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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解脱
书名: 晨曦之雾 作者: 飘阿兮 本章字数: 18156 更新时间: 2025-11-12 09:59:43
陈子柚猜不透江离城的想法。那夜他身体僵硬,面无表情,目光深沉难测,一言不发。
她在他冷漠的表情与紧张的空气中勉强睡去,身体乏极,大脑却得不到休息,整夜睡得极不安稳。窗外滴答的雨声在她的梦境中化作一只充满了天地之间的巨大的破损的滴漏,生命之水正在以非常快的速度迅速地从破损处涌出,然后消弥无形,而远方的天边则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凝视她,漆黑幽暗,深不见底。那梦境太寂寞太寒冷又让人恐慌,她挣扎着要逃离,用尽全力却无法睁开眼睛。
醒来时日上三竿,窗外晴空无云,阳光明媚,若非空气里透着一股润湿的泥土味,全然看不出夜雨的痕迹。江离城也像夜雨一般不见了踪影,只在枕头上留了一处深深的压痕。
吃过饭后,陌生的司机送她回医院。外公依然睡得安详,一切都没变。
两天后,林医生告诉她,有两名国外的脑部肿瘤专家最近要到本院作学术交流,并且会再次对她外公的病情进行诊断。
江流偶尔现身,恢复了他一贯的模样,彬彬有礼,表情木然,没有悲喜。
迟诺也来过一次,见她神情疲倦,没多说话,向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后,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江离城一直没再露面。
从国外空投来的专家也救不了子柚的外公。三个月后,老人溘然长逝。
他走得很安详,眼睛再也没张开,呼吸渐渐微弱,血压渐渐消失,连接着他身体的所有仪器滴滴作响,心电图仪器上划出一条直线。医生们手忙脚乱,而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挂着一丝笑,似乎在酣睡中正做着好梦。他离去时没有半分的挣扎与痛苦的表情。
与紧张的急救场面格格不入的还有陈子柚,她安静得仿佛老尼入定,小心绕开各种管线,轻轻地握着外公的指尖,脸上有老人离去时同样的表情,直到最后也不哭不闹。
孙天德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前后只准备了一天。她没有伤太多的神,在别人帮助下将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为外公一件件穿上,静静地守了一夜灵。他们没有其他亲人,也没通知故人,所以很省事。
外公过世的两小时后,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带了几个人匆匆地赶来。那位一脸诚恳憨厚的男人说:“陈小姐,我是天德集团总部现任总经理,我也姓陈。孙先生的后事请交给我来办理。”
她木然地听陈经理道歉,称他一直以为这位公司元老在国外静养,所以才疏于问候。“请不要拒绝我,陈小姐。这是我们的份内事。”陈经理诚恳地说。
他是实干派,说做就做,立即带人把一切安置得妥妥当当。他眼中有尊重有怜悯更有诧异,为着这位弱女子异于常人的过于镇静的表现。
民俗的规矩子柚完全不懂,幸好有他们为她一一指点。
她本以为火化那日会非常的冷清,结果那日来了不少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欷歔感慨,惆怅万千,将天德老人的离世称作英雄的陨落,语重心长地请她节哀,责怪她不早日向他们救助。
子柚安静地立于灵堂一隅,机械地对每位陌生来宾行礼,强忍着才能让自己不笑出来。她现在觉得江离城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起码他的报复行动事出有因,又从不掩饰,比起这些虚伪的人,不知真实了多少倍。当初外公四面楚歌时,恰是这些人,明哲保身,六亲不认,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令外公彻底地走投无路。他们走到今天,固然是江离城这个恶人处心积虑报复的结果,但他们又何尝不是帮凶。如今她什么都不需要了,便纷纷涌出来作秀。
子柚被人指挥着下跪,洒香油,燃香,有些晕头转向。有一些陌生人与她一起完成各种仪式,大概是从哪儿借来的。后来大家开始哭,哭得惊天动地,看起来比她伤心一百倍,她又想笑了。身边一人轻轻地捏她的胳膊:“哭出来吧,姑娘,哭出来吧。”她低下头,还是没眼泪,那老婆婆又加重一点力道捏她:“一定得哭呀,你不哭,你外公怎么走得安心?”
也许是那些不相干的人哭得太逼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总之她到最后也没掉下眼泪来。
她的前任上司迟诺,也与她以前的几位同事一起来祭拜。她不知他们是如何知晓的。迟诺离开前对她说:“你好好休息一阵子。如果没有更好的工作,就回来上班吧。我已经跟上面打过招呼。”
她在指定地点烧了很多冥纸以及外公生前的物品。一阵风吹过,纸灰飞扬,扑了一脸。她转头咳嗽,在烟尘弥漫中,见到角落里立着一身黑衣的江流。
他看起来没有走过来的打算。子柚思及江流对外公的特殊对待,走近他。
江流也许不习惯她一身黑装灰头土脸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您还好吧?”
“请你别对我说‘节哀顺便’之类的话,我今天听得够多了。”
“好。”江流又沉默,目光瞟向火光滚滚的那个方向,神情有点恍惚,似想起一些往事。
子柚打断他的凝思:“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
“我可以去烧几张纸吗?”江流垂着眼睛问,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慢慢走上前,认真地烧纸燃香,双手合十,又恭敬地鞠了三个躬,方才告辞离开。
起初子柚情绪有一点波动,毕竟江流没有义务来替她外公烧香烧纸,何况他是江离城的人,似乎知晓一点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过,当她看到江流那神色过于凝重与恭敬,行礼的动作更像在致歉与祈祷时,立即便明白,他刚才那几张纸与那一炷香,分明是替江离城烧的,或许他在祈祷外公的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不要去找江离城的麻烦,不要去骚扰他。她又想笑了。
人的复原能力实在很快。昨夜她为外公守灵时,一度觉得她的世界已经坍塌了,她没有什么必要再活下去。她想出了五六种为外公殉葬的方式,平淡的惨烈的应有尽有,她规划了每一种方案的详细步骤。但是今天天高云淡风轻,陵园里绿树白花素淡雅致,这些景象如一双无形的温柔的手,抚慰着她的眼睛、耳朵以及全身的感观,她突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不好,多活一天算一天。
子柚在外公葬礼后静悄悄离开了一段时间。她没有什么牵挂,也不需要跟谁打招呼,只在晚上时单独请那位跑来跑去帮忙张罗一切的陈经理吃了顿饭,对他讲,她不在期间倘若有关于公司的事情需要作决定,请他全权代理。外公的身后事不多,扯不清的无非就是与天德有关的事。那位陈经理看起来一脸憨厚老实。不是她太轻信别人,而是她没有力气去怀疑人。而且,她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另一个需要她费点脑筋的人就是江离城。那日她扯着他的衣襟对他说,如果外公死了,她死都要离开他时,他没提出异议。葬礼当天子柚本以为江流会带来江离城的口谕,比如“江先生说,你自由了”,或者哪怕“江先生请您过去一趟”这样让她可以与江离城正面对质的话,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后来她自己忍不住问:“他知道了吗?”
