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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宾逊事件02
书名: 卡夫卡孤独三部曲(全3册) 作者: [奥] 弗兰兹·卡夫卡 本章字数: 16361 更新时间: 2024-06-13 11:18:23
“她去看看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堂经理回答道,这时电话响了,他已经把听筒拿在耳边。“她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继续对着听筒说,“您不该被这些事情吓到。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好吧,现在回到我的小问题。这里有个电梯男孩叫——”他疑惑地看着卡尔,卡尔注意到了,立刻补上了自己的名字,“——叫卡尔·罗斯曼。我记得您关心过他;遗憾的是,他并没有好好报答您的好意,擅自离开了岗位,给我的工作造成了严重的不便,直到现在我还无法全面了解这后果究竟有多严重。所以我刚才辞退了他,我希望您不要对此感到悲痛。您怎么说?是的,辞退了他。但我告诉您,他是擅自离开岗位的。不,亲爱的厨师长女士,我真的不能让步。这关乎我的权威,这事关重大,这样一个小伙子会把我的整个团队都弄得一团糟。尤其是在处理电梯工的问题上,我必须格外小心谨慎。不,不,这次我不能帮您这个忙了,尽管我很想尽量满足您的要求。但即使我再排除万难,为了您把他留在这儿,那就只会让我生气罢了。看在您的分儿上,是的厨师长女士,看在您的分儿上也不能让他留下了。您关心他,但他完全配不上您的关心,因为我不仅了解他,而且了解您,所以我知道这会让您极度失望,但我会尽一切努力避免让您失望。我跟您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尽管这个倔强的小伙子现在就站在我前面,仅离我几步路的距离。他将被彻底解雇,不,厨师长女士,他将被彻底解雇,不,他不会再被安排其他工作,我们完全不需要他。此外,还有别人来投诉他,比如说门房长,是的,费奥多,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对,费奥多先生抱怨这个小伙子的粗鲁和无礼。什么?这还不够吗?厨师长女士,您因为这个小伙子而违背了您的本性。不,您可别再这么逼我了。”
就在此时,门房长弯下身子对大堂经理耳语了几句。大堂经理一开始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又飞速地对电话里说了什么,卡尔开始完全没听清楚,于是踮着脚尖,又挪近了两步。
“亲爱的厨师长女士,”大堂经理说,“坦率地说,我本以为您是一个很会识人的人,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刚刚我了解到关于您疼爱的那个天使男孩的一些情况,这足以改变您对他的看法,而且我几乎感到抱歉,因为这个事情竟然是由我来告诉您的。这个您认为品行端正的优秀孩子,在每一个无须值班的夜晚都会跑到城里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是的,厨师长女士,这已经得到了证人的证实,而且都是些毫无瑕疵的证据。您能告诉我他是从哪里弄到那么多钱支付这些娱乐活动的吗?他又是如何保持专心工作的?您也许还想听听,他在城市里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我必须赶紧让这个年轻人离开这里了。也请您以此为鉴,对于这些随便跑来的家伙,应该保持足够的谨慎。”
“可是,大堂经理先生,”卡尔这时大喊道,这件事看起来像是出现了重大误会,但卡尔因此感到了解脱,因为也许恰恰是这个误会能够轻易地让局面出现出乎意料的反转,使得一切变好,“这肯定是弄错了。我相信是门房长先生告诉您我每天晚上都外出的。但这完全不正确,事实上我每晚都在宿舍,其他的电梯男孩都可以证实这一点。而且我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学习商业信函的知识,我晚上很少离开宿舍,这是非常容易证明的。门房长先生显然把我和其他人搞混了,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他认为我没有向他问好了。”
“你给我马上闭嘴!”门房长大喊道,挥舞着拳头,要是其他人的话,这情况只会动动手指,“我怎么可能把你和别人搞混呢?当然,如果我把人弄混了,那我就不会再是门房长了。您听听吧,伊斯巴里先生,要是我真会把人搞混了,那我还当什么门房长呢?在我三十年的工作时间里,从未出现过认错人的情况,从那时到现在的几百个大堂经理都能证实这一点,但偏偏到了你这个倒霉孩子这儿,我就开始搞混了。看看你这张光滑又醒目的脸蛋,我怎么可能弄混呢!你大可以每天晚上都背着我跑进城里,就凭你这张小白脸,我就可以证明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坯。”
“就这样吧,费奥多!”大堂经理说,他和厨师长女士的通话似乎突然间被中断了,“这事也很简单。首先,这个问题根本不在于他晚上在外面干了什么。他可能还想在他离开前,引发一场针对他夜间活动的大调查。我能想象得到,要是我们真这样做了,一定会正中他下怀。所有四十个电梯工可能会被传唤上来作为证人,他们当然也都会把他跟别人弄混,所以最后不得不让全体工作人员都来做证,酒店经营也会被迫暂停。即使他最后还是被赶了出去,至少他在这件事上也玩得尽兴。所以我们最好别这么做。我们这位好心的厨师长女士已经被他愚弄过了,这就够了。我不想再听任何事情了。你因为失职被立即解雇了。我会给你写一张领取工资的单子,你可以从会计室拿到截至今天的工资。私底下说的话,按照你现在的行为,付你的工资根本就是个礼物,而我只是看在厨师长女士的面子上才这么做的。”
就在大堂经理要立刻签署工资单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阻止了他。“我今天可真为电梯工们伤透了脑筋!”他才听了电话里的几句话就大叫了起来。“这真是让人无法容忍!”过了一会儿之后他再次喊道。他从电话旁转向了门房长,说:“费奥多,请您暂时待在这儿,看着这小子,我们和他的事还没说完。”随后他对着电话下达了指令:“立刻上来。”
现在,门房长总算能发泄一些情绪了,刚才在谈话中他一直没有机会这么做。他抓紧了卡尔的手臂,但并不是稳当地抓着他,要是动作平稳,那还是能够忍受的。他是时不时地稍微松开,然后又用越来越大的力道抓紧他,而他强壮的体格让人感觉这抓握似乎永无止境,这使得卡尔眼前一阵发黑。但他不仅是抓着卡尔,仿佛还接到命令一般,要同时把他拉长,还时不时地把他向上拉起来,不停地摇晃着他,其间他还不停半问半答地对大堂经理说:“看我现在是不是还把他和别人弄混了,看我现在是不是还把他和别人弄混了。”
当电梯工的组长——一个叫贝斯的、总是怒气冲冲的胖男孩走进来时,他吸引了门房长的一些注意力,这让卡尔如释重负。卡尔已经筋疲力尽了,甚至没办法向他问候,他吃惊地看到那男孩身后的特蕾莎——她脸色如尸体般苍白,衣衫不整,头发松散地扎着。她立刻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问道:“厨师长女士已经知道了吗?”
