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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趣品茗
书名： 笙歌谣 作者： 古语楼 本章字数： 6145 更新时间： 2020-08-06 14:45:31

建康城东的街市真是热闹。宇文风饶有兴致地走着，遇见推销茶叶的摊主，就停下来听两句。如果小贩再热情一点儿，拉着宇文风的衣袖让他坐下喝杯茶，独孤向义就会赶紧跟上来，挡开市井气十足的小贩。小贩一看这主儿拿着刀，做生意的热情也就被压了下去，讪讪地退到摊边。

宇文风不是很在意，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洛清秋。他本打算用完膳再出来的，可是洛清秋执意要带他去吃南朝特色的小吃，好当作赔礼道歉。所以，一大早，他和向义就空着肚子被喊了出来。

不远处，洛清秋正在一家糕点铺里尽情地买。既然是带宇文风来吃江南特色小吃，她就买了最贵的一种蒸栗糕。反正她指一指，独孤向义就会掏出钱袋子。

宇文风好歹是王爷，手头上多宽裕啊。陪着他逛集市，买什么都不用顾及。

洛清秋瞅了瞅铺子外，几个便装的侍卫在躲躲闪闪。她知道，表面上只有他们三人出行，可几步之外总有人不紧不慢地跟着。

虽然她很坦诚，却还是没能免除嫌疑。画册到手，宇文风也没了她的把柄，她还是早日脱身为妙。

洛清秋接过蒸栗糕，对店小二耳语了几句，店小二转身到铺子里拿了点儿白色砂糖，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拆开蒸栗糕的盒子，将砂糖撒在一半的蒸栗糕上。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窗外监视的侍卫看在眼里。

洛清秋出店铺时，宇文风正站在南尹桥边，他双手撑在栏杆上，望着溪中咿咿呀呀往返的乌篷船。而跟踪她的侍卫，正在向独孤向义说着什么。

洛清秋将自制的“桂花糖蒸栗糕”拿到独孤向义的眼前晃了晃，然后一步一步跨上了桥。

“城南最有名的蒸栗糕，不尝一下就算白来了。”洛清秋将热乎乎的糕点递过去。

“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宇文风笑着接过，只是刚触到盒子的边缘，就被突然冲过来的独孤向义阻止了。

“怎么了，独孤将军？”洛清秋明知故问。

独孤向义没有吭声，只是盯着她手中的糕点。

焦脆的糕点外撒了一层细细的颗粒，有栗子的香气飘过来……虽然这一路都有人监视着洛清秋，但独孤向义还是疑心她有下毒的机会。

洛清秋瞧了瞧手中的蒸栗糕，抽出三盒，笑着说：“我买的多了些，这是将军的那份。这家的糕点香气三里外就能闻到，难怪独孤将军会被馋着。”

如果说之前独孤向义一直是板着脸，那这时候，他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尤其是宇文风被这句话逗笑之后。

而洛清秋是故意激怒独孤向义的，果不其然，独孤向义指着糕点问：“你在食物上做了什么手脚？”

洛清秋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望向宇文风，等他主持公道。宇文风接过糕点，观察起来。他知道，如果没有确切把握，向义不会凭空闯过来质问。

洛清秋忽然夺过蒸栗糕：“王爷还是不要尝了，以免吃坏了身体，到时候清秋可担待不起。”她说着，就将每一盒蒸栗糕都打开了，各咬一口，装出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样子。

不一会儿，有便衣侍卫跑过来，嗫嚅着对独孤向义禀报：“将军，已经盘问过店铺老板了，那是店内秘制的桂花糖，只送亲友品尝，是洛姑娘特意恳请店家赠送的。”

洛清秋气呼呼地背对着众人，内心却很得意。她倚在桥边，一口气吃完三块桂花糖蒸栗糕，然后一擦嘴：“既然王爷从始至终都不相信清秋，何必提出游玩儿的主意，显示自己的大度呢？”