江流答非所问:“江先生现在正在国外。”
从理论上说,外公去了,她与江离城的契约应该算是自动解除了。不知江离城是否会保持他言出必行的好传统,痛快干脆地放手。不过,现在她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如果他再逼她,大不了她一死了之。所以她绝不怕他出尔反尔。
子柚住在墓园附近的一座小旅店,两层小楼一共只有六间客房,是一位寡居的中年女子开的。店主说,这楼是这块地方尚未被列入城市规划之前盖的,很简陋,平时没什么人来,偶有过路的旅客,吃顿饭继续赶路。因为客人少,平日里女主人还接了一些缝纫的手工活补贴家用。她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只有周末才回家。
子柚表明自己新孝在身,恐怕犯忌。店主连连摆手:“我自己是寡妇,哪有什么忌讳?最近没什么客人,晚上只我一个人,多个人正好壮胆。”她就这样住了下来。
因为不想被人找到,她来的时候既没带手机,也没开车。住第一晚的时候也曾想,会不会遇见贩卖人口的黑店,将她卖到山沟去。不过,活着艰难,死却容易,倘若真遇上了这等事,她的选择就容易得多。后来证明她将这世界想得太坏。女店主是个纯朴善良的女子,对她嘘寒问暖,很是关照。
每天凌晨三四点,两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开始喧闹起来。有一位家里有个花圃的菜农,每天会将自家地里的鲜花堆满一篮子给子柚留着。
天刚蒙蒙亮,她步行到菜市去取那一篮新鲜如初生婴儿般的鲜花,多数是白色,还没有张开花瓣,带着深夜的露滴。
然后她步行到墓园。清晨的墓园雾色迷蒙,苍松翠柏掩映下,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如整齐的哨兵,静静矗立。墓园里没有虫鸣鸟叫声,安静得连她自己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听得清楚。其实她从小就很胆小,鬼怪故事都不敢看,而现在她却一点也不害怕。
这片墓园传说风水极好,外婆去世那年才初建成。当外婆的病情拖一日算一日时,外公买下了最好最贵的那整片位置,将已经去世近二十年的舅舅的骨灰也移到这里。
外婆入殓时,子柚盯着那几块尚未立碑的雕工精美但文字空白的青石板发着呆。外公说:“将来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在一起。”
她隐隐觉得不吉利,明明大家都没死,却早早备好了死后容身的洞穴。结果只在短短的五年后,她的父母双亡,现在又轮到外公。
今天是外公去世第七天。她将带来的饭菜与水果一样样摆好,饭菜是昨天晚上她借了女店主的厨房亲自做的。她燃上香,行礼,又将那一篮花分成几束,分别放在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合葬墓、老保姆的墓,以及未曾谋面的舅舅的墓前。后来发现篮中还剩了一朵,她拈起那朵白色玫瑰,在那几个空位上犹豫了一下,最后放在离老保姆的墓碑最近的那一处青石板上,轻轻地说:“陈子柚,祝你将来在此安息。”
外公当初买了这么多位置,想来连他的第四代,第五代都考虑到。那时他哪里会预料到如今的这一片荒芜。等她也死掉后,不知那些空着的位置将属于谁。子柚对着刚为自己选定的那个位置出了一会儿神。
园中的雾气慢慢散开。她从包里摸出那本一直没有读完的《百年孤独》,半跪在外公的墓前,接着昨天结束的地方继续轻声诵读。现在一共只剩了二十页,她记得儿时曾有人说,人去世后,要在第七日过后才会真的离开,那么她今天一定要读完这本书。
读完最后一个字时,才发现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点。天气预报没说今日有雨,然而天边已经黑压压地积了厚厚的云层。
突然起风了,子柚打个寒战,想起自己没带伞,她把外套的扣子系到领口,用围巾把自己包裹得更紧,打算早些回去。
下山时碰到墓园的管理员,连连向她挥手:“姑娘,走得再快些,眼见着要下大暴雨了。”
路程那么近,慢走也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是走到半路雨点果然大了起来,并且有越来越大的势头。她不想被淋得太狼狈,一路跑回去,进屋时已经全身湿透了。
女主人大吃一惊:“你怎么没带伞就出去了?”
