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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束缚
书名: 野性的呼唤 作者: (美)杰克·伦敦 本章字数: 4850 更新时间: 2023-11-10 15:48:01

这些日子里,白牙体验了许多形形色色的新经历。琪雪被绑在棍子上时,它跑遍营地,四处探索、调查和学习。它很快就学会许多人类的习性,但它并不因熟悉而心生轻蔑,相反的,它越了解人类,就越明白他们的优越。看到他们展现越多不可思议的力量,就越觉得他们像是万能的天神。

人们看见心中的神被推翻、看见圣坛被摧毁,通常会伤心欲绝。然而来到人类身边,匍匐在人类脚边的野狼和野狗,永远不会经历这种心碎的滋味。人类信奉的神祇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充满太多揣测,隐藏在想象的迷雾里,虚幻不实。他们是人心渴求善良与力量的游魂,是人类心灵国度中无法触碰的虚无自我。来到火边的狼与狗却和人类不同,它们的神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伸手可及,真真切切地生存于世,需要时间完成他们的目标与存在意义。信奉这种神无须费力建立信念,没有任何意志会让你失去对神的信任。你无法逃脱神的手掌心,他就站在那儿,用他们的两条腿巍然而立,手持棍棒,力量无远弗届。他热情洋溢,时而愤怒,时而慈爱,用层层肌肉包裹住他们的神性、奥秘和力量。他们的肌肉被撕裂时也会流血,尝起来就和所有鲜肉一样美味。

白牙也和所有狼与狗一般,认可人类就是它的神,毋庸置疑。它的母亲琪雪一听到人类呼唤它的名字便自动献出忠诚,白牙也一样,开始表现出效忠之意。在它心中,在路上行走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特权,只要人类走在路上,它必定让路;只要人类呼唤,它就乖乖现身。受到人类威吓,它就瑟缩趴下;人类要它离开,它就赶紧跑远。它甘心听话是因为在人类的每一个旨意背后,拥有执行这项旨意的力量,而这力量会借由拳头、棍棒、飞舞的石头和刺痛的鞭笞所展现,屡屡伤害它。

就像世上所有的狗都属于人类一样,它也属于人类。人类掌控它的一举一动,它的身体是他们殴打、践踏、凌虐的沙包,它很快就学会了这件事。这是个残酷的教训,而且违背支配着它的强烈天性。它痛恨这个事实,但它不知道的是,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它。这代表它把命运交到了人类手中,生存的义务不再由它自己承担。这教训本身也是一种补偿,因为仰赖他人永远都比自己孤军奋战来得轻松简单。

然而白牙并非在一天之内就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完全奉献给人类。它无法在一时三刻内抛开自己与生俱来的野性,抛开它对荒野的记忆。有些日子里,它会悄悄来到森林边缘,静静伫立,倾听远方的呼唤。但最后总会不安地转身回到琪雪身边,忧愁地轻声呜咽,用那热切却困惑的舌头舔舐母亲的脸。

没多久,白牙学会营区生活的一切。它见识到当人类抛鱼、肉给它们吃时,那些大狗有多不公和贪婪。它发现男人比较公正;小孩比较残酷;女人比较仁慈,比较肯丢肉或骨头给它吃。还有,和那些半大幼犬的母亲交手几次后,它学到了惨痛的教训,知道不要去招惹那些母狗,能离多远是多远,看到它们出现最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不过白牙生活中真正的克星是尖嘴。尖嘴体型比它大、年纪比它长、身材比它壮,看到白牙比它弱小,便选中它当自己专属的欺压对象。尽管白牙巴不得能趁机教训它,但它的敌人太强大了,两者的力量实在过于悬殊。尖嘴成了白牙挥之不去的梦魇,只要它大胆离开母亲身边,那恶霸一定会如影随形跟在它身后,威吓咆哮,找它麻烦,寻找任何四下无人的机会,扑到它身上,逼它应战。尖嘴屡战屡胜,乐在其中。和白牙打架成了它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却是白牙最大的折磨。

但白牙没有因此而变得怯懦。虽然它的下场大多是负伤惨重,一场架都没赢过,它的斗志仍旧没被击垮。然而这件事终究带来了负面影响,白牙变得邪恶、阴沉、孤僻。它本就天性残暴,而这永无止尽的迫害只是让它变得更加凶残。它温和、嬉闹、孩子气的一面鲜少有机会展现,它没和营地里其他小狗一起玩耍过,因为尖嘴不允许。只要白牙一靠近其他小狗,尖嘴就会出现,不是欺负它就是找它打架,直到白牙落荒而逃才罢手。

这些事情夺走了白牙的童稚,使得它的行为举止比它的实际年纪还要老成世故。既然不能和其他小狗玩耍,发泄精力,它索性躲在一旁,学习察言观色,养精蓄锐。它变得奸诈狡猾,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图谋不轨。既然喂食期间吃不到自己的那一份鱼和肉,它便索性做贼,做个身手利落的巧贼。它不得不自己觅食,而成果也确实丰硕,结果就是女人常常因为它倒霉。它学会偷偷摸摸、诡计多端地在营地里游走,也学会四处打探,什么都逃不出它的双眼和耳朵,然后根据收集到的情报想方设法,避开它那积怨已久的迫害者。

