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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杀机1941(上下) 作者: 肖海燕 本章字数: 8252 更新时间: 2024-12-30 16:47:54
紫岚幽幽的声音像紫金山麓暮春的风,悠悠地穿过时空。
“潇潇,你知道什么最招人恨吗?是你好不容易得到最珍爱的东西,然后又被人夺去了。”
“嗯,你最珍爱的是家、是父亲,可他被日本人逼死了,他们成功激起了你的愤怒和怨恨。”
“是。如果说之前我帮罗芳送情报打听消息多半出于义气,父亲的死让我与小日本不共戴天!”
头七刚过,小上海饭店门前挂着白纸灯笼,茉莉每天不忘给继儒爸爸的灵位添香。
爸爸死了,妈妈崩溃了,心里痛到极处却说不出来,生活还在继续。饭店没有温玉莲当垆卖酒,她必须撑起来,白天忙里忙外,晚上跟胡管家学记账,她要帮妈妈撑住这间店,已经没了爸爸,不能再失去这个家。
留声机里花旦咿咿呀呀唱着,店堂里几乎坐满了客人,她满堂跑着招呼,有客人叫道:“小掌柜,结账。”
“好咧!您稍等,马上来了。”茉莉脆生生的声音在客人们的呼喝声中显得很耐听。客人们彼此打听传递着这小小店老板的悲惨身世,有些大方客人会在付钱时说:“不用找了。”茉莉会回报一个甜甜微笑,但细心人会发现她在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里充满悲伤。
佐藤依然坐在靠窗的独座儿上,那里已经成了他的专座。他冲何大头说:“叫小姑娘来。”
自从何继儒去了,何大头俨然成了小上海的主人,无论有没有人听他的都在店里趾高气扬地吆五喝六,此刻他正在高喊:“茉莉!茉莉!”
茉莉正给客人上菜,听着何大头的叫声心里别提多腻歪了,更别提还是为了那个该死的老鬼子叫自己,可嘴里却答应着:“稍等,马上就好。”
客人听到何大头的鬼叫敢怒不敢言,使眼色叫茉莉赶紧去,她只好跑过去,老佐藤命令道:“拿酒来,还有下酒菜。”
茉莉默默走去后厨,双手颤抖着转来转去,恨不得找点毒药下进酒菜里,可惜什么毒药都没有,气得她在醉蟹里吐了两口唾沫又用筷子翻了翻重新摆盘。胖大厨把手探进腋下使劲搓了搓,把些麻麻渣渣的东西扔进酒壶,茉莉总算是偷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一会儿,这些加料酒菜就被她用大托盘托着送给了佐藤。
她默默地上菜、斟酒、退下,自始至终眼皮也没抬一下。佐藤看着她白皙细嫩的手臂、脚踝,不知怎么有种心疼得想咬一口的感觉,他的目光追随着她,面目开始变得狰狞可怕。茉莉头也不回地走着,宽大的裤脚呼扇着,白皙的小脚丫踏着木屐,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感觉有个邪恶的东西黏着自己,脊背上发凉。
何大头轻轻喊了声:“太君?太君!”
