着女儿赶紧走,要是茉莉回来,我会叫她回上海找你们。你们在上海有地址吗?”
“我在上海四马路有个小姐妹,如果茉莉回来,叫她去那里找我。”
“绿云,去拿纸笔来。”
温玉莲在拿来的纸上用生涩细幼的笔体写下地址,对张老板福了又福道:“谢谢张老板,看见我家茉莉一定让她回来找我,这孩子兵荒马乱的能跑到哪儿去啊……”
“你放心,这边我们也会留意的,只要有她消息,帮得到一定会帮。”
张太太拿来了银票,温玉莲小心翼翼装好,跟张太太又福了一福说:“谢谢张太太。”迟疑一下又说,“张太太,能不能借你家绿云跑一趟逸梅学校,叫她赶紧回家?我现在就赶回去收拾东西,下午有班船去上海,我们就走了。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和你一起打牌。”说着已经哽咽。带得张太太也眼眶红红的,连声说:“可以,一家姐妹,有啥不可以。”转脸吩咐绿云去了。
“张老板,我回家去收拾,您几时带中人过去?我把所有房契牌照和个人的契约都转给你。”
“现在也差不多午饭时间了,我这就带人过去。估计你那边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不能叫何大头知道你要走,店还照开,你什么也别说,明天我再告诉大家。”
“还是张老板想得周到。那好,我们一起走。”
小上海这边偷偷移花接木之时,已经换了一身男孩子粗布裤褂的茉莉正在吴妈的后院里,吴老板拿着剪刀推子在给她理发。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在咔嚓嚓的剪刀声中,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扑簌簌落了一地,眼眶在发红。她今早似乎想通了,但现在看着旁边摇篮里的小铜豆又想不通了。吴老板给她剪头发,时不时抽出手来晃晃摇篮,逗着小铜豆。小铜豆嘻嘻哈哈笑着,手舞足蹈。
良久,她眼泪汪汪地问:“吴老板,为什么我爸爸妈妈会不要我?当爸爸妈妈的扔掉孩子是怎么想的啊?是不是我那时很丑很不乖所以他们要扔掉我?”
吴老板拿一条旧毛巾帮她扫掉碎发,过了一会儿说:“没有父母会心甘情愿扔掉自己孩子的,他们一定有不得已。”
“不得已就可以扔了吗?我养母也要把我卖给佐藤,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做个好女儿,一直努力孝敬她,可我二叔一句话,她就要把我卖了。”
“唉,你养母也难啊。好了,去照镜子看看能不能认出自己了。”吴老板笑呵呵地轻轻推一把茉莉,她不好意思地抹了把眼泪跑进屋去照镜子了。
镜子里,一个短发大眼精瘦的愣头青小子,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她愣了一秒哈哈大笑,简直神了!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事还真有。
吴老板说:“可惜脸还是太白了。”说着在地上抹了一把,不顾茉莉尖叫在她脸上一阵涂抹,然后把她推到镜前,这下茉莉惊得嘴都合不拢,镜子里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子!她终于知道啥叫易容术了!她跳起拍手笑道:“这下不要说何大头,就是我妈都认不出我了!太妙了!”
宁城码头,一艘小客轮拉着汽笛呜呜叫着吐出浓浓的黑烟离开,混浊的河水上几片黄绿的菜叶半浮半沉。船舱里,温玉莲和何逸梅悄悄躲在暗处一声不响,也像那漂流的黄叶,不知道哪里是安身立命的地方。
张太太在岸上看着小客轮远去,摇头叹息着转身,刚踏上黄包车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张太太,来码头送谁啊?”
“苟队长,怎么有空来码头玩儿?也来接人送客?”
“我来收税,顺便抓抓抗日分子。这年月,商铺的税叫你家老张收了,除了孝敬佐藤太君,也从来想不到我啊。这不,日子艰难啊,只好来码头刮点地皮喽。张太太,你还没告诉我你来送谁呢?”
“嗐,亲家的一个侄儿,非闹着要去上海捞世界,叫我家会长指点指点。他有多忙您是知道的,哪有空管这些闲事?只好我劳民伤财把他指点到上海去了。”
张太太挥挥手里的手帕说,“苟队长,您忙,我还约了牌局呢。”
“张太太,转告你家会长,那会长可是皇军的,有好处指头缝儿里也给兄弟溜一点儿。”
“哟!看您说的,您是皇军的人谁敢忘了?”她笑着跺跺脚,黄包车夫跑动起来。
“还有,后天佐藤太君纳妾,叫他和商会那帮有钱人都识相点,多放点血办漂亮了。”
“这不是何翻译官在操办吗?怎么用上您了?”
