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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调查
书名: 卡夫卡孤独三部曲(全3册) 作者: [奥] 弗兰兹·卡夫卡 本章字数: 9817 更新时间: 2024-06-13 11:18:23

K. 接到电话通知,下周会针对他的案子进行一次简短的审讯。这使他注意到,这种调查可能会定期进行,即使不是每周都有,也会一次又一次地频繁发生。一方面来看,迅速了结审判符合大家的需求;另一方面来看,调查又应全面彻底,但由于牵涉的工作量太大,也绝不能时间太长。正是如此才选择了这种简短而密集的调查方法。选择周日调查正是考虑到了不会耽误K. 的专业工作。他们估计K. 会同意,如果他希望再约时间,也会尽可能满足他的要求。比如说,调查也可以在晚上进行,但那时K. 可能不够清醒。总之K. 要是不反对,就会定在周日。他肯定得到场,这点倒是不用再提醒他。他们也告知了他应该去的房子的门牌号,那栋楼位于郊区一条偏远的街道上,K. 以前还没去过。

收到这个消息后,K. 没有回复就挂断了电话。他立即决定周日去,这当然是必要的,审判正在进行中,他必须反对,使这第一次调查成为最后一次。K. 正在电话旁若有所思地站着,就听到身后传来副经理的声音,他想打电话,但K. 挡了他的路。“有什么坏消息吗?”副经理轻描淡写地问,他其实也不想了解具体是什么事,只是希望K. 从电话旁边挪开。“不,不。”K. 说,他退到一边,但并没走开。副经理拿起听筒,他在等电话接通时,突然移开听筒说:“K. 先生,我想问您一下,您周日早上想休息一下,参加我在帆船上的聚会吗?我们会弄一场大聚会,您的很多熟人也会来。其中也会有地区检察官哈斯特尔。您能来吗?来吧!”K. 努力听副经理说的话,这对他来说并非不重要,因为他与副经理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副经理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他想缓和两个人的关系,这次邀请表明,K. 在银行中似乎越来越重要,他的友谊,或至少他的公正性,甚至对银行的第二号人物来说也很宝贵。即使这邀请只是在打电话的间隙不经意提出的,副经理邀请的举动也颇为屈尊。但K. 不得不再次驳了他的面子,他说:“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恐怕我周日没有时间,我得去履行一份义务。”“太遗憾了。”副经理说着转回了他刚接通的电话。他打电话的时间并不短,但K. 一直心不在焉地站在电话旁边。副经理挂电话时,K. 被吓了一跳,急忙为自己刚才不知所谓的存在感道歉,他说:“刚才有人打电话给我,通知我应该去一个地方,但他们忘了告诉我什么时间。”“那您就再问一次呗?”副经理说。“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K. 说。这说法使他先前本就马虎的道歉显得更加破绽百出。副经理一边走一边说着其他事。K. 也强迫自己敷衍着,但脑子里想的是:自己最好在周日上午九点就去,因为所有法院在工作日的这个时间都已经开始工作了。

周日的天气阴沉沉的。K. 非常疲惫,因为前一天晚上一家酒店给常客举办了宴会,他在那儿待到很晚,差点就睡过头了。他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没有吃早餐就赶去了指定的地点,甚至没时间再思考和梳理一下他过去一周制定的各种策略。神奇的是,就在他仓促地转头张望之际,还看到了与他案件相关的那三个银行职员:拉本施泰纳、库里希和卡米内尔。前两个人坐在电车上,车正驶过K. 面前的路。卡米内尔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在K. 经过时,正好奇地在护栏上弯着腰往下看。这几个人都盯着他看,也许是奇怪他们的上司为什么如此匆忙地奔走——出于某种莫名的抗拒,K. 没有乘车。在自己的这个案子上,他厌恶任何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外部帮助;他也不想求助任何人,不想透露哪怕一丁点自己的信息;还有一点,他其实丝毫不想因为过于准时而在调查委员会面前自降身价。然而,现在他还是一路奔走,尽可能在九点钟到那儿,虽然他并没有被告知确切的时间。