佐藤把目光从茉莉身上收回来,不满地哼了一声,接过他殷勤递过的筷子,夹了一块醉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半只醉蟹才仿佛刚想起来似的对何大头说:“你,坐下。陪我喝酒。”
佐藤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闷酒,加了料的酒菜并没让他感觉有什么不妥。自从被横田大佐臭骂后,他知道宁城特务机关长的位置是无望了。好在何继儒死后新商会会长是吓破胆的张老板,把这月的商业税和自己的份例乖乖送了来,也算是略平心气。但他也真正领略了宁城人的桀骜不驯,那是一种看似柔弱绵里藏针的抵抗,一阵风起,全城罢市罢课了;一阵风过,如水影晨雾无处抓挠。这背后肯定有人组织、策动,却偏是毫无线索。
横田的咆哮在耳边回荡:“你必须把宁城的抗日分子挖出来!确保浙东地区大日本帝国的地盘稳固!”这些天他利用自己多年在上海等地的人脉,搜罗招募之前用过的日籍外围特务、浪人,又在宪兵队里挑了些机灵士兵,亲自进行特工培训后补充进特高课谍报队。何大头招揽的那十几个侦缉队队员虽然为上次的拉网行动提供了不少线索,可从这次抗捐看,显然还有真正厉害的潜伏者没挖出来。
此刻他端详着何大头,比他哥何继儒天差地远,可惜那个痨病鬼被自己气死了。他对何大头这种人从心底里看不起,但又不能不用。他斟一杯酒,缓缓地说:“何桑。”何大头立即欠身哈腰道:“太君。”
“坐下,好好陪我喝酒。”
何大头坐下把一杯酒倒进嘴里,还是一副恭听吩咐的样子。佐藤皱皱眉,继续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夹了半只醉蟹放在何大头的小碟里,语重心长地说:“何桑,你是我朋友。宁城,抗日分子很多,要想办法挖出来。”几句话让何大头简直受宠若惊,一直与佐藤说日语的他张口冒出一句中国话:“是!抗日分子太坏,都该死!”在旁边桌擦桌收拾的茉莉听了心里一紧:鬼子又要害人了!不禁眼睛朝佐藤斜睨过去。
佐藤道:“再去找人。现在侦缉队人太少,我要敢打敢杀又这里(指指额头)好用的人。”
何大头一听,好事啊!马上嘚瑟着说:“太君,这事找我就对了,这地面上的人我都熟,谁能为皇军效力我一眼就知道。您要几个人?”
“多多益善。十人一队,先拉四队。发枪、发饷、发衣服。不过,要真正替皇军做事的人!混进奸细……”他狠狠地甩出一句话,“你也连坐!”此话一出,顿时给何大头火热的脑袋上泼了一瓢冰凉的水,连脊背都凉飕飕的,他倏然明白,这花活儿玩不得,得找那些真正只认钱没天良的地痞恶棍。他赶紧整肃面容说:“是,是。我连坐、连坐。”
茉莉上菜,见何大头的腿簌簌发抖,飞快地瞟了他们一眼,把菜一盘盘放好,略站了站,看他们没有新的吩咐,说的日语也听不懂,转身走了。
她正发愁要怎么套出何大头的话,没想到这小子狗肚子存不了二两热油,晚饭时就找了狐群狗党来把中午佐藤的话全抖搂出来,嘚瑟着开始拉人头。这消息没隔夜就传到了罗芳耳朵里,她琢磨了一会儿,用削得极细的铅笔把情报写在一张极薄的绵纸上。写完检查——左手写的仿宋体,字迹毫无特点,情报内容无误。她把纸条细细卷起,塞进一支细竹管用烛泪封好,交给了茉莉。
第二天一大早,茉莉挎着菜篮带着伙计又去了江家湾……当天下午,宁城抗捐事件中出头露面过的积极分子都接到了撤离通知。
佐藤办公室,何大头领着几个相貌或猥琐或粗豪的人,静等佐藤示下。佐藤一一问了各人简历,其实几个混混压根不知道啥叫简历。只是胡乱说了自己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当佐藤问到谁有啥能耐时,一个自称浩子师弟的家伙居然不知好歹地把文件柜的密码锁给开了,和尚打扮的那个把自带的一块榆木寸板啪地一掌打断,猥琐的那个说:“太君,我啥也不会,不过只要我见过的漂亮女人哪怕再过几个月都认得出,连她身上的味道都不会嗅错。”只有那个赵小六子立正报告了军人履历,剩下的两个就只会撸袖子表忠心拍马屁了。
佐藤听得哭笑不得,转念一想也都算是术业有专攻,于是说:“何桑,你去领他们填表,等我审查结果。”
连着三天,何大头陆续领来了二十来个人,佐藤仔细研究了他们的资料,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群渣滓,但是一群有用的渣滓。他们是恶霸、讼棍、逃犯、地痞、流氓和小偷,有奶就是娘,具有反社会人格,不在乎杀人,对宁城的一切很熟悉。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姓赵的兵痞,够狠、够胆量,军事素质高。这些人只要你给他们杀人的权力,都会很乐意运用,虽然坏,但拿来对付抗日分子却刚刚好!他阴险地笑了,以毒攻毒,以华制华,高!但他更感兴趣的还是浩子盯梢过的新四军征粮队长。两次派人跟踪追捕都被他溜掉了,还伤了自己两个手下。佐藤决定只要他再出现就让浩子带谍报队精锐去追捕,抓活的!
