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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书名: 卡夫卡孤独三部曲(全3册) 作者: [奥] 弗兰兹·卡夫卡 本章字数: 8449 更新时间: 2024-06-13 11:18:23
在舅舅家里,卡尔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舅舅也会对他非常友好,卡尔从不需要先从糟糕的经历中吸取教训,这种经历恰恰在许多人初到国外的生活中十分常见,会使他们感到十分辛酸。
卡尔的房间位于一栋建筑的第六层[1],下面五层及地下三层[2]都是舅舅的公司。每天早晨,当卡尔一走出他的小卧室时,那透过两扇窗户和一扇阳台门射进来的光总是让他惊讶不已。如果他作为一个贫穷的小移民登上美国大陆,他又会在哪里栖身呢?是的,也许他们甚至不会让他进入美国,而是把他遣送回家,根本不会关心他没有家可以回的事实。因为在这里别指望别人会同情你,卡尔关于美国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似乎只有那些幸运的人,才能在周围毫无忧虑的面孔中真正享受到他们的幸福。
房间前面延伸出一个狭窄的阳台,宽度和整个房间相同。要是在卡尔的故乡,这里可能就是城市最高的观景点了,但在这里,只能看到一条街道,街两旁的房屋仿佛被整齐地削去了顶,街道笔直地、像是在逃跑般地延伸向远方,在那遥远的地方,巨大的教堂在浓浓的雾气中崛起。而在这条街上,无论是早晨、晚上还是夜里的梦境中,都有源源不断的车辆,从上面向下看去,就像是一片由扭曲的人形和各类车辆顶部组成的混沌拼图,从这片混沌中又升腾出另一种更加丰富、狂乱的混合噪声、尘土和气味。这一切都被强烈的光线所捕捉、渗入,同时这些光线又被分散到物体上,被它们带走又送回来,对于眯着的眼睛来说,这光似乎实体化了,就如同一块盖在街道上方的玻璃片,每时每刻都在被全力击碎。
舅舅对所有的事情都十分谨慎,他建议卡尔在这里先别认真地从事过多的事情,应当只是检视、观察,而不要让自己卷入其中。一个欧洲人到了美国的头几天堪比第二次诞生,虽然同从另一个世界进入人类世界相比,适应美国可能更快一些,他这么说,是想让卡尔不必产生多余的恐慌,但他必须记住,人最初的判断总是站不住脚的,不能因此而影响未来的判断,特别是还要借由这些判断来指引自己在这里的生活的话。他还提到,他见过一些刚到的人,他们并没有按照这些原则来行事,而是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好几天,像迷失的羔羊一般凝视着下面的街道。这绝对会让人产生困惑!这种孤独的闲散会让人以为繁忙纽约的工作日似乎并不忙碌,对于一个以娱乐为目的的旅行者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甚至是值得推荐的活动。但对于那些打算长期留在这里的人,这种举动将会是毁灭性的,尽管这个词可能有些夸张。事实上,每当舅舅来访时(他每天只来一次,还总是在不同的时间),要是发现卡尔正站在阳台上,舅舅总会皱着眉头表示不满。卡尔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尽量不让自己站在阳台上,不再过分沉溺于这种快乐的闲散。