“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啊。”子柚边说边打了一个喷嚏。
“可是今天早晨那天色,一看就是要下雨的样子。”店主一边说着一边忙着给她找毛巾,倒热水。
“不用麻烦了,我上楼去洗个澡就好。”她接过毛巾把脸和头发简单地擦了擦,边说边往楼上走。
因为是周末,店主女儿也在家,一下子拦住她:“等一等,子柚姐。”那姑娘将她被雨水沾在脸上的头发拂开,又帮她将素色围巾重新系到肩上,左右欣赏了一下:“嗯,可以了。头发就这么湿着吧,这样很好看。”
“呃?”子柚一头雾水。
女店主连声说:“看我,差点忘记跟你说了,你有位朋友来看你,我请他在楼上那间会客室坐着呢。”
“谁?”她想她没有关系这么好的朋友,可以在全无线索的情况下一路找到这里。
“极品帅哥!”店主女儿抢先回答。
子柚又疑惑几分。这位少女不追星,房间墙上干净利落,昨天晚上还指着当前很流行的几位新锐美型男明星一个个地数落:“娘里娘气!没有男人味!呕!”子柚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认识的哪位男性可以入得了这位花样少女苛刻的法眼。
会客室的门没关。屋里的客人面朝窗站着,仿佛正欣赏着雨景,笔挺的西装,修长的背影,白色的窗户,倾泻的雨帘,构成一幅黑白画面。
子柚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再看一眼,确定自己没眼花。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迅速地悄悄地走开。刚才上楼时,她将认识的所有男人的名字都过滤了一遍,甚至包括了江流,唯独没有考虑他。
自外公病情突变这近半年来,她只在那一夜见过江离城一次,此后的三个月里,他再也没出现过。时间隔得这么久,乍见他的面孔,已经有点陌生,只觉得这房间里那磨损的原木桌椅,泛黄的壁纸,廉价的装饰画,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那副样子,横看竖看都有一种屈尊纡贵的不合时宜的味道。
江离城恰在她刚要行动时转身,将目光投到她的脸上,子柚只好撤回正想逃开的脚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也许是她的视觉误差,他一向棱角分明的面孔、冷漠的表情与眼神,在半明半暗中变得有一点模糊与柔和。
其实他只是没有表情地倚窗站在那儿,沉默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于是子柚也面无表情地倚门站着,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狭小的房间里,只听得到窗外哗哗的落雨声,墙上一面老式挂钟的滴答声,还有两人轻微的呼吸与心跳声。
他俩以前也常常这样沉默地对峙着,每次都是子柚输。这一回她总不该输,因为她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样想。
子柚今天在外公墓前读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嗓子有些充血。刚才一路小跑回来,出了汗,淋了雨,吸了冷风,此刻呼吸不太顺。她先打了个喷嚏,再然后,便抑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到嗓子与肺有撕裂感。她掩唇侧身,倒也不怕在他面前失态尴尬,只是不想给他机会欣赏自己的狼狈模样。
她听到江离城平静地问:“你需要水吗?”两人之间那种诡异的沉默彻底被打破了。
子柚转身看他,声音喑哑:“你是不是专程来通知我,我们的协议中止了?”她说完这句话,又打了一个喷嚏,鼻涕也抑不住。她低头翻纸巾。
“我看你应该先洗个热水澡。”江离城向前一步。
子柚抵回门框,戒备地看着他,声音很哑很小但态度坚决:“你和我的协议已经终止了。”刚才她不小心用了“我们”这个称呼,似乎过于亲昵,她及时地改成“你和我”。
“是吗?”江离城凉凉地问。
子柚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觉得很吃亏,我家欠你的利息还没有付清,那么你看我身上哪个部位你喜欢,尽管取了去。如果还不够,那你要我去死,我也没意见。反正,如今我剩的也只有一条命而已。可是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自由。这是我们当初的条件。”
江离城轻轻地皱一皱眉,口气很和缓:“一个姑娘家,说话别那么血腥。”
子柚被他的表情和口气气到想笑:“哦,不见血的杀人方式,的确更优雅更尊贵一些。这与是否怕血完全无关。”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度沉默而诡异。
“请问……打扰一下。”子柚身后有人出声,女主人的女儿正探头探脑地向屋里望。“嗨,这是我煮的水果茶。”她走进来,将杯子放到离江离城最近的桌子上。“子柚姐,我妈给你煮了姜汤,让我给你送上来。”看了半天不知该将那碗汤放哪儿,只好也放在那杯茶的旁边。
女孩看起来对他们俩此刻对峙的格局好奇,又打量了几眼,朝江离城摇摇手:“有事请吩咐我,大帅哥。”走到门边看看还站在那儿的陈子柚,摸摸她还湿着的发梢:“这个样子虽然很好看,可是真的会感冒哎。”
女孩走后,子柚有些尴尬,她实在不想在外公“头七”这一天,在纯朴善良的老板娘与女孩的地方,跟江离城就这么龌龊的事情来摊牌。她尽量放低了身段:“我再过两天就会回去,那时候再说。您先请回吧。”她的声音还是沙沙的,像坏掉的收录机。
“我这么远过来一趟,总该请我吃顿饭吧。”
“什么?”
“我请你吃过很多次饭,你请我一次,这要求不过分吧。”
“好。什么时候?”
“现在。然后我就如你所愿。”
“就这样?”子柚疑心自己听错了。
“不然你还想怎样?”
她满腹狐疑,不相信江离城突然变得这么善良。而且,他那个“如你所愿”很含糊,不知是指他吃完饭马上滚蛋,还是指他会放过她。但不管怎样,只要他能暂时消失,她就很知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她没什么好怕的了。
子柚快速冲了热水澡,换了黑色毛衣,黑色长裤,还有黑色的大衣。她最近体重轻了不少,原先的鹅蛋脸瘦成瓜子脸,尖尖细细的下巴,裹在一团黑色里,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她与江离城会合时,见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又生出陌生感。他平时的衣服虽然没有色彩,却也几乎不穿黑色。或许是那一身黑令她的眼睛不适应,她觉得他似乎也比原来瘦了一些。
他们离开时,女店主将伞塞给子柚,小声叮嘱:“你男朋友多帅啊,这么坏的天气特意赶过来。出去散散心吧,别闹别扭了啊。”店主女儿也朝她挤眉弄眼。她十分尴尬。
雨势仍不见小。旅店门口的空地只停了一辆车。她左看右看,不见司机的影子。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你想吃什么?”
“随便。”
这周围居民很少,更不要说饭店。他们只能开车去。
“你开车。”江离城说。
“啊?”
“我对路不熟,而且下雨我看不清路。”
“那你怎么来的?”
“来的时候没下雨。”
她无言地坐到驾驶位,更无言地看着江离城坐到她旁边,自觉地系上安全带,并且示意她也系上。
子柚也不熟路,更不熟那辆车,但她不打算把车开回市内找饭店,以免遭他劫持,所以她开向周围的村子,沿着田地行了很久,慢腾腾地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家看起来规模还可以的饭庄,门面很气派。
“这儿可以吗?”
“随便。”他今天第二次说这个词。
为了表达请客的诚心,子柚点了一大桌子饭菜,江离城也不拦她。老板倒有些吃惊的样子:“就你们俩啊?”
她不知道这家饭店每道菜里都有辣椒,红彤彤,油光光,看起来很诱人,她突然有了饥饿感,每样菜都吃了很多,吃得全身冒汗,嘴唇发麻。
她的吃相应该不太雅观,因为她边吃边咳嗽流鼻涕,不时用纸巾捂着鼻子和嘴。江离城一直没怎么动筷子,不知是他根本不吃辣,还是被她的样子弄到没胃口。其实她并不是故意想恶心他。
“你是不是不吃辣?”出于待客之道,子柚问了一句。一出声才知道,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忘记自己的嗓子本来就充血,被辣椒一刺激,变本加厉。
“我还以为你一直吃素,并且口味清淡。”江离城没有正面回答,目光在她的唇上滑过,“你的样子看起来真是不错,精神很好,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他看她的表情很诡异,就像她脸上沾了东西。子柚从包里拿出化妆镜,当着他的面迅速审视了一下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出门时面色唇色苍白,而现在嘴唇被辣得红肿,面孔也泛着红晕。她把化妆镜塞回包里,看向对面的江离城:“你本希望看到我奄奄一息或者哭天抢地的样子吗?”
