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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 子弟(黄景瑜、关晓彤主演《烟花少年》影视原著) 作者: 潘一掷 本章字数: 6088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劝君更饮一杯酒

时间来到了六月份,西铁城历史篇章的最后一页。

这次的万人大厂搬迁,成为铁城市废品行业的最大嘉年华。收废品的大小老板们悉数云集在西铁城,据说累坏了一个收废品的大哥,突发心梗倒在了自己的三轮车上。厂区的各个家属区都自发形成了旧货市场,住户们倾巢甩卖陈年的家什:老掉牙的红灯牌收音机,苏式火药箱子改成的实木床,一摞一摞的全套《化工基础手册》。

小满领春春回到西铁城,他俩从旧货市场穿过,听见一群小孩在市场里边跑边唱:“星期天的早晨白茫茫,捡破烂的老头排成行,队长一指挥,冲进垃圾堆,破铜烂铁捡了一大堆,风一刮纸一飞,捡破烂的老头满街追……”这可是小满儿时就熟悉的顺口溜,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风光几十年的西铁城终于倒闭在破铜烂铁堆里。

小满和春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家属区。家属区满目都是颓败的气象:无人收拾的瓦砾和垃圾,阴暗潮湿的违建偏厦,探出半空的阳台厨房,楼间胡乱私拉的电线,摇摇欲坠的贴墙水管。与外面欣欣向荣的城市建设相比,这里几乎已经被世界遗忘。

楼间的变压器上贴着巨大的布告《严厉打击偷盗化工厂国有资产的犯罪活动》。小满看完刚转身,不巧和迎面走来的一个头缠纱布的人撞了个满怀。

“你是……小满?”白纱布男人问,“你这大神仙都回来了啊?”

“刘叔?”小满认出来是工会群工部的刘部长,赶忙握手说:“工厂渡劫,我得回来看看,怕你们把我忘了。”

“你手续都办好了?”刘部长问。

“我总共也没几年工龄,手续简单。”小满望向刘部长的白纱布,“刘叔,你这咋还受伤了?”

“嗐,别提了,买断工龄政策下来后,有的工人不满意,让我这个群工部长出头领大家去上访,我说我就一个管发福利搞活动的职员,我有那个能耐吗?”

“对啊,您以前也就管管文体活动。”

“可不!他们要是有你这么明理就好了。当时我正站在椅子上拿着扩音器跟大家解释,一个工人冲上来把椅子踹翻了,我这脑袋就戗在水泥地上了,脑震荡,一摊血。”

“我听说工厂前段时间挺乱套,护厂队巡逻把警犬都牵出来了。”

“其实还算好吧。”

跟刘部长告别后,小满带着春春七拐八拐走到了家门口。小满一边开门一边开着玩笑:“亲爱的,我家可是贫下中农再教育基地,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哪里哪里,看你窗前这几棵丁香树,吹进屋子里的风都是香气,这就是城里高楼没有的福利。”春春进了房间东摸西看,“好奇怪,你家的床板怎么涂着绿漆呢?”

“西铁城每家的床板都是这样,木料就是工厂的弹药箱子,防潮防虫特结实,比家具市场那些压胶薄板强多了。”

春春又端起小满的笔筒:“这个原来是炮弹吗?”

“对,57炮弹壳,”小满敲了敲筒沿,“听听,这就是覆铜合金钢的声音。”

两个人先擦掉了家具上的浮灰,再拾掇厨房。眼见油盐罐子都空了,小满就拎着篮子上了街。

街上只有“大史食杂店”还敞着门,师兄大史正在柜台里全神贯注地看电视剧《京华烟云》。这台黑白电视破旧不堪,频道旋钮早就不见了,露出的光溜溜螺杆被一个扳手卡住。

“你换频道用扳手?”小满抻长脖子凑过去问。

大史这才抬起头,一脸惊讶:“小满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工厂就没了。”

“对啊,回来看看大家,”小满指着电视说,“我说师兄,你这电视连捡破烂的都不能收!”

“破席烂罐家中宝,我的手机更破,你肯定想不到。”大史说着掏出了一个手机套,里面是一块绿色的电路板,上面的覆铜镀锡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还能用吗?”小满问。

“没外壳一样用,不耽误打电话,不信我给你打一个。”

“可别打了,我信。”小满摇摇头,“我给你跪下了,你赶紧换个新手机吧。”

“凑合用吧,”大史也摇摇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西铁城人有多穷……”

店里货架上没剩啥日用品,倒是摆了一堆的锁头绳子和胶带。小满转了一圈货架才找到油盐挂面,他问大史:“干吗摆这么多锁头卖?”

