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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梦
书名: 晨曦之雾 作者: 飘阿兮 本章字数: 10626 更新时间: 2025-11-12 09:59:43
江离城果然失踪了,他最后那句如轻风一般低语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子柚那日夜里离开时,有少女初长成的窃喜,也有难以启齿的羞怯与不安。她离开时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以及讨取一个撒娇的拥抱。
那时手机还是极奢侈的用品,而他那间洁净得只剩四面墙壁的家,她也没见到电话,所以子柚没问他的联系方式,就匆匆离去。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与冒失,虽然她不见得后悔,但她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她,她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太不自爱——虽然她已经很不自爱了。所以接下来的一天里,她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着不去找江离城,也不让家人发现她异样的情绪。
第二天下了多年罕见的大暴雨,此后的两三天里也一直不见消停,城市里老旧的排水系统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子柚听说,有一些老房屋被雨水冲坏了,甚至有人被雨水冲走了。她几度要冒着雨跑出去,又被人拉了回来,因为她自那夜回家后,便一直发着低烧,用人得命不许她出门。她焦躁不安,像一只被圈养在袖珍笼子里的荷兰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但是她与父母的关系却似乎渐渐缓和了。那两人都忙,一个忙工作忙应酬,一个忙着美容以及与姐妹们搓麻打牌,与她相处的机会本来也不多。当她那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真相曝光后,她像一枚坏掉的爆竹一般,噗地哑响了一下后,便闷闷地不做声,父母试着与她交谈几次未果后,便纵容了她的消极抵抗。
在他们眼中,子柚一直是乖巧女孩,从小不哭也不闹,遇上不顺心的事情,自己闷上几天,等有了新的目标,便自然而然地忘掉了,她自我疗伤的功力很强。他们以为这一回也这样。
所以当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消停,陈子柚在长达大半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次主动开口再次叫他们“爸爸、妈妈”时,他们以为这一场家庭纠纷也终于雨过天晴了。毕竟女儿已经十七岁,距离可以从思想及人身等形式独立的日子也没几天了,而且她从小就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黏着父母。他们这样的家庭,过多的物质享受反而能够冲淡亲情,所以这身世真相之于她而言,伤害的力度可能会更小。
但是子柚的好心情来自于好天气以及她痊愈的感冒。到了下午三点多时,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去,很熟练地换一次公车,然后打车,再换公交车,找到那一片老房子,那里才是她的救赎天堂。
她很庆幸地发现,连日的雨并没有毁坏这里的宁静,只是将青石板路与青瓦白墙冲洗得更加干净。只是越向前走,她越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
子柚迟疑了一会儿才敲门。没人开门,她也没感到意外,年轻人是不太可能在大白日里待在家中的,她来得可能不是时候。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个太过安静与洁净的小巷让她有一种无处安身的感觉,所以她去了那家她看了许多天书的咖啡店,却惊讶地发现那家店紧闭着门,外面挂一个“转让”的木牌。她又去隔壁书店,小伙计说:“那家店老板要出国,早就打算不做了。”
才几天而已,已经物是人非。子柚心中忐忑,感到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预兆。天微黑时,她又回到那个小院的门前,仍然没有人开门。
长久地站在门外等候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该做的事。而且,当夜色渐浓,这个白天过于安静的地方开始活跃起来,有行踪奇特的人,大门打开,又迅速关上。她有一点害怕,找出便签本,撕下一张纸,写上“你在哪儿?”从门缝里塞进去,揣着一点理不清的心绪回了家。
第二天她仍然没等到人,也没有发现留给她的纸条。她越发觉得自己很像那些小说中傻里傻气的女配角,但她仍然自欺欺人地找借口:或许他去外地了。他没有自己的联系方式,而她那么多天没出现,他没有办法告诉她。
这样的理由,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点可笑,只是不愿意承认。那样漂亮的优雅的年轻男子,她不愿意将他与任何不好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她又留了一张纸条。
第三天,子柚依然前往,只是已经有一点意冷心灰。其实就是遇见了江离城,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她从没想过将来。她知道“一夜情”似乎很流行,而她自己也是一时的迷惑与意气用事。只是她还是有一点不甘心,她想得到一个至少可以好好说再见的机会。
这一回她没有白去。虽然没遇见江离城,但是她去的时候,大门是开着的。
她急切切地跑过去,却发现院子里面目全非,已然不是她印象中的模样。原先的那个院子简单而质朴,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一组石桌石凳,干净得连草都没有。那幢不大的屋子也是黑瓦白墙,白色的门窗,无一分多余的装饰。可是现在,院子里凭空多出许多的花花草草,窗子里衬着厚重华丽的窗帘,门上有俗艳的挂饰,而那棵树与石凳,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平整的树桩。
她还记得她离开时,在树干与窗户上系了一根绳子,将白色的床单晾在上面。然而现在,她的记忆就像一场虚幻的梦境,了无痕迹。
子柚呆呆地站在门口,直到屋里有人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穿着短裤和背心,光脚穿着拖鞋,一头汗:“小姑娘,看什么呢。”
“这院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大汉诧异:“你以前来过?这屋子好久没人住了。”
“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你是谁?”大汉谨慎地问。
“那棵树为什么砍了?”