至于那些渣滓,先送进特高课谍报队进行了严格甄别和简单训练——除了身世背景调查外,让他们参与搜捕、拷打抗日分子,考查其对大日本帝国的忠诚度,过关了就每人一套黑色香云纱裤褂、一支王八盒子呼哨上街了。佐藤给他们的任务是搜捕抗日分子维持治安,把打探到的抗日分子和可疑人员都在何大头那里汇总上报。
没几天效果就出来了,这些从宁城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地痞流氓对各自地盘了如指掌,只要钱给到位了就有比狗还灵敏的嗅觉、比鹰还敏锐的眼神,为之前的抗捐风潮提供了丰富的线索。当然里面有不少是瞎蒙和敲诈,但也许有真的大鱼。抗捐事件让佐藤栽了个大跟斗,他咬牙切齿地决心一雪前耻!
在谍报队核实这些线索同时,佐藤又派侦缉队去四乡寻找抗日分子,发展眼线,刺探情报。于是这些人成了一群黑色蟑螂,开始在四乡八镇乱窜,只要哪儿赶集,哪儿就有他们的身影。说是收税,其实就是明抢,搞得整个集市鸡飞狗跳墙,等他们折腾够了,百姓才能交易。但他们还是干成了一件事:把周遭乡镇里的地痞混混恶霸地主都发展成侦缉队的暗探眼线,造了花名册按月在侦缉队领饷。何大头顿时成了这帮人的恩主,成天聚在小上海胡吃海喝,吆五喝六,佐藤安排的“秘密任务”也被胡吹毛聊地全进了茉莉的耳朵,当然也被罗芳知晓。
夜深沉,静无人,细雨敲残荷。
小茉莉的房间一片漆黑,她半张着嘴发出微微鼾声,一只蜘蛛在窗角吐丝布网。
罗芳房间也是一片漆黑,但她并不在床上。茉莉说浩子神神秘秘找何大头,两人叫了酒菜去他屋里“议事”。他们能议什么事?怪!茉莉说了就走,罗芳却上了心。
她早已偷偷把阁楼与整个楼顶夹层都打通了,此刻正悄悄趴在何大头房间的屋顶夹层里,屏息倾听。
何大头屋里灯光明亮,桌上杯盘狼藉。两人正敞怀坐在桌前喝酒,浩子夸张地说:“……那家伙身手太利索了,一把就把我倒提起来,怀里的东西给我倒了个一干二净。”
“别扯那没用的。他是干什么的?叫什么?是老四还是国军?直说!”
“何翻译官,我说了你得跟太君说是我说的,不能昧了我的功劳。”
“你不说清楚我怎么跟太君回话?昧你的功劳?娘希匹的老子一脚踹出你屎来!”
“赏钱!”浩子手掌心朝上伸出干瘦的手臂。
何大头骂骂咧咧地扔了两块大洋在桌上,浩子伸手轻轻一扫两块大洋没了,说:“还记得上次太君叫我们找的那个征粮队队长吗?就是他!张震,是老四的啥彩金委员,专门管征粮!”
“彩金?怕是财经委员吧?”何大头转着眼珠望天。
浩子嬉笑道:“反正差不多,就是弄钱粮的。”浩子喝了一大口酒,抓起鸡腿啃着。
“这家伙是个肥猪,佐藤太君说有重赏!”何大头眼珠子转了转说,“你啥时候看到的?!”
“昨天啊,回家路过锦溪,他们在搭台唱戏征粮。江家湾油水大,上次我就是在那儿遇到他,没准儿他还会去?”