“大伙总觉得还有机会回来,上了锁就说明家还在。”

“根本不可能再回来!断水断电,废墟没法住。”

“道理是这个道理,”大史点头说,“可大伙心里还是转不过来这个弯,算是个念想吧。”

出了大史食杂店,小满没着急回家,他拎着篮子在街上闲逛,看看会不会遇见熟人。他先走到台球社,推门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脏兮兮的球桌和满地烟头。

小满伸手拂了拂球桌绿呢上的尘土,想起从前呼朋唤友一起消磨掉的时光,曾经洋溢的戏谑欢笑和缭绕烟气。

而此一刻,只有他一个人。

“难道西铁城就这么黄了?上万人生活四十年的地方就这么消失了?怎么证明我们在这里生活过呢?”小满自言自语。

小满打电话给夏雷,问他和晓丹的到达日期。夏雷在电话那边说,得等请好年假才能订机票。小满说,订好了就早点告诉我,我要亲自下厨安排接风。夏雷说,何必这么麻烦呢?我们去城里找家饭店吧。小满说,不行不行,西铁城人得回西铁城吃饭,家乡的味道才地道。

放下电话,小满摊开了一张便笺,和春春商量接风的菜单。

“第一道菜当然是小鸡炖蘑菇,”小满说,“夏雷和晓丹在上海吃不到正宗的味道,据说外地的东北菜馆用白条鸡和香菇来糊弄食客,那味道怎么比得上溜达鸡和榛蘑?”

春春拿笔记下了。到了第二个菜,小满问春春:“亲爱的,你吃过雪绵豆沙没?”

“只听说过,没吃过。”

“没吃过雪绵豆沙的也不算东北人,这次我帮你补上这一课。”

两个人继续商量,定下来另外两个菜,一个是鲶鱼炖茄子,一个是尖椒炒拉皮。

“四个菜,还差一个汤。”春春说。

“那就老黄瓜种蛋花汤吧,这可是快要失传的年代汤。”小满说,“溜达鸡和老黄瓜种,前楼胡师傅家里就有,咱们这就去看看。”

胡师傅曾在子弟中学当过校工,他家一楼小院里散养了几只鸡,每天天不亮就打鸣。

走到胡师傅家大门口,小满推门就进。春春拉住他说:“你怎么不敲门,多没礼貌。”

“我们西铁城白天都不锁门,楼前楼后都是熟人,几十年都这样。”小满说。

正巧胡师傅在小院里拌鸡食,一群芦花鸡抻着脖子在等。小满进院就问:“胡师傅您搬家,这鸡能带走吗?”

“猫狗能带走,鸡鸭带不走,过几天就杀了吃肉。”

“给我留一只活的吧,我有个最好的朋友过几天要回厂。”

“是你们那届的高考状元吗?”胡师傅问。

“对,您真好记性!”

“怎么不记得,这孩子那年出走的时候,全厂的大喇叭广播寻人,几十人晚上打着手电找他,我当时值夜班,也把教室挨个找了一遍。”

“胡师傅,小满还有一个同学叫严晓丹,这次也回来。”春春在一旁忽然插嘴。

“严总的宝贝闺女?嗯,她我也记得。”胡师傅打开了话匣子,“这姑娘摊上了个好爸爸,严总可是工厂最聪明的脑筋,当年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办好了调令,等孩子高考一结束,一家子马上就跑去苏州上班了。有人说他在苏州开了一家过账公司,工厂后期的钱都去苏州转了一圈才回来……”

“那个……咱说点眼前的吧,”小满赶紧打断,“胡师傅你家下一步准备搬去哪儿?”

“其实我哪儿也不想去。”胡师傅叹了口气说,“我都七十多了,拿厂当家五十年,就想老死在西铁城。自从咱厂在黑龙江点火投产,到三年困难,再到搬迁辽西再建厂,‘文革’、地震、爆炸、洪水,我这一辈子都跟着工厂走,千难万险都没掉队,没想到最后队伍就这么散了。像我这批建厂的老战友,过世的上百人都埋在后山了,你们说,西铁城厂是不是我的家?”