难得有宇文风接不上话的时候。

这时，太阳升到了半空，天空蓝得不得了，溪水一闪一闪，眨着它的眼睛。宇文风板着脸吩咐道：“本王想单独与洛姑娘游玩儿，向义，你先回去吧，还有，本王不想看到有人跟在身后。”说着，他揽住洛清秋的肩膀，朝桥下走去。

独孤向义自觉理亏，愣了一下，连反驳的时间都没有，王爷就已走远了。

宇文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揽住洛清秋的肩，她也就这样被揽着一直向前走，穿过了林立的骑楼，穿过了幽深的石板巷，穿过了一整个江南的繁华盛景。他们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荡，等到她回过神，才发现到了钟山脚下。

“本王在长安曾听说，江南文学士家多是风雅之士，建康百姓耳濡目染，也喜欢望月赏菊，真是民风淳朴，相比之下，我北朝百姓倒是少了这份闲情啊！”

洛清秋点点头，悄无声息地与他保持几步的距离。

“这钟山醉蟹在长安也很出名，本王尝过，但不知是否正宗，今日这么凑巧，不如去山上逛一逛。”宇文风携起她的手，毫不在意二人的身份。

就这样，洛清秋迷迷糊糊地随着他上了山。

这钟山并不险峻，游人络绎不绝，一路上，洛清秋不住地擦汗。武功高深的人，如果用内力护体，走上数十里也不嘘不喘，她虽有武功，却实在平平。倒是宇文风不疾不徐地回过头道：“本……公子口有点儿渴，这山上有茶楼吗？”

这句话正合洛清秋的心意，她颠儿颠儿地提裙跟上。

钟山的古玩店、茶楼店占山为王，生意好不热闹，这当然亏了钟山三绝：第一绝就是钟山醉蟹，蟹是由当地渔民在青溪内捕捞的，与溪畔酿酒商协同秘制，风味很天然，蟹肉脆嫩香酥；第二绝是钟山猴魁，是猴子攀上险峰绝壁，采摘每年云蒸霞蔚、风吹露沐的野茶嫩芽，星星点点，更是世间珍品；第三绝是风味干果，山上野生瓜果多，客家人就将这些果核摘下，风干、腌制、爆炒，酸甜辛辣味味俱全。她每次出游，这干果是必备小吃。

不知是不是受了宇文风的夸奖，她渐渐觉得自己应该尽尽地主之谊，想要带宇文风一一品尝建康特色。宇文风交代她，暂时称呼他为“公子”，她就勉为其难，冒充一下公子的婢女。

到了茶楼，她先点了猴魁。而宇文风只是抿了一口茶，就露出失望的神色。

“猴魁茶的传闻言过其实，王爷不要放在心上。”洛清秋有点儿诧异，也有点儿心虚。

宇文风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摇摇头：“茶中名品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信阳毛尖、祁门红茶，而这茶中之冠当属江南猴魁。真正的猴魁色香味形皆独具一格，每朵茶都形为两叶抱一芽，叶色苍绿均匀，绿中隐红。”

这时，一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走进来道：“公子对茶颇有研究。”

“原来是钱掌柜！”洛清秋惊出了一身虚汗。因今年猴魁茶叶很少，她就将一部分猴尖参入其中，高价卖给了钱掌柜。

钱掌柜无视她的存在，径直走向宇文风：“方才听公子品茗之感，定是懂茶之人，可尝出这猴魁茶是否为真品？”

“钱掌柜这么说就是对我不信任了，这猴魁茶叶可是我卖给钱掌柜的。”洛清秋抢先一步跳出来，朝宇文风使了个眼色。

宇文风带着研究的目光望着她，又抿了一口茶：“猴尖外形与猴魁相似，几可乱真，而品质风格则泾渭分明，不堪一比，真正猴魁幽香扑鼻，回味无穷，这茶味一闻便知差了一点儿。”

闻言，钱掌柜转身盯着她：“洛姑娘，你以假乱真。”

洛清秋皱皱眉，小心翼翼地提醒：“哪有以假乱真，不过以次充好罢了。”