他曾想过,他能从远处就认出这所房子,总会有一些标志,虽然他也不确定具体会是些什么;或者房子门口总会有一些热闹。但是等他到了尤利叶斯大街,K. 站在街口,却发现街道两边的房子几乎都是一个模样:高高的、灰色的、租给穷人的出租房。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周日早上,大部分窗户也被占用了,穿着衬衫的男人靠在那儿,要么抽着烟,要么在窗边轻柔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其他的窗户上高高地挂着床单被罩,在它们上方,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地闪现了一下。人们隔着街道互相喊话,一声呼喊正好在K. 的头顶引发了爆笑。长长的街道两边有规律地分布着一些出售各种食物的小商店,它们比街道低一点,得下几级台阶才能到。女人们在那儿进进出出,或是站在台阶上聊天。一个卖水果的正向那些窗户兜售水果,他和K. 一样没留神脚下,差点用小推车把K. 撞倒。就在这时,一台从更好的街区被淘汰到这儿的旧留声机放出刺耳的音乐,简直要命。

K. 向街道深处走去,他走得很慢,仿佛他现在又有了时间,或者说他已经知道预审法官会从某个窗口看到他,从而知道K. 已经到了。这时是九点多一点。这座房子位于街道深处,占地大得不得了,大门尤其宽大。这显然是为了各个仓库的货物运输准备的,这些仓库围在院子四周,上面刻有公司的字样,K. 在银行业务上与其中一些公司有过往来。虽然他没有像平时那样仔细地检查这些细节,K. 还是在院子的入口处稍微站了一会儿。一个光脚的男人正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箱子上看报纸。两个男孩在一辆手推车两头玩跷跷板。一个水泵前面站着一个身穿宽大睡衣的柔弱的年轻女孩,在等水流入水壶的时候,她望向了K. 。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两扇窗户之间拉着一根绳子,上面已经挂上了准备晾晒的衣服。一个男人站在下面,大声地指挥着工作。

K. 转身走向楼梯,准备去调查室,但又站住了,因为除了这些楼梯,他看到院子里还有三个不同的楼梯,而且院子尽头的一个小通道似乎还通向另一个院子。他有些恼火,因为没有人告诉他房间的具体位置;这种“待客方式”实在是十分疏忽,要么就意味着对他毫不关心。他打算之后在调查室大声明确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但最后,他还是爬上了楼梯,在脑海中回想着看守维勒姆说过的一句话:法庭总是被罪责吸引。按这句话来看,调查室想必就在K. 随机选择的这个楼梯上方。

他上楼的时候,打扰了许多在楼梯上玩耍的孩子,当他路过他们的时候,这些孩子都生气地看着他。“如果我之后再来这里,”他自言自语道,“我要么带糖来让他们都喜欢我,要么拿棍子吓唬他们。”就在他快到一楼[2]之前,他不得不等待了一小会儿,直到一个玩具球从他面前滚过去;而这个时候,两个长着地痞一般老成狡猾面孔的小男孩抓住了他的裤腿。如果他甩开他们,可能会伤到他们,他怕他们会大声叫喊。

到了一楼,K. 才真正开始寻找调查委员会。因为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听调查委员会到底在哪儿,所以他编造了一个叫兰兹的木匠——他想到了这个名字,因为那是格鲁巴赫太太当上尉的侄子的名字。他现在正挨家挨户地问是否有一个叫兰兹的木匠住在这里,以便趁机往房间里瞅瞅。然而,事实证明这对大部分住户来说是不必要的,因为几乎所有的门都开着,孩子们正跑进跑出。一般来说,这里都是只有一扇窗户的小房间,做饭也在里面。一些妇女怀里抱着婴儿,空闲的手在炉子上忙东忙西。一些半大的、只穿着围裙的女孩正忙得来回穿梭。所有房间里的床都没空着:要么有病人躺在上面,要么还有人在睡觉,要么有人穿着睡衣平躺在上面。要是有公寓大门紧闭,K. 就敲门询问是否有个叫兰兹的木匠住在这儿。通常是女人来开门,听了就转身去房间里再问一遍,里面的人才会起床。“这位先生问是否有个木匠兰兹住在这儿。”“木匠兰兹?”里面的人在床上问道。“是的。”K. 说,尽管他已经确认调查委员会不在这儿,而且敲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许多人觉得找到木匠兰兹对K. 来说关系重大,他们思考许久,或许会想起一个不叫兰兹的木匠,或者一个与兰兹相近的名字,又或者向邻居打听,抑或陪着K. 到远一点的邻居家去:他们认为有这么一个人可能转租了这家的房子,或者有人能提供更详细的信息。最终导致K. 几乎不用再自己开口,就跑遍了各个楼层。他很后悔自己想出了这么个计划,虽然起初他觉得这个计划很实用。到五楼[3]之前他决定放弃搜寻,就和一个想带他上楼寻找的友好的年轻工人告了别,然后走下楼去。但这次徒劳无益的搜寻又实在让他恼火,于是他又转回去,敲开了五楼第一户人家的门。这个小房间里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大挂钟,已经指向了十点。“有个木匠兰兹住在这儿吗?”他问。“请吧。”一个长着一双又黑又亮眼睛的年轻女士说,她正在一个盆里洗孩子的衣服,并用她湿乎乎的手指向隔壁房间打开的门。