被欺压霸凌了一段时间,白牙便施展了一次高明的诡计,而且一举得手——这也是它第一次尝到复仇的滋味。琪雪过去和狼共同生活时,曾把狗从人类营地诱拐出去,杀了它们。白牙也用类似的手段把尖嘴拐到琪雪的复仇獠牙之下。白牙故意从尖嘴面前节节败退,拐弯抹角地在营地的帐篷间四处逃窜、钻进钻出。白牙擅长奔跑,速度比和它同体型的小狗都快,甚至比尖嘴还快。但在这次追逐中它留了一手,没有全力以赴。它放慢脚步,只离尖嘴一步之遥。

眼看白牙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尖嘴越追越亢奋,全然忘了要提高警觉和留意周遭的环境。等它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时已经太晚了。它全速绕过一顶帐篷,结果一头撞上躺在木棍末端的琪雪。尖嘴惊恐之下发出一声尖叫,随即便被琪雪惩罚的獠牙狠狠咬了一口。虽然琪雪被绑着,尖嘴还是无法轻易逃脱。琪雪把尖嘴压倒在地,尖嘴动弹不得,想跑也跑不了,只能任琪雪的獠牙一遍又一遍撕咬它。尖嘴最后总算从琪雪的魔掌下滚开。它挣扎爬起,长毛凌乱不堪,被琪雪咬到的地方毛全一簇一簇翻起,身心严重受创。它站在原地,张嘴发出心碎的稚嫩长嚎。但才哭到一半,白牙又飞快冲来,咬住它的后腿。尖嘴斗志全消,狼狈逃窜。白牙紧追不舍,尖嘴一路提心吊胆地跑回自己的帐篷。帐篷里的女人出来帮手,化身为怒火狂魔的白牙这才被众人齐发的石头赶跑。

终于有一天,灰狸认为琪雪不会再逃跑,便解开它的皮索。白牙很高兴母亲重获自由,手舞足蹈地跟着它在营区打转。而只要白牙跟在琪雪身边,尖嘴便很识相地避而远之。白牙甚至会竖起长毛,耀武扬威地走过尖嘴面前。不过尖嘴对白牙的挑衅视若无睹,它不是笨蛋,无论它多想复仇,都会等到白牙落单时再动手。

这天稍晚,琪雪和白牙游荡到营地旁的树林边缘。白牙是刻意一步步将母亲领去那儿的。琪雪停下脚步,白牙试图诱骗它继续前进,那溪流、那洞穴,还有那片宁静的森林都声声呼唤着它,它希望母亲能和它一起回去。白牙向前跑几步,然后又驻足回望了一眼。琪雪没有动。白牙苦苦哀求,在树丛间淘气地钻进钻出。它跑回母亲身边,舔舔它的脸,又转身跑开,但琪雪依旧伫立原地。白牙停下脚步,瞅向母亲,它一看到琪雪回头凝望营地,内心的满腔热忱和意图便慢慢消退。

旷野那儿有什么呼唤着白牙。琪雪也听到了,但它耳边同时也传来另一声更响亮的呼唤——火的呼唤、人类的呼唤。在世上所有的动物中,那呼唤独独召唤野狼和它们的野狗兄弟。

琪雪转过身,缓缓朝营地跑去。营地的羁绊远比棍棒绳索加诸于肉体的束缚还要强烈。无形中,神还是用它们神秘的力量紧紧抓着它,不让它走。白牙坐在桦树树荫下轻声呜咽,空中飘散着强烈的松树气味,弥漫着细微的木头香气,提醒它在这处处受制的生活前曾拥有的自由时光。可白牙还只是一只半大的小狼,对它而言,母亲的呼喊远比人类或荒野的召唤还要强烈。在它至今为止的短短生命中,没有一刻不仰赖母亲。它独立的日子尚未到来,所以它起身,伤心地跑回营地。中途它停步了一两次,坐下哀哀哭泣,倾听回荡于树林深处,不绝于耳的呼唤。

荒野中,母子相伴的时光匆匆飞逝,而在人类的统治下,那日子有时更加短促,白牙和琪雪正是如此。因为灰狸欠了三鹰一笔债,而三鹰正准备沿着麦肯锡河前往大奴湖,灰狸于是用一块红布、一张熊皮、二十发弹匣和琪雪抵消债务。白牙看着母亲被带上三鹰的独木舟,它想要一起去,却被三鹰一棒打落,打回陆地之上。独木舟起航了,白牙跳进水里,游水追在船后,对灰狸的厉声召唤充耳不闻。失去母亲的恐惧如此之深,不管灰狸是人是神,白牙都顾不得了。