这当然也不是他唯一的乐趣。在他的房间里,摆着一张顶级的美国式写字台,是他的父亲多年以来一直想要的那种,他的父亲曾试图在各种拍卖中以他所能承担的便宜价格购买一张,但因为微薄的财力而未能实现。当然,这张桌子和那些欧洲的拍卖行里出现的所谓的美式写字台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例如,在这张桌子的上部有上百个各种大小的隔层,连美国总统也能为他的每一个文件找到合适的地方。此外,桌子侧面还有一个调节器,人们只需转动一个手柄,就可以根据需要和喜好随意调整和重新组合成新的隔层。薄薄的侧壁可以缓缓下降,形成新组合成、被升上来的隔层的顶部或是底部;只需转动手柄一圈,桌子的上部就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外观,而一切外观呈现都将依据你旋转手柄的节奏,或是缓慢或是快得出奇地发生。这桌子就是最新的发明了,这件发明却让卡尔想起了那些在故乡的圣诞市场上表演给好奇的孩子们的耶稣降生剧,卡尔经常裹着厚冬衣站在那里,看着一个老人不停地旋转手柄,卡尔于是不断地将他转动手柄的动作同耶稣降生剧中展示出来的效果相比较,如东方三位国王缓慢前进、星星的闪烁和神圣马厩中褴褛的生活。他那时总觉得站在他身后的母亲并没有仔细关注所有的剧情;直到他拉着她贴近自己的后背,并大声呼喊着向她指出那些隐秘的情景,或许是一只兔子,它正在草地上一会儿像小人儿般直立着,然后又准备奔跑,直到他的母亲捂住了他的嘴,又回到了她之前漫不经心的状态。当然,这张写字台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卡尔专门回忆起这类事情的,但在发明史上也存在着类似的模糊关联,就像在卡尔的回忆中那样。与卡尔不同,卡尔的舅舅对这张桌子毫不满意,他只想为卡尔买一张像样的桌子,而现在这种桌子全都配着这样的新装置,它们还有一个优点,即可以低成本地安装在一张老式桌子上。不过,舅舅仍然建议卡尔尽可能不要使用这个调节装置;为了加强这番劝告的效果,舅舅声称这个装置非常敏感,容易损坏,修复起来非常昂贵。不过,不难看出舅舅的这些话也只是借口,因为从另一方面说,调节器其实很容易被锁住从而无法转动,但舅舅却没有这样做。
在最初的几天里,卡尔和他的舅舅自然经常聊天。卡尔也提到,在家时,虽然他很少弹钢琴,但是很喜欢这个乐器,不过他也只能弹弹母亲教给他的初级曲目。卡尔很清楚,他说这番话就是想请舅舅送他一架钢琴,他对周围的观察已经让他足够清楚,舅舅并不需要节省。尽管如此,他的请求并没有马上得到满足,大约八天后,舅舅不情愿地承认,钢琴刚刚送到,如果卡尔愿意的话,他可以监督搬运工作。这项工作并不困难,但也并不比搬运钢琴轻松,因为房子里有一部专门的家具电梯,一辆家具车可以毫无障碍地停进电梯里,钢琴就是通过这部电梯被送到了卡尔的房间。卡尔本人当然也可以和钢琴及搬运工一起乘坐同一部电梯,但是旁边的客运电梯正好空着,于是他选择了乘坐这部电梯,通过一个操控杆,让自己始终和另一部电梯保持同样的高度,并通过玻璃墙欣赏着那架现在属于他的漂亮的钢琴。当钢琴放到他房间里后,他弹奏出音符时,他高兴得如痴如醉,以至于跳了起来,把自己弹开了一段距离,他双手叉腰,站在那儿欣赏着这架钢琴。房间的音响效果也非常出色,足以消除一开始他住在钢铁建筑中的那种不安全感。实际上,尽管屋外的建筑看起来千篇一律,但在房间里,你根本不会察觉到任何钢铁结构的痕迹,也没有一个小细节会破坏整个温馨的氛围。在一开始时,卡尔对自己的钢琴技能寄予了很大希望,他并不羞于在入睡前想象自己的钢琴演奏能立即影响美国的现况。但当他在那嘈杂的空气中,冲着打开的窗户弹奏着故乡的一首古老的士兵之歌时,听起来总是很怪异。这首歌是士兵们躺在军营的窗前,向外看着黑暗的广场时,对着窗户相互唱起的。然而,当他弹完看向街道时,街道上依然没有什么改变,这只是一个庞大循环中的一小部分,除非你了解整个循环中所有起作用的影响力,否则这个循环就不能被停止。舅舅容忍着卡尔弹钢琴,也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尤其是卡尔不受到敦促的话,也很少拥有自己主动弹琴的快乐;舅舅甚至给卡尔带来了美国进行曲的乐谱,当然还有国歌的谱子。但是,有一天,舅舅不无戏谑地问卡尔是否也想学习拉小提琴或是吹法国号,显然这种问题不能说是出于对音乐的喜爱。