K. 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集会。一群各式各样的人挤满了一个中等大小的、有两扇窗户的房间,谁也没注意到刚进来的人,在这个房间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圈回廊,回廊上也站满了人[4],所以人们只能弯着腰站在上面,头和背都顶着天花板。空气对K. 来说有些混浊,他便退了出来,对那个也许对他有所误解的年轻女人说:“我想找一个木匠,一个叫兰兹的人。”“是的,”那女人说,“您请进去吧。”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走到他面前,抓住了门把手说:“您进去以后我就得关上门,其他人不能再进去了。”K. 可能也不会跟着她进去。“很有道理,”K. 说,“现在里面已经站满人了。”随后他还是进去了。K. 从两个紧靠门边交谈的人中间穿过:其中一个正伸开双手佯作数钱,另一个正犀利地盯着K. 的眼睛。这时有一只手伸向了K. ,是一个脸色红润的小男孩的手。“您快过来,快过来。”他说。K. 被他带着走,这才发现在看似混乱的人群中,还有一条狭窄的路能供人穿过。这路似乎把人群分成了两派,也正因如此,在K. 路过左右两派的头几排人时,几乎没人回头看他,他们都是背对着他,只朝着自己那一派的人说话、比手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穿黑衣,那又旧又长的传统黑袍子松垮垮的,还垂在地上。除了这种衣服很是让K. 感到不安外,其他的倒是符合一个政治集会的场景。

K. 被领到了大厅的另一端,在一个十分低矮又同样拥挤的小讲台上横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后边靠近讲台边的地方坐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矮胖男人,正和站在他身后的人说话——后者的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两腿交叉着,正边说边大笑。有时他把手臂举向空中,就像报纸上的讽刺漫画一样。带K. 过来的男孩正努力想汇报K. 的到来。他已经两次踮起了脚尖,试图和讲台上的人搭上话,但上面的人还是没注意到他。当讲台上的另一个人注意到男孩时,这个人才转过身,俯下身来听他小声地汇报。然后他抽出怀表来迅速看了K. 一眼。“您应该在一小时零五分钟前就到了。”他说。K. 想回答点什么,但他没能有时间开口,因为那人刚说了一句,大厅的右半边就喧哗了起来。“您应该在一小时零五分钟前就出现了。”那人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随后也迅速向大厅内看去。那喧哗声先是越来越强,但由于那人没再说什么,便逐渐消失了。现在大厅里比K. 进来时安静多了。只有回廊上的人还没停止交流。虽然光线半明半暗,还有混浊的空气和灰尘,但勉强分辨的话,他们似乎比下面的人穿得差一些。有些人带来了垫子,放在头和房顶的天花板之间,以免碰伤。

K. 决定多看少说,因此也没再为自己所谓的迟到辩护,只是说:“我确实是迟到了,但我现在总归来了。”随后在大厅右侧响起一阵掌声。K. 想,这些人可能比较容易争取,他现在只是有些担心大厅左半侧的沉默,那些人就在他身后,只有几声零星的掌声。他在思考说些什么能一次就赢得他们所有人的支持;或者如果这样不可能的话,至少也可以暂时赢得那些沉默的人的支持。

“的确如此,”那人说,“但我现在不再有义务继续审问您了。”大厅里又是一阵喧哗,但这次却是弄错了,因为那人挥手示意人们安静后继续说,“不过,我今天还是破例审问一下。但这样的迟到以后绝不能再发生了。现在请您到前面来!”有人从台子上跳了下来,为K. 腾出了一个位置,K. 随后站了上去。他紧贴着桌子站着,他身后的人挤得不得了,以至于他必须得用力撑住桌子,否则连预审法官的桌子,甚至也许预审法官本人也会被从台上挤下去。