万人大散伙,是西铁城人生老病死之外经历的最大变故。工厂五千户家庭有的被合并去其他军工厂,有的被安置去沿海城镇落户,还有一部分选择投亲靠友,从此散落全国各地。在搬迁之前,成百上千个家庭来到厂机关楼前,在毛主席塑像下拍照全家福。

三十多年前,这座铝制塑像随着职工一起南下迁到了新厂西铁城。意气风发的建厂小伙子们在塑像新址前留影,把照片寄给远在北方的亲戚。三十多年后,小伙子们已成了满头白发的爷爷,离开西铁城之前,他们领着全家在主席塑像下最后合影,一旁是相濡以沫半辈子的老伴,身后是开枝散叶的儿孙。

除了合影,还有很多人来塑像前献花告别。小满也陪着佟老师老两口来献花。佟老师和徐老师两个人三十多年前师范毕业,分配到西铁城中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临近退休却赶上了西铁城大散伙。在塑像下,徐老师摘掉帽子鞠了一躬,喃喃道:“主席您当年说过,没有三线建设您就睡不好觉,如果三线建设没钱,你宁愿捐出稿费。现在国际环境变了,时代发展也变了,咱们三线工厂跟不上形势,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今天来最后看一眼您老人家!再见!”

佟老师和徐老师要搬去沈阳投奔儿子。小满帮老两口整理出好几箱子的经年老物件,光是书本就有上百本。徐老师儿子打来电话,说要轻装简行,“缝纫机就别带了,大城市根本用不上。洗衣机也不用带了,现在没人用老式洗衣机,坏了都没地方修理,枕头也扔了吧,现在都睡乳胶枕头……总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徐老师在电话这边不同意:“我不想要新的,我就睡我的荞麦壳子枕头舒服,不想要什么乳胶枕头!”

儿子那边不高兴:“你和我妈这是迎接新生活,别弄得跟逃荒似的,甩掉历史包袱才能前进!”

徐老师“啪”地挂掉电话,转身跟小满发牢骚说:“我儿子看什么都是历史包袱!等着看这小子变老那一天,没准还赶不上他老子我!”

小满帮佟老师和徐老师老两口重新打了包,然后又赶去丁师傅家帮忙。

丁师傅说,家里能卖的破烂都卖完了,其余的也打包好了,只是这一走,还有点儿舍不得西山上埋的那些工友,想改天去祭奠一下。小满说,正好我们一道去,我给爷爷奶奶上个坟。丁师傅说,你得回城帮忙买点烧纸。小满说,我带些白菊花来吧,花店里有得是。丁师傅说,那就花也带上,烧纸也带上。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小满拎着一袋子烧纸和白菊花,会上丁师傅带上他的几瓶“边疆白酒”,一起爬上了西山。

西山的向阳坡是工厂公共墓地。小满找到爷爷奶奶的墓碑献上了一束白菊花。丁师傅说:“献花归献花,烧纸也不能缺。”小满就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准备点火烧纸,丁师傅又指点:“坟前烧纸不用画圈,烧完了要磕头。”

等小满这边祭奠完,丁师傅已经在墓地走了一圈,回来说:“这一圈看过来,还有十几个墓我得拜拜。本来都快忘了的老同志,今天一见到名字就又想了起来。小满你把烟给我,我在每个坟头点上一根,就当是跟他们打个招呼。”

小满把一盒烟交给丁师傅,跟在他身后。丁师傅在坟间走来走去,又是点烟又是倒酒,指点说这个是老车间主任,那个是老段长,这个是同期入厂的战友,那个是当年的师弟。走到最后,丁师傅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老哥们儿啊,不好意思,厂子黄了,活人撤了,只留下你们待在山沟里……”

“人是清风肉是泥,师父你别难过了。”小满劝丁师傅。

“怎么能不难过呢?”丁师傅老泪纵横,“小满你看到的是一个一个不认识的墓碑和名字,可我看到这些名字,想到的是一个一个大活人,总觉得他们好像昨天还在,上个星期还一起打过篮球。”

日头西斜时,师徒二人从墓地往出走。没走多远,丁师傅停下了脚步,“哎呀,我把一个小兵给忘了,咱们得回去跟他告个别。”