学习英语当然是卡尔的首要任务。一位年轻的商学院教授早上七点钟会来卡尔的房间,一进来就能看到他要么就是已经坐在了书桌前,手边摆着笔记本,要么就正在背诵着什么,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卡尔明白,学好英语是当务之急,十分紧迫,而且他在这里也有最好的机会。他在学习上突飞猛进,这让他的舅舅十分喜悦。事实上,虽然起初他与舅舅的对话仅限于英文的问候和道别,但后来他们之间的对话中越来越多地开始掺杂英文,同时更亲密的话题也开始出现。卡尔在某个傍晚第一次为舅舅朗诵了一首美国诗歌,内容描绘了一场大火,这让舅舅十分满意,并露出了极其严肃的表情。当时他们俩站在卡尔房间的一扇窗户旁,舅舅看向窗外,所有的天光都已消失,舅舅在对诗歌的共鸣中,缓慢而有节奏地拍着手,卡尔则挺直了身子站在他旁边,凝视着前方,努力脱口而出地朗诵着这首寓意深刻的诗歌。
随着卡尔的英语逐渐变好,舅舅越来越喜欢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一旦有这样的场合,他总是安排那位英文教授暂时待在卡尔身旁。在一个上午,他介绍给卡尔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身材修长、年轻、异常能屈能伸的人。舅舅格外殷勤,引导他来到了卡尔的房间。他显然是那些在父母眼中不太成器的富二代中的一员,他的生活方式,哪怕只是其中的任意一天,可能都会令一个普通人为之感到痛苦。而他似乎知道或能预感到这一点,并尽其所能地对抗这种情况,他的嘴唇和眼睛周围总是带着幸福的微笑,这种微笑似乎也针对着他自己、那些与他对立的人及整个世界。
在舅舅的全力支持下,这位被称作麦克先生的年轻人约好和卡尔一起在早上五点半去马术学校或是户外一起骑马。卡尔起初对这件事犹犹豫豫,因为他从未骑过马,想先稍微学习一下骑马,但舅舅和麦克一再鼓励他,把骑马描述成纯粹的娱乐和健康锻炼,而不是什么艺术技艺,最后他同意了。现在,他必须四点半就起床,这对他而言很难受,因为他白天不得不保持专注,这让他陷入了极度的嗜睡,但在他的浴室里,这种痛苦很快就消失了。淋浴的喷头覆盖了整个浴缸的长和宽——老家的哪个同学在自己家都不能拥有这样的好物,即使再有钱也做不到,更不用说这一切都是单独为他自己所有——卡尔躺在浴缸里,可以伸开双臂,随心所欲地让水流喷洒下来覆盖全身,一会儿是温水,一会儿是热水,然后再变成温水,最后又变成冰冷的水。他躺在那里,仿佛仍在享受睡觉的快乐,尤其喜欢闭上眼睛,去捕捉那最后几滴单独落下的水珠,然后感受水珠的破碎,最后它们又流过脸颊。
当卡尔乘坐着舅舅的高级轿车到达马术学校时,英语教授已经在那里等他了,而麦克则是一贯的稍微迟到。但麦克也大可放心地晚来,因为只有等他来了,真正的马术课才开始。难道不是每当麦克出现时,那些半睡半醒的马儿才会突然活蹦乱跳吗?那挥舞的马鞭不是在麦克出现的时候才在空中响得更大声吗?那二楼的回廊上不是才会突然闪现出一些人,如观众、马夫、马术学员或者别的什么人吗?而卡尔则充分利用麦克来之前的时间,进行一些基本的骑马预备练习。给他上课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几乎不用抬起手臂就能够到最高的马背,他会给卡尔进行大概不到一刻钟的马术指导。卡尔在这方面的学习成绩并不是很出色,但他却学会了很多抱怨的英语,可以在学习期间一刻不停地向英语教授抱怨,而教授一直靠在门框上,经常显得困倦不堪。但是,只要麦克来了,卡尔对骑马的抱怨就几乎立刻消失了。