“大堂经理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了。”卡尔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她快速地说着,眼睛亮了起来。
“不,”卡尔说,“你还不知道他们对我有多大的怨气。我必须离开了,厨师长女士也已经被说服了。请别在我这儿耽搁了,你回去吧,我会去跟你道别。”
“哎,罗斯曼,你想到哪儿去了,你会一直待在我们这儿的,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大堂经理对厨师长女士言听计从,因为他很爱她,我最近听说了这事。所以你别担心了。”
“特蕾莎,你还是离开吧。你在这里,我没办法好好地替自己辩护。而且,我必须非常小心地辩护,因为他们会对着我撒谎,说出一些针对我的谎言。所以,特蕾莎——”这时在一阵突然传来的疼痛中,他忍不住低声说,“要是门房长能放开我就好了!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我的敌人。而他就一直这样捏着我,拉扯着我!”他心想:“我怎么会说这些!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种话?”事实上,特蕾莎果然转向了门房长,卡尔还来不及用他的另一只手拦住她。“门房长先生,请您马上放开罗斯曼,您真的弄得他疼得受不了了。厨师长女士马上就要过来了,到时候大家就能看出来,他在这些事上都是被冤枉的。放开他吧,折磨他能给您带来什么快乐呢?”她甚至还去拉扯门房长的手。“这是命令,小姑娘,这是命令。”门房长一边对特蕾莎说,一边用他的一只手把她友好地拉到了自己身边,而另一只手则继续紧紧地抓住卡尔,他似乎不仅要让卡尔感到疼痛,而且好像还要借着这只被他所控制的、在他手中的胳膊来达到一个特别的目的,而这个目的还远远没有达到。
特蕾莎花了一些时间才从门房长的搂抱中挣扎出来,打算走向大堂经理为卡尔说情,而他还在听着贝斯十分累赘的叙述,就在这时,厨师长女士迈着急促的步伐走了进去。
“谢天谢地!”特蕾莎喊道,房间里一时之间只听到了她响亮的声音。大堂经理立刻站了起来,把贝斯推到了一边。
“厨师长女士,您居然亲自过来了?就为了这点小事?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猜想到了您可能会来,但我本来还不太相信。您保护的这位小伙子的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我恐怕不能直接解雇他了,可能需要把他关起来。您自己听听吧。”他招手把贝斯叫了过去。
“我想先和罗斯曼说几句。”厨师长女士说,然后在大堂经理的劝说下,她坐到了一把椅子上。然后她说:“卡尔,请过来一点。”卡尔遵从她的话走了过去,或者说,是被门房长拖得近了些。“把他放开吧。”厨师长女士恼怒地说,“他又不是什么强盗、杀人犯!”门房长果然放开了他,但在放开之前,他再次用力地捏了他一下,用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卡尔,”厨师长女士说,她双手平静地放在膝盖上,稍微低着头看着卡尔——一点也不像在审问他,“首先我要告诉你,我是完全信任你的。大堂经理先生也是个正直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我们两个人其实都很愿意把你留在这里。”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大堂经理,仿佛请求他不要插话。于是大堂经理没有开口。“所以忘掉之前大家跟你说过的话吧。特别是门房长先生说的那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他虽然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但对他的工作来说,这也没什么,他也有妻子和孩子,知道犯不着非得去折磨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伙子,天底下会这么做的人已经够多了。”
房间里非常安静。门房长看向了大堂经理,期待着能让自己解释一下,但大堂经理看了看厨师长女士,摇了摇头。贝斯这个电梯男孩在大堂经理的背后傻傻地咧着嘴笑着。特蕾莎被喜悦和痛苦所裹挟,正啜泣着,她用尽全力遮掩,不让其他人听到声音。
然而卡尔并没有看向厨师长女士,这是个不好的迹象,虽然厨师长女士肯定希望能与他有目光交流,但他只是低头看着地板。胳膊上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向全身蔓延着,衬衣紧紧地粘在伤痕上,他恨不得脱了外套仔细检查一下。厨师长女士的话自然是出于一片好意,但不幸的是,他觉得正是厨师长女士的善意举止衬托得他不配得到这份善意,这两个月来,他辜负了厨师长女士的恩惠,是的,他不配得到这样的待遇,只应该受到门房长的摧残。
“我说这些话,”厨师长女士接着说,“是为了让你现在能如实地回答问题,不过以我对你的认识,我猜你大概也会这么做。”
“请问在此期间,我能去请医生吗?因为那个人也许会在我们说话期间因流血过多而死。”电梯男孩贝斯突然插了一句,虽然很有礼貌,却十分具有干扰性。
