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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走偏了……[12]02
书名: 卡夫卡孤独三部曲(全3册) 作者: [奥] 弗兰兹·卡夫卡 本章字数: 20301 更新时间: 2024-06-13 11:18:23

“你们当时怎么搞了这么一出!”卡尔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坐在地板上,“所以那就是布鲁内尔达?”

“当然了,”罗宾逊说,“那就是布鲁内尔达。”

“你之前不是说她是个歌手吗?”卡尔问。

“她当然是个歌手,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歌手。”罗宾逊回答说,大块的糖果在他舌头上滚来滚去,他偶尔用手指将从嘴里挤出来的一小块再塞回去,“但当时我们自然还不知道,我们只看到她是一个富有而且非常优雅的女士。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也许她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因为我真的只是轻轻地用手指头碰了她一下。但她一直看向德拉马歇,他也同样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她对他说:‘你进来待会儿吧。’她用太阳伞指着住所里面,并示意德拉马歇应该走在她前面。他们俩就都进去了,随后仆人关上了门。我被遗忘在了外面,于是我想,应该不会耽误太久,便坐在台阶上等着德拉马歇。但出来的不是德拉马歇,而是仆人,他端了一大碗汤给我。‘这是德拉马歇给我的关怀!’我告诉自己。仆人在我吃东西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给我讲了一些关于布鲁内尔达的事,那时我明白了,我们拜访布鲁内尔达可能会意义非凡。因为布鲁内尔达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她有很多钱,而且完全独立!她的前夫开着一个可可粉厂。虽然他还爱着她,但她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个男人经常来她家,穿着非常优雅的、像是婚礼礼服一样的衣服——这是真的,我曾亲眼见过——但仆人却不敢冒险问布鲁内尔达是否要见他,因为他已经问过几次了,每次问,布鲁内尔达总是用正拿在手里的东西扔在他脸上。有一次,她扔的大热水袋甚至砸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哎,罗斯曼,你看看,这是什么事呢!”

“你怎么会认识她的前夫?”卡尔问。

“他偶尔也会来这里。”罗宾逊说。

“上楼来这里?”卡尔惊讶得轻轻拍了拍地板。

“你大可以感到惊讶,”罗宾逊继续说,“即使是我,在当时听到仆人讲那些故事的时候也惊掉了下巴。你想,当布鲁内尔达不在家时,那个男人就让仆人带他进入她的房间,每次都会拿走一点东西当纪念品,但也总是为布鲁内尔达留下一些非常昂贵精美的东西,并严令仆人不得透露这些东西是谁送的。但是有一次,他带来了一件用瓷器做的无价之宝,布鲁内尔达似乎认出了那个东西,立刻把它扔到了地板上,踩在上面,还吐了口水,做了些其他的事情,以致仆人恶心得几乎没法把瓷器拿出去。”

“那个男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卡尔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罗宾逊说,“不过,我认为他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至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曾经跟他谈论过这些事情。他每天都在街角等我,等我去给他讲些最新的消息。如果我不能去,他就等半个小时,然后自己离开。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副业,因为他听了我的消息后,总是很慷慨地给我钱,可是自从德拉马歇发现了这件事,我就得把所有的钱都上交给他,所以我就不常去那里了。”

“但那个男人想要什么呢?”卡尔问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他不是听到她不要他了吗?”

“是啊。”罗宾逊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支烟,大力地挥动手臂把烟雾吹向了高空。然后,他似乎改变了主意说:“这与我何干?我只知道要是能让他像我们一样躺在这阳台上,他可是愿意花大价钱的。”

卡尔站了起来,靠在了栏杆上,向下看着街道。月亮已经升了起来,但它的光线还没有照进深深的小巷里。白天如此空荡的小巷现在挤满了人,尤其是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所有人都缓慢、笨拙地移动着。男人们的衬衫袖子,女人们的浅色衣裙在昏暗中隐约可见,所有人都没有戴帽子。周围许多阳台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在电灯泡的照射下,围绕着一张小桌坐着,或是排成一排坐在椅子上,或是稍稍地伸出了头来看着。男人们叉开双腿坐着,脚穿过栏杆之间伸了出去,或者读着几乎垂到地板的报纸,或者用力地敲击着桌子玩卡牌,而女人们的腿上则堆满了针线活儿,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周围或是马路。隔壁阳台上有一个虚弱的金发女人正不停地打着哈欠,她微微地翻着白眼,并在每次将要捂嘴之前,把手里正在缝补的衣物放在嘴前掩住嘴巴。即使在最小的阳台上,那些孩子也知道怎么互相追逐,这让父母感到很烦恼。许多房间里都有留声机,正播放着歌曲或管弦乐,人们对这些音乐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偶尔家里的父亲会给出眼神示意,这时就会有人立刻跑进房间去换一张新唱片。在几扇窗户旁,可以看到一些几乎完全静止不动的情侣,在卡尔对面的一扇窗户旁就有这样的一对情侣,年轻的男子正用手臂搂着女孩,还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胸上。

“你认识这些住在附近的人吗?”卡尔问正站起来的罗宾逊。因为有些冷,除了他的被单,罗宾逊还裹着布鲁内尔达的那条毯子。

“几乎不认识,这正是我现在处境的糟糕之处。”罗宾逊说着把卡尔拉向了自己,以便在他耳边轻声说,“除此之外,我现在暂时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布鲁内尔达为了德拉马歇把她曾拥有的一切都卖掉了,并带着她所有的财产搬到了这个远郊的公寓,这样她就能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怀里,不受任何干扰。而这其实也是德拉马歇的愿望。”

“那么她把仆人们都解雇了?”卡尔问。

“是的,一点没错,”罗宾逊说,“这里哪儿还住得下仆人呢?那些仆人都是挺讲究的大爷。有一次,德拉马歇在布鲁内尔达那儿,直接用耳光把一个这样的仆人赶出了房间,他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打,直到那人被赶到门外。当然,其他的仆人都跟他站在一起,在门外吵嚷着。于是德拉马歇出来了(那个时候我还不是仆人,而是他们的朋友,但我还是跟那些仆人待在一起),他问:‘你们想干什么?’最老的那个仆人,一个叫伊西多尔的,回答说:‘我们跟您没什么好说的,我们的主人是宽厚的夫人。’你可能已经注意了,他们很崇拜布鲁内尔达。但是布鲁内尔达完全没理会他们,她只是朝德拉马歇跑去,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么胖,她当众拥抱、亲吻着德拉马歇,叫着‘最亲爱的德拉马歇’。最后她说:‘把这些猴子赶走吧。’猴子——她指的就是那些仆人;想象一下他们当时的表情。然后布鲁内尔达拉着德拉马歇的手伸向了她腰间的钱袋,德拉马歇把手伸进去,开始给这些仆人发钱打发他们走;布鲁内尔达也参与了这次发钱,她所做的就是将挂在腰带上的钱袋敞开,然后站在那里。德拉马歇得不断地把手伸进钱袋子里去,因为他得发钱给那些人。而且他发钱时并不计数,也不审核对方的要求。最后他说:‘既然你们不愿意跟我说话,那我就代表布鲁内尔达告诉你们:马上打包走人吧。’就这样,他们被解雇了,后来还发生了一些官司,德拉马歇甚至被传上了法庭,但我并不清楚详情。只是在仆人们离开后不久,德拉马歇对布鲁内尔达说:‘现在你没有仆人了,’她回答:‘还有罗宾逊呢。’然后德拉马歇就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吧,你就当我们的仆人吧。’布鲁内尔达随后拍了拍我的脸颊。罗斯曼,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让她拍一下你的脸颊吧。你会惊讶于那感觉是多么美好。”