江离城半垂下眼帘:“我正在检讨自己的承受力。我妈过世的时候,我每一刻都希望龙卷风肆虐,慧星撞地球,外星人入侵,最好全世界都毁灭。”
“你心灵扭曲,自己不好过,就拉别人作陪。”她用难听的嗓音给他下结论。
他不理会她的挖苦:“后来我弄到一把枪,在天德集团斜对面饭店的二楼租了一个房间。你外公的车每天从我眼前开过,离我只有四十米的距离,正在有效射程内。我每天模拟计算,并且犹豫着选择哪种方式成功率更高。”他眼神淡定,口气平静,仿佛在向她讲述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故事,而子柚早已吃惊到微微张嘴。
“所以,你是不是很庆幸,你外公已经多活了十年。”
她无言以对。
“或者你很遗憾,如果那时我真的一枪杀了他的话,我或者自杀或者被枪决,你只需要伤心几天,就可以继续做你的千金小姐,后来绝不会在路上撞见我。”
子柚沉默了很久:“后来,你终于想明白,毁掉我外公的事业,比毁掉他的生命更让你有成就感?”
“没。我只是在准备正式行动之前的那一瞬间,突然想到,我何苦为了一个老家伙陪上我的下辈子。他剩的日子已经不多,而我的日子或许还很长。我不喜欢吃这么大的亏。”
子柚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没留心里面的花椒,把自己呛得差点掉泪。她不住地咳嗽,不住地喝水,没再说一句话。江离城也没再说话。两人一直沉默到这顿饭结束。
雨势小了许多,淅淅沥沥,让人心烦意乱。子柚不记得来时的路,导航地图上也找不到这里,她在乡间路上绕来绕去。江离城的注意力全在窗外的风景与雨景上,没半点要帮忙的意思。车子再度开上一处窄窄的公路,公路两侧是深深的沟壑,没有栏杆,很险峻。雨水不断地落到车窗玻璃上,前方朦胧一片,雨刷扫过,视野瞬间清晰,片刻后又迷离。车外很险,车内很闷,她有些心浮气躁:“你怕不怕我让这辆车一下子冲下去?”
“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虽然江离城回答得镇定,但他很快给她指了一条看起来既正确且安全的回程的路,也许怕她当真要与他同归于尽。
所谓安全的路并不代表好走的路。总之,后来她把车轮陷入一个水坑里。那条土路泥泞无比,一个大坑在又细又密的雨丝里掩藏得很好,她以为只是一处浅水洼,没及时躲开,所以他们被困住了,费了半天劲也没把车开出来。
“你故意的吧?”她怀疑地看着江离城。
“你才是故意的吧?这路这么宽,你非要往水里开。”
过了一会儿,江离城从后备箱里找出几件工具来,从路边搬了几块石头,在反复尝试后终于将车前轮撬了出来。
子柚虽然只见他开了两回车,驾驶技术也很一般,而且,他根本不像会做重活的人,可是他在雨里做技工的样子看起来很熟门熟路。她在车上观望了一会儿,车外的雨又下大了,她很不情愿地打开车门,出去帮他撑着伞。
两人湿淋淋地回到小旅店,女孩一脸艳羡地说:“雨中漫步,你俩好浪漫。”
子柚只是在撑伞时又淋湿了裤脚,江离城却是被雨浇透了,从头湿到脚。老板娘与她女儿正踩着椅子往墙上挂装饰品,腾不出空来,一点也不把她当外人,吩咐她:“你带这位先生到楼上洗洗吧,可别感冒了。”结果楼上除了子柚住的那间房外,只有一间公用浴室,没有热水。她只好让江离城进她的房间,丢给他一条大毛巾。
他去洗澡前说:“麻烦你,帮我把衣服弄干。”
“你可以让那位大姐或者小姑娘帮你弄。我又不是店员。”
“陈子柚,如果你够聪明,就好好藏一下你的情绪,不要在我离开之前挑衅我。”
“现在我不怕你。”子柚坦诚无畏地说。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没再理她,脱掉外套进了浴室,半分钟后把他的衬衣和裤子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一共没带过来几件衣服,湿了两条裤子,再加上洗了还未干的,只能换上她仅剩的一条黑色的羊毛长裙。她拎起江离城的衣服,忍下想找一把剪刀给他毁掉的冲动,老老实实地向老板娘借了熨斗,替他将衬衣、裤子还有外套一一烙干。因为若真毁了他的衣服,他短时间内就真的走不了了,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再度见到他没穿衣服的样子,虽然他身材很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给江离城熨衣服。他平时管家用人一堆,这种事轮不到她来做。而且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她这样想着,把他的衣服叠好,拖一把椅子在浴室门口,将衣服放上,然后下楼去帮还在忙着整理房间的老板娘母女了。
她还真的能帮上一点忙。老板娘和小姑娘都身材娇小,有几处地方她们踩着椅子也够不着,只差一点点。所以子柚自告奋勇地踩上凳子。女孩一边帮她扶着凳子,一边八卦兮兮地问:“你俩和好了吧?他好帅啊,跟你真配。”她说这话时,子柚正挂上最后一件东西,毫无征兆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没站稳,重重地晃了一下,吓了小姑娘一大跳。
可能因为她太久没晨跑锻炼过了,刚才只是挂东西时抻得用力了点,或许还有她先前从墓园一路跑回来又淋雨受凉又吃了很多辣的缘故,子柚只觉得一股绞痛从小腹深处传来,她顺势倚着墙,捂住肚子,耳边嗡嗡作响,只见那母女俩一脸焦急,嘴唇一张一合,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
她疼得发冷,抖着唇嘶哑着声音安慰她俩:“没关系,是肠胃炎,一会儿就会好了。”
她以前吃错了东西或着了凉,也会肠胃炎发作,疼的那几分钟死去活来,不多久就恢复正常了。但这回并不只是肚子痛,她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处疼痛源,源源不断地辐射着某种物质,痛感从她的小腹蔓延到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堆积在神经的末梢。老板娘刚帮她将额头上的汗抹去,新的一层汗立刻冒出来。她将湿毛巾塞给女儿,好像说了一句:“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江离城下楼时,那小姑娘正好心地要帮子柚揉一揉肚子。可她才轻轻地按了她两下,子柚便一声惨叫,声音凄厉,连她自己都疑心那声音的来源。
江离城飞奔到她身边,扯开那小姑娘。她又委屈又惊吓:“我只是想让子柚姐疼得轻一些,她肠胃炎犯了。”老板娘也被她那一声喊叫吓到,丢开手边的东西急急跑来。
“这附近有医院吗?”他将她从椅子上横抱起来,动作很小心,可她还是仿佛被重型机器碾压过一般的疼,闷哼一声。
他把她轻轻平放到沙发上让她躺着,小姑娘也过来帮忙,盖住她裸露的小腿,帮她拂开散乱的被汗浸湿的头发。小姑娘突然尖叫了一声,与她的尖叫声相呼应,江离城扶在她腋下的那只手也抖了一下。她睁开眼睛,只见江离城刚从她穿着裙子的腿下抽出来的那只手掌上,沾满了鲜血。
老板娘也匆匆地跑过来,目瞪口呆:“天哪,你刚才怎么能从椅子上往下跳?”