“去吧。”大堂经理对贝斯说,贝斯立刻跑开了。然后他对厨师长女士说:“事情是这样的,门房长并不是闹着玩才抓住了那个小伙子。在楼下电梯工的宿舍里的一张床上发现了一个被小心翼翼地盖起来的陌生醉汉。他们当然把他叫醒了,想把他弄走。但这个人却大吵大闹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这个宿舍是卡尔·罗斯曼的,他是卡尔的客人,是卡尔带他来的,卡尔会惩罚任何一个胆敢碰他的人。而且,他必须等卡尔·罗斯曼,因为卡尔答应给他钱,他只是去拿钱。厨师长女士,请注意这一点:答应给他钱,而且卡尔是去拿钱了。你也注意到他的说辞了吧,罗斯曼先生。”大堂经理顺带着也对卡尔说了这么一句,卡尔此时正转过身去看特蕾莎,她正瞪大了眼睛盯着大堂经理,一遍又一遍地把头发从额头上拨开,或者仅仅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个动作。“不过,也许我该提醒你,你还许诺了些别的事情。那个男人还说,在你回来之后,你们俩会去拜访某位女歌手,虽然没有人听懂她的名字到底是谁,因为那人总是用唱歌的方式说出那个名字。”
这时,大堂经理停顿了一下,因为脸色明显苍白的厨师长女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她刚刚坐过的椅子稍稍向后推了推。
“其余的事情我就不跟您说了。”大堂经理说。
“不,求您了,请继续说下去吧,”厨师长女士说着抓住他的手,“您就继续说吧,我要了解一切,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过来的。”
这时门房长走到他们前面,大声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表示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大堂经理于是对他说:“是的,费奥多,您是对的!”这既是安抚他,又是劝他后退。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堂经理说,“那些小伙子原本就在嘲笑那个人,后来又和他争吵,他们那里总有一些很好的拳击手,他们当然很轻易地一下子就击倒了他。我倒是不敢问,他到底哪些地方被打伤了,这些小伙子狠起来拳头很厉害,击倒一个醉鬼当然不在话下!”
“原来是这样。”厨师长女士说,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看着她刚刚离开的座位,接着说,“那么现在请说点什么吧,罗斯曼!”特蕾莎也从自己的位置走向厨师长女士那里,挽住了厨师长女士的胳膊,卡尔平日从未见她这样做过。大堂经理紧挨着厨师长女士,站在她身后,慢慢地抚平她领口那稍微挺括起来的、小小的蕾丝花边。站在卡尔身边的门房长说:“所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他只是借着说话的契机,又趁机在卡尔背上打了一拳。
“这是事实,”卡尔说,因为刚才那一拳,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坚定,“我的确把那个人带到了宿舍里。”
“我们不想知道其他的了。”门房长代表所有人说道。厨师长女士无言地转向大堂经理,然后又转向了特蕾莎。
“我当时没别的办法帮他,”卡尔继续说,“那个人是我从前的同伴,在这之前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了,他来这里看我,但又醉得那么厉害,不能自己一个人离开。”
大堂经理在厨师长女士旁边低声说:“这么说他来看你,却喝得大醉,以致没法离开了。”厨师长女士越过了大堂经理的肩膀,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大堂经理则以一种似乎与此事无关的微笑反驳了她。特蕾莎(卡尔只是看向她)无助地将脸埋在厨师长女士身上,似乎什么都不想再看了。唯独门房长听了卡尔的解释,似乎觉得完全满意了,他一再地重复道:“是的,他应该帮助他的酒友。”并尝试通过目光和手势,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记住这个解释。
“我确实有罪,”卡尔说,并稍作停顿,似乎等待着那些审判他的人说出点友善的话,以便鼓舞他继续为自己辩护,但没有人说什么,“我有罪的地方只是把这个男人——他叫罗宾逊,是个爱尔兰人——带到了寝室。他说的其他一切话都是醉话,并不正确。”
“你没有答应给他钱吗?”大堂经理问道。
“有,”卡尔说,他后悔自己因为考虑不周、心神涣散而忘记了这一点,在表述中过于斩钉截铁地强调自己的无辜,“我答应给罗宾逊钱,是因为罗宾逊乞求我给他钱。但我并不是想去取钱,我只是想给他我今晚所赚到的小费。”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小费作为证明,展示给大家看他手中的那几枚小硬币。
“你说得越来越混乱了,”大堂经理说道,“如果要相信你的话,我们可能得忘掉你之前说过的一切。最初,你说只是把那个男人——我甚至不相信他叫罗宾逊,因为自从世界上有爱尔兰这个国家以来,就没有一个爱尔兰人叫这个名字——带到了寝室,纵使只干了这一件事,也足可以把你扫地出门。你开始时说并没有答应给他钱,然后当我们出其不意地问起时,又说答应过给他钱。我们在这儿不是跟你玩什么问答游戏的,而是想听听你的辩护。你说你不是去拿钱,而是打算把今天挣的小费给他,可事实证明你的小费还在你身上,你显然还打算去拿什么其他的钱,这也就正好解释了你为什么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况且,要是你只是想从自己的箱子里拿钱给他,这也本不过是件寻常事;但是你竟然拼命否认,这倒是奇怪了,就好像你始终想要隐瞒什么一样,你在这个酒店把那人灌醉了,这一点谁也无法怀疑,因为你承认他是一个人来的,但他却没法一个人离开,而且他在寝室里吵闹着说是你的客人。现在只剩下两个问题,你若想让事情简单一些,可以自己直接回答,但即使你不说,我们最终还是能够确认事实的真相:第一,你是怎么进入储藏室的?第二,你是如何攒下了可以送人的钱?”