“所以你就成了德拉马歇的仆人?”卡尔总结地问道。

罗宾逊听出了他话中的遗憾,回答道:“我是仆人,但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得到。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虽然你已经在我们这儿有些时间了。而且你也看到了,我那天晚上在酒店穿的怎么样。我的衣物可是最讲究的,仆人会穿得那么讲究吗?问题只在于我不能经常出门,我得随时待命,这屋子里总有做不完的事。我一个人总归无法应付如此繁重的工作。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们的房间里摆着很多东西。我们把搬家时无法出售的东西都带了来。当然也可以送给别人,但布鲁内尔达不愿意送人。想象一下把这些所有的东西搬上楼梯需要多少工夫。”

“罗宾逊,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搬上来的?”卡尔问道。

“那还能有谁呢?”罗宾逊说,“还有一个助手,但他是个懒散的家伙;我不得不自己做大部分的搬运工作。布鲁内尔达站在楼下的车辆旁,德拉马歇在上面指挥着把东西放在哪里,而我总是上上下下地跑。花了两天时间才搬完,你觉得用了很长时间,对吗?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房间里有多少东西,所有的箱子都装满了,箱子后面也都堆满了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如果雇几个人搬运,那一切就会很快结束,但除了我之外,布鲁内尔达不想让其他人参与这事。那虽然很令人感动,却完全摧毁了我的健康,而我除了健康还有什么呢?现在只要我稍微用点劲儿,这里、这里和这里都会刺痛。你觉得,酒店里的那些小伙子,那些‘青蛙’——他们除了这个还能像是什么?——要是我身体健康的话,他们怎么可能战胜得了我?但是不管我多么不舒服,我都不会向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尔达透露,我会一直工作,直到力不从心,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时,我会躺下来死掉,那时候他们就会看到我一直病着却还一直拼命工作,直到在侍奉他们的时候死去。啊,罗斯曼——”最后他说着用卡尔的衬衫袖子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觉得冷吗?你只穿着衬衫站在那里。”

“走开,罗宾逊,”卡尔说,“你总是在哭。我不相信你病得那么厉害。你看上去挺健康的,可能因为你总是躺在阳台上,所以才胡思乱想了这么多事。你可能有时候觉得胸口刺痛,我也有这个毛病,人人都有。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那样,要因为每一件小事哭泣的话,那么所有这些在阳台上的人都会哭的。”

“这我比你更清楚,”罗宾逊说,现在他用毯子的尖端擦着眼睛,“那位大学生,住在隔壁房东家的那位——房东太太也为我们煮饭,不久前当我把餐具送回去时,那位大学生说:‘罗宾逊您听我说,您是不是生病了?’我被禁止和别人交谈,所以我只是放下餐具,然后就想离开。于是他走过来又说:‘听着,伙计,别这么拼命做事了,您生病了。’‘哦,好吧,我请教一下,那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那是您的事。’他说,然后转过身走开了。其他在用餐的人都笑了,到处都是我们的敌人,所以我还是离开为好。”

“所以你相信那些把你当傻瓜的人,却不相信那些对你好的人。”

“可我必须知道我的身体情况。”罗宾逊突然发起火来,但很快又哭了起来。

“你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应该为自己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而不是在这里给德拉马歇当用人。因为根据你的讲述及我自己看到的,我可以判断你在这里不是服务,而是被奴役。这不是人能忍受的,这一点我相信。而你却认为,因为你是德拉马歇的朋友,所以不能离开他,这是错误的。如果他不明白你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那你对他也没有任何义务。”

“那么你真的认为,罗斯曼,如果我放弃在这里伺候人的工作,我就会康复吗?”

“当然。”卡尔说。

“真的吗?”罗宾逊再次问道。

“我非常确定。”卡尔笑着说。

“那么我现在马上就可以开始康复了。”罗宾逊看着卡尔说。

“为什么呢?”卡尔问道。

“那是因为你要接替我的工作了。”罗宾逊回答。

“这是谁告诉你的?”卡尔问道。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事,从几天前就开始讨论了。当初布鲁内尔达责怪我,说我没有把公寓打扫干净。我当然承诺要马上把所有事情处理好,但现在要做到却非常困难。比如,在我现在的状况下,我不能爬到所有地方去擦拭灰尘,即使在房间的中央也无法动弹,更不用说在那些家具和物品之间来回移动了。而如果想要彻底打扫干净,还必须把家具移开,我一个人能做得了吗?而且还要尽量保持安静,因为布鲁内尔达基本不会离开公寓,我又不能让她受到打扰。所以虽然我已经答应打扫干净,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做。当布鲁内尔达注意到这一点时,她对德拉马歇说,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们需要再雇一名帮手。她说:‘德拉马歇,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指责我持家不当。你明白,我自己并没法太劳累,而罗宾逊也帮不上忙。一开始他还很有干劲,四处张望打扫,但现在他总是疲惫不堪地坐在角落里。但我们的房间里又有这么多东西,这样的房间怎么可能自己保持整洁呢。’随后,德拉马歇思考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能随便雇个人到这样的家里来,即使是试用也不行,因为周围的人总是密切关注着我们。而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也听到雷纳说你在酒店里备受折磨,所以我就提议让你来。尽管你以前曾那么莽撞地对待德拉马歇,但他立刻表示了同意,我当然很高兴能对你有所帮助。对于你来说,这个职位可谓量身定做,你年轻、强壮、灵巧,而我已经一无是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并没有完全被雇用。如果布鲁内尔达不喜欢你,我们就无法雇用你。所以你一定要努力让她满意,而剩下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好。”

“如果我成为这里的仆人,那你要做什么呢?”卡尔问道,他感觉自己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罗宾逊刚刚透露的信息所引发的震惊已经过去了。德拉马歇对他没有更糟糕的企图,只是想让他成为仆人——如果有更糟糕的企图,那么那喋喋不休的罗宾逊一定会泄露出来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卡尔就有足够的勇气在今晚就离开了。没有人能强迫别人接受某个职位。以前,卡尔总是担心离开酒店之后能否尽快地找到一个合适的、尽可能不会太不体面的职位,以免挨饿,但现在看来,和这里为他安排的这个恶心的职位相比,任何其他的职位对他来说都不算糟糕,甚至连失业的困境都远胜过这个职位。但他不打算让罗宾逊理解这一点,他甚至根本没有尝试,尤其是在罗宾逊现在还寄希望于卡尔能减轻他的工作量的情况下。