子柚知他们必定都误会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但肯定不是他们所想的“流产”,因为她两周前才刚来的例假。也许因为外公的离世令她精神波动过大,所以这一次提前了。她试着解释,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来,只知道自己越来越疼,疼得意识有一点模糊,紧紧地捏着一只手,那是江离城的手,但她疼得没有勇气放开。
后来是怎样去了医院她不太清楚,只听有人说:“请男士出去。”她疼得抽搐,那医生还一直在问她话:“你知道自己有子宫囊肿吗?”她发不出声来,只能点头。医生要她定期复查,后来外公的病情有变,她便顾不得这事。
“囊肿破裂,马上做手术,不然很危险。你自己选,开刀还是微创手术?”
她被推出去,身处的空间换了又换。神志越来越模糊,但又无法真正的昏迷过去,只是疼。四周乱哄哄,很多的声音,仿佛很遥远,又从四面八方塞入她的大脑。有一个声音一直格外的清晰,是一个态度恶劣的年长的女医生。她说:“哪来的胎儿?你是她什么人?你不让我们手术那你是想让她死了?你现在知道关心她了,你早干什么了?她没生过孩子就戴避孕环,可能就是这个东西害她病情恶化,让她现在受这份罪。再严重些她可能永远都没孩子,你们这些男人只管自己快活哪管女人的死活……”
她一直没听到江离城说话的声音,或许她在意识不清时存心将他的声音屏蔽了。只是那医生分明是在跟他说话。她挣扎着拉一拉那医生的衣角,用嘶哑到近乎失声的嗓子一字字费力地说:“请您别……这位先生……只是送我来的路人……”
传说中毫无痛苦的微创手术,到了她这里就成了骗人的话。明明是注射了麻药的,但她疼得厉害,冰凉的器械钻进她的肚子,用力地扎洞,拨来拨去,感受那么分明。她想告诉医生那麻药的效力不够,但麻药的作用却成功渗入她的脸和唇,她连痛都喊不出来,只能流泪。
她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连受伤的时候都不多。她记起五六岁时有一次摔破了头,只是缝了几针而已,外婆、妈妈以及家中的保姆司机一堆人都聚在医院吵吵嚷嚷,后来外公与爸爸也从公司赶来了,那时她头很疼,只需要安静,觉得他们很烦。而现在,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去体会那种亲人环绕的感觉,即使在梦中都很难梦到他们,她的梦里通常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手术进行中,医生告知她体内那个节育器必须取出来,她的泪掉得更厉害。她本不该这么糟践自己。那日江离城突然提孩子的事,她立即产生危机感,深知他想得到的一定会达成目的,回国后不久她就找了医院给她装避孕环,至少多一层防护。
她在国外读书的地方反对堕胎,她耳濡目染也深受影响,认为生命只要存在,不到万不得已谁也没有剥夺的权利。所以,她绝不会让自己怀上她不想要的孩子,否则她将真的走投无路。
装环的手术很简单也够屈辱,而且意味着她已经心甘情愿与江离城长久地发生牵扯。她以为把自己这样低贱到了泥土里,就可以将外公在这世上多挽留几日,谁知那件小东西除了让她不舒服了很多天又加速她原先并不严重的小病症恶化外,只发挥了一次作用。
她满脸的泪水,流进嘴角,流进耳朵。她的头上蒙着布,没有人看得见。
手术进行的时间其实很短,她在昏昏沉沉中被人搬来搬去,不断地移动,她微微睁开眼,头顶上一盏盏廊灯一闪而过,眼前有人影晃动。有人帮她擦眼泪,抚摸着她的手,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很疼?”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子柚在半昏沉的状态中再度回忆起她儿时受伤的那次经历,那一次,她很疼,但一声不吭,只是流泪。那天妈妈就是这样帮她擦着眼泪,问她是不是很疼。她在恍惚中感到妈妈似乎就在她的身边,她用力地试着喊她,但仍然发不出声音,只是嘴唇动了动。
有陌生声音说:“她好像在说话。听听她在说什么?”