“甭管他去不去,你天天去盯着,有情况立即去江家湾那个老当铺打电话给我。”何大头说着伸手拉起浩子说,“喝酒,喝酒,只要抓到他,赏钱必少不了你的。”
两人说得很开心,好像张震委员已经是他们手里的小葱,想拔就拔了。几杯酒下肚,再聊的全是些不上台面的事。屋顶夹层里,罗芳听罢悄悄后退离开。
佐藤办公室,阳光洒在办公桌上,玉蝴蝶熠熠闪光,全家福照片里妻子女儿温婉笑着。他拿起玉蝴蝶摩挲着,心思已经转到别处了。与抗捐事件几乎同时,新四军在周边村镇大肆活动,征粮招兵鼓动百姓抵抗皇军扩大地盘。最近下去征粮的皇协军遭遇软磨硬抗不说,人少了居然有被打死的。横田大佐命令限期找到新四军指挥机关驻地,为大扫荡做准备。侦缉队在城里收获很大,但城外就差远了,总算浩子又发现了新四军征粮队的活动踪迹,虽然跟丢了,但还可以命他带路由谍报队设伏抓捕,只要抓到那征粮队队长,总能撬开他的嘴,顺藤摸瓜找到新四军指挥机关。他琢磨着,一个计划渐渐形成……晨曦薄雾,鸟鸣婉转,小茉莉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来,梦里景象只剩了个尾巴——浓雾中继儒爸爸远去的背影。
温玉莲尖厉的声音传来:“茉莉!好买小菜去了!”她用沉迷于麻将解脱丈夫去世的痛苦,又被觊觎她财产的何大头引着吸上了大烟,日子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但昨天胖厨子请假了,说是侄子结婚他去帮忙,最多两天就回来。这让温玉莲心里七上八下——你回家了,店怎么办?谁知道你走了还来不来?不行,明天起不能搓麻将了,一定得在店里招呼着,不能让这店黄了。想得挺好,可吃过早饭就开始恍惚,站在门口张望有没有麻友过来。
九点刚过,张太太坐着黄包车路过,看见她停下招呼道:“何太太,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哎呀,不晓得多烦啦。一个大厨,好端端请假,搞得今朝生意还怎么做?
头疼死了。”
“一天生意嘛,不行就歇一天。”
“饭店生意啊,都是些老主顾,怎么好歇的啊?今朝小菜也买好了,不好歇了。”
两个女人正叽叽喳喳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推搡着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骂骂嚷嚷走过:“跟我回去!”
“我不去!难道要像你围着锅灶转一辈子!”小伙子梗着脖子,“工钱也没有……”
温玉莲和张太太都扭脸看他们,张太太说:“咦?这不是状元楼的魏师傅吗?”
“张太太,您说说我这侄子,不好好跟我干厨子非要去当啥侦缉队队员,娘希匹脑子坏掉了!”
“厨子?来来来,进来坐。”温玉莲一听“厨子”二字心里提上了劲儿,放下身段儿招呼着一身布衣的叔侄俩。
“不了,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小子拉回去。”老魏扯着小魏偷瞧一眼宪兵司令部方向低声骂道,“你小子真敢去做汉奸我剁你手!”
温玉莲低声说:“进去说话。”又高声道,“哦哟,一家人有话好好讲,大街上拉拉扯扯难看不啦?”
张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笑着下了黄包车说:“是呀是呀,里面去慢慢讲,光发火有啥用?”
俩大男人被半推半劝拉进了店里。老魏还气呼呼地要揍小魏,张太太作好作歹地说:“小魏啊,不是我要说你,好好的手艺还怕没饭吃?非要去做那不着调儿的事?”
“这小赤佬记吃不记打,上次卢老板他们死得多惨?这才几天就忘记了?”
“你光说那没用的!我跟你学了七八年,天天打下手,啥时候掌灶啊?怎么赚钱娶媳妇!”
“不就是为了赚钱吗?来!我这里给你掌灶!做啥子要去做汉奸?恶心不啦?”温玉莲见是个缝儿,赶紧拍胸脯打包票地劝上来。老魏感激得直给她作揖,转脸骂自家侄儿道:“还不快谢谢何太太?!小上海也是宁城数得着的大馆子,能在这里掌灶真是抬举了你个小猢狲!”又转脸对温玉莲说,“何太太,您是好人,我这侄儿手艺还嫩,不用给他掌灶的钱。”
温玉莲赶紧接着,笑嘻嘻地说:“那好,一年十块大洋,包食宿。做得好,一年以后加两块大洋。怎么样?”
老魏扯着小魏赶紧给温玉莲作揖:“还不谢谢何太太?!谢谢何太太!他现在就可以上工。”低声在侄儿耳边说,“你跟着我一个月才五百铜板,现在一下就挣大洋了,快谢谢老板娘。”
茉莉在后厨大喊:“妈呀,快来帮忙,鱼跳出来了,螃蟹也跑了!”