“因此,”罗宾逊边说边惬意地挥着手——他用胳膊肘撑在阳台栏杆上,“我会给你解释一切的,给你看我们的物资储备。你是受过教育的,也一定能写漂亮的字,所以你可以立即给我们目前拥有的所有物品做个清单。这是布鲁内尔达渴望已久的事。明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就请布鲁内尔达坐在阳台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房间里平静地工作,而且不会打扰到她。因为,罗斯曼,这是你必须特别注意的——千万不要打扰到布鲁内尔达。她能听到一切,大概因为是歌手,她的耳朵特别敏感。比如说,你要是把藏在柜子后面的那桶烈酒滚出来,那就会发出噪声,因为它很重,而且那里到处都是各种杂物,所以你不能顺畅地让它一下子滚出来。布鲁内尔达可能正躺在沙发上拍苍蝇,那些苍蝇让她很是困扰,所以你觉得她不会理会你,就继续滚你的木桶,但就在你最想不到、在你弄出了最小声响的时候,她会突然坐起来,用双手拍打着沙发,拍得到处都是灰尘,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就没有拍打过沙发,因为她总是躺在上面——然后开始恐怖地大叫,像个男人,而且会这样大叫好几个小时。邻居们可以禁止她唱歌,但没人能禁止她喊叫,她必须喊叫,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少见了,我和德拉马歇已经变得非常小心了。这对她的身体确实很不好。有一次,她晕倒了,我不得不去找隔壁的那个大学生——因为德拉马歇正好去了别处——他用一大瓶液体把她泼醒了,虽然有效果,但这种液体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现在你只要把鼻子靠近沙发,还能闻到那个味道。那个大学生肯定是我们的敌人,就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你也要小心,别和任何人来往。”

“你呀,罗宾逊,”卡尔说,“这个职位可不好干。你还真是给我介绍了一个好职位。”

“别担心,”罗宾逊说道,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为了消除卡尔一切可能的担忧,“这个职位也有别的职位无可比拟的优点。你整天待在一个像布鲁内尔达这样的女士附近,有时候你甚至与她睡在同一个房间,你可以想象这会带来很多快乐。你会得到丰厚的报酬,钱多的是,作为德拉马歇的朋友,我什么也得不到,只有在我出门的时候,布鲁内尔达才会给我一点钱,不过你当然会像其他仆人一样得到报酬。你本来也和他们没有别的什么关系。不过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会让你的这个职位变得轻松。一开始我当然什么都不会做,这样我才能修养恢复,但只要我稍微恢复了一些,你就可以倚靠我了。那些真正服侍布鲁内尔达的工作——如果德拉马歇没有做的话,我会继续做,也就是弄发型、穿衣服之类的。你只需要整理房间、外出采购及干较重的家务活。”

“不,罗宾逊,”卡尔说,“这一切都不能吸引我。”

“别犯傻,罗斯曼,”罗宾逊紧贴着卡尔的脸说,“可别错过这个好机会。你还能在哪儿马上找到一个职位呢?谁认识你?你又认识谁?我们这两个见多识广、掌握着丰富工作经验的男人,都在这儿跑了好几周而一事无成。找工作可真的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困难。”

卡尔点点头,惊讶于罗宾逊居然能说出如此明智的话。然而,这些建议对他来说并不适用,他不能留在这里,他相信在这座大城市里,总会有一个地方能供他容身。他知道所有的酒馆整晚都是人满为患,需要有人给客人们服务,而服务客人他已经是老手了。他一定能迅速、毫不费力地融入哪家店。正对着的那栋楼楼下就开着一个小酒馆,里面正传出震耳的音乐声。大门只用一大块黄色的门帘挡着,偶尔被风吹起,它就会向着巷子的方向飘动。除此之外,巷子里非常安静。大部分的阳台已经黑了下来,只有远处偶尔还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灯火,但几乎才看上一眼,那里的人就会站起来,你推我搡地回到屋子里,同时一个男人会伸手拉一下开关,关上灯,作为阳台上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还会扭头望一眼巷子。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卡尔想,“如果我还留在这里,我就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转身去拉窗帘盖住门口。“你想干什么?”罗宾逊站在卡尔和窗帘之间说。

“我想走,”卡尔说,“让我走!让我走!”

“你可别去打扰她,”罗宾逊叫喊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说完,他就把胳膊搭在卡尔的脖子上,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把腿缠在卡尔的腿上,使劲把卡尔拖倒在地。不过,在电梯男孩们那里,卡尔学会了一些打架的技巧,所以他就猛地从下方对准罗宾逊的下巴砸了一拳,但是没使劲,只是手下留情地碰了碰而已。但罗宾逊却趁机用膝盖猛踢了一下卡尔的腹部,然后捂着下巴,疼得哇哇大叫,邻近阳台上的一个人拼命地拍手命令他们:“安静!”卡尔躺了一会儿,把罗宾逊给他腹部造成的剧痛压了下去。他把脸扭向了那扇门帘,门帘在夜色里安静地抖动着。房间里似乎没有别人了,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尔达可能已经出去了,卡尔也许已经完全自由了。那个贴身跟着他的、像看门狗一样的罗宾逊已经完全被甩掉了。

这时,从巷子的远处传来了零星的鼓声和号角声。许多人断断续续的叫喊声渐渐汇聚成了共同的呐喊。卡尔扭头看见阳台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但没有完全站直,只是费力地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年轻的小伙子们在下面街道的人行道上迈着大步行走着,他们伸直了胳膊,把帽子高高地举在手里,脸朝后看着。马路上空荡荡的,零星的人摇晃着挂着灯笼的高高的杆子,灯笼笼罩在一圈圈的黄烟中。鼓手和号角手们排着队走进了光线里,卡尔诧异于他们的人数之多,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一回头就看见德拉马歇掀起了那沉重的门帘,布鲁内尔达也从黑暗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红裙子,肩上还披着一条蕾丝披肩,头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也许是为了遮住并没有梳的头发,她只把它们随意地盘在了一起。松散的发梢有一些耷拉了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小折扇,但没有摇动它,只是让它紧贴着自己。

卡尔沿着栏杆退到了一边,给他们两个腾出了位置。他觉得肯定没有人会强迫他留下来,而且即使德拉马歇想让他留下,布鲁内尔达要是听到他的请求的话,也会答应让他走的。她根本忍受不了他,他的眼睛都能吓到她。可是当他往门口走了一步时,她还是注意到了他,说:“小家伙,你想去哪儿呢?”卡尔被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尔达冷冰冰的眼神吓得退了回去。“难道你不想看看楼下的游行吗?”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推到栏杆边。“你知道这是什么游行?”卡尔听见她在背后说,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想挣脱开她的手臂,但未能成功。于是他伤心地望着下面的街道,仿佛他伤心的原因就在那儿。