卡尔心想:“要是这里毫无善意的话,一个人是无法自我辩护的。”他因此不再回答大堂经理的问题,尽管特蕾莎很可能会为此备受折磨。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将呈现出与他本意完全不同的意思,是好是坏,都只取决于这些人评判他的方式。
“他不回答。”厨师长女士说道。
“这倒是最明智不过的做法。”那位大堂经理说。
“他会想出点什么别的招儿的。”门房长说,并用之前那只凶残的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
“别哭了,”厨师长女士对在她身边抽噎的特蕾莎说,“你看,他都不回答,那我还能怎么帮他呢?毕竟,在大堂经理面前,我是没什么立场的。特蕾莎,你说说,你觉得还有什么我能为他做却没做的吗?”特蕾莎怎么会知道呢?而且在这两位先生面前,厨师长女士这样向这个小女孩公开提问和请求,本身就很有失身份了。
“厨师长女士,”卡尔再次振作起来说道,但并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让特蕾莎不必再回答那个问题,“我不认为我做了什么会让您丢脸的事情,仔细审查后,任何人都应该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任何人,”门房长说,并用手指了指大堂经理,“他的言外之意是在影射您呢,伊斯巴里先生。”
“那么,厨师长女士。”大堂经理说,“现在快六点半了,时间已经紧迫了。我想,在这件被过分宽容处理的事情上,最好是让我来做个最后陈词吧。”
这时,小个子的贾柯摩走了进来,他本想走到卡尔身边去,但被周围的肃静吓住了,所以他放弃了那个念头,站在原地等待着。
自从卡尔说完最后几句话以后,厨师长女士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卡尔,那双眼睛又大又蓝,但因为岁月和辛劳工作而又略微有些暗淡。她就这样站着,轻轻摇晃着面前的椅子,似乎完全可以期待她在下一刻就说:“好吧,卡尔,我又想了一下,这件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你说得对,还得再进行一次详细的调查。现在我们就调查,不管别人同不同意,因为我们必须得讲公平。”
但是,厨师长女士并没有这样说,她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在这期间没人敢去打扰她——只有时钟敲响了六点半,这一切似乎证实了大堂经理的话,而且每个人都知道,整个酒店的所有钟表都会在同一时间敲响,这钟声在耳边响起,也似乎在意识中响起,仿佛是一种焦躁的不耐烦在双倍颤动:“不,卡尔,不,不!我们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公正的事物也会有其特殊的外表,恕我直言,你的事情看起来却不是这样的。我可以这么说,而且也必须这么说;我必须承认,我是怀着对你最善意的揣测来到这里的。你看,就连特蕾莎也沉默了。”(但她其实没有沉默,她还在哭。)
厨师长女士突然下定了决心,她停顿了一下,说:“卡尔,你过来一下。”当他走到她跟前时,背后的大堂经理和门房长立刻展开了热切的谈话。她用左手搂住他,带着毫无抵抗意志的特蕾莎走到房间的深处,和他们两人一起来回走了几趟。其间,她说:“卡尔,经过调查,他们可能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还给你公正,这是有可能的。而且你似乎也相信这一点,否则我根本无法理解你的行为。为什么不相信呢?或许你确实向门房长打了招呼。我甚至可以在这点上十分相信你,我也清楚门房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即使是现在这个时候,我跟你说话都这么坦白。但是,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的公正对你毫无帮助。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让我十分尊重大堂经理的识人能力,他是我认识的最可靠的人,他既然已经明确地指出了你的过失,这一点在我看来似乎也是无法反驳的。也许你只是考虑不周,也许你并不是我之前认为的那种人。然而——”她在这里打断了自己,并瞥了一眼那两位先生,“我还是无法习惯对你的批判,我还是想把你当成一个本质上正直的小伙子。”
“厨师长女士!厨师长女士!”大堂经理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不停地提醒着她。
“我们马上就好,”厨师长女士说,然后加快了劝说卡尔的速度,“听好了,卡尔,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我还庆幸大堂经理没有提出要进行调查;因为如果他真要开始调查的话,我会为了你去阻止他。不应该有人知道你是怎么或是拿什么款待那个客人的,另外,他也不可能像你所声称的那样是你以前的同伴之一,因为你跟他们在告别时产生过很大的争执,所以你现在不可能再想去款待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只可能是你在城市里的某个夜晚,有些轻率结交的、跟你一起喝酒的熟人。卡尔,你怎么能瞒着我这些事情呢?如果你觉得宿舍里的环境无法忍受,最初就是因为这个单纯的原因才开始了夜间的娱乐,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提呢?你知道,我一直想给你弄一个单独的房间。只是在你的请求下我才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看来,你似乎更喜欢公共宿舍,因为在那里你觉得更无拘无束。而且你的钱一直存在我那儿,小费也每周都带给我;请问,孩子,你是从哪儿再拿到钱来供你娱乐的?你现在又打算从哪儿拿钱给你的朋友呢?这些当然都是明摆着的事,但我至少现在不会向大堂经理透露一丝一毫,否则这场调查可能会不可避免。所以你必须尽快离开这家酒店,直接去布伦纳家的公寓,你之前不是跟特蕾莎去过那里几次吗?有了这份推荐信,他们会免费收留你。”厨师长女士从衬衫里拿出一支金色的铅笔,在名片上写下了几行字,但她没有停止讲话,“我马上就把你的行李寄过去。特蕾莎,快去电梯工的更衣室,把他的行李收拾好!”(但特蕾莎还没有动,在她忍受了所有这些痛苦后,也想一同经历这个因为厨师长女士的关爱而产生的转机。)
