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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香消玉殒
书名: 牡丹亭 作者: (明)汤显祖 本章字数: 4473 更新时间: 2024-05-29 19:12:49

一夜风雨飘摇,一场秋雨一夕凉。转眼间到了八月十五,从丽娘感染了思春病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明明是中秋佳节,但秋雨不断,削减了浓浓的节日气氛,杜太守一家笼罩着一股萧条冷清之气。丽娘吃药大半年了,各种良方基本上都试验过了,可惜一点效用都没有,身体倒是在五花八门的药剂综合作用下变得更加虚弱了。

春香日夜陪伴在丽娘的身边,除了侍奉丽娘日常生活之需,只能够无奈地看着丽娘日渐憔悴消瘦。

丽娘迷迷糊糊地醒来了,虚弱地对春香说:“春香,我沉睡几天了,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呢?”

“八月十五了。”

丽娘如梦初醒,惊叹道:“哎呀,原来到中秋佳节了。父母肯定都在为我的病愁苦,没有心情过这个佳节呢,陈老师那时给我算过命,说到了中秋节,病情就会好转。但现在看来,身体还是那样。春香,你扶我到窗台望一望月色吧。”

窗外烟雨蒙蒙。丽娘恍惚中看到半空悬挂的明月,仿佛看见了嫦娥和玉兔在月亮上欢快地玩耍。杜丽娘眼巴巴地望着苍穹,颇有感触:“月有阴晴圆缺,可每月总会有圆满的一天;人有悲欢离合,然则我和书生自从梦中一别后再也没有重逢。”丽娘只好把这归为天意弄人,鬼使神差。杜丽娘默默地反复把玩了李清照的词“此情无计可消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春香没想到中秋佳节竟然撞上了秋雨天,更没想到小姐会在这时候醒来,又突发赏月的兴致。春香一直以为小姐的病总会好起来的,但没想到病情每况愈下,花容月貌在这几年时间里被病魔折磨得黯然失色,不得不相信上天掌握着人间生死大权。春香不忍看着小姐失望,于是欺骗丽娘说:“小姐,月亮出来了。”杜丽娘哀叹着:“没想到,日夜思念盼望的中秋佳节到来了,人生却如此地不自由。明月根本不屑于理睬我这条卑微的小命,残生要在这风雨夜了结了。”说罢,丽娘忽然感到身子冰冷,四脚疲软无力,最后昏厥倒地了。春香惊慌失色大声叫道:“夫人,夫人,小姐晕倒了。”杜夫人自从女儿生病以来,心里的烦扰一直没停止过。丽娘从小到大,身体娇弱不堪,每次生病总是牵紧了杜夫人的神经。但杜夫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丽娘这回一病就是大半年,而且没有任何起色。在这半年光阴中,杜夫人鬓角的黑发已经变成了白发。

杜夫人坐在床沿,泪眼朦胧地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女儿,痛心地抚摸着病得瘦骨嶙峋的女儿:“我的丽娘呀!没想到你只不过是不小心在后花园打了个瞌睡,从此你再也没有清醒过。每天你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千错万错都是母亲的错,没有早早给你找个乘龙快婿,让你受尽相思苦的折磨。老天若显灵,老妇愿拿老命换回女儿的命。”眼泪哗然俱下,杜夫人泣不成声,伤心欲绝。窗外刮起了一阵秋风,把悬挂在窗檐边的小铁马吹得叮咚响。丽娘被这熟悉的叮咚声从睡梦中惊醒,醒来发现母亲在旁边悲痛地抹着眼泪。看到老母亲为自己操劳伤心,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并挣扎着爬起身来,跪倒在母亲面前,哭着说道:“请母亲原谅女儿的不孝,不能侍奉母亲终老。母亲呵,这可是天命,天命难违。若有来世,女儿愿意再做母亲的女儿,终生侍奉母亲。”母女两人紧紧搂抱在一块儿,伤心地大哭起来。