“居家院子里种槐树不吉利。”那大汉眼神带了点异样之色,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怎么,你想进来看看?”侧身给她让了个空。
子柚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感到危险的气息正朝她蔓延。她几乎是逃开的。她已经做好了很坏的心理准备,而这样的结果,却不在她的预期。
小巷口有一棵大杨树,有位头发稀疏花白、满面深深皱纹的老太太坐在树下半眯着眼睛乘凉,怀里抱着一只白猫。
子柚一口气跑出巷口,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
那位老太太开了口:“小姑娘,太阳老大的,过来坐坐。”从身后拖了一个垫子给她。
子柚口中说声“谢谢”,但只是移到树影的边缘里,离老太太以及她的猫远远的。她对猫过敏。
老太太不以为意,一边抚着猫一边说:“小姑娘,我这几天都见着你了,没找到你要找的人吧?”
子柚警觉地看她一眼,没回答。
“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回去好好念书。”老太太眯着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看得她全身不自在。
“大娘,为什么院子里有槐树不吉利?”她没头没脑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槐字是一个‘木’和一个‘鬼’啊,那院子又长年不住人了,可不是不吉利?会招邪气的。”
“那屋子的主人是谁?”子柚被老太太的语气吓得抖了一下。
“原来住那屋子的人,一年前就死了。”
子柚不自觉地朝她走近了一步,那老太太又说:“那真是个漂亮女人,死的时候也那么好看,躺在院子里像睡着了一样,全身都落满白色槐树花。”
“女人?不是男人?”子柚轻轻地松了口气。
“当然是女人。住在这里的全都是女人。”老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那刚才那院子里的男人……”
“我不知道那男的是谁。那个女人死后,这院子就没见人进去过。有时候有一点声音,大家怀疑是闹鬼。呵呵,这巷子里,该闹鬼的地方多了去了,不怕不怕。”
“谢谢您,我该走了。”太阳亮晃晃,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陈子柚却觉得全身都冷意蔓延。突然老太太手中的猫跳下来,擦着她的牛仔裤角飞奔而去,她叫了一声,一头冷汗。
“你不认识那女人,那你在那里等谁?”老太太突然问,眼睛又眯起来。
“我……我想我找错地方了。”
“你跟那女人,从远处看还真是有一点像。”
子柚睁大了眼睛。
“唔,你这样子又不像了。”老太太自言自语,“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吓一跳。那天你穿白连衣裙,绑一个马尾辫子,倒真像她年轻一些的时候。”
“您说的那位……不是年轻女人?”