有人略微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却没有露面,然后又迅速关上了门。显然这是针对贾柯摩的,因为他随即走上前说:“罗斯曼,我有事要告诉你。”“请再等一下,”厨师长女士说着,把卡片塞进低着头听她说话的卡尔口袋里,“你的钱我暂时先帮你保管,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你今天就留在屋里考虑一下你的事情,明天——今天我没时间了,而且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我会去布伦纳那儿,我们再看看接下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但你今天至少应该知道,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至于你的未来,你不必担心,倒是该担心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说完,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了大堂经理。卡尔抬起头,看着这位高大且仪表堂堂的女人态度从容、步伐坚定地从他身边离去了。
“难道你一点也不高兴吗?”留在他身边的特蕾莎说,“一切都这么顺利。”“哦,是的。”卡尔笑着回答她,但心里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被当成贼赶走了,还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特蕾莎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喜悦,仿佛她完全不在意卡尔是否犯了错,无论他是否受到了公正的审判,只要能让他毫发无伤地脱身,无论羞耻还是荣耀都好。而偏偏是特蕾莎展露出了这种态度,她在处理自己的事情时是那么刻板,厨师长女士一句含混不清的话都会让她辗转反侧地想好几周。于是卡尔故意问:“你是不是马上就要把我的行李打包送走?”他一定是因为震惊,从而违背自己意愿地摇了摇头,这似乎使特蕾莎迅速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含义,她确信行李箱里可能有需要对所有人保密的东西,于是她根本没有往卡尔这边看,也没有伸手跟他握一下,只是低声说:“当然,卡尔,马上,我马上就去打包你的行李。”然后她就跑开了。
现在贾柯摩再也忍不住了,长时间的等待让他的情绪十分激动,他大喊道:“罗斯曼,那人在下面的走廊里打滚,就是不肯离开。他们想把他送去医院,可他拒绝了,坚称你绝不会允许他去医院。他说让他们叫辆车,把他送回家,你会付车费。你愿意吗?”
“那个人信任你。”大堂经理说。卡尔耸了耸肩,把钱数给了贾柯摩。“我就这么多了。”卡尔说。
“他还问你要不要跟着去。”贾柯摩摆弄着手里的钱问。
“他不会跟着去的。”厨师长女士说。
“好吧,罗斯曼,”大堂经理甚至没等贾柯摩走出去就迅速地说,“你现在被解雇了。”
门房长马上频频点头,仿佛这是他自己说出的话,大堂经理只是在复述而已。
“你被解雇的原因我不能当众说出口,不然的话我就得把你关起来。”
门房长瞪大了眼睛,严厉地看着厨师长女士,因为他肯定已经意识到,她就是罗斯曼得到这样过分宽大处理的原因。
“现在去贝斯那里吧,换了衣服,把你的侍者制服交给贝斯,然后马上,对,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吧。”
厨师长女士闭上了眼睛,她想用这种方式安抚卡尔。在他鞠躬告别时,他瞥见大堂经理偷偷抓住了厨师长女士的手,来回把弄着。门房长踩着重重的脚步陪着卡尔走到了门口,但他并没有让卡尔把门关上,而是自己让门继续开着,向卡尔背后喊道:“十五分钟后,我要看着你从我身边走出大门!你记住了!”
卡尔尽可能地加快了动作,想要避免在大门口再受到骚扰,但一切都比他想象的慢得多。他先是找不到贝斯,而且现在正值早餐时间,到处都是人,接着又发现有个小伙子借走了自己的一条旧裤子,卡尔不得不在几乎每张床边的衣物架上找,等他找到这条裤子,大概已经过去了五分钟。这时,卡尔终于赶到了大门外。而就在他前面,有位女士正被四位男士簇拥着走过。他们正朝一辆汽车走去,汽车正等着他们,车门已经被一位男仆打开了,他还将另一只展开的左手横放在身侧,显得非常庄重。卡尔本来希望跟在这些贵族后面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离去,但是白费心机。门房长立刻抓住了卡尔的手,拉着他穿过了两位男士,同时向他们道歉,将卡尔拽到了自己身边。“这是十五分钟吗?”他边说着边从一侧瞥了一眼卡尔,好像在观察一只走得不太准确的钟表。“过来一下。”然后他带着卡尔走进了宽敞的门房,虽然卡尔早就很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但当他被门房长推着走进去时,他心里充满了怀疑。卡尔刚刚走到门口,就突然转身,然后尝试把门房长推开自己走出去。
“不,不,从这儿进去。”门房长说着,把卡尔扭了回来。
“我已经被解雇了。”卡尔说,他的意思是在酒店里已经没有人能再命令他了。
“只要我还抓着你,你就还没被解雇。”门房长说道,这话确实也不无道理。