德拉马歇最初交叉着双臂,站在布鲁内尔达身后,然后跑进房间把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拿给了布鲁内尔达。下方的街道上,乐手后面出现了队伍的主体。一位先生坐在一个巨人的肩膀上,从这个高度上看去,只能看到这位先生的秃头正在暗夜里闪着光,他不停地举着礼帽向人们致意。围绕在他的周围,显然有人举着木头牌子,从阳台上看去,这些牌子显得很白,可以说是从四面八方靠近着这位先生,让他在它们中央高高地耸起。由于整个队伍一直在前进,这些木牌墙不断地松散又重新组织起来。稍远一点的外围,这位先生的随从们占据了整条街,因为在黑暗中无法准确判断他们队伍的长度。所有的随从都在鼓掌,并用庄严的歌唱呼唤着一个非常短又听不太清的名字,这大概就是这位先生的名字。有少数几个人巧妙地分布在人群中,他们拿着光亮极强的汽车灯,慢慢地上下移动着,照着道路两边的房子。在卡尔所站的高度上,这光线并不刺眼,但在较低的阳台上,当光线掠过人们时,可以看到他们急忙用手捂住眼睛。

德拉马歇应布鲁内尔达的要求,向隔壁阳台上的人们询问这场集会是为了什么。卡尔有点好奇,不知道这些人是否会回答他,以及他们究竟会怎么回答。事实上,德拉马歇问了三次,都没有得到答复。他趴在阳台栏杆上,身体已经危险地伸了出去,布鲁内尔达因为邻居们的态度生气了,轻轻地跺了跺脚,卡尔感觉到她的膝盖碰到了自己。最后总算有了一个答复,但与此同时,在那个挤满了人的阳台上迸发出了大家的笑声。接着,德拉马歇朝那边大喊了一声,声音之大,如果当时整条街上没有其他噪声的话,周围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不过,这确实起到了作用,那笑声很快就不自然地停了下来。

“明天我们这个区要选一位法官,被他们扛着的那个人是候选人之一。”德拉马歇一边说,一边镇定地回到了布鲁内尔达身边。紧接着他喊了一声“不”,又轻轻拍了拍布鲁内尔达的背:“我们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事了。”

“德拉马歇,”布鲁内尔达又说起了邻居的行为,“要不是太麻烦的话,我真想搬家!可惜我不能这样做。”她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解着卡尔的衬衣纽扣,卡尔尽可能悄悄地将这双小胖手推开。这倒容易办到,因为布鲁内尔达压根儿没留意他,她完全沉浸在别的事情里。

不过卡尔很快也就忘记了布鲁内尔达,忍受着她用胳膊压着自己的肩膀,因为街道上的情况已经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小队男人打着手势,正挨着那名候选人,在他前面走着,他们的谈话显然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从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有人把脸转向他们,仔细倾听着他们的话,他们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家酒馆前面。那群人中一名有决定权的男人举起了手臂,向那个候选人和人群示意,人群立刻平静了下来,那位候选人尝试了很多次,想从扛着他的搬运工的肩膀上站起来,但都没成功,于是他又坐回了原位。他发表了一个小小的演说,与此同时还飞快地挥动着他的礼帽。这一切大家都看得非常清楚,因为在他演讲时,所有的汽车灯都照向了他,使他处在了明亮星光的中心。

然而现在也可以看出,整条街的人都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在候选人的支持者们占据的阳台上,人们吟唱着候选人的名字,并机械地拍着手。在其他阳台上(这样的阳台甚至是大多数),会响起强烈的反对呼声,但由于它们都是不同候选人的支持者发出的,所以这声音并不统一。除此之外,在场的这位候选人的所有反对者都还结队吹着口哨,甚至连留声机也多次被重新启动。在各个阳台之间,人们展开了政治争论,而且受到了夜晚的加持,人们变得更加激动。大多数人穿着睡衣,只披着一件外套,女人们裹在深色的毯子里,孩子们在阳台的栏杆周围爬来爬去,却没人关注他们,令人十分不安。越来越多原本已经入睡的孩子从黑暗房间里拥了出来。有时候,特别愤怒的一方会向对手的方向投掷一些奇怪的、无法识别的物品,有时候它们会击中目标,但大多数时候它们会落到马路上,引起一阵愤怒的号叫。当下面那些带头的男人感到噪声太大时,他们会授意让鼓手和号手介入,吹打出强烈的、永无止境的信号,这会压过所有人的声音,一直传到屋顶。但是突然间,乐手们就会都停下来——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在这之后,显然已经训练有素的群众会在街上瞬时的寂静中高声唱起他们的党歌——在汽车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们每个人都大张着嘴巴——随后,恢复了理智的对手们又会以比之前高十倍的音量从所有阳台和窗户里发出尖叫,迫使地面上的那派人在短暂的胜利之后保持彻底的沉默,至少在阳台这个高度听起来是沉默的。

“你喜欢这里吗,小家伙?”布鲁内尔达问道。她紧紧地贴在卡尔身后,试图用望远镜尽量看到所有的东西。卡尔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答。同时,他注意到罗宾逊正热切地向德拉马歇密切报告着显然是关于卡尔举止的各种消息,但德拉马歇似乎并不把这些当回事,因为他用右手搂着布鲁内尔达,左手一直试图推开罗宾逊。布鲁内尔达问道:“你不想用望远镜看看吗?”她轻轻拍了拍卡尔的胸膛,表示她正在问他。

卡尔说:“我看得很清楚。”

“试试吧,”她说,“你会看得更清楚。”

“我的眼睛很好,”卡尔回答,“我什么都能看得见。”当她拿望远镜靠近他的眼睛,并且用歌唱般的却充满威胁的口吻说那个“你”字时,卡尔并没有感到亲切,反而觉得很烦恼。而她除了这个字之外,什么也没说。那副望远镜也已经紧挨在了卡尔眼前,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着,想摆脱望远镜,但她却紧紧地抓着望远镜,卡尔的头也因此埋在她胸前,无法往后或者往旁边移动。

“现在你看得到了吧。”她说着,转动着望远镜上的旋钮。

“不行,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卡尔说着,心里却想着,原本无论如何也解脱不了的罗宾逊现在居然真的按照他的愿望得救了,因为他现在得承受布鲁内尔达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坏脾气了。

“什么时候你才能看见?”她边说边转动螺丝——卡尔现在整张脸都浸入了她沉重的呼吸中。“现在可以了?”她问。

“不,不,不!”卡尔喊道,尽管他其实已经能够分辨出一切,只是看得非常模糊。但是,恰好在这个时候,布鲁内尔达正忙着和德拉马歇说些什么,她只是大概地把望远镜松松地放在卡尔的面前,卡尔趁机透过望远镜,朝下面的街道看去,她也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后来她也不再坚持自己之前强迫卡尔的意愿,而是把望远镜拿去自己用了。