小魏心里早乐了,只憨憨说一声:“谢谢老板娘,我现在就去干活!”奔进后厨。
张太太和温玉莲相视一笑,转身上楼进了麻将间。两人嗑着瓜子聊着,等茉莉在下面忙完了端茶上来,温玉莲说:“去看看胡太太、王太太有没有空,请她们来搓麻。”
“妈,店里装台电话好吗?找人老灵的。客人交了钱也可以用,还能打电话订餐,到时候张老板想我们的醉蟹、东坡肉一个电话就可以了。”茉莉话音未落,温玉莲脑筋就转起来,张太太笑道:“你这小囡门槛精,装电话好。”
温玉莲笑道:“小囡有时候蛮灵的。装电话的事再说,你先去找胡太太、王太太。”
茉莉答应着一溜小跑,张太太摇头赞道:“你家茉莉以后一定可以派大用场,人家儿子也没这么灵啊。”
温玉莲很得意自己的眼力和决断,她坚信这个小女儿是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
三天后胖大厨回来,以为肯定得给自己涨薪,却见小魏已经占据了后厨。温玉莲将此前工钱给他结清,悠悠地说:“谢谢张师傅,让我每年省了五十块大洋。”
晚饭时间,留声机里飘出李香兰甜腻腻的歌声:“好花不常开——”留声机旁摆着一部电话,前面立个牌子:一次五角。
窗边桌前,何大头随歌声嘚瑟着腿,举着鸡腿喊:“茉莉!拿酒来!”
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年轻人走进店来,茉莉朝何大头做了个鬼脸朝客人迎去,清脆脆地招呼:“客人来了,请里面坐。”
年轻人朝茉莉拱拱手说:“小大姐,我不吃饭,找人。”
“你找谁啊?”茉莉上下打量这个小贩不像小贩,农民不像农民的人。
“找我表姐罗芳,她来信说住这儿。”
茉莉很好奇,指着楼上说:“上去左转顶头一间。”又朝上大喊,“罗姐姐!
有人找!”
这一嗓子让何大头上了心,他朝抬步欲走的小伙子看着,梗着脖子说:“站住!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良民证有吗?”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良民证双手递过来说:“这进城就查过了,进饭馆还要查?”
“你嘚嘚个屁!老子在哪儿都可以查你!”何大头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就凑过去。那小伙子直眉瞪眼看着他,居然并不惧怕。
茉莉紧走几步,拉着那小伙子说:“找你表姐还不快走,在这里闹什么?”
又对何大头鞠躬说,“二叔,求你不要搞了啊!店里客人都要被你吓死了。”
何大头不依不饶地看着那小伙子,小伙子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活像两只斗鸡……
茉莉一边使劲儿推那青年一边大喊:“罗姐姐,你家弟弟来找你!”一边回头说,“二叔,我给你拿酒,你先坐下来。咦?浩子哥和那个络腮胡怎么好几天不见了?不会是怕请你客去别家了吧?”
“他们带着谍报队出城公干,没准儿这几天就领大赏钱了!”
说话间罗芳头发湿漉漉地下楼来,软糯糯说道:“二表弟,你来了呀?”又朝何大头微笑介绍,“这是我表弟。这就是何翻译官,快给人行个礼。”
小伙子这才正眼看了何大头一眼,勉强点了点头。何大头看见罗芳跟他说话,已经骨头轻了三分、心里喜了三分,倒把那倔头倔脑的小伙子扔一边儿了。
“哟!罗小姐,怎么跟你表弟提起我来了?”他蔑视地笑看着那小伙子说,“这就是你乡下相亲的男人?难怪你会逃婚呢!”小伙子一脸恼怒。
“何翻译官想什么呢,这是我表弟王胜。”她扭头对茉莉说,“茉莉,你帮我点几个何翻译官喜欢的菜送到我房里,再拿一坛酒,我请他吃饭,顺便给表弟接风。”
何大头一听罗小姐要请他吃饭,浑身骨头都没二两重了,嘚瑟着抬脚就上楼:“嗨!大兄弟,我今天可是沾你光了,终于可以进罗小姐的闺房……”
年轻人扭脸朝他一瞪眼,那眼睛亮得邪乎,何大头倒是识相,讪讪咽下了后半句话。
夜深了,罗芳房间前门后窗都开着,八仙桌上摆着的几碟菜一坛酒已经半残。半醉的何大头把耷拉在嘴边的水煮干丝撩进嘴里:“罗、罗小姐,有啥事您直说!只、只要是我何大头帮得上的,绝、绝对不叫您失望!”