最后,卡尔也找不到什么抵抗门房长的理由。毕竟,他还能遭遇什么更糟的事呢?反正,门房室的墙壁全是巨大的玻璃窗,透过它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像置身其中一样。是的,整个门房室里似乎没有任何角落能够避开众人的目光。尽管外面的人们似乎很急,他们伸着胳膊,低着头,用尖锐的目光寻找着路,举着行李,但几乎没有人不向门房室瞥上一眼,因为在这间门房的玻璃后面总是贴着对客人和酒店员工都很重要的通知和消息。此外,还有一个直接的通道连接着门房室和酒店大堂,两个普通门房正坐在两扇可以拉开的窗口前,不停地向人们提供着各种各样的信息。他们可谓是超负荷工作,卡尔几乎可以断言,他所认识的那位门房长,一定也曾在职业生涯中为这种职位周旋奋斗。在这两位负责解答的门房的窗口前,总是挤着至少十张寻求帮助的脸孔——在外面的人很难确切设想。这十个不停替换的提问者总是在不停地变换使用着不同的语言,就像每个人都是从不同国家来的。还总有几个人会同时提问,此外也总有些人在互相交谈。大多数人是想要在门房室领取或寄放什么东西,所以经常会看到从拥挤的人群中伸出几只不耐烦的手。有一次,有人提出要某份报纸,结果那份报纸突然意外地从高处展开,一瞬间遮住了所有人的脸。现在,这两位门房必须应付这一切。光是说话是不够的,他们必须飞速地回答问题,尤其是其中的一位——一位面色阴沉的男子,满脸黑色的大胡子——他在回答问题时从不停顿。他既不看桌面,也不看提问者的脸,而是始终盯着眼前的某个地方,显然是为了节省精力并集中注意力。不过,他略显粗犷的大胡子可能影响了他说话的清晰度,卡尔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几乎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内容,尽管有可能是在各种英文的背景音中,他正好在说外语。此外,非常迷惑人的情况是,那些回答总是一个紧接着另一个,互相交织,以至于总有些人紧张地听着回答,一直以为还在谈论自己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问题早已解决。同时,这名门房也永远不会请人重复提问,就算那个问题整体尚可理解,但只要有一点模糊不清,他就会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提问者需要找到自己的错误,再重新组织语言问问题。有些人就因为这个原因,会在窗口前花费很长时间。为了支持门房的工作,酒店领导还给他们每个人配了一个跑腿的帮工,他们要来回奔跑,从书架和各种箱子里以最快的速度拿来门房所需的东西。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是酒店里薪水最高但也最辛苦的岗位,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门房还要辛苦,毕竟这些门房只需要思考和回答问题,而跑腿的年轻人则需要一边思考一边奔跑。如果他们拿错了东西,门房当然不能在匆忙中对着他们长篇大论,只会简单粗暴地挥手,把他们拿过来放在桌子上的东西都一把挥到地上。门房处的门房交接非常有趣,正好发生在卡尔进入房间后不久。这种换班一天里必然会发生很多次,因为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窗口后面坚持超过一个小时。到了换班时间,会有一个铃声响起,同时两位新的门房会从一个侧门里走出来,他们的跑腿跟班跟随在他们身后。他们先是无所事事地在窗口附近站一会儿,观察一下外面的人,以确定他们当前处理咨询事务的情况。等到他们觉得到了该换班的时候,他们会轻轻拍拍上一班门房的肩膀,尽管对方此前并没有关注发生在他背后的事情,但也马上明白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便会迅速把位子腾出来。整个换班过程如此迅速,以至于经常让外面的人感到意外,他们看到突然冒出来的新面孔,吓得几乎要往后退。被替换下来的两个门房则会伸展一下身体,在两个准备好的水池上冲一冲发热的头。被替换的跑腿小伙子却还不能马上休息,而是要继续起身,把门房们在工作时间里扔在地板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
卡尔聚精会神,在短时间内就注意到并记住了这一切,他忍着头疼,默默地跟在门房长身后。显然,门房长也注意到了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给卡尔带来的巨大影响,他突然用力拉了拉卡尔的手,说:“看到了吧,在这里就是这样工作。”卡尔在酒店工作时虽然未曾偷懒,但他对这种工作却一无所知,甚至几乎完全忘记了门房长是他的头号大敌,他抬起头看着门房长,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而,他的这一行为却让门房长觉得卡尔过分高估了门房的重要性,也许对他本人产生了不恭敬的想法,因此他高声喊了起来,也不担心别人会不会听到,只是想借此捉弄一下卡尔:“当然,这是整个酒店里最愚蠢的工作;只要仔细听上一小时,就能知道人们会提出的大概所有的问题,其他的问题也就无须回答了。如果你不那么无礼放肆,不说谎、欺瞒、喝酒和偷窃的话,我或许会派你在这样一个窗口工作,因为我只需要笨头笨脑的人来做这项工作。”卡尔完全没听出来这是对他的谩骂,他为门房们的诚实和艰苦劳动没有得到认可,反而受到讥讽而感到愤怒,尤其是被门房长这样的人讥讽,如果他敢坐在这样一个窗口,他肯定在几分钟后会在提问者的讥笑声中落荒而逃。“请让我走吧,”卡尔说,他对门房室的好奇已经得到了过分的满足,“我不想再和您有任何关联了。”
“这可还远远不够。”门房长说着,紧紧抓住了卡尔的胳膊,使得他无法动弹,门房长几乎是把他拎起来拉到了门房间的另一边。外面的人们难道看不到门房长对卡尔的这种粗暴做法吗?如果他们看到了,他们该如何理解这一行为?竟然没有人来专门阻止他,也没有人至少敲敲窗户示意门房长,让他知道有人在监视他,让他不要这么随心所欲地处置卡尔吗?