“不老,看起来更年轻,但岁数也足够做你妈妈了。”
子柚后来发现那位老太太的神志似乎异于常人,说话颠三倒四,神神叨叨,但又一本正经,一副权威的样子。她平时大概很难找到一个能陪她说说话的人,不愿意轻易放她离开,一直扯东扯西,最后干脆盘问起了子柚的家事。
出于尊老爱幼的礼貌,子柚耐着性子陪了她一会儿,也就此得知了不少真真假假的八卦,比如那巷子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原先那个院子的女主人是做什么的,有一些什么样的怪毛病……其实她宁可不知道。还有,那女人曾经有一个儿子,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据说他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意外去世了,从此那女人就神志不太正常。
子柚心绪杂乱地回到家中。晚上她做了离奇的梦,醒来后冷汗涔涔,再也无法入眠,跑到年轻用人香香的房与她挤了一晚上。次日她请家中司机送她去教堂。
司机有点诧异。家中老太太在世时是信奉基督的,老保姆也是忠诚教徒。但小姐与先生已经不信教。至于这位小小姐,是忠诚的无神论者,以前老太太每次带她去教堂,她总想尽办法要逃开的。
子柚本不信神。但是在漫无头绪的慌乱中,她本能地选择了神来庇佑她。当她在圣像前跪了整整一小时后,心境渐渐澄明。她将最近的所有事情理了一遍,把一切归咎于苍天注定以及命运无常,把所有无法理解的事情都推给鬼神,这样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陈子柚的父母发现关于女儿的一切都朝着很好的方向发展。她不再一个人像游魂一样东游西荡,走到哪儿都会带一名司机或者用人。她一周去两次教堂,经常让司机陪她去爬几十公里以外的山,在家里时,她安静地看书,看碟,有时还会在门窗关得紧紧的屋里小声地唱歌。她最乖巧的时候,生活也不曾这样积极过,只除了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消瘦,以及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她的苍白与沉默都事出有因,他们觉得子柚目前的表现很正常。
但是家中的用人们却并不觉得她是正常的。
司机老刘说:“小姐昨天刚去了教堂,今天我又陪她去山上的寺庙烧了几炷香,捐了些钱。回来的路上她让我打听一下,如果要去清真寺,有没有什么特别规定?”
用人王妈说:“小柚小姐最近在研究宗教吧?她从小就爱好广泛。不过我奇怪的是,今天我收拾她的房间,发现她这几天一直在读的书是《聊斋志异》,买了好几个版本。老刘你记不记得小柚小姐小时候可害怕这部电视剧了,每次电视上一播,她就捂着耳朵跑开。现在她怎么不害怕了呢?”
用人香香说:“小姐最近经常半夜到我房里来,说她做噩梦了,睡不着。”
三人一起叹了口气。老刘说:“今年这个家里发生了太多事,小柚小姐前阵子因为学习忙,一直强撑着,现在大概撑不住了。她跟老夫人还有刘妈妈的感情最好,当时眼泪流得却最少。”
王妈也说:“是啊,小姐虽然长了一副娇滴滴的样子,但性子很强,凡事都喜欢自己忍着。”
“小姐没那么伤心啦,刚才我进她房间时,她披了一条被单,把头发盘起来,边放着影碟机边跟着唱戏呢,咿咿呀呀的很好听。我第一回见年轻小姐学唱那种老掉牙的戏。”香香说。
“老戏?可是小姐不喜欢中国那些老戏曲啊。以前老太太总笑话她在戏院里听京戏睡着了的事。”
“就是老戏没错啦,影碟是黑白的。我还问小姐唱的什么,小姐说是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让我有空时也听听。”
“这可奇了。老刘,你平时看书多,《游园惊梦》讲了个什么事?”
“就是《牡丹亭》里的一出戏嘛,戏里的小姐在梦里遇见一个书生,爱上了,得了相思病死了,后来这小姐的鬼魂和这书生好上了,又活了,最后成了夫妻。”
王妈惊慌道:“嗬,什么鬼啊死啊的,吓死人了。不行,我觉得小姐最近不太对劲,我们应该跟先生太太说说去。”
陈子柚的父母得到用人们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提醒后,并没发现女儿有什么特别的异常。她安静、寡言,如往常一样,在房间里一边轻轻哼唱歌,一边照着一本老旧的小人书临摹。
父亲对她说:“小柚,我要你知道,在我心里,从来没觉得你是别人的孩子。”
“是的,爸爸。我明白。”
“小柚,我……”
“爸爸,谢谢您。”
母亲说:“小柚,你恨我吗?”