只是神已经习惯了臣民的百依百顺,灰狸因此勃然大怒,跳进一艘独木舟追了上去。他赶上白牙,手一捞便抓住白牙脖子,将它拎出水面。灰狸没有马上把白牙放到船上,而是将它拎在空中,另一手拳头挥落,把它好好揍了一顿。灰狸下手毫不留情,狠狠打了好几下,每一下都疼痛难当。

灰狸的拳头犹如狂风暴雨,白牙像钟摆般不住激烈摇晃。白牙的心情五味杂陈,先是惊讶,接着是短暂的恐惧,让它在殴打下禁不住惨叫出声。而恐惧旋即被愤怒取代,自由的天性再难压抑,它无惧地对发怒的天神龇牙咧嘴,大吼咆哮。但这只让神更为光火,拳头下得更快、更重、更痛。

灰狸的拳头不停,白牙也咆哮不断,可这一人一狗总不能如此僵持下去,总有一方要投降,而投降的那方是白牙。恐惧再一次袭上白牙心头,这是它第一次真正落在人类手中,跟此刻的毒打相比,先前偶尔被棍棒和石头教训的经验简直是爱怜的抚摸。白牙再也无法承受,开始哀哀哭泣,每挨打一下就惨叫一声。这恐惧很快又转为惊恐,最后它的叫声不再呼应惩罚的节奏,变成一长串不绝于耳的惨叫。

灰狸总算停手了。白牙无助地悬在空中,依旧哀号连连,这似乎让它的主人很是满意,便粗鲁地将它扔在独木舟上。独木舟沿着溪水漂流而下,灰狸想拿起船桨,白牙恰巧挡在他前方,灰狸便又狠狠一脚踢去。那一瞬间,白牙野性的天性再次闪现,一口咬住灰狸穿着鹿皮靴的脚。

之前的毒打,跟现在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灰狸大发雷霆,白牙吓得魂飞魄散。这次不只是拳头,坚硬的木桨也一下下落在白牙身上。等它再次被扔到船板上时,小小的身体已是遍体鳞伤,全身上下都发疼。灰狸又故意多踢了它一脚,但白牙不敢再造次。它又学到束缚的一次教训——那就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永远都不能放肆去咬主宰自己的天神。主人和统治者的身体神圣无比,不是它这等牲畜的牙齿可以亵渎的。那行为罪大恶极,无法饶恕。

独木舟靠岸后,白牙只能动也不动地趴在船上啜泣,等待灰狸颁谕神旨。灰狸要它上岸,便把它一把抛上陆地,还重重踹了它腰侧一脚,让它满身的瘀伤又痛了起来。它颤巍巍地爬起,站在原地呜呜啜泣。尖嘴在岸边目睹了一切,看到白牙上岸,伺机扑上前来,将白牙撞翻在地,疯狂乱咬。白牙虚脱乏力,无法反抗,如果不是灰狸一脚把尖嘴狠狠踢到空中,重重落到十余尺外,白牙可有的受了。这就是人类的公正之处,这时候,尽管白牙的境遇悲惨至极,它依旧满心感激,微微发颤。它乖乖跟在灰狸脚边,一跛一跛地穿过村落,回到灰狸的帐篷。就这样,白牙学会了“惩罚”是神专属的权力,比神低下的动物没有这等权力。

那一晚,当一切喧闹平息之后,白牙想起了母亲,不禁悲从中来。它哭嚎得太大声,吵醒了灰狸,又挨了一顿毒打。从此之后,只要在神周遭,它只敢在心中暗暗哀悼。偶尔地,它也会独自游荡到树林边缘,大声哭嚎,尽情宣泄心里的悲伤。

这些哀伤的时刻,它大可听从来自洞穴和小溪的往事呼唤,奔回荒野。不过对母亲的记忆拉住了它,它心想,出外打猎的人类总会回来,那么母亲也总有一天会回到营地。所以它甘愿继续接受束缚,等待母亲的归来。

被束缚的生活并非全然愁苦不堪,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事。营地里每时每刻都有新鲜事发生,神的奇怪举动层出不穷,它的好奇心也从没消减过。除此之外,它也渐渐学会与灰狸和平相处。只要它乖乖听话,不出差池,它便不会挨打,灰狸也会容忍它的存在。

不仅如此,灰狸有时也会丢块肉给它。若有别的狗敢来抢,他还会替它阻挡。不知为何,这样的一块肉,比从女人手中抛出的十几块肉还要珍贵。灰狸从不抚摸它、疼爱它,也或许是因为他下手的力道,或许是因为他的公正,或许因为他拥有的绝对权力,又或者这一切全都影响着白牙,让它和粗暴的主人之间开始产生某种联系。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之间,棍棒、石块和拳头的威力,将束缚烙进白牙体内,紧紧捆绑着它。其他同类所拥有的特质——那最初让它们来到人类火旁的力量,是可以培养的。这些特质在它体内茁壮,纵然营地的生活悲惨灰暗,它仍不由自主地与营地生活越来越紧密。只是白牙自己浑然不觉,它只能感到失去琪雪的悲伤,希望母亲有天能回到它身边,也强烈渴望回到过去那自由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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