那个高个子男人被打发走,在这个半明半暗的大厅里,除了马蹄铿锵的声音,别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看到的也不过是麦克高举着手臂向卡尔发出指令。经过半个小时如同美梦一般的娱乐活动之后,马术学习就停止了。麦克很赶时间,他向卡尔匆匆告别,有时,卡尔的马术表现特别令他满意的话,他会拍拍卡尔的脸颊,然后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没时间和卡尔一起走出门外。随后卡尔就带着英语教授坐上了汽车,他们通常绕路去上英语课程,因为要是直接穿过从舅舅的住所通往马术学校的那条繁忙大街,会耽搁太多的时间。而且英语教授的陪同也很快就停止了,因为卡尔总是不忍心让疲惫的教授白白浪费时间跑去马术学校,尤其是和麦克进行的英语沟通非常简单,于是他就请求舅舅免除教授的这一责任。稍作考虑后,舅舅答应了这个请求。
尽管卡尔曾多次请求,但是过了很长时间,舅舅才决定让卡尔稍微了解一下他的生意。这是一种委托和运输的业务,在卡尔的印象中,在欧洲可能根本找不到这类业务。实际上,该业务是一种中间贸易,不是直接把商品从生产者那里送到消费者或是商人的手中,而是替大型的工厂联盟介绍所有的商品和原材料,并包括这些货物在他们之间的调解周旋。因此,这是一项购买、储存、运输和销售为一体,经营范围十分广泛的业务,从事这项业务的工作人员必须与客户保持非常精确、不间断的电话和电报联系。电报厅可真不小,规模远超过卡尔曾经去过的老家电报局——当时卡尔还是沾了在那儿工作的老同学的光才得以参观。而当人们走进电话大厅,会看到每间电话亭的门都在不停地开开关关,电话铃声令人晕头转向。舅舅打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扇门,在闪烁的灯光下,能看到一个员工坐在那里,对开门噪声漠不关心,他的头上紧紧绑着一条钢带,把听筒紧紧压在了耳朵上。他的右臂搁在一张小桌子上,好像特别沉重,他的手指拿着铅笔,以一种非人类的速度迅猛、匀速地抖动着。他对着话筒说的话很少,有时甚至看到他似乎想要反驳对方,进行更详细的提问,但他听到了某些词语,这迫使他在执行自己的想法前只能低下头,开始书写记录。舅舅小声地向卡尔解释,他其实不需要说话,因为同时还有另外两名员工也在接收同样的报告,然后再进行比较,尽可能地排除错误。就在舅舅和卡尔走出门的一瞬间,一个实习生溜了进去,拿着那张有记录的纸走了出来。整个电话大厅的中间,有一条拥挤的路供人们来回奔波。没有人打招呼,因为打招呼的习惯已经废除了,每个人都跟着前面人的脚步,看向地面,尽可能快速地向前移动,或者是在手里拿着纸张时,随着步伐跳动,用目光捕捉着纸上的一两个文字或数字。
“您真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卡尔在一次参观这些业务进程时,在一个走廊里说。要想参观完公司的整个流程,需要花很多天的时间,即使他们只是想粗略看看每个部门的情况也得这么久。“这一切都是三十年前我自己布局的。当时我只在港口区有一个小生意,如果一天能卸个五箱货,那都够多了,我都会充满自豪地回家。今天,我已经拥有港口的第三大仓库,原来的那家小店现在已经是我第六十五组包装工人们的餐厅和工具室了。”
“这简直是奇迹!”卡尔说。
“在这里一切都发展得很快。”舅舅说着,中断了谈话。
有一天,卡尔正打算像往常一样独自用餐,舅舅在他吃饭前突然到了,要求他穿得稍微正式一点,一起去吃个饭,说还有两位生意伙伴也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当卡尔在旁边的房间里换衣服时,舅舅走到了书桌前,翻了翻他刚刚完成的英语作业,用手拍着桌子,大声说道:“真是出色极了!”卡尔听到舅舅的表扬,无疑换衣服换得更开心了,而且对自己的英语确实也更有把握了。