“不,妈妈。我能够体解。”
“你的亲生父亲……”
“我只有一个父亲。有些事……我现在已经不太在意。”
“……”
“如果您愿意讲,我不介意听一下。”
“……”
“他还在世吗?”
“不。在你出生前他就去世了。”
“对不起,妈妈。谢谢您。”
如此的滴水不漏,坚不可摧。
没了父母的打扰,子柚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年八月份的下半月,雨水反常的多,外面总是淅淅沥沥的。她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连客厅都很少去。如果雨过天晴,她会请司机带她去古玩市场。她收集了许许多多跟《牡丹亭》有关的东西,发黄的老印本,年代久远的各种版本的小人书与唱碟。
子柚自己也明白,她神经兮兮的行为的背后,是一种掩耳盗铃式的自欺欺人。把一切归咎于乱力怪神,想象着自己是梦中游园的杜丽娘,或者反串一把被男魂吸引的柳梦梅,记忆仍是美丽的,总好过眼见着一些神圣的东西突然间幻灭。所以她甚至不再去努力地寻找答案。
当这个暑假快到尽头时,子柚收到高中同学聚会的邀请。
这个假期本有很多场聚会,她心情一直差,都一一推掉了。但是这次聚会是他们去各自的大学报道前的最后一场,自此以后,大家各奔东西,散落天涯,很多人兴许再也不会见面。子柚犹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回到正常的世界里,真正开始全新的生活。
聚会的地点在一家大型的娱乐城。据说这里鱼龙混杂,本不是中学生应该来的地方。
他们酒足饭饱后又到楼上唱歌,包了一个可以开舞会的厅,又叫了一堆啤酒,一时间满耳朵鬼哭狼嚎。很少参加集体活动的子柚成了男生的重点调戏对象,有男生凑近她款款情深地唱着“对你爱爱爱不完”,有平素羞涩的男生坚持要与她对唱《明明白白我的心》,班长则大着舌头对她说“我喜欢你好多年了”。另一厢,女孩子们则大跳艳舞,调戏男生。满场的口哨声,场面混乱,群魔乱舞。
屋里空气不好,子柚被吵得有点头疼,悄悄贴着墙走到外面去透气。
这座依山而建的娱乐城新建不久,格局像普通饭店,装修风格却像一座山,楼梯贴着四壁环绕,墙壁、楼梯、回廊皆是凹凸不平的岩石状,每个包间的门口也布置成山洞的样子,高大的屋顶上一盏巨大的圆形灯以及无数星星点点的小灯,仿佛星月夜。
子柚靠在栏杆上向下望。那栏杆做成锁链状,比她的手腕更粗,四周岩石状的墙壁上嵌了盏盏壁灯,绿紫白三色,有人经过时,映得脸色惨淡,鬼气森森。
她所在的位置,一楼到四楼的光景,都看得明明白白。有群人一哄而入,趾高气昂,看起来财大气粗,不知说些什么,大堂经理唯唯诺诺;又有一个男人怀中搂着一个衣着过分暴露女人东倒西歪地出去;三楼西边一处包厢外,有两个人拉拉扯扯,不知在客套还是在吵架。
如此偷窥并不合宜,所以她准备回包厢,离去前瞥见一个衣衫艳丽的窈窕身影风风火火地进了大厅,服务生恭恭敬敬地要给她带路,被那女子一把推开。
子柚回去后又被人劝着喝了两杯啤酒,听别人唱了几支歌,被一个从来没说过话的男生拉着跳了一支舞。最近睡眠太不规律,她又感到了疲惫,悄悄打过招呼,称家中有人来接,打算提前离开。
时间还不算晚,子柚没乘直达电梯,沿着那山路一样沟沟壑壑的台阶,一步步走下去。在二楼时,她又遇见先前见到的那个窈窕身影,因她对那身色彩鲜明的抽象图案上装印象深刻。
那女子倚在铁链状的栏杆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机讲电话。子柚经过她时,她半个身子倚在围栏上,腿伸得很长,似乎在骂人。
子柚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那女子长得很漂亮,声音清脆悦耳,姿势虽不优雅,却透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潇洒。
发现有人经过,那女子将腿向后撤了撤,抬头朝她一笑,居然很妩媚,说话的声音也降低了,反令子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快步地离开。那女子讲电话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都给我滚,一群笨蛋。江离城在不在?让他跟我说话。”
乍听到那个名字,子柚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听得那女子又讲:“敢情他这是躲着我呢。让他来见我,我在这儿等他,225房。跟他说,他不来,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等到他来为止。”