但卡尔很快就放弃了从门厅获得帮助的希望,因为门房长抓住了一根绳子拉了一下,黑色的窗帘就飞快地收拢,遮住了半间门房室。这半边门房室里也有人,但他们都在忙碌地工作着,对任何与他们工作无关的事情都充耳不闻、无动于衷。此外,他们都完全仰仗门房长,比起帮助卡尔,他们也会更愿意帮忙掩盖门房长想做的任何事情。这里有六位门房分别在接电话。工作安排上也很清晰,一个人只负责接听电话,然后根据接这个电话时的笔记,他旁边的门房会把指令通过电话传递出去。这些电话都是最新的那种型号,甚至不需要电话亭,因为铃声只不过是细微的嗡嗡声,比蟋蟀的叫声都大不了多少。人们可以向着电话轻声说话,但由于独特的电流放大技术,声音可以像雷声般响亮地传达到目的地。因此,其他人几乎听不到他们三个人打电话的声音,甚至可以认为他们正发出嘟嘟哝哝的声音,只是为了关注着电话筒上的某个运行过程,而另外三个门房则仿佛被一种从周围接近他们的人群无法察觉的噪声弄得昏昏欲睡,他们低头看着那张纸,他们的任务就是在纸上做记录。每个通话者旁边都还站着一个跑腿的男孩;这三个男孩所做的就是轮流将头伸到主人旁边进行倾听,然后像是被蜇到了一样快速地跑开,在厚重的黄色书籍中把电话号码找出来——他们翻动书页发出的声音远比电话的声音还响亮。
卡尔的确无法克制自己去仔细地观察这一切,尽管门房长已经坐了下来,把他紧紧地扭在了胸前。“这是我的职责,”门房长说,并晃动着卡尔,仿佛只想让卡尔把脸转向他,“以酒店管理层之名,来弥补一下大堂经理因各种原因而疏忽的事情。这里的人都会互相帮忙,要不然这么大的企业怎么运转得下去。你也许想说我不是你的直接上司;那么,我主动负责这个没人管的问题正显得我是多么热心。另外,在某种程度上,作为门房长,我凌驾在所有人之上,因为我负责管辖酒店的所有门,包括这个主大门,那三个中门和十个侧门,更别提那无数个小门和没有门的出口。当然,所有相应的服务人员都应该无条件地服从我。出于这种荣誉,在酒店管理层我还有另一个职责,就是不让任何可疑的人出去。但是你恰好让我觉得非常可疑,这点真是让我太高兴了。”他高兴地举起双手,然后又猛烈地拍击,这一下拍得又响又疼。“也许有可能,”他接着愉快地说着,“如果你从另一个门口出去,你可能不会被注意到,因为你显然没有重要到让我下特殊指示去找你。但是,既然你已经在这里了,那我就要好好享受一下。另外,我们约好了在主门口的约会[11],我也没有怀疑你会不遵守。因为一条规律就是,狂妄而不顺从的人偏偏会在对他有害的时候停止他们的恶行。这一点你在自己身上肯定还会经常领教得到。”
“您别以为,”卡尔说着,吸入了一口门房长身上散发出的极具特点的昏暗的味道,他站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这么久,现在才察觉到这味道,“您别以为,”他说,“我完全在您的掌控之中,我可以大喊大叫。”“我也可以堵住你的嘴巴,”门房长非常冷静而迅速地说道,似乎必要时他也真的会这样做,“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为了你进来,会有人站在你这边支持你,从而站在我这个门房长的对立面吗?你现在明白你不切实际的希望有多愚蠢了吧。你知道吗,当你穿着制服的时候,你看起来确实还有些值得注意,但是穿着这套衣服——这套衣服其实只可能是欧洲货。”他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卡尔身上的衣服。现在这套衣服五个月前还是几乎全新的,但现在已经磨损得皱巴巴的,而且还带着斑斑点点。主要原因是电梯男孩们处事的毫无顾忌,按照规定,他们每天应该让公共寝室的地板保持光滑无尘,但他们出于懒惰,每天并没有进行真正的清洁,而是用一种油来喷洒地板,结果连同挂着的所有衣服都喷脏了。现在,无论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哪里,总是有人自己的衣服恰好不在手边,所以就找到了别人藏起来的衣服并且轻易地就借去穿了。而或许正是那个人当天需要打扫寝室,于是他不仅用油溅脏了这些衣服,而且是从上到下一起泼上了油渍。只有雷纳把自己珍贵的衣服藏在了某个秘密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翻出来过,再加上谁也不是为了恶作剧或吝啬才借用别人的衣服穿,而只是因为着急或者是疏忽大意,才随手拿了衣服去穿。然而就连雷纳的衣服背面中间也有一块圆形的红色油渍,那些城里的行家只要看到这个污渍,就立刻能确定这个优雅的小伙子原来是电梯工。
回忆起这些事,卡尔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电梯男孩也已经吃够了苦头,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这电梯工的职位并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样通往更好工作的阶梯,他现在反而比以前更惨,甚至还差点进了监狱。而且,他现在还被门房长拽着,他也许还在深思熟虑着如何能令卡尔更加蒙羞。而此时此刻,卡尔完全忘记了门房长显然并不是一个能够被说服的人,他边击打着自己的额头边喊道:“就算我真的没有跟您打招呼,可是一个成年人怎么会因为别人没跟他打招呼而如此报复心切呢?”