然而,预审法官对此却并不在意,反而很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在对他身后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后,他伸手拿起了一本小的笔记本,这是他桌子上唯一的东西。那笔记本看起来像学校的作业本,旧旧的,因为经常翻阅已经不成样子了。“那么,”预审法官翻开笔记本,以一种确凿的口吻对K. 说,“您是刷墙的?”“不是,”K. 说,“我是一家大银行的总监[5]。”他回答之后,讲台下面右侧的那些人哄然大笑,这笑声十分畅快,以至于K. 也不得不跟着笑几声。那些人用手撑着膝盖,摇晃着身子,就像突然咳嗽止不住似的。甚至回廊上也有个人在哈哈大笑。预审法官十分生气,他或许对大厅下面的人有些无能为力,只能向回廊上的人撒气,他跳了起来,威胁回廊上的人,本来并不起眼的眉毛也挑了起来,在眼睛上方蹙成一团,又黑又浓。

然而,大厅的左半边仍很安静,那儿的人站成排,把脸转向讲台,平静地听着讲台上人的交流,就像他们平静地听着另一派人的噪声一样;他们甚至容忍他们队伍中的个别人时不时地与另一群人一起起哄。左边的人数虽然比较少,但是实际上他们和右边的人一样无足轻重,只是他们冷静的行为使他们看起来更重要。例如K. 开始说话时,他确信自己是按照他们的意思来的。

“预审法官先生,您问我是不是一个油漆工——确切地说,您压根儿没问我,而是直接给我扣了这么一顶帽子——这倒是完全展示了针对我的这次审判的性质。您可以反对,说这根本不是审判;您说得很对,因为只有在我承认它是审判的情况下,它才能被称为审判。即使我暂时承认它,也只能说是出于怜悯。如果要人真的重视它,那除了同情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态度。我并不是说这是一次潦草的审判,但我想提一下这个词,您自己可以再想想情况是否如此。”

K. 停止了说话,向大厅里看去。他说的话有些尖锐,甚至比他原本的意图还要尖锐几分,但也不能说这些话有错。也许这番话本来可以在一些地方赢得掌声,但此时大厅里还是一片沉默,人们显然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事情,也许这一切只是爆发前的沉默,随即这爆发就会终结一切。这时,大厅尽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那个年轻的洗衣妇似乎完成了她手上的工作,也走了进来,尽管她很小心,但还是吸引了几道目光。预审法官的反应倒是让K. 很高兴,他似乎一下子被这些话刺到了。他原本是想威胁回廊上的人,但由于K. 的讲话让他吃了一惊,以至于他竟一直站着听完了。在现在这个小间歇里,他才慢慢地坐了下来,仿佛这样能不被注意到。也许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他又拿起了笔记本。

“这也无济于事,”K. 继续说,“甚至您的笔记本,预审法官先生,也证实了我所说的。”对于在这个陌生的集会中只能听到自己平静的说话声,K. 感到挺满意,他甚至有勇气把笔记本从预审法官手中抢过来,而且只用指尖,好似有几分畏惧一样,拈起了笔记本中间的一页,于是这一页两边那些写得密密麻麻、污迹斑斑又边角泛黄的书页都垂了下去。“这些就是预审法官的卷宗,”他说着又把笔记本丢在了桌子上,“您请继续看吧,预审法官先生;对您这本债务书,我是一点也不忌惮,虽然我无法读它,但那是因为我只愿意用两个手指拿它,而不是把它整本拿在手里。”这话算是对一个法官的极大羞辱,也许只能这样理解。因为预审法官正伸手去拿那本丢在桌子上的笔记本,欲盖弥彰地把它稍微整理了一下,又拿起来看。

前排人都一脸热切地看向K. ,他也低头看了他们一会儿。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其中有些人胡子都白了。他们也许是能够影响整场集会的人,因为即使预审法官被羞辱了,他们也没乱了阵脚,还是无动于衷,一副K. 刚开始讲话的样子。“发生在我身上的事,”K. 继续说,他的说话声比之前更小了,而且一再查看前几排的那些面孔,这使他的表述带了几分慌张,“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毕竟只是个人案例,因此并不很重要,我也并不把它当回事,但它是一种程序的象征,一种很多人都经历过的审判程序。我坚持站在这儿是为了这些人,而不是为了我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在大厅的某个地方突然有人举手鼓掌,还喊道:“好极了!怎么能不坚持呢?好样的!这真是好样的!”前排的人都各自捋着胡子,没人因为这喝彩回头。K. 也不觉得这话举足轻重,但还是有几分振奋;他现在认为根本不需要所有人鼓掌,只要在场的人普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能再时不时地说服一两个人就够了。