子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门口的,她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耳朵嗡嗡作响。也许只是相同发音的名字,毕竟事情不可能这样巧,可她无法抑制自己心跳的频率与强度。
她手脚发软地挪到一楼西点厅,摸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找人来接她。拨了一半又取消,觉得自己现在的鬼样子一定不适合见人。她点了一杯冰的果汁,慢慢地啜着。连喝了两杯加冰的果汁,子柚感到好了许多,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上,决定还是逃回家中继续掩耳盗铃,而不是等在这里寻求一个结果。
可是事实再一次证明,她早就与好运气绝缘了。就当她起身去前台结账时,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诱使她回头,她再一次见到了江离城。
他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影像没有什么变化,干净整齐,神情淡漠,嘴唇微抿,站得笔直。咖啡厅这边光线昏暗,他没发现有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他。
子柚抓紧了吧台的边缘。她发现理论与实际完全是两回事。她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最好,但她克制不住。收款员问:“您是否不舒服?需要帮助吗?”她摇头。
她居然有了一点点欣慰。虽然她的自欺欺人已然破灭,但至少,他没有编一个假名字来骗她。
她又坐了一会儿,在这一处山洞般的地方,感到自己像被囚禁的人质,害怕又紧张。她拨家里的电话,占线,再拨,还是占线。她突然不能忍受继续留在这里,她游魂一般地走出西点厅,重新上楼。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她一直走到标着225门牌的那个房间门口。
那个房间竟然没关门,里面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在耳边。她听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一下下仿佛要穿破她的心口。
“我知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所以可以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那个清脆的女声说。没有回应的声音。
“老老实实把你的书念完,后天就回学校去!读完研就滚到国外去!” 还是那女子的声音。仍然没有回应。
“你知道,我宁可毁掉我的一切,也不愿你来蹚这一湾浑水。
“小城,我是为你好,都是为你好。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不要拿前途开玩笑,你不要让我失望。”
全都是那女子的声音,声调越来越低,从最初爆豆子一般的噼里啪啦,终于转成水一样柔,哄孩子一般,已经完全不复先前的铁娘子架势,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却始终听不到。陈子柚几乎忘记自己的处境,开始同情起那个女人。
突然那女子的声音又高起来:“好,从现在起我若再管你的闲事,我就是王八蛋!”
江离城的声音终于悠悠地响起,尽管十分低,但她听得真切:“从我俩认识起,这话你说了至少一百遍了。”
子柚知道自己的举止不得体,早就想要离开,但听到这个声音后,她的脚就如钉到地上一样,再难移动半步。就在这时,有人突然走出来了。
出来的人是江离城,平静无波的面容,即使看到她也没有一丝起伏。随后有一只酒杯摔到他的脚边,啪的一声脆响,酒液溅了一地,子柚甚至能感觉到那细小的玻璃碎片溅到她手上的痛感,而江离城离得那么近,却纹丝未动。
屋里女人哑声说:“你敢就这么走了,我以后再也不认识你!”
江离城回头,表情波澜不惊:“这话你也说过一百遍了。”
那女人的回应是再次砸过一个杯子。
这一回她已经离门口很近,那女子砸的方向不再是江离城的脚,而是他的背。尽管江离城背对着她,但在她扔杯子的那一瞬间,他却仿佛后背长了眼睛般闪了一下,那个杯子擦着江离城的身体砸到子柚的心窝,力量很大,她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屋里那女子很快地出来了。那时陈子柚正仰着头,直直望进江离城的眼睛。他的目光并不回避,坦然地让她看,不说话,也没任何表情。
那女子依然是一脸豪爽的英气,丝毫看不出就在几分钟前她也曾低声下气过,很关切地问子柚:“刚才打到你了?伤着没?”又看向江离城:“你朋友?”
江离城大约停了两秒钟,慢慢说:“很面熟。”
“那就是认识了?”