杜夫人脑海频闪着丽娘小时候绕着她打转时的欢快场面,心中想着好不容易把女儿抚养长大,但如今却是白头人送黑头人,无限悲伤袭涌心头,对孤老无依的未来更加感到惶恐。然而母亲在女儿面前总是装作无比坚强勇敢,杜夫人安慰丽娘说:“丽娘,命中注定你有此一劫,过段时间你就会好起来了。”杜丽娘问道:“母亲,假如女儿真的有什么不幸的话,您怎么处置我的尸首呢?”杜夫人哭着说:“把你送离这里,送回我们的家乡。”丽娘哭着请求道:“母亲,这回不管怎样,要听女儿一次。我们的后花园里有一棵大梅树,它是女儿最爱的地方,女儿在那里遇见了自己的梦中情人。女儿死后,你一定要把女儿的棺木埋葬在这棵梅树下面。女儿在世时不能和书生在一起,死后也要埋葬在那里。我愿意默默地守候在那里等待他。”杜夫人看着女儿弥留之际奄奄一息,仍然如此痴情,恨不得能代替丽娘一死。杜夫人担心丽娘真的会有三长两短,答应了她的一切要求并让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她急忙跑去和杜太守商量个应对法子。

春香从小陪伴丽娘,照顾她,侍候她,但丽娘从来没有把春香看作是奴婢丫鬟,两人整天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如同亲姐妹一般。丽娘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心里还寄放着两件事。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着春香的手:“春香,日后你要小心侍奉老爷和夫人。春香,我的那幅自画像,你还记得么?因为我把诗题在画像上了,不太雅观,等我死后,你用个紫檀木匣把它装起来,藏到太湖边的石头下面。也许有一天会遇见一个和我心灵相通的人呢,也许有一天会被我的梦中情郎捡到呢。”春香努力地压抑着泪水,安慰丽娘道:“小姐,你放松点,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你现在有什么不幸了,那坟头上只有你一个,形单影只的,所以你不能够现在死去。等你好起来了,我们禀告老爷,招赘一个姓柳或姓梅的秀才,和你同生共死,这不是更好吗?”丽娘用尽了力气,艰难地吐出五个字:“怕等不及了。”话音刚落,丽娘紧紧握着春香的手松开了,丽娘再次晕厥了,春香哭叫着:“老爷,夫人,快来啊,小姐不行了。”

杜太守和夫人刚踏进丽娘的闺房便听到了从里面传来春香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杜太守活了大半辈子的阅历也没遇见过如此离奇的事情,当初由于公事在身疏忽了对丽娘的照顾,没想到现在他就要和爱女阴阳相隔。两位老人家一起痛哭起来:“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两位老人在阳间受苦呢?你怎么舍得舍弃我们独自到阴间报到呢?”丽娘在弥留之际听见了父亲在人间伤心欲绝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回光返照般苏醒了过来,奄奄一息地说道:“哟,父亲来了,父亲扶我到客厅去吧!”“父亲,等我死后,你要在我的坟头上竖一块断肠碑……父亲,今晚是中秋之夜,却下了一夜的雨。月落后还可能升起来吧!灯熄灭了还可能点亮吧!可是人死后就不能再复生了。”丽娘合上了双眼,再也没睁开,静静地躺在了杜太守的怀中。

春香没有跟随他们一块到客厅,而是独自守着空落落的闺房,一想到失去小姐作伴的日子,春香越发怀念以前和丽娘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轻声诉说着:“小姐啊,以后我们不能再点燃心形的香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剪烛泪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一起摘花教鹦鹉说话了,以后再也不能给你画红唇了。小姐,我以后会常常想起你深夜刺绣的情景,我会想起你那天清早画画像的情形。小姐,你担心老爷夫人看见那幅画像后会睹物思人,因此吩咐我把它埋藏起来。我记得你临终之言,我会把它埋藏在太湖石头下面,只怕等到有心人经过时那幅画已经褪色了。”

石道姑闻风赶来,看见春香一个人在闺房中哭得伤心欲绝,安慰春香说道:“春香啊,从此以后你再用不着陪小姐读《诗》《书》了,从此以后你也不用到后花园摘草喂鸟了,从此以后你便生活轻松了,你不用夙兴夜寐,你可以睡懒觉,你也不用给小姐挑鸡眼了,你不用再对小姐絮絮叨叨了……小姐死了,无论对你还是对小姐也是一个解脱啊,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不过有一件事,尽管小姐动了思春之情,没有做出私奔的事来,但小姐这回命丧黄泉多少也是由你引起的,恐怕杜夫人不会放过你!”春香听着石道姑一番胡言乱语,生气地呵斥道:“你不用再说了,夫人来了。”杜夫人踉踉跄跄地从外面走来:“丽娘,你小时候每日老是围着母亲打转,但却从来没见过你随便在陌生人面前说话,你从小听话不乖张,班姬《四诫》倒背如流。母亲用不着模仿孟母三迁,只可惜你从小体弱多病,没想到你却没能渡过这一关。从今以后,还有谁会叫我一声母亲呢……”杜夫人说罢,一时没缓过气来,又晕倒过去了,春香失声大叫:“老爷,不好了,快来啊,夫人晕倒了。”杜太守连忙跑来扶起了夫人:“我们杜家只有一个女儿,我看这并不是因你的命不好,该是我办案不公,上苍惩戒我,罪孽啊,这都是罪孽。假如我们能碰到扁鹊再世,或许丽娘还有一线希望。我唯一的女儿死了,那我杜宝的事业谁来继承呢?我们杜府的财产怎么处理呢?”杜太守心中占据的更多是对未来的忧心,他拍了拍夫人的肩膀,安慰道:“夫人,你要保重身体啊!即使你哭得肝肠寸断,女儿也不能复生。”