她之前被萧竹赶出府外，身无分文，便将弄来的猴尖卖了，好赚些盘缠。可话说回来，她的确尝过真正的猴魁。那时，她在山上给小猴子画画像，那猴子倒也通灵性，采猴魁堆放在她画像时躺的枝丫上。最初的猴魁就是这么得来的。

这建康城内的达官显贵喜欢喝猴魁，并不是能尝得出这茶妙在何处，而是听到了猴魁的名声，也来附庸风雅。谁知宇文风竟品得出猴魁与猴尖的区别，都是她太大意，早知就不该领他进这茶楼。

“猴尖也能将许多茶叶比下去呢。”

“话是这么说，以后，洛姑娘送来的茶叶，价格可给不了那么高了。”钱掌柜开始压价。

“不行。钱掌柜，你知不知道这猴魁一年产多少？”见钱掌柜一脸疑惑，洛清秋继而道，“猴魁茶得之不易，一年不过产七两七钱。”

这话是萧竹说的，她只是听他茗茶时偶然提到过。

“每年采茶这么少，而达官显贵又终日不离茶，以次充好也是被掌柜你给逼的。”

“嘿，还真是强词夺理，之前的茶叶也就算了，以后的茶叶要按照七成价格算。”

“不行！”洛清秋一拍桌子，威胁道，“如果掌柜执意压价，别说那七两七钱真猴魁，就是那以次充好的猴尖也不会有了。”

钱掌柜一听，心中盘算了一下得失，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不一会儿，他被小二喊走了。

洛清秋只顾着讨价还价，居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宇文风。她自知已经没什么好形象了，自暴自弃地问：“很可笑吗？”

她已经暗示这茶叶是她卖给钱掌柜的了，宇文风居然还拆了她的台，他绝对是存心的。她瞪着他暗暗腹诽。

“初遇洛姑娘，以为你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想不到居然为了银两……”

“抱歉，让王爷失望了。”

“你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歉意。”

洛清秋开始长吁短叹：“钱财对于乡野小民来说，正是安身立命之本，爱财有什么错。”

“画册和银子相比呢？”

“当然是银子喽。世人忙碌一生，都是为了一己私念，为名利、为权势，其实没什么高下优劣之分。王爷若是嘲笑爱财之人庸俗，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宇文风笑着听她辩解，也不做任何回应。

洛清秋被看得心虚，连忙摆摆手：“算了，有些人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当然不识民间疾苦。”

“有时候，有些人越是强调自己喜欢什么，其实越是在掩饰什么。”

越是想让别人知道的缺点，偏偏不是你在乎的东西，你只是想借这个缺点让别人放松警惕，掩盖你真正在乎的。

洛清秋似乎懂了这种感觉。

有一次，她到南海，遇到了大风浪，几米高的海水盖过来，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画册怎么办？她如果不幸葬身于海水中，这些画册是会被水毁了，还是会被某个渔人捞起，那个人会从这画册中窥得她心中所思所想，继续画下去吗……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死去，因为，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画下来。

她不像师父，随心而画，卖了换酒喝，也不珍藏，毫不在意自己是花了多长时间才画成。这一点，师父比她洒脱。

其实，宇文风不单单在说洛清秋，也在说他自己。

古人云：“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是人之常情。外人越是这样以为，他就越显露自己的这个缺点。让所有人以为，他再狡诈也有弱点，那就是美人。

他对洛清秋萌生了一丝好奇。凡画人最难，山水次之，犬马再次之，作画，亲身感受方可入心，之后才能传神，否则，只是徒有其貌，错失其神。

“不知清秋画本王时是何心境？”他想去探究她的内心，连称呼都拉近了几分。

“一时未画出王爷的神韵，让王爷见笑了，若有机会，清秋定送王爷一幅好画。”她这句话绝非搪塞，初见宇文风时，她觉得宇文风是个很难捉摸的人。他言辞谈吐有名流气度，可眸光深邃，像是常年深陷权势之中的虎狼。

洛清秋对自身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宇文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