他突然轻笑了一下:“长相正常的人,我都觉得面熟。”
子柚的脚突然有了行动能力:“对不起,我只是路过。”
她转身要走,被那女子一把拉住:“咦,我见过你。刚才你不是已经下楼了吗?”她的力气很大,将陈子柚的手捏得生疼。子柚挣脱了一下没挣开,几近哀求地低声说:“请让我走。”
江离城仿佛局外人一般看了几秒钟光景,很洒脱地向那女子行了个礼便打算离开,那女子身手敏捷地扯住他的袖子:“别走,这小姑娘好像有话要跟你讲嘛。”
他懒洋洋地回身,用一种讥诮的神情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先发制人:“看什么看?看我又管你闲事了?我就愿意当王八蛋!你能把我怎么着?”
尽管江离城对那女子的态度轻慢又有点任性,但似乎很听她的话,半分钟后,他已经重新回到那个房间,与陈子柚面对面。他站在窗边,点燃一支烟,悠然吸了一口:“真有缘,我们又见面了。”
子柚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他。
他把烟盒向她扬了扬:“来一支?”见她没反应,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忘记怎么吸了?”
子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慢说出几个字:“为什么?”
他神情冷然地看着指间的烟慢慢燃烧,并不回答。
她又执著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江离城将吸了一半的烟慢慢捻熄在窗台的烟灰缸里,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有空读一点有用的书,别总看些没营养的风花雪月。你从那里面学不到任何生活常识,只会越来越笨。”
他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逼出了子柚的眼泪,她任由泪水一串串滑下,一直流进嘴角。她继续执著地问:“为什么?”
“真是个蠢姑娘。难道给你一个理由,就会让你觉得好过一些?你不怕真相更加不堪吗?”江离城柔声说,口气却让人有点发寒。
子柚哭起来。她的理智告诉她每多说一句话都只会令她更难堪,但是她不甘心。思想交战的结果是,她除了哭,再没有别的办法。
江离城又点上一支烟,坐在一边只是看着她哭。
直到子柚意识到自己哭得越厉害,也许就令他越愉悦时,才渐渐停止了哭泣,继续直直地瞪着他。
江离城的唇角又勾起一个淡淡的讥笑:“好,我告诉你理由。像你这样含着金匙出身的公子小姐,明明一出世就拥有得比别人多,却总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你,一点点不如意就当做天崩地裂,倚仗着家人的宠爱任性胡来。所以我很愿意帮你上一课,让你看看这个真实世界的样子。现在,你已经有体会了,对吗?”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鲜血的味道,而她脑中嗡嗡作响,有很多东西混乱一团,快速移动着,她抓不住。
江离城不再理她,离开窗边朝门口走去。她脑中突然跳出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有句话没经大脑便脱口而出:“那天晚上……那两个人是你安排的吗?”
“学会思考问题了,有进步。”江离城冷笑了一下,“不过很遗憾,我还没闲到那个程度,那回是你自己撞到我脚下的。上一次也是你自己跑到我面前。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提醒过你,不要随便信人,现在你有觉悟了吗?”
子柚的眼泪又流下来,安静无声地哭泣。
江离城站在门边停了停,语气更缓和了一些:“如果你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坏,我不妨再多说几句。我遇见你的那天晚上,本来不打算管闲事。在那种地方遇到危险的女子,其实都是自找的,不值得可怜。但你运气不坏,那天是我妈妈的忌日,而你那天让我想起了她,所以我把你带回家,并且放过你。只是,你太不珍惜你的好运气,为什么又要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呢?”他的最后一句话变成轻叹,融化在嘴边。
子柚顾不上去咀嚼他话中的意思,她以为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去喊,但其实听在别人耳中也不过是比正常声音稍大了一点点:“谁需要你的好心?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丢给那两个人?”