“我不想要什么演说上的成功,”经过思考,K. 这样说,“这也不是我能实现的。预审法官可能讲得比我更好,毕竟这是他的工作。我想要的只是能开诚布公地讨论一个公开的冤情。请听我说一下:大约十天前我被捕了,被捕之事我想起来仍觉得好笑,但现在谈这可笑之处未免有点不合时宜。清晨,我就在床上被袭击了;也许他们有上级的命令——从预审法官的话来看,也不能排除这些可能——他们可能得到了要逮捕一个和我一样无辜的刷墙工的通知,但他们选了我。两名粗暴的看守占据了我隔壁的房间。即使我是个危险的强盗,他们也不会有什么更好的预防措施了。这些看守都是些没什么节操的无赖,他们不停地对我说三道四,还想被贿赂;他们试图用虚假的借口从我这里骗走我的衣服和外套,还无耻地在我面前吃了我的早餐后,想问我要钱再去给我买早餐。这还不够。我被领到第三个房间,见到了监察官。这是一位我非常尊敬的女士的房间,但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房间因为我——虽然这不是我的过错——被守卫和监察官的出现弄得乱七八糟。那会儿要保持冷静并不容易。但我做到了,我十分平静地问看守为什么要逮捕我 , 如果他在这里,他倒是能证实这一点。那位看守是怎么回答的呢?我还记得他坐在我之前提到的女士的椅子上,还带着一副愚昧而傲慢的神情。先生们,他基本上什么都没回答;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逮捕了我并对此感到满意。他甚至还忙活了点其他的事,把我银行的三个低级职员也带进了那位女士的房间,他们翻着房间里的照片、那位女士的财物,把它们弄得一团糟。这些职员的出现当然还有另一个目的:就像我的女房东和她的女仆一样,他们还要把我被捕的消息传播出去,以损害我的公众声誉,特别是动摇我在银行的地位。现在这些都没有成功,甚至连我的房东,这个单纯质朴的人——我在这里提到她的名字是为了表示敬意,她叫格鲁巴赫太太 ——也能明智地看出来,这样的逮捕和巷子里那些教养不足的问题少年实施的阴谋毫无差别。我再说一遍,整件事现在只给我带来了不便和暂时的烦恼,但它难道不会导致些更坏的后果吗?”

K. 说到这里就停住了,在他看向沉默的预审法官时,他似乎注意到,这位正用眼神向人群中的某个人示意。K. 笑着说:“现在,我旁边的预审法官刚给你们中的一个人传递了一个秘密信号。看来你们中间的一些人正听他的指示行事呢。我也不知道这个信号是要让人发嘘声还是鼓掌,但现在我已经提前揭露此事,也就不必再猜这信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了。我是完全无所谓,而且我在此公开授权预审法官先生指挥他站在下面的领薪职员的权利,也不用什么秘密的手势了,尽可以直接大声命令他们,法官先生可以先说:‘现在发嘘声!’下次再命令:‘现在鼓掌!’”

不知是出于尴尬还是不耐烦,预审法官在他的凳子上来回挪动。他身后的那个人,就是之前和他交谈的那个人,再次弯腰凑向他,不知是在说场面话鼓励他,还是在给他一些具体的建议。讲台下面人们正在低声交谈,气氛十分活跃。以前意见似乎截然相反的两派人马已经混杂在了一起,个别人还边说边用手指指着K. ,另一些人则指向预审法官。房间里雾霾般混浊的空气让人格外难以忍受,甚至让人看不清站在远一点的人。这情况对回廊上的人来说一定更加糟糕,他们不得不一边不好意思地侧头盯着预审法官,一边悄悄地向其他的集会参与者提问,以便实时跟进。回答的人伸出手掩住嘴,小声地给他们更新情况。

“我马上就讲完了。”K. 说,因为桌子上没有摇铃,他就用拳头敲在桌子上。预审法官和他身后的建议者立刻惊恐地分开了凑在一起的脑袋,法官抬起头说:“整个事情我未曾参与,因此我能冷静判断,而对您来说,如果您还在意这个所谓的法庭,听听我的意见您也许会得到很大的好处。如果对我提出的说法您有异议,还想讨论,我请您推迟一下,因为我没时间了,很快就得离开。”