从下面的酒馆里走出了一个服务员,他匆匆忙忙地在门口来回进出,接受领头的那些男人的订单。可以看到他竭力地挺起身子,试图向店里张望,想尽可能地多召唤一些服务生。他们显然在为一场盛大的饮酒会做准备,那位候选人此时也并没有停止发言。那位驮着他的高大随从显然只服务于他,他每说几句话,那位随从就会稍微转动一下身子,好让发言能传达到人群的每一个角落。候选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弯腰蜷缩着的,他不停地挥动着那只自由的手和另一只拿着高帽的手,来尽可能地给自己的发言增加说服力。然而,每间隔一段规律的时间,他就会突然张开双臂站起来,不再面对一个团体演讲,而是面向所有人,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甚至站在最高楼层上的人;但事情其实也很清楚,即使在那些低楼层里,也已经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在说什么。是的,即使有可能听到,也不会有人想听他的话,因为每扇窗子和每个阳台上都至少有一个疯狂的发言者。与此同时,旅馆里的一些服务员拿出一块有一个台球桌大小的木托板,上面放满了装着酒的、颜色鲜艳闪亮的玻璃杯。那些领头人精心组织起分发酒的工作,饮酒的队列会依次从酒桌前走过一一领取。然而,托板上的酒杯会不断地被重新倒满,但这样的酒水供应仍然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那两排服务员不得不在托板的左右两侧来回穿梭,以继续为人群倒酒。候选人也已经不再演说了,而是准备借此机会休息一下积蓄力量。扛着他的随从带着他远离了人群和炫目的灯光,慢慢地背着他来回走动。只有他的几位最忠实的支持者还陪伴在他的身边,仰着头跟他说话。

“看看这个小家伙,”布鲁内尔达说,“他看得太入神了,都忘了自己在哪儿了。”然后她突然用双手抓住了卡尔的脸,把他的脸转了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过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卡尔立刻甩开了她的双手,他因为不能让他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而生气了,同时他兴致勃勃地想走到街上,近距离去观察这一切,他竭力试图从布鲁内尔达的压迫下挣脱出来,并说道:

“请放开我,让我走吧。”

“你会留在我们身边的。”德拉马歇说,眼睛仍然盯着街道,只伸出了一只手,想阻止卡尔离开。

“放开他吧,”布鲁内尔达说着,挡开了德拉马歇的手,“他会留下的。”她更用力地把卡尔按在了栏杆上,他必须和她扭打才能从她身边挣脱出来。就算他能成功挣脱,又能怎样呢?德拉马歇站在他左边,罗宾逊则站在他右边,他简直无处可逃。

“你应该庆幸我们没有把你扔出去。”罗宾逊说,并伸手拍了拍卡尔。

“扔出去?”德拉马歇说,“逃跑的小偷是不会被扔出去的,而是会被交给警察处理。如果他不消停,明天一早就可以去见警察了。”

从这时起,卡尔再也无法欣赏楼下的那场表演了。因为布鲁内尔达的压迫,他甚至不能站起身来,只能迫不得已地微微倾身越过栏杆。他心事重重,心神不宁地看着楼下的人群,那些人大约二十人一组,走到酒馆门前,抓起了酒杯,转身向候选人举起酒杯,高呼着党派的口号,然后啜尽了杯中之酒,再毫不犹豫地把杯子重重地放回木板上,为另一群迫不及待地喧嚷的新顾客腾出位置。放酒杯的声音肯定很大,但在楼房上面的高度却听不见。在领头男人的要求下,之前在酒馆里演奏的乐队也走了出来,在街上演奏着,那些巨大的管乐器在黑暗的人群中闪耀着,但是它们的演奏声几乎淹没在了那片喧闹声中。马路上现在到处都挤满了人,至少在酒馆那边的街道上是这样。人们源源不断地从街道高处,也就是卡尔早晨坐汽车来的地方拥了下来;而从街道低处,桥的那边也有人纷纷拥了过来;甚至连屋子里的人们也无法抵挡诱惑,想亲自参与此事,阳台和窗户旁边几乎只剩下妇女和儿童,而男人们则从下面的门口挤了出去。此刻,音乐和款待已经达到了目的,汇集的人群已经足够大了,一名站在两台汽车之间、被车灯照亮的领导者挥了挥手,制止了音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现在可以看到那位扛着候选人的随从正通过一条被支持者打开的通道,匆匆地走了过来。

才到酒馆门口,候选人就在环绕着他的、由汽车灯光形成的狭小圈子里开始了新演讲。但是现在一切都比之前困难得多,因为扛着他的那位随从已经没有了一丁点活动的空间了,人潮实在太过拥挤。那些最初的支持者之前曾试图用各种可能的方法来增强候选人的演讲效果,现在却连接近他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大约有二十个人,他们都得用尽全力,才能待在扛着他的那位随从身边。但即使是这个强壮的随从也不能再按他的意愿迈出一步,他不能再通过特殊的转身或是适当的前进、后退来对人群施加影响。人群毫无章法地涌动着,一波又一波,没有一个人还能站直,因为新加入的人群,对手的数量似乎也增多了,扛着候选人的随从在酒馆门附近待了很长时间,但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毫无抵抗力了,随着人群在前进的路上随意地忽上忽下地移动着,候选人还在不停地说话,但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他是在阐述自己的计划,还是在呼救;如果没看错的话,人群里已经出现了反对派的候选人,而且不止一个,因为在某些地方突然燃起的火光中,能看到一位面色苍白、双拳紧握的男子被高高抛起。他正在多方的欢呼喝彩声中发表自己的演讲。

“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卡尔问道,喘着气,眼中充满困惑地看着他的看守者们。

“看这个小家伙多激动呀!”布鲁内尔达对德拉马歇说,然后抓住了卡尔的下巴,试图把他的头拉过来。但卡尔并不想这样,他用力摇晃着身体,下面街道上发生的情况让他也毫无顾忌了,他晃得十分剧烈,以至于布鲁内尔达不仅松开了手,还退后了一步,完全释放了卡尔。“现在你已经看够了,”她说,她显然是因为卡尔的行为而生气,“回房间去吧,铺好床,准备好休息前的一切。”她伸手指着房间,这正是卡尔想走的方向,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想去往的方向,他一言不发地缩回房间里。这时从街道传来一声巨响,是许多玻璃破碎的声响。卡尔忍不住跳回到了栏杆那里,又快速地朝下看了一眼。这是反对派成功的袭击,也许是决定性的一击,因为他们成功粉碎了支持者的汽车灯,之前这强烈的光线至少让一切都能呈现在公众面前,从而使一切都保持在一定的界限内,现在这些车灯竟然都被粉碎了。候选人和扛着他的随从现在都被这种朦胧又不确定的普通光线所环绕,那光线突然扩散开来,变得一片漆黑。现在连大致指出候选人所在的位置也不可能了。一阵突然响起的歌声从下面那座大桥缓缓地传了过来,那歌声非常悠扬整齐,这更增添了黑暗的迷惑性。