杜府上下因丽娘早逝的噩耗沉浸在浓浓的哀愁当中,内外哭声连成一片,闻者无不黯然泪下。一名小衙役手握一份文件急匆匆地冲进了灵堂,惊慌地向杜太守禀报:“老爷,吏部传来一封信函。”杜太守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念道:“金寇南窥,南安知府杜宝,可升安抚使,镇守淮扬。即日起程,不得违误。钦此!”杜太守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向夫人说道:“夫人,刚刚朝廷有旨,令我到北方镇守。女儿的骨灰不能带回老家了。”

杜太守沉思了片刻,于纷繁的事情中理清了头绪,冷静地转向身后的小衙役,让他请陈斋长来一趟。

杜太守见到陈最良,恭敬地一拜并诚心地向陈最良致谢:“陈斋长,这段时间有劳你了。”陈最良正为自己无处寄身感到苦恼,他抹了抹挂在眼角的两滴泪水,回答道:“只可惜小姐早夭,刚喜闻杜太爷乔迁,这回我真的是流离失所了。”说罢,陈最良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愈发难以控制悲伤的情绪,又失声大哭起来。杜太守对陈最良的处境深表理解和同情:“陈老师,杜某有一事要和你商量,杜某因奉旨北上,不可久留此地,但小女临终交代把她葬在后花园的梅树下。考虑到这可能给即将上任的官员造成不便,所以我已经吩咐把后花园独立出来,盖一座‘梅花庵’,把小女的牌位安置在里面,让石道姑烧香看守。两人一起留守,诸事可以有个商量,因此敢请陈斋长帮个忙。”陈最良忽然听到自己的将来有了着落,而且是份美差事,难以抑制欣喜之情。随后石道姑也被请来商量照看梅花庵一事。夫人向杜太守提议道:“老爷,我看必须安置几亩空地用作香火来源才行。”杜太守仔细地想了一想,觉得夫人说得有理:“夫人,请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两亩空地,这田租就交给陈斋长负责吧!”石道姑立马反对道:“我们被称为道姑的,最合适收稻谷,你叫陈绝粮,我看不应该由你代收啊!”陈最良发觉石道姑要来侵犯他的利益了,丝毫不退让地辩驳道:“庙里的和尚也只能吃十万,我书生一个却能吃十一万,你是姑姑,我是孤老(谐音谷老),难道孤老不比姑姑更合适收田租吗?”杜太守看两人锋芒对麦芒,互不退让,只得严厉地喝道:“不要争吵了,由陈斋长负责这件事吧!”

田租一事解决了,杜太守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向陈最良说:“陈斋长,我在南安府的这几年来,无事不公,无事不劳,而且尤以教育事业为重……”陈最良早已明白杜太守的言外之音,迎合道:“老爷高升,按照旧规矩得立个遗爱记或生祠碑文,到了京城好用作送人。”

石道姑满脸困惑地向陈最良问道:“陈绝粮,遗爱记是老爷为小姐做得碑文吗?”

“是用来称赞歌颂老爷政绩的,什么小姐啊!”陈最良为石道姑无知的提问感到不耐烦。石道姑又接着追问到:“什么叫生祠?”

“生祠就是用来供奉老爷的塑像,门楣上写着‘杜公之祠’。”

石道姑自以为是地说道:“这还不如一块放到小姐墓碑旁,让我一块供奉。”

杜太守听后,火冒三丈,怒斥道:“一派胡言,这是以前的规定,我通通不用了。”一切事宜交代清楚了,杜太守最后嘱托陈最良和石道姑道:“丽娘的坟墓日后有劳两位勤加打扫了,不敢奢望你们天天给小女上坟,但每到清明时节记得给她一碗清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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