在舅舅的餐厅里——卡尔对这餐厅记忆犹新,他刚到达的那天晚上就来过这里。两位高大又壮硕的先生起身迎接了他,在用餐过程中得知,其中一位是格林先生,另一位是波隆德先生。舅舅很少会随便谈起和任何熟人有关的事,总是让卡尔自己通过观察来发现那些必要的或者有趣的信息。在实际的用餐中,他们只讨论了一些私密的商业事务,这对卡尔来说是一次学习关于商业术语表达的好机会;当卡尔安静地吃饭时,周围一片寂静,好像卡尔还是一个需要好好吃饱的孩子。格林先生朝着卡尔倾身过来,用尽量清晰的英语询问卡尔对美国的第一印象。卡尔环顾四周,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侧过目光看着舅舅,回答得相当仔细,试图用一种稍带纽约口音的说话方式讨好他们。在说起一个词时,三位男士甚至同时大笑了起来,卡尔担心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但事实并非如此。波隆德先生解释道,他说得非常地道。波隆德先生似乎特别喜欢卡尔,当舅舅和格林先生回到他们的商业谈话中后,他还让卡尔把椅子挪得离自己近一点,先是向卡尔问了问名字的由来、家乡的情况及到美国的旅程,最后他笑着,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地讲述着自己和女儿的生活,他们住在离纽约不远的一个小庄园里。但他只是晚上待在那儿过夜,因为他是个银行家,他的职业让他得整天待在纽约。卡尔也立刻收到了他热情的邀请,波隆德先生让他去参观乡间别墅;像卡尔这样一个新到美国的年轻人,肯定需要偶尔从纽约这个环境里解脱、放松一下。卡尔立刻请求舅舅允许他接受这个邀请,舅舅看似高兴地同意了这个要求,却没有像卡尔和波隆德先生期待的那样提及具体的日期,也没有说自己考虑考虑的话。
然而第二天,卡尔就被叫去了舅舅的一间办公室里(单在这栋楼里,舅舅就有十间不同的办公室),到了以后,他看到舅舅和波隆德先生正在扶手椅里躺着,相顾无言。
舅舅说:“波隆德先生来了,正如我们昨天所讨论的,他要带你去他的乡间别墅。”
卡尔回答:“我不知道今天就要去,要不然我会早点做好准备的。”
舅舅说:“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么我们最好把这次拜访推迟一些。”
“年轻人需要准备什么呀!”波隆德先生大喊道,“一个年轻人应该随时都能准备好出行!”
舅舅回答道:“这不是他的错。”然后又转向客人说,“但是他确实要回到自己房里准备一下,而您却要在这儿等等了。”
波隆德先生说:“我的时间倒还充裕,我已经考虑到会有些拖延,所以我就提前结束了工作。”
舅舅说:“你看,你还没去拜访,已经给人家带来了诸多不便。”
卡尔说:“我很抱歉,但我马上就回来。”他转过身子就要离开。
“您不必着急”,波隆德先生说,“您一点都不会给我添麻烦,相反,您的来访会让我十分高兴。”
“会耽误你明天的马术课吧,你已经取消了吗?”
“没有,”卡尔说,他一直期待着这次拜访,但现在开始感到有些沉重了,“因为我并不知道——”
“那么,你还是打算去吗?”舅舅接着问道。
波隆德先生,这位热心人,又过来帮忙了。
“我们在去的路上可以在马术学校停一下,把事情处理好。”
“那么听上去没问题,”舅舅说,“但麦克会等你的。”
“他不会等我的,”卡尔说,“虽然他肯定会过去的。”
“这样吗?”舅舅说,好像卡尔的回答压根儿不是什么理由。
波隆德先生这时又说了关键的话:“但是克拉拉,”她是波隆德先生的女儿,“也在等他,而且就在今晚,她是不是比麦克更重要呢?”
“当然,”舅舅说,“那你就去你的房间换衣服吧。”他一边说一边好像无意识地拍了几次扶手椅的扶手。卡尔已经走到了门口,舅舅又用一个问题叫住了他:“明天早晨的英语课,你还是会回来上的吧?”