那个女人说:“好像在喊‘妈妈’,可怜的孩子。”
这次听出来了,刚才说话的女人是那家旅店的老板娘。原来她也一直在。
后来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比她的手还要冷。这是男人的手,她知是谁,但她没有力气甩开。
子柚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次她真的梦见了所有的亲人,甚至有她从未谋面的舅舅。婴儿时的她蹒跚学步总是摔跤,幼儿时的她被关在屋里一边看着别人玩耍一边弹琴与学外语,少女时的她跳芭蕾磨破了脚尖,还有青年时的她毫无目标的忙忙碌碌。每一个场景,她的亲人们都像观众一样在她身边静静观看,从不参与。其实正在做梦的她才像真正的观众,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独自演着那出无声话剧的幻影般的自己,以及台下木偶般的亲人们。
醒来时已是夜晚。病床前亮着一盏灯,病房里有汩汩的流水声,那是氧气泵的声音,墙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和时间。她在梦里经历了半生,现实中时间只不过向前流动了几小时。
江离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只手支在床边,扶着额头,似乎睡着了。他没穿外套,白衬衣没系领带,开了两颗扣子。这一次,他忘记将自己藏在逆光的地方,整张脸都映在灯光下,挺直的鼻梁与密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
子柚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年,她精神麻木,身体也跟着麻木,连生场小病的次数都很少了。病到住进医院一共只两次,每次醒过来,第一眼见到的偏偏都是他。
病房里只有他们俩。她试着动了动,拔掉插在鼻中的氧气管子,结果牵动了伤口,丝丝地倒吸了一口气。就这样的一点异响,便惊醒了江离城。他迅速睁开眼睛,望向她的第一眼,情绪很隐藏。这么近的距离,她只能从他幽深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你需要什么?”江离城问,声音也有一点哑。之前他也淋了雨,估计着凉了。
她指一指唇。她渴得很厉害,喉咙好像被烈日暴晒的沙漠。
“再忍一下。医生说二十四小时后才能喝水。还要别的吗?要我叫医生吗?”
她张一张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有手指在微微弯曲比画着。
江离城递给她一支笔和一本杂志,要她写在空白处。
她试了几次,始终握不住那支笔。她伸出手指,在江离城手背上轻轻划了几下。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将手掌摊开。
子柚用食指在他的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放我走。”
麻药的药效好像没有全消,她的手指定位不够准确,写得很慢,也很乱。她望向江离城的眼睛,那里空洞洞的没什么表情。她觉得他可能没明白她写的是什么,所以她打算改写英文:“Let me go.”
写那些圆形的笔画对于现在全身无力的她而言很艰难。她吃力地写完第二个单词时,江离城合拢了手掌,将她的食指握在手心,他的声音低沉:“我知道了。”
陈子柚一直没弄清楚,那个时候,究竟是江离城是早就打算放过她,还是因为这一场适时而来的不大不小有惊无险的病终于唤醒了他的良知。总之,他明确地承诺,只要她身体恢复,就还她自由。
她只住了两天院就坚决要求出院,伤口没恢复好,稍稍动一下就疼。但主治医生同意了,并帮她联系了市内医院,让她可以就近换药复查。
那位脾气很大的女主治医生对她很和气,但是对江离城从没给过好脸色。小护士一边一脸憧憬地偷看着江离城一边悄悄给她讲关于这位老医生的八卦,说她本是省立医院的权威专家。她医术高明,脾气坏,讨厌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而且江离城之前质疑过这家医院的条件与她的医术,要求给她转院,将这位专家大大地得罪了。
那位每天都来看望她的旅店老板娘在她出院时给她带来一束编得很漂亮的野花,说是她女儿特意上山采了送她祝她出院。她知道的内情多一些,比如江离城误认为她怀孕要保胎儿而她避孕,他陪护了她两天而她说他是路人。子柚也不明白为何她一直将当他俩当做一对情侣,还语重心长劝她:“看看,你俩长得都这么好看,经济条件也不错,他对你又好,就别怄气了啊,好好养身子,好好过日子,早早要个孩子。你们俩的孩子肯定漂亮。”
只有她的主治医生一如既往地鄙视江离城,对他板着脸。他不跟她计较,在她出院时打发手下给她送红包,那些手下也被骂了出来。那医生在做医嘱时仿佛顺口说:“女人要学会自己照顾和爱惜自己,别人都不可靠,尤其是男人。”
子柚从她洞透的眼神里知她早把事情猜得差不多,说不定猜得比事实更不堪。她有点尴尬,向她道谢,低声问她:“我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那医生在她的一份长长的血检单上画出几个数字给她看,那上面显示着她好几项指标超标:“现在还算正常。但你如果继续这么折腾自己,很难说。”
这家医院是新建的医院,坐落在新区的市郊,距市中心非常远。这几日外面一直在下雨,听说通向市中心的主路因被雨水冲坏正抢修。周边全是山,能通行的路只有颠簸的山间公路。
司机找到一条足够平坦的路,但需要绕得远,开得也极慢。她本来坐在后座,因为怕颠到伤口,身前背后都塞了软垫,又系了安全带。她觉得自己就像货运途中一件标注着轻拿轻放的货物,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堆缓冲物中。那辆车子在山野间转来转去,就像走迷宫,她坐了不多久就又累又困,东倒西歪地打着盹,时时被安全带勒住,或者陷进垫子里。再醒来时躺在江离城怀中,垫着他的腿,抱着他的腰,身体的空档还是被垫子塞着。
她不知这种状况是怎么发生的,只好装睡,在安静的车内继续贴着他的胸听着他的心跳。
前座有人问:“江先生,前面又是山路了。我们向西行吗?”