“我不是告诉你了现在该做些什么吗?”布鲁内尔达说,“赶紧的。我累了。”接着,她伸长手臂往上抬,胸部因此比平常更加隆起。德拉马歇仍然抱着她,他们挤在阳台的一角。罗宾逊跟着他们,想把还摆在那里的、他们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边。

卡尔一定要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现在可没时间往下看了,他待会儿在街上肯定还能看个够,而且看到的会比在阳台上能看到的要多得多。卡尔只用了两个跨步就跑进了映照着红色灯光的房间,但门却被锁住了,钥匙也被拔了出来。现在必须找到钥匙,可谁能在这种混乱中找到钥匙呢,更何况卡尔还只有如此宝贵的短暂时间!他现在本应该在楼梯上,本应该跑呀跑地下楼。但现在他却在找钥匙!他在所有能打开的抽屉里找着,翻动着摆放着的各种餐具、餐巾及一些未完成刺绣的桌子,还被一个堆满了各种破旧衣物的扶手椅吸引了过去,那里或许有那把钥匙,他却永远找不到,最后他转向了那张散发着恶臭的沙发,试图在每个角落和折痕里寻找那把钥匙。然后他停了下来,愣在了房间中央。布鲁内尔达一定是把钥匙挂在了腰带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毕竟那里挂着那么多东西,现在这么找来找去都是白费工夫。

于是卡尔盲目地抓起了两把刀,把它们捅进门缝的上下两个位置,以获得两个相距较远的作用点。但卡尔随后一用力拉刀,那刀刃就断成了两截。这正是他想要的,现在他能更牢固地捅进刀刃的残端部分,会更好使力。然后他使出了浑身力气,张开双臂,又分开了双腿站立着,一边呻吟一边紧盯着那扇门。他知道门无法抵抗很久,他从门闩被越来越明显拨动的声音中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尽管事情进展得相对缓慢,但这才是最正确的,因为门锁千万不能被突然撬开,否则阳台上的人就会注意到这一点。最好让门锁慢慢地分开,这正是卡尔这样十分谨慎、想努力达到的目的,他的眼睛也越来越靠近门锁。

“你们瞧。”他听到了德拉马歇的声音。他们三人都站在房间里,窗帘在他们身后已经拉上了,卡尔一定是没有听到他们进来。看到他们时,他的双手不自觉地从刀上松了下来。然而,他根本没有时间说任何解释或道歉的话,因为德拉马歇急不可耐又愤怒地猛冲了过来,扑向了卡尔——他解开的睡袍带在空中描绘出一个大的图形。卡尔在最后一刻避开了袭击,他本可以从门里拔出刀来进行防卫,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俯身跃起,抓住了德拉马歇宽大的睡袍领子,将它高高地提起,然后再往上拉——这件睡袍对德拉马歇来说太大了——现在他终于顺利地蒙住了德拉马歇的头,后者由于过分惊讶,一开始只是摸不着头脑地挥舞手臂,过了一会儿,才用拳头狠狠地砸向卡尔的背部,但这一拳还未发挥全面的效果,卡尔为了保护自己的脸而扑向了德拉马歇的胸口。卡尔忍受着击打,虽然他痛得一直扭动身体,而且那些击打还越来越重,但他怎么能不忍受呢,胜利就在眼前了。他双手压住了德拉马歇的头,大拇指恰好摁在对方的眼睛上方,把他推向了那最糟糕的堆着家具的杂乱处,同时,他还试图用脚尖把睡袍的带子缠在德拉马歇的脚上,让他跌倒。

因为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对付德拉马歇,尤其是感觉到对方的抵抗越来越强烈,而且自己还被这个敌对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地顶住了,所以他的确忘记了他并不是只与德拉马歇一个人独处。然而,很快他就被提醒了,因为突然间他的脚不听使唤了,罗宾逊在他背后跪倒在地,大声喊叫着拽开了他的腿。卡尔叹息着从德拉马歇身上松开了,后者退后了一步。布鲁内尔达双腿分开站立着,膝盖略微弯曲,整个身体宽阔地雄踞在房间中央,一双眼睛闪着亮光,紧盯着战斗的过程。仿佛她真的参与了战斗,她深吸了一口气,用眼睛瞄准着对方,又慢慢地伸出了拳头。德拉马歇捋平了衣领,他的视线又重新清晰了,当然,现在已经不再是战斗,而只是一场惩罚。他从前面抓住了卡尔的衬衣,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由于轻蔑,瞧都不瞧他一眼,将他猛地砸到了一个有几步远的柜子上,以至于在一开始,卡尔以为背部和头部的疼痛感是直接来自德拉马歇的手。他眼前渐渐暗了下来,他还听到德拉马歇大声喊道:“你这个浑蛋!”在他筋疲力尽地倒在柜子前时,他耳边还弱弱地回响着“你等着瞧!”这几个字。

等他恢复意识时,他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可能还是深夜,淡淡的月光从阳台那边透过窗帘照了进来。可以听得到那三个熟睡的人平静的呼吸,其中布鲁内尔达呼吸得最响亮,她在睡梦中喘着气,就像她有时在说话时也会喘气,但要确定每个熟睡者所处的方向并不容易,因为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们的呼吸声。在稍稍了解了自己周围的环境后,卡尔才想起了自己,而他立刻被吓得很厉害,因为尽管他感到身体僵硬,疼痛难忍,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受了重伤,还流了很多血。现在他头上有个沉重的负担,他的整个脸庞、脖子、衬衫下的胸膛都湿漉漉的,似乎是血。他必须到有光亮的地方来检查一下自己的状况,也许他已经被打瘸了,这样一来德拉马歇也许会愿意放他走,但他又该怎么办呢,这样一来他就真的再没有什么前途了。他想起了门外那个酒糟鼻小伙子,一时忍不住将脸埋在了双手里。

他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门口,四肢着地摸索着、爬行着。很快,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只靴子,再往前就是一条腿。这是罗宾逊,还有谁睡觉时穿着靴子呢?他被命令横躺在门前,阻止卡尔逃跑。难道他们不知道卡尔的状况吗?他暂时并不想逃跑,他只是想去有光亮的地方。既然不能出门,就只能去阳台了。

他发现餐桌已经被移到了一个和晚上完全不同的地方,卡尔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沙发,发现上面出乎意料地空无一人;然而,在房间中央,他撞到了一些堆得很高的衣物、毯子、窗帘、靠垫和地毯什么的,尽管压得很实,但仍然堆得很高。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小堆,像他晚上在沙发上发现的那样,可能是滚落到了地上;但令他惊讶的是,当他继续爬行时,他发现那里堆积着将近一整车这样的东西,可能是晚上它们从橱柜里被拿出来,白天再被塞进橱柜。他绕过那堆东西,很快就认出这整堆形成了一种类似床铺的东西,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尔达就睡在这高高的一堆上面,现在他终于通过仔细触摸确认了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尔达的位置。