倔头倔脑的王胜不停和他碰杯,带点匪气地说:“大哥,小弟我玩枪也有些日子了,要不嫌弃,就跟你做个保镖,保你三五个人近不了身!”
这话说到何大头心里去了,他知道无数人不能奈何日本人,却恨他恨到牙痒。他拉着王胜的手说:“兄弟,来我侦缉队!我保你做个小队长!”
罗芳连忙说:“不许去!玩枪弄炮的,万一出事没法跟你妈交代!”又对何大头说,“你帮我跟张会长说说,给他找个买卖行里的活儿,哪怕给人当保镖呢。”
王胜倔头倔脑说:“表姐!我以前在国军不也没事吗?”
罗芳赶紧捂他嘴说:“不许瞎讲!我明天就去求何太太,在小上海当伙计也挺好。”
何大头阴阳怪气地说:“原来小兄弟以前是国军的!失敬失敬!罗小姐是不想让他当汉奸呢还是怕脏了他的手?别忘了你现在是教育课的人,也就是皇军的人!”
罗芳脸都白了,说:“何翻译官,你这是要害我们吗?”
何大头就喜欢看罗芳这样子,笑道:“哪里哪里,其实我就是个汉奸,不过是混口饭吃,何必看那么重?那汪主席都扛不住的事,我们小老百姓扛得住吗?
养家糊口,养家糊口嘛。再说了,侦缉队就是打探消息、收收捐税,对付老百姓又不上战场,怕啥?”
王胜高兴地说:“好!这活儿好!”端起酒杯又敬了何大头一杯,一抹嘴对罗芳说,“表姐,国家大事我不懂,我觉得何翻译官有理,混口饭吃怎么就不行?长这么大了,爹娘总要养吧?要攒钱娶媳妇吧?我除了玩枪啥都不会,反正我不干坏事总行了吧?”
何大头拍着他肩膀说:“罗小姐的表弟就是我表弟!干侦缉队钱多外快多,又不去打仗,怕啥?”
“只要不上战场,还怕钱扎手吗?表姐!”
罗芳愣愣地看了王胜几秒,一扭脸问何大头:“这是你说的,不会派去打仗?!”
何大头拍着胸脯含混不清地说着大话,罗芳算是默许了。
要打烊了,茉莉来收拾碗碟,对一心想当汉奸的人,她看都不想看一眼。
“茉莉,我表弟也住店里,要最便宜的。你带他去看看房间好吗?”
“哦。”她淡淡地应了一声。
一周后,王胜穿上了侦缉队发的香云纱裤褂,斜挎着王八盒子进了与罗芳遥遥相对最边角的房子。一样的靠外墙,墙下有棵高大的桂花树遮着窗。
何大头向罗芳卖好:“罗小姐,这可是我做了担保的,这小上海就是铺保……”
茉莉吓得尖叫:“姆妈!二叔把小上海押出去了!”
“要死快了!何大头你要我们孤儿寡母的命啊!”温玉莲闻声麻将也不打了,快得不能再快冲出来要和何大头拼命。店里客人有的拉架,有的指责何大头,更多的人看笑话。
“不是押出去!是给罗小姐兄弟做个铺保!”何大头跺着脚解释,温玉莲转身就去找罗芳,何大头只好又作好作歹答应另外找两家铺保把小上海撤出来。
“要不是我的面子,凭你有十家铺保,不杀个把人交上投名状也进不去!”
罗芳和王胜自然对何大头一再致谢,温玉莲倒是没说罗芳别的,只问:“罗小姐,这个月房租可以交了吧?今天都十号了,你的房租还是继儒定的,可是最低的。”
罗芳尴尬地说:“谢谢何太太,明天一定拿给你。”
凌紫风十指如风敲打得键盘噼啪作响,脑海还回荡着紫岚沧桑的声音:“所有巧合,都是精心策划快速反应,偶然的背后有必然。渗透,在无声无息进行,如春雨润物、水银泻地。这就是我们,很多年以后,没有姓名,没有痕迹,如雨花台的春花秋草,默默地开了又谢了。只有紫金山的风知道我们来过,我们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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