她隔着他的衣服听到从他胸腔深处传来的一声回应,很不真实。
“那样的话,我们可能要天黑才能到。”
“就那样吧。”
本来只需要两小时的车程,他们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子柚先被江离城亲自送回了家,同时陪她回家的还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女陪护,被指定照顾她到完全康复。仅仅一刻钟后,她又被江离城接走。因为女陪护说,小区内距子柚居住的楼几十米之外正在施工,声响很大,看样子至少要十几天,会严重影响病人的休息与康复。
起初子柚拒绝由他来指定照顾她的人,也拒绝由他来替她安排休养的地点。江离城平和地说:“即使是把从图书馆借的书弄破了,都要修补好了再还回去,何况是人。”她没做过多挣扎,收拾了一点东西就跟他们走了。她知挣扎也没用。不过他确认了她的自由身份,说她只要有力气跑掉,便随时都可以走。
子柚现在确实没有力气一个人跑掉。她不想为难自己,而且医生告诫过她,如果再瞎折腾,她可能就真的不会有孩子了,所以她服从了安排。她不但没力气逃跑,她连阻止江离城不要进她家的力气都没有,之前她是被他抱上楼的。不过他只留在客厅里,没坚持要参观她的卧室。
后来她在陪护的搀扶下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出来时见江离城在专注地打量她的柜子。那本是个酒柜,但放的不是酒,而是一堆堆大小形状各异的香水瓶子,晶莹剔透,琳琅满目。他出神地看了很久后说:“我果然猜对了,真是小姑娘的奇怪喜好。”
下楼时子柚谁也不肯用,小心地抓着楼梯扶手,坚持自己一步步挪了下去。
子柚静养的地方是一套很小的两层别墅,坐落于青山绿水之中,环境清幽而宁静。她不记得之前是否来过。陪护人员每日小心谨慎地照看她,此外还有负责做饭与打扫的钟点工,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
江离城很守诺,每天傍晚探病一次,除此之外几乎不打扰她。她睡得早起得晚,偶尔一个人到阳台上晒晒太阳吹吹风,不知道其余时间他都在哪儿,她也不想知道。
她在这里住了正好一周时间,与江离城相安无事。离开前她想,倘若两人的相识过程与正常人一样,兴许他们会相处得不错也说不定。不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当然更希望永远不要认识他。
第一天他来时,她在睡觉,看护人员后来告知她。
第二天他来时,她在装睡。
第三天他来时,她没来得及装睡,所以跟他说了一句话。他问:“你觉得好点了吗?”她说:“好多了。”
第四天他来时,她正努力地用水晶线将断了线的珠子手链重新串起来。这串色彩诡谲的碧玺珠子手链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每颗珠子上布满冰裂与绵絮状,看起来很漂亮。今天她把线弄断了,珠子散了一地,她的陪护趴到地上帮她一颗颗捡起来。
她到这里之前只有几分钟收拾东西的时间,匆忙间便将自己收藏的亲人们的东西都取了一件带在身上,仿佛这样他们就能够庇佑她。她带在身上的有妈妈的一串手链,爸爸的一颗袖扣,外婆的一枚金顶针,都装在她曾经从外公那里抢来的一个精致的景泰蓝银质烟盒里。
江离城从进来后就一直看着她费劲地将两股水晶线用针尖一点点塞入珠孔中,没人招呼他。在别人的监视下工作,她不免心浮气躁,效率更差。十分钟过去了,她只串上了两颗珠子。其实她也很奇怪,她的手算是很灵活的了,串两根线都这么难,没法想象别人是怎么将四根线一起塞进那么细的孔洞里。
江离城轻咳了一声,起身向门口走去。子柚以为他因为太无聊所以打算离开,然而他打开门后对着门外说:“给陈小姐找一截钓鱼线,或者类似的东西……两寸长就够了。”
很快他要的东西被送进来。江离城把那截钓鱼线对折,将两股水晶线夹在中间,递给她。用这种方法,她果然很轻易地便把全部的珠子用四股线串到了一起。她不熟练地将四股线一起打结时,江离城说:“两根绳子一组,打两个结,一起断开的几率很小。”
子柚觉得很没面子,她竟在基础的女红的理论方面输给了一个男人。她的脸暗暗的发热,嘴上却不谦虚:“没想到你身为男人,对这种事情倒是很擅长。”
“我也没想到,你身为女人,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做。”
子柚接不上话,就装没听见。她将新串好的手链套手腕上试了半天,又弯腰去看床下,再次牵动她的伤口,疼得直抽气。
“怎么了?”江离城问。
“可能少了一颗珠子。”
“现在这长度不是正好吗?”
“好像比原来紧了一点。原先我戴着很松。”
“你不知道原来有几颗珠子?”
“不知道。”
江离城脸上又浮出那种奇异的表情,她再度觉得很没面子,都不好意思强调说这链子之于她很重要之类的话了。
江离城很耐心地帮她在四处都检查了一下,仍然没找到。
“这东西很重要?以前的男同学送的?”江离城用一根手指挑起那串链子对着光线看。
“我妈妈的遗物。”子柚重点强调了一下最后两个字,希望他快点放下。
江离城本来只是不经心地看看,随口问问,听了她的话后,却仔细地看了很久,久到她把手链从他手里一把抢回来。
“没想到你的妈妈有这么朴素的东西。”
子柚回想了一下妈妈的样子。她的模样在她脑海里永远都有点模糊,但是绝对跟朴素搭不上边,她似乎永远都是华丽高贵而优雅的。她曾隐约地猜想过这手链的来源,但她不愿去深究妈妈的隐私。“你说的‘朴素’与‘便宜’是同义词吗?”
“这些珠子磨损得很厉害,她应该经常戴。”江离城没理会她的不善态度,“不过奇怪的是,所有珠子像是从一整块石头上切割下来的,这倒不常见。”
子柚本想再多问几句,可是她不愿表现出一副似乎对他的专业领域很感兴趣的样子,她躺回床上,把那串珠子和她自己一起盖到被子里。
第五天子柚又在睡,从太阳还未落山一直睡到深夜。醒来时口很渴,自己下床倒水喝。
窗外满月如玉盘,风吹花影动,夜色静谧。她穿着睡衣拖着薄薄的丝被到阳台上去赏月。
这别墅的阳台是相通的,她一出去便看见江离城姿态慵懒地半倚在不远处一张躺椅上,穿一身月白色的睡衣睡裤,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原来这几日晚上他都住在这里。
她自顾自地抬头看月亮,看够了月亮又趴到栏杆上看楼下的花圃。早春时节,很多花已经绽放,夜风吹来阵阵幽暗的花香,隐隐地还有一点点带着果味的酒香。他正在很有文艺气质地和月亮一起喝酒。
他俩也不说话,各做各的。子柚抬头赏月低头赏花赏到脖子疼,平视前方树影模糊不清,转身就只能看到银色月光下,月白色的墙壁或者月白色的江离城。她见他也将目光投向她,裹紧了被子向他走近了几步:“请我喝一杯?”
“你的医生允许你喝酒吗?”
“只一点儿。”
“你又不喜欢,不要浪费我的酒。”江离城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子柚自己回屋拿来一个喝水的杯子,走到他跟前,旁若无人地倒了小半杯。江离城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把那些酒分了两口喝光,将唇上最后一滴酒液舔掉,放下杯子。
“你喜欢这种味道?”
“好像比以前的好一点。”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对她说:“这是我妈妈生前最后一次酿的酒,这一瓶我费了很大劲才保存到现在,酒质已经变得很奇怪了,只是不舍得丢掉。你还要来一点吗?”