现在他知道所有人都在哪里睡觉了,所以他赶紧去了阳台。当他爬过那堆窗帘,站到阳台上时,他感觉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呼吸着夜空清新的空气,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他在阳台上走了几趟。他向街上看去,那里一片宁静,从那家酒馆里还传来一些音乐,但声音十分微弱,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清扫人行道。在这条小巷子里,之前晚上还声音嘈杂,甚至无法区分一位候选人的呼叫与其他成千上万的呼叫声,而现在却能清楚地听到扫帚在刮动石板路的声音。

邻居阳台上一张桌子的移动引起了卡尔的注意,有个人正坐在那儿学习。是一个长着一小撮山羊胡须的年轻人,他看书时还不断地快速翻动着嘴唇,同时不停地捻着小胡子。他面向卡尔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子上摆满了书。他从墙上取下了白炽灯,夹在了两本大书之间,如此一来,他整个人都沐浴在耀眼的灯光里了。

“晚上好。”卡尔说,因为他以为那个年轻人朝他这边瞟了一眼。

但年轻人好像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他用手遮住了眼睛,以挡住灯光,并且想看看是谁突然跟他打了招呼。他抬起头,发现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就将白炽灯高举过了头顶,借着灯光照亮了隔壁的阳台。

“晚上好。”年轻人随后也打了个招呼,并且目光敏锐地盯着卡尔看了一会儿,接着他说道:“有什么事吗?”

“我打扰你了吗?”卡尔问。

“当然,当然。”那个男子说,又将白炽灯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这样说确实是拒绝了继续谈话的可能,但卡尔仍然默默地站在阳台的角落里,那是离那个人最近的地方。卡尔默默地看着那个男子翻阅着书页,他快速翻阅着其他书,偶尔将一些笔记记在本子上,这时他总是令人惊讶地把脸深深地低下,凑近那个本子。

也许这个男子是个大学生?看起来他的确像是在学习。过去他在老家的时候也曾如此,在父母的餐桌旁坐着写作业,而父亲则在一旁看报纸,或是为一些协会记账或是处理商务上的通信往来。母亲则在忙着缝纫。为了不打扰父亲,卡尔只得将作业本和文具放在桌子上,将其他需要的书分别放在左右两边的椅子上。那里是多么安静啊!外人多么难得才会进去那个房间!从小,当母亲每晚用钥匙锁上家里的门时,卡尔就欢喜地一直瞧着。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卡尔现在已经沦落到了要试着撬开陌生的门的境地。

而他所有的学习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忘记了一切;若要延续之前的学业,会非常困难。他记得,小时候他曾一直生病,连续一个月都没有上课。那时,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恢复到以往的学习状态!现在,除了那本英文商务信函教材,他已经很久没再读书了。

“喂,年轻人,”卡尔突然听到有人叫他,那人说,“您能不能站到别的地方去?您一直瞪着我,让我非常难受。深夜两点钟了,人家还指望能在阳台上一个人安静地学习呢。您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

“您在学习吗?”卡尔问道。

“是的,是的。”那个男子答道,一边趁着这个无法学习的时刻,给书籍重新整理了一下顺序。

“那我不打扰您了。”卡尔说,“我这就回房间去睡觉了。晚安。”

那人甚至没有再回答一句,在排除了这场干扰后,他马上决定继续投身于学习中,用右手沉重地托着额头。

就在快要走到门帘前时,卡尔才恍然想起了自己出来的原因——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伤得怎么样了。为什么他的头感到如此沉重?他向上一探,吃惊地发现,原来他并没有什么流血的伤口,并不像他在房间的黑暗中所担忧的那样,头上的只不过是一种湿乎乎的、类似头巾的东西,从那些零零碎碎地悬挂的穗穗来看,他头上绑着的东西似乎是从布鲁内尔达的一件旧衣物上撕下来的,而罗宾逊显然是匆匆地将其缠在了卡尔的头上。但他忘记了解开它,所以在卡尔失去意识的时候,大量的水流过了他的脸颊,流进了他的衬衫,这给卡尔带来了极大的惊吓。

“您还要站在这里吗?”那人问道,眯着眼看着他。

“我现在真的要走了,”卡尔说,“我只是想在这里看看我的伤口,房间里太暗了。”

“您到底是谁?”那人问着并把羽毛笔放在了他面前的书上,走到了栏杆边,“您叫什么名字?您是怎么认识那些人的?您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您究竟想看什么?请打开那边的灯吧,让我能好好看看您。”

卡尔这么做了,但在回答之前,他更紧地拉上了门帘,以防被里面的人发现。“对不起,”他轻声说,“我说得这么小声,是因为如果房间里面的人听到了,免不了又要吵一次架了。”

“又?”那人问。

“是的,”卡尔说,“我今晚已经和他们大吵过一架了。我头上肯定还有一个大包。”说完他摸了摸后脑勺。

“那你们究竟在吵什么呢?”那人问,看到卡尔没有立刻回答,他又补充道,“您可以完全信任我,把您对这些人的不满告诉我。我讨厌他们三个,尤其是那位夫人。而且要是他们没有挑唆您讨厌我,我会很惊讶的,我叫约瑟夫·门德尔,是个大学生。”

“是的,”卡尔说,“他们确实提到过您,但并没有说什么坏话。您曾经治疗过布鲁内尔达夫人,对吧?”

“没错,”大学生笑着说,“那沙发还有那种味道吗?”

“有的。”卡尔说。

“那倒是让我高兴,”学生说,一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他们为什么要打您呢?”

“我们打了一架。”卡尔在思考着如何向学生解释。然后他中断了自己的话,问道:“我打扰您了吗?”

“首先,”学生说,“您已经打扰到我了,我很容易紧张,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自从您开始在阳台上散步,我就无法继续学习了。其次,我总是在凌晨三点钟休息一下。所以您尽管说吧,我也很感兴趣。”

“事情很简单,”卡尔说,“德拉马歇想让我成为他的仆人,但我不想。我本该昨天晚上就离开。但他不让我走,还锁上了门,我想撬开它,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我很不幸地还在这里。”

“您还有其他工作吗?”学生问。

“没有,”卡尔说,“但我并不在乎,只要我能离开这里。”

“您听听您的话,”那位学生说,“您不在乎这个?”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您为什么不想待在那些人身边呢?”学生问道。

“德拉马歇是个坏人,”卡尔说,“我早就认识他了。我曾和他一起徒步过一整天,当时能离开他我倍感庆幸。而现在却要我成为他的仆人?”

“但愿所有的仆人在选择雇主时都能像您这么挑剔!”大学生说,似乎在微笑,“您看,白天我在蒙特利的百货商店做销售员,还是地位最低的销售员,甚至说是跑腿也不为过。蒙特利肯定是个恶棍,但这并不让我烦恼,我心情很平静,只是气愤我的工资如此微薄。因此,您可以参考我的例子。”

“什么?”卡尔说,“您白天当销售员,晚上还要学习?”