“何翻译官闹肚子,跑厕所都来不及……”
张太太懒得听他说话,早催着黄包车夫跑远了。
电影院的大银幕上演着男欢女爱悲欢离合,影影绰绰的人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
男女主角四目交投款款深情,女主头微仰双眼微闭,金发在风中徐徐飘动,双唇鲜红色刺激着眼球,诱人地微微颤动着张开,像花瓣在夜风中开放。在女主的上方,是一个英俊男人的剪影,挺拔的鹰钩鼻,舌尖贪婪地掠过薄薄的嘴唇,眼神里有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当四片嘴唇契合时,傻子都知道,又一座春之城沦陷了。
静悄悄的影院里响起吧唧吧唧的亲嘴声,还有低低嬉笑声。一个孩子大惊小怪地喊道:“妈妈,妈妈!你看那个叔叔在亲那个阿姨哦!”一下周遭里嬉笑声呵斥声响成一片。
张震见状抓紧时间和罗芳两人头挨着头如其他情侣一般窃窃私语。
“昨天,佐藤把缫丝厂移交给了一个叫宫本的少佐,和他一起来的有八个穿军衣不佩戴军衔的鬼子,据说是专家。缫丝厂里现在驻扎着一个鬼子中队,具体是什么秘密武器还不清楚。”张震语速飞快,罗芳专心静听。
“松木那家伙现在几乎隔一两天就到小上海吃鸡,小魏已经和他混熟了,但也只能偶尔进前院。今天他们的午饭是小魏去送的,争取以后把鬼子的伙食包了,最好能混进去当厨子。我们今晚就去杭州,然后我设法去上海参加夕颜的婚礼,佐藤要搭近卫家这条线,我就是安全的。他们需要可靠又懂日语的人,这一步走好我就有机会进机要室或者电讯室了。”
“好。我会从旁协助。”两人交换完情报,罗芳提起茉莉,“还有个麻烦事,佐藤要抢小茉莉做妾,已经安排她逃了,今后的交通员是个问题。”
“这个家里会妥善安排,我们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秘密基地,别的先放一放。”
“她这一逃,佐藤对何大头的信任降低,我和他在佐藤心里此消彼长,也许不用琢磨着怎么让他消失了。”
张震轻笑:“我刚让他拉几天肚子,还想怎么打断他一条腿呢。”
“不可蛮干,有人盯着呢。你的伤怎么样?络腮胡竟敢打你黑枪?!”
“还好,只是擦伤。那小子奉佐藤的命二十四小时盯梢,得意着呢。不过不挨这一枪我也没机会跟你出去度蜜月啊。”
“贫嘴!前两天下雨,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伤痛复发了吗?”
“这毛病怕要跟我一辈子,慢慢习惯就好了。这几天我要借你肩膀靠靠,好好睡几天……”他靠在罗芳肩头指指脑门说,“绷太紧了,再不松松弦要绷断了。”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小铁盒悄悄塞进罗芳手里,“你要的子弹。”
罗芳看一眼塞进手提袋:“以后有紧急情况我用琵琶曲通知你。”
“那我可以吹口哨,曲子随意,节奏越急事情越缓,节奏越缓事情越急。”
“是曲子的节奏比正常快或慢?”
张震点头,他靠着罗芳,瞬间发出轻微鼾声,两人十指紧扣享受着片刻温馨与轻松。电影将近尾声,优美的音乐环绕着,银幕上有情人终成眷属,携手海边看晚霞夕阳。
灯光大亮,他们回到了现实,起身离场。他们身后几排,络腮胡压低帽檐,匆匆闪在人后。
日落黄昏。小上海里满当当的客人这个喊那个叫的,小凳子里外跑得满头大汗。
客人们互相打听着:“小掌柜呢?这店里乱成这样也不出来招呼着。”
“嗨,你们是不知道。昨天那个何大头来替老佐藤提亲了!”一个瘦条儿东张西望看看低声道,“你们猜猜给谁提亲?给小掌柜!”几个凑过来的脑袋唰地散开了,带出一片惊呼:“小掌柜?”
“小掌柜当时就炸了,连何太太、何大头一块儿又打又骂的,估计这会儿在屋里哭呢。”
“唉,什么世道啊。这么点儿个小姑娘要配那么一个糟老头儿,还是个……”
这人四处看看低头小声道,“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小掌柜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谁说不是呢,老甲鱼叼小金鱼啊,可惜了的。”
满堂乱着,松木和几个日本兵已经开始敲桌子。
张老板一摇三晃进来了,朝大家团团一揖大声道:“各位老客少安毋躁,茉莉要出嫁,本店盘给了老朽,猛然接手多有不周,请各位多多海涵。我带来的伙计马上招呼大家,今晚大家的酒饭一律八折!请大家以后多多光顾!”
此话一出店里一片欢呼,松木略听懂了最后几句,和同来的日本兵一说,大家发出哈哈大笑。
一个客人高声问:“张老板,你接手了这里菜式会不会换啊?不会要涨价吧?”
“大家放心,大厨还是小魏师傅,一切照旧。”
张老板的伙计满堂忙碌起来,很快店里的客人都打点妥当,小上海又恢复了平常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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