江离城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小孩子耍无赖:“我也有一点后悔。如果有心要给你教训,那样会更深刻。好的,如果还有下次,我会记得你的意愿。但是现在,我看你还是洗洗脸,早点回家睡觉吧。”说罢打开门,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先前那女子倚在离房门几米远的栏杆上抽着烟,地上已经有几个烟头。江离城看了一眼地上的烟头,轻轻皱皱眉:“没公德。”
女子用夹烟的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骂了一句脏话:“我至多破坏了一点卫生,比起你做的事可有公德多了。”烟灰落了他一肩。
江离城一边拍掉身上的烟灰一边说:“别讲脏话。”他又取一支烟含到口中,抓过那女子夹烟的手,就着自己的烟点着了。他吸了几下后说:“你在这儿偷听还是放风?”
“没大没小的。强子发疯了,我搞不定。你去看看他吧。”
江离城嗯了一声就要走,那女子说:“喂,里面你搞定了吗?”
“没有。”
“你不怕她在里面寻短见?”
“关我什么事。”
女子又恨恨地骂了一声×:“你怎么就不学点好的。臭男人,德行都一样!”
江离城头也没回。
那女子把手里的烟在栏杆上捻灭,把烟头丢到地上,向那个房间走去。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去,把地上的几个烟头都捡起来,丢进旁边垃圾桶里。
子柚已经停止了哭泣,只是怔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见她进来,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颤了一下。
女子说:“别怕,我不跟他一路。”
子柚低下头不说话。
女子说:“去洗把脸,我一会儿也走,可以送你回家。”
子柚摇摇头:“我可以自己走。请让我再坐一会儿。”
“我比你大许多。你可以叫我禾姐。”
子柚抬头看她,子柚把“禾姐”想当然地理解成“何姐”。
何姐打量了她几眼:“多漂亮的小姑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别把臭男人们记在心上。”
子柚又低下头。
何姐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又吸了一支烟,絮絮叨叨没什么逻辑地给她讲了几个故事,不外乎女人不能靠男人活。子柚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插话,也没听进去多少。
何姐的故事越讲年代越久远,说到她跟子柚这么大的年纪时,遇上一个负心汉,曾经把自己关在家里绝食。她说:“你看,当时觉得了无生趣,我的人生完了,现在不也一样过得好?”
子柚突然问:“你是怎么想通的?”
“我饿得只剩一口气,后来想吃也没力气弄了,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等死。还好城……有个朋友找不到我后怀疑我出了事,爬到四楼把窗砸碎把我救出来。我吃饱了饭以后体会到,这事上最悲惨的事不是被男人甩,而是吃不上饭。至于那个男人……现在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
子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谢谢你。”
“真不容易,你竟然笑了。”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何姐,城哥说你喝了酒,让我来接你。”
那女子又换了晚娘面孔:“今晚不许在我面前提那浑球的名字。滚出去!”
最后是那位何姐半拉半扯地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车上。子柚做了许多假设:她其实是江离城的什么亲密爱人,过一会儿要把她送到不好的地方去;她打算绑票,让她家人交赎金……那女子虽然做事大大咧咧,但又无比心细,居然看出她的心思,递一部电话给她:“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在哪儿等着接你。”子柚又觉得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
车子的品牌很普通,年轻司机一看就是社会青年,吊儿郎当,在开到她家别墅区所在的那条路后小小地念了一声:“靠,居然是个千金小姐!我还以为……”随即他的后脑勺挨了一下。
子柚远远地看到家里的司机在等她。她请年轻司机停车,从口袋里拿出小镜子迅速看了几眼自己的容颜。只是眼睛有一点肿,但如果他们问起,她完全可以说那是因为离别伤感而哭泣。
但是那司机刹车太猛,以至于她手中的镜子滑落。当她弯身去捡那枚精致的小镜子时,贴身的项链从领口滑出来。子柚没在意,但坐在旁边的何姐却突然捏住那枚坠子,害她不能直起身子。
何姐将那枚小小的平安扣看了足足四五秒钟后突然问:“这坠子很漂亮,从哪里买的?”
“外公送我的。”家中的司机已经把车向这边开过来,子柚下了车,向何姐道谢。
何姐却沉默起来。她没有下车,只是在车里微微点一下头。在子柚关好车门,转身离去后,她摇下车窗,喊了一声:“小姑娘,祝你好运。”
子柚微微一愣,待回头时,那辆车已经迅速地开走,转眼便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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