她巡游山野，如果身上缺了银两，便在当地滞留，寻谋生之计，等赚足了银两便接着启程，虽年纪尚浅，但她走南闯北，算见识不少新奇之事。

她爱钱财，其实是因为钱财能给她自由：无忧无虑的生活和为所欲为的筹码。

她平日维持生计，是靠贩卖一些异域特产，有象牙、人参等，有时一些达官贵族有些书信不能用信鸽传送，她就代劳了。

她自幼跟随无量山人习得一点儿武艺，她并未对宇文风隐瞒自己会武功之事，毕竟一个女子在外，懂得丁点儿武功防身也再正常不过。

“萧大人与你有婚约，他同意你到处闯荡？”

“一个公主已经够他烦恼的了，他哪里还顾得到我。”

话一出口，洛清秋猛然意识到自己露出了破绽，真是见识到他话中套话的本事了。

“我……去买些吃的。”

宇文风望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猜测得到了证实——订婚只是萧竹当日搪塞的借口。

他觉得今天不虚此行，因为，他渐渐了解她了。之前，他从未觉得了解一个人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洛清秋的身世是个谜吧，以至于他每一次见到她，她总会带给他一些好奇。

在武陵源内的她，像是精灵，生活在世外。他查了武陵户籍也没有见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就更加坚定了心中的猜测。在兰亭苑，他得知她是无量山人的弟子，对她的欣赏又重了几分。知道她是萧竹的表妹时，他有一点点惊喜，因为她即使突然消失，他也有寻觅的线索了。

可是，她居然与萧竹有了婚约。于是，他设计，不是为了对付萧竹，也不是为了追查刺客。他只是想证明，简单相处一日，洛清秋绝对会无法自拔地爱上他。直到多久之后，他才敢承认，这次邀约心底隐隐的企图呢？

可是，越相处，他越能发现洛清秋的独特，在某个瞬间，他会突然觉得非常失落。那不是一种计划失败的失落，而是他发现，即使他俊朗、有智谋、身份尊贵……即使有很多优渥的条件，有时候也不能得到所有。

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喜欢洛清秋，而她对他却没有表露出丁点儿喜欢后。

洛清秋去买干果，却半个时辰都没回来，他等得不耐烦了，在山间一处字画行内找到了她，她正在鬼鬼祟祟地与人攀谈。

山路艰险，侍卫不易及时赶到，而刺客却极易隐藏。他心中生出一股戾气，他不容许背叛，尤其是他喜欢的人。他向字画行走去，交谈声渐渐清晰。

“他可是地位显赫，若是你不答应我，他定会砸了你的字画行。”软的已无计可施，洛清秋开始威逼利诱。

“不要提什么王爷，我只是一个字画老板，不跟他打交道。”老者转身拿起桌上的鸡毛掸子，拂去一幅幅字画上的灰尘。

洛清秋傻了眼，差点儿要冒充当朝公主了，这老板把她的话权当耳旁风了：“你不答应，就不怕毒发毙命吗？”

老者抖了抖鸡毛掸子，不耐烦地说：“我常年在山上，什么毒虫毒草没见过，姑娘你就不必唬我了。”

洛清秋发自肺腑地感叹：无知和淳朴有时候是多么牢固的盾牌啊！

高大的身影自门外渐渐逼近，她一回头，看着眸中透着怒气的宇文风：“王……公子……你听到了什么？”

“你怕我听到什么？”宇文风走到字画老板面前，问，“她在威胁你什么？”

洛清秋抢先一步拉住字画行老板：“不要说！”

那老者似乎也被宇文风的怒气震慑住了，索性开口：“这幅画它是非卖品，是一旧友托在下保管，即使这位姑娘是当朝公主，认识什么王爷，老朽也不会把它卖了的。”

狐假虎威，居然还被老虎逮了个正着。洛清秋只感觉无地自容，捂着脸跑开了。

“就这些？”宇文风狐疑地望着字画老板。

那老板接着拂尘：“可不是吗！这姑娘软硬兼施，磨了一个时辰，不过，字画主人临走时交代，遇见有缘人便送上，那姑娘与它无缘。”

宇文风又惊又喜，喜的是误会了她，惊的是误会了她。他心怀歉意，转而笃定地对字画老板道：“今日这幅画，我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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