“是的,”学生说,“别无选择。我已经尝试了各种可能,但这种生活方式仍然是最好的。几年前,我只是个学生,白天和晚上都学习,要知道,那时候我差点饿死,睡在一个肮脏的旧洞穴里,我都不敢穿着那时的衣服去大学教室。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那您什么时候睡觉呢?”卡尔好奇地看着那位学生问道。

“啊,睡觉!”学生说,“等我毕业以后我就去睡觉。现在我得喝黑咖啡。”接着他转过了身,从书桌下面拿出了一个大瓶子,从里面把黑咖啡倒入了一个小杯子里,然后迅速地把咖啡一口喝掉,就像在匆匆吞下药物,以尽可能少地感受它的味道。

“黑咖啡真是个好东西,”学生说,“可惜您离得太远了,我没法分给您一点。”

“我不喜欢喝黑咖啡。”卡尔说。

“我也不喜欢,”学生说着笑了起来,“但如果没有它,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没有黑咖啡,蒙特利是不会留我在那里待一刻钟的。虽然这个蒙特利并不知道世界上有我这么个人。如果我不在抽屉里事先准备好一瓶和这瓶一样大的黑咖啡,还不知道我在商店里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因此我从未尝试过停止喝咖啡,但您大可以相信,没有咖啡的话,我很快就会躺在柜台后面睡着了。可惜我的同事们肯定已经猜到了,他们叫我‘黑咖啡’,这是个蠢笨的玩笑,肯定已经阻碍了我晋升的机会。”

“那您何时能完成学业呢?”卡尔问道。

“进展缓慢。”学生垂下头说。他离开了栏杆,又回到了桌子旁坐下,将胳膊肘撑在了打开的书上,用双手顺了顺头发,接着说道:“可能还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

“我也想上大学。”卡尔说,好像这一点能让他有资格得到这位现在已经沉默的大学生更多的信任。

“这样啊,”大学生说,并不完全清楚他是否又开始继续读自己的书了,还只是心不在焉地盯着书看,“您该庆幸已经放弃了学业。其实我这几年来一直还在学习,只是出于坚持而已。我从其中得到的满足感很少,未来的前景更是渺茫。我究竟能有什么前景呢?美国到处都是骗子博士。”

“我本来想成为一名工程师。”卡尔迅速对那个似乎已经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大学生说道。

“但现在您却要成为那些人的仆人了,”学生说,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当然让您很痛苦。”

学生的这个结论显然是个误会,但或许卡尔可以借这个误会在这个学生这儿得到一些好处。于是他问:“也许我也能在百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这个问题让学生完全从书中抬起了头,他压根儿没想过能在卡尔找工作的事情上提供帮助。“您试试看吧,”他说,“或者,最好别试。在蒙特利公司找到这个职位,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如果我必须在学业和职位之间做出选择,我当然会选择这个职位。我所做的努力只是为了避免自己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

“原来在那里找到工作这么困难啊?”卡尔说,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

“哎,您在想什么呢,”大学生说,“在这里当个法官都比在蒙特利当个门房容易。”

卡尔沉默了。这个学生比他的经验丰富得多,可能是由于某些卡尔还不知道的原因,他憎恶着德拉马歇,而且这个大学生肯定不会对卡尔怀有恶意,却没有说出鼓励卡尔离开德拉马歇的话。而且他甚至还不知道卡尔还面临着会被警察抓走的危险,只有在德拉马歇这儿才能勉强得到一些保护。

“昨天晚上你看到楼下的那场示威了,是吗?如果不了解情况的话,人们会认为这个候选人——他叫罗布特——有一些胜算,或者至少他在被考虑之列,对吗?”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卡尔说。

“这是个错误,”大学生说,“但不管怎样,您还是有眼睛和耳朵的。那个人无疑有朋友也有敌人,这一点您一定能看得出来吧。而且,请想想吧,我觉得那个人当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碰巧几乎知道关于他的一切,我们这儿恰好住着一个认识他的人。他并不是草包,从他的政治见解和政治生涯来看,他正是这个区最合适的法官。但没人认为他有可能当选,他会以最惨烈的方式落选,并将会为了选举花掉一些钱,仅此而已。”

卡尔和大学生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大学生微笑着点了点头,用手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您还不去睡觉吗?”卡尔接着问。

“我还得继续学习呢。您看看我还有多少东西要学。”他快速地翻了半本书,想让卡尔了解还有多少任务在等着他。

“那么,晚安吧。”卡尔说,鞠了个躬。

“有机会来我们这儿做客吧,”大学生说道,他已经又坐回了书桌前,“当然,您感兴趣的时候再来。我们这儿总是有很多人,晚上九点到十点我也有时间陪你。”

“您觉得我应该留在德拉马歇这儿吗?”卡尔问。

“务必要留下。”大学生说道,然后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了。好像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一样,似乎是另外一个声音说出了这句话,那个声音更低沉,还在卡尔的耳边回响着。他缓缓地走向了窗帘,又看了一眼大学生——那时学生已经完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光亮处——然后溜回了房间。三个人的呼噜声迎接了他。他沿着墙壁寻找那张长沙发,找到后便舒服地躺了上去,仿佛那就是他习惯的床铺一样。大学生建议他留在这里,这位大学生很了解德拉马歇和这里的情况,而且他还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所以卡尔暂时并没有质疑。他没有像大学生那么高的目标,就算在家乡,他是否能顺利完成学业也未可知,而如果在家乡都不太能确定他是否能完成学业,那么没有人能要求他在国外能完成学业。但是,他希望能找到一个工作,在这职位上有所建树,并因此得到认可,这个希望肯定更大,如果他暂时接受德拉马歇的仆人的职位,或许可以在这个职位上安全地等待一个好机会。在这条街上,似乎有很多中低端的公司办公室,它们在选择员工时可能不会太挑剔。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在这里当个职员,但最终他也可能被选为纯粹的办事员,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要是有一天成为办公室职员的话,他就能坐在办公桌的写字台上,无忧无虑地从敞开的窗户看外面的景色,就像他今天早晨穿过院子时看到的那位职员一样。当他闭上眼睛,他想到了令人感到安慰的一点,那就是他还年轻,德拉马歇总有一天会放过他的。这个家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为永久定居而建的。然而,如果卡尔在一间办公室找到了这样一个职位,那么他只想专注于自己办公室的工作,而不会像这个大学生一样分散精力。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愿意为了办公室的工作通宵达旦,因为他不足的商业素养,在一开始他也许就会被要求这么做。他只想关注自己为之工作的公司的利益,并承担所有工作,即使是那些其他办公室职员可能会不屑去做的工作。他满脑子涌动的都是这些好的决心,仿佛他未来的老板正站在长沙发前,从他的脸上读取他的志向一样。

在这样的思考中,卡尔睡着了,只在最初的半梦半醒之间,他被布鲁内尔达沉重的叹息声惊扰了一下,她似乎被沉重的梦境折磨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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