“可是!”波隆德先生叫道,他惊讶得猛地转过身,尽管这对于他那庞大的身躯来说不太容易,“难道不能至少让他明天在外面待一天吗?我后天一早就把他送回来。”
“这绝对不行,”舅舅回答,“我不能让他如此荒废学业。等他以后步入了正规的职业生涯后,我会很高兴地允许他接受这种友好且让人感到荣幸的邀请,哪怕是更长的时间也行。”
“这是多么矛盾的说法。”卡尔想。
波隆德先生有些难过:“就只能玩一个晚上住一夜,这实在不太划算。”
“我也是这么想的。”舅舅说。
“得到什么就得接受什么喽,”波隆德先生说着又笑了,“那么就这样吧,我等着你!”他对卡尔喊道。他这么说了以后,舅舅也没再说什么,卡尔就匆匆离去了。
当卡尔快速地准备好了出行的一切又返回时,他在办公室里只见到了波隆德先生,舅舅已离开。波隆德先生非常高兴地与卡尔握了握手,仿佛只有这样强烈的举动才能证实卡尔最终还是会与他一起出行。卡尔也因为匆忙收拾而满头大汗,他握着波隆德先生的手,很高兴自己能一起出行。
“舅舅因为我要去郊游而生气了吗?”
“哪有,他并没有那么较真儿。他只是非常关心你的教育。”
“他亲口告诉了您,他之前的话并不是那么较真儿吗?”
“是的。”波隆德先生支支吾吾起来,这倒是证明了他并不会撒谎。
“真奇怪,既然您是他的朋友,他为什么这么不情愿我去拜访您呢?”
虽然波隆德先生没有承认,但他也找不到一个解释。所以当他们乘坐波隆德先生的汽车穿过温暖的黄昏时,他们还在长时间地思考这件事,尽管他们当时已经在谈论其他的话题了。
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坐着,波隆德先生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卡尔的手。卡尔想更多地了解一些关于克拉拉小姐的事情,好像他已经对这漫长的旅途感到不耐烦,想听着这些讲述才能让时间过得快点,早点抵达。卡尔还从未在夜间驱车穿过纽约的街道,他们穿过那些人行道和行车道,不断地变换着方向,像是要被嘈杂声所吞没,仿佛这不是由人类引起的,而像是一种陌生的元素,卡尔在努力倾听波隆德先生的话语时,注意力却只集中在波隆德先生的深色背心上,一条金色链条安静地横挂在他的背心上。在街道上,人群因为担心迟到,正大片地疾步移动着,匆忙地拥向剧院。他们的车从街道穿过,又闯过了市区与郊区的过渡区,进入了远郊,在那儿,汽车被骑警一再指示引上一条支道,因为大道已经被发动罢工游行的冶金工人所占据了,交叉路口只允许紧急的车辆通过。当这辆车从昏暗的、有低低回声的小巷子走出来,穿过一条像广场那么宽的马路时,路面两侧已经汇聚了看不到尽头的巍巍人群,人们迈着极小的步伐整齐移动着,他们的歌声比单人的声音更为统一。但在畅通无阻的道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个正骑在马上静止不动的警察,或是扛着旗帜或横幅,以及举着文字标语横跨马路的人,或者是一位被同事和后勤人员围住的工人领导人,或者是一辆电车,因为没来得及逃走而静静地停在那里,车上没有人,黑洞洞的,司机和售票员正一起坐在站台上。一小群好奇的人正站在远处,他们离真正的抗议者还很远,尽管他们对真正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却没有离开。此时卡尔正高兴地靠在波隆德先生搂着他的手臂上。他坚信自己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很快就会抵达一个乡间别墅,别墅里会十分明亮、四周被围墙环绕,还有狗守卫着。这种信念在他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安慰。即使因为打瞌睡,他不再能完全正确地理解波隆德先生所有的话,甚至有时会错过一些片段,但他仍不时地振作精神,揉揉眼睛,再次确认波隆德先生是否注意到了他的困意,因为这是他穷极气力想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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