“我并不是要报复你,”门房长说道,“我只是想搜查你的口袋。虽然我确信我什么都找不到,因为你一定已经很小心地处理了一切,让你的朋友慢慢地每天帮你运走一点东西。但你还是得被搜查。”说着他已经把手伸进了卡尔的一个外套口袋,他用了非常大的力气,以致口袋两侧的缝线都爆开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他说着,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手上:有一张酒店的广告日历;一份商务信函的作业;几个外套和裤子上的扣子;厨师长女士的名片;一个指甲抛光针——是有位客人在收拾行李时丢给他的;还有一个旧的口袋便携小镜子——是雷纳送给他的,为了感谢他至少替他顶了得有十次班吧,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这里什么也没有。”门房长重复道,并把所有这些东西扔到了长椅下面,就好像卡尔的财产除了那些偷来的,都应该被扔到那里一样。“现在应该够了吧。”卡尔自言自语地说——他的脸一定红得发烫。就在门房长正贪婪地翻找卡尔的第二个口袋,因而变得粗心时,卡尔突然从衣袖中抽出了手臂,失控地跳了出去,猛地撞上了一个门房,使他撞到了面前的电话。卡尔穿过了闷热的空气朝门跑去,只恨自己不能健步如飞。不过,幸运的是,在门房长穿着沉重的大衣站起来之前,他已经逃到了门外。看来门房的组织似乎也并非那么完善,虽然从各个方向都响起了警铃声,但谁知道响铃是出于什么目的!虽然酒店的工作人员在门厅熙熙攘攘地聚集起来,人数众多,还来来回回地穿梭,几乎让人觉得他们打算以不显眼的方式堵住出口,否则很难从他们这种四散穿梭的行为中寻找到什么其他目的,然而卡尔很快就到了户外,但他还得沿着酒店外面的人行道行走,他没法走到马路上,因为有一长串的汽车接连不断在酒店门口拥堵地移动着。为了尽快接到它们的主人,这些汽车挤在一起,后车推着前车向前行驶。行人们急不可待地想要走上马路,于是便不时地从汽车之间穿过去,就像在穿过一条公共通道似的,无论汽车里坐的是司机和仆人,还是也坐着高贵的乘客,他们都漠不关心。然而,卡尔觉得这种行为过分冒险了,这么做的人想必已经十分熟悉此类环境,才敢如此冒险行事。他要是碰到一个不喜欢此类行为的乘客的车,说不定会把他撞到一旁,从而引发一场丑闻,而作为一个只穿着短袖服装的酒店失足职工,这是他最不愿意发生的情况。然后,汽车队列终究不会永远这么行驶下去,而他沿着酒店走,其实最不容易引起怀疑。果然,卡尔终于来到了一个地方,汽车队伍虽然并未终止,却从那里转上了马路,并且队伍开始变得宽松。他正准备混入马路上的人群中,因为那里肯定还有比他看起来更可疑的人,但是这时他听到附近有人喊着他的名字。他转身看到两个熟悉的电梯男孩正从一个矮小的门洞中——那个门洞看起来像个墓穴入口——费力地拖着一个担架出来。卡尔这时认出那上面竟然躺着罗宾逊,他的头部、脸部和手臂都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他把手举到眼睛旁,试图用绷带擦去眼泪,这些眼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痛苦的事,或者甚至是因为和卡尔重逢的喜悦而流下的。“罗斯曼,”他责备地说,“你怎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还努力抵抗着被他们带走,想等到你来为止。这些家伙!”他随手猛击了一下一个电梯男孩的头部,仿佛他身上的绷带会令他免于挨打,“简直是魔鬼!啊,罗斯曼,这次来拜访你真的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卡尔说,走向那担架,电梯男孩们大笑着将它放下,打算休息一下。
“你还问呢,”罗宾逊叹了口气说,“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吧。想想看吧!我很可能因此终生残废。我全身从这儿一直到这儿全都疼。”他先指了指头,然后指了指脚趾,“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流鼻血流成了什么样子。我的马甲已经完全坏掉了,我索性就把它留在了那里,我的裤子也破了个大洞,我只穿着内裤——”他稍稍掀起了被子,并邀请卡尔看看下面,“我现在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呢?我至少得躺上几个月,而且我现在立刻就告诉你这些,是因为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照顾我了,德拉马歇太没耐心了。罗斯曼,我的小罗斯曼!”罗宾逊向正准备离开的卡尔伸出了手,试图通过抚摸来赢得卡尔的同情。“我为什么非得去拜访你呢!”他反复说了好几遍,让卡尔不忘应该对自己的不幸承担的责任。然而,卡尔立刻就意识到,罗宾逊的抱怨不是来自他的伤处,而是来自他陷入的严重宿醉,因为他之前醉得太厉害,还没怎么入睡就被叫醒了,还受到了出乎他意料的用力击打,以至于清醒过来后完全找不到北,在这个世界里迷失了。从那些奇形怪状的、用又旧又破的碎布条做的绷带上就可以看出这些伤口无足轻重,显然是电梯男孩为了好玩才给他的全身包裹上的。还有那两个抬着担架的电梯男孩,他们还不时扑哧扑哧地笑。
然而,现在这里还不是让罗宾逊清醒过来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行人如同潮水般蜂拥而过,根本没有人关心担架边的这群人,时而有人像体操运动员一样,从罗宾逊身上纵身跃过。那位用卡尔的钱雇来的司机嚷道:“快走吧,快点!”电梯男孩们竭尽全力抬起担架,罗宾逊抓住卡尔的手,温柔地说:“那么来吧,来吧。”卡尔这身装扮,钻进那昏暗的汽车里,不就得到了最好的保护吗?于是他就上了车,坐在了罗宾逊旁边,罗宾逊把头靠在了他身上。留下的那两个电梯男孩还把手伸进了车窗里,作为他的前同事,热情地跟他握手告别,汽车猛地转弯驶向马路,看那样子简直一定会发生事故,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立刻平静地吞噬了这辆汽车,带着它笔直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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