子柚脑中浮现出那个女子的照片,一身白裙,美丽绝伦。那口正在她胃中缓缓流动的酒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葡萄酒难道不是放得越久越好吗?”她在静默中越发的冷,率先打破了这种沉寂。
江离城用看珍奇动物的眼神看她,她知道,她大概又提出了一个按他的说法就是“与她的出身以及名媛淑女品位极不相符的白痴问题”。不过他这次没讽刺她,反而垂下眼睛耐心地用最浅显的方式给她解答:“极好的酒在合适的条件下才能储藏多年,大多数酒是不能久放的。白葡萄酒是一种很年轻的酒,多数都应该在一两年内喝完,否则酒就老了,会变质。自酿的葡萄酒则时间更短。”
“葡葡酒也有生命的吗。那你上次喝的那瓶据说跟我同龄的白葡萄酒算是老妖婆了。”
“你还挺有悟性的。有人用女人来比喻白葡萄酒,初酿的白葡萄酒口感清新又生涩像少女,放上一两年像少妇,再多放几年就徐娘半老了。不过那些可以放上二十几年的酒,可遇不可求,当然不能再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平时不太多话的江老师难得地有了说话的兴致与表达的欲望。
这种说法之于她这种酒盲很新鲜,不过“少女”和“少妇”这两个字眼严重触及了她的隐痛,她阴阴地说:“我比较想知道,那种被酿坏了的酒,应该被比喻成哪种女人。”她在心里说,你应该说,就像我这种女人。
“应该是投错胎的女人吧。所以下回投胎之前,记得提前贿赂一下司命官。”江离城果然看穿了她的找碴心思,波澜不惊地说。
“你不是不信有来世吗?”
“我说过这话吗?”
第六天傍晚江离城来的时候子柚刚睡醒。
她最近晨昏颠倒。因为自从手术以后,夜里她睡不好,在黑暗中,眼前有幻象,耳朵有幻听,开了灯又完全睡不着,只好白天睡。可是当她白天睡饱了,晚上就更没睡意。她不愿多生事端,将这种情况隐瞒着她的陪护师。陪护只当她没日没夜的补眠是因为体质虚弱至极,请那位据说有营养师执照的厨师给她天天炖补品,补得她额头长痘而且流鼻血。
她在梦中频频地梦见亲人。以前她一度渴望在梦中与他们相见,但现在她宁可不见。因为梦中的他们总是一副冷漠而麻木的神情,从不与她打招呼,更不朝她笑,仿佛从来就不认识她。
她下了床,一边给自己倒水一边问江离城:“你曾经有过怕黑怕做噩梦的时候吗?”她刚从这样一个梦中醒来,睁开眼便见到了江离城。在大白天里睡觉,居然都能做这种荒凉而萧索的梦。
“很小的时候曾经有过。”
“后来怎么克服的?”水是热的,子柚将双份的巧克力粉倒进杯子里,用小勺搅拌着。
江离城这一日看来精神也不佳,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给我也来一份吧。”
子柚心下说,好吧,以前他也帮她倒过酒,而且一杯巧克力汁换一个秘方比较合算,何况巧克力粉是花他的钱买的,所以没什么好计较的。
当她将冲好的巧克力汁放到江离城面前,他很真诚地告诉她,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是看恐怖电影,越恐怖的越有效,看完后就会发现,现实实在很美好。
子柚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污辱了。她在江离城刚要打算喝一口饮料的时候淡淡地说:“你猜我刚才有没有在那杯饮料里吐口水?”
江离城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想了想,把自己的杯子塞到子柚手中,又拿走她手里的那杯饮料。
“你一定没看过《射雕英雄传》黄蓉与欧阳峰叔侄吃羊肉那一段情节。”子柚说完后扁嘴朝他一笑,小心地向被他掉换过一回的那杯巧克力汁吹着气,希望凉得快一些。
江离城很显然不能够适应她突如其来的幽默感,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看过书,也看过电视。”然后他夺回子柚手中的那个杯子,把另一杯重新塞给她。
子柚连日来阴霾的心情突然就放晴了。她心情愉快地当着他的面把被他倒了两次手的那杯饮料喝光,等他走后她就笑不可抑,笑到肚子上的伤口疼。
不过那天晚上她实在无聊,上网时顺便下载了最最经典的一部恐怖片的高清版本。电脑屏幕太小,她计划连接到电视上用大屏幕观看,音响与影像效果都会更好。她很没用地调试了半天也没调好,陪护人员也帮不上忙,后来便自作主张地帮她把江离城请来解决技术问题。
电影果然从开篇就令人毛骨悚然,一路阴森恐怖下去。江离城起身要出去时,她喊他:“喂。”
“干吗?”
“这片子的结局是不是好的?”
“你慢慢看不就知道了?”
子柚赤着脚蜷在单人沙发上咬手指甲。屏幕上的女人突然尖叫,透过音色甚佳的音箱,凄厉无比,如临现场。她惊得抖了一下。
江离城似笑非笑:“你该不会是一个人不敢看吧。”
子柚继续咬着指甲不说话,在心里骂他。
江离城推门出去后,她回到床上把枕头和被子都抱下来,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就感到安全多了。她确实很害怕,但看了开头不看结尾更怕,所以她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过了十分钟江离城又回来了,手里拿了几份文件:“我不记得这片子的结尾了,重看一遍算了。”子柚在江离城的陪同下看完了整部片子。
她一直专注地盯着屏幕,不跟江离城交流。可是有人在身边时胆子就比较大,再可怕的画面都像假的,她甚至有心情去研究一下布景与化妆术。等到片子演到结尾时,她觉得这片子无聊到令人犯困,一点也不恐怖,她很想睡觉了。回头再看江离城,他不知何时早已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文件也散在地上。
她走过去将那些文件一一拾起来,伸手去推江离城。他微微皱了下眉,调整了一下睡姿,但是没有醒来。子柚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把他垂在地上的腿抬到沙发上,给他头下塞了个枕头,从橱中拿出一条备用被子给他盖上。
好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权当感谢他陪着她看恐怖片。子柚如此自我解释,灭掉所有的灯,钻进被子里,很快地入睡。她这一晚果然没再梦见神情冷漠木然的亲人们。
第七天子柚对江离城说,她要回家。
江离城没有阻拦,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
她打断他:“请别作任何假设。除了自由,我什么都不要。”
她离开的时候,江离城没有下楼送她。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很小的随身包,用了五分钟就把她的东西全都收拾好。那位陪护人员要陪着她回家继续照顾她,她婉言谢绝:“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江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从下楼开始就再也没回头。只是当车子驶到林荫路上时,她眼角余光似乎看见不远处那幢别墅的二楼上站着一个身穿白色上衣的人影。她将头微微侧向另一边,把那个影子排除到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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