现场立刻一片寂静,K. 已经控制了这次集会的舆论。人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胡乱喊叫,甚至也不再鼓掌,他们似乎已经被说服,或者正要被说服。“毫无疑问,”K. 小声温和地说,他为整个集会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他的话感到高兴,在安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杂音,这比最热烈的掌声更激动人心,“毫无疑问,在这个法庭的所有宣判背后,以我的案件为例,在逮捕和今日的审讯背后都有一个巨大的组织。这个组织不仅雇用了腐败的看守、愚蠢的监察员和最大优点是谦虚的预审法官,而且无论如何还维持着一个高级的判决机构,还有数不胜数、不可缺少的追随者:比如侍从、文员、宪兵和其他临时工,也许还有刽子手,我对这个词也毫不避讳。先生们,这个伟大组织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它包括逮捕无辜的人,对他们进行毫无意义、通常是没有结果的审判,就像我的情况一样。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情况下,如何能避免最严重的官场腐败呢?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是等级最高的法官也不可能保证自己能做到。这就是为什么看守试图偷窃被捕者身上的衣服、监察官会闯入别人的家、无辜的人不是被正规审讯而是在整个集会面前被羞辱。看守只提到了仓库,说被捕者的财产会被带到那里,我想看看这些仓库的情况,看看被捕者们辛苦挣来的财物是不是在那儿腐烂,只希望它们没有被偷窃成性的仓库管理官员偷走。”

K. 被大厅尽头的一声尖叫打断了,昏暗的光线使房间里的烟尘变得一片亮白,让人晕眩,他遮住了眼睛,才勉强能看清。是那个洗衣女工,K. 在她一出现时就认定她会是个大麻烦。她是否有罪,现在还无法判断。K. 只看到一个男人把她拉到门边的一个角落,在那里把她紧紧搂住。但尖叫的不是她,而是那个男人,他张大了嘴巴,仰望着天花板。他们俩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圈子,附近回廊上的观众似乎很兴奋,K. 为这次集会营造的严肃气氛就这么被打破了。K. 下意识想马上跑到那儿去,他也认为大家会恢复那儿的秩序,至少要把这对夫妇送出大厅,但他面前头几排的人却都相当坚定,没人移动,也没人让K. 通过。相反,他们还阻碍他过去,老人们伸出手臂拦住他,还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背后的衣领——但他来不及转头看是谁。K. 不再考虑这对夫妇,他觉得自己的自由似乎受到了限制,他们好像正在认真逮捕他,于是他不顾一切地从讲台上跳了下来。现在,他与人群对视而立。他对这群人的判断是正确的吗?他是否对他演讲的效果过于自信?在他说话的时候,他们是否一直在虚与委蛇,而现在看他有了结论,他们就厌倦了装样子?他周围都是些什么面孔?一对对黑色的小眼睛正来回转动,脸颊像喝醉酒的人一样耷拉着,长长的胡须僵硬而稀疏,如果有人伸手抓住这些胡子,那简直会像抓住了爪子,而不是抓住了胡须。然而,在胡须下面的——这才是K. 真正的发现——那外袍的领子上闪耀着各种大小和颜色的徽章。在可见范围之内,所有人都戴着这些徽章。表面看上去他们分属左右两派,事实上都是一丘之貉。他猛地转过身,看到预审法官的衣领上也有同样的徽章,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正平静地看着下面。“原来如此,”K. 喊道,把双臂甩向空中,他突然明白了,需要些爆发的空间,“你们都是官员,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我所反对的腐败团伙,你们挤在这里,装作听众和窥探者,还表面上分成两派,有一派人还鼓掌来考验我,你们是想学习如何引诱无辜的人进圈套!好吧,我希望你们在这里不是一无所获;或许你们已经对‘有人期待你们为他的清白辩护’这件事交流过,或者是——让我走,不然我就打人了。”K. 对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喊道,他贴得特别近:“或者你们真的也学到了一些东西,那么我就祝你们在自己的职业上有好运。”他迅速拿起了自己在桌子边上的帽子,在一片寂静中挤向出口——这是彻底的惊诧带来的寂静。然而,预审法官似乎比K. 更快,他居然在门口等着K. 。“等一下。”他说。K. 停了下来,但没有看预审法官,而是看了看门,他已经抓住了门的把手。“我只想提醒您注意,”预审法官说,“您今天剥夺了自己的一些好处——您应该还没有意识到。审讯无论如何都会给被捕者带来一些好处。”K. 在门口笑着说:“你们这些浑蛋。”他接着喊道:“我把这些审讯送给你们所有人!”随即打开门,匆匆下楼去了。他身后的集会里又响起了喧闹声,集会又活跃起来了,也许他们正在以学习的方式讨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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