“这儿怎么会有军人的坟?”小满问。

“当年要修通工厂的战备铁路,开山时一个工程兵被飞石砸死了,就埋在咱们工厂墓地了。”

两个人于是又返回墓地,找到了工程兵的墓碑。丁师傅拂了拂上面的尘土,露出几个刻字:“沈阳军区七○三工程因公殉职”。

“这个七○三是啥?”小满问。

“就是咱们西铁城建厂的工程代号,当时是保密工程。”丁师傅边说边蹲下去看碑文,“喏,这碑上写着,小兵老家是四川的,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这么小啊,太可惜了。”

“是啊,还是个孩子,”丁师傅从小满手里抽出一枝白菊花。“就不给小孩献烟酒了,送他一朵白花吧。”

小满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被手机铃声吵醒。打电话的是王东东,要约他和小白晚上一起吃烧烤喝酒。

“我都连上轴了,”小满趴在被窝里伸懒腰,“昨天和丁师傅上坟回来喝了不少,要不改天?”

“就今晚吧,咱们三个少喝多聊。”王东东在电话那边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小满答应后把手机一合,准备赖床再趴一会儿。这时手机又响起,是春春打过来的。

“懒虫,昨晚在丁师傅家你喝了多少?”春春在电话那边问。

“是喝多了一点儿,”小满说,“过几天师傅就要搬回黑龙江,往后没啥机会见面了。”

“我知道这几天你应酬多,记住一定要少喝,早点回来。”春春在电话那边叮嘱。

“遵命!今晚最后一顿酒,明天就回去。”

夜幕降临,西铁城街道上黑乎乎的没了路灯,只有几个烧烤摊子生着炭火,冒着白烟。拾掇一天家当的人们,晚上出来和三五好友在路边摊上喝顿散伙酒,经常有人喝哭了,也有人吵吵闹闹摔酒瓶子。

王东东和小满坐在马扎上等着小白。几年没见,小白变得更胖了,夜色里远远地看见一张大白脸走过来。

“你怎么胖成这样,腐败啦?”小满见面就问。

“这一年没正经班上,成天吃了睡,哪能不胖?”小白说。

“咱技校的同学都怎么分流的?”小满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小白。

“一多半同学买断了,一少半跟我一样,跟着生产线合并到辽东厂。”

“听说那边的厂子离城区不太远。”王东东问。

“也是山沟,家属去了也不好找工作,搞不好就得两地分居。”小白说,“对了,东东你买断了下一步干啥?”

“我准备去海南开出租车。”

“这也太远了吧?”小白惊讶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三亚有好多东北人。”

“算了,先不说这些了,咱哥仨先干了这杯!”小满举杯说,“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不管是去辽东,还是去海南,都是背井离乡的人。西铁城这么一黄,我他妈的心里不好受。”

“我也不好受。”小白举杯说,“想当年都是好人好马才能上三线,父母一代都讲觉悟,组织一声令下,工厂就钻进了山沟几十年,结果呢,就像是最听话的长子,混得却最穷酸。”

“虽然咱厂子穷了,倒闭了,但咱们西铁城人不是丧家之犬,咱们顶天立地过!”王东东举杯说,“西铁城厂,牛×,光荣!”

“牛×!光荣!”三个人一齐撞杯再饮尽。

他们刚放下杯子,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同学们,你们自己顾着喝酒,怎么忘了老师?”

三人回头一看,正是戴老师和他爱人。戴老师拎着酒瓶子,哆里哆嗦直打晃,一看就是喝多了。他爱人搀着他,跟小满解释:“你们戴老师在旁边的酒局刚喝完,正巧又看见了你们。”

小白和王东东赶紧扶着戴老师坐下,小满给他斟上一杯酒。戴老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又要倒酒。

“老戴差不多了,说说话就行了。”爱人劝阻说。

“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戴老师摆摆手不听,卷着大舌头说,“来来来,都满上!”

小满只得又给戴老师满上酒。

“一当老师十五年,子弟学生成百千,往后桃李难再见……我下周就要去外地私立学校打工了。我最听话的学生小白,最不省心的学生王东东,最不爱听课的小满,我们以后可能再见不到了,我心里特别难过。”

“戴老师,其实我最喜欢听您的课,您教的我都记得。”小满赶紧宽慰戴老师。

“好!那小满你就给我背一首余光中的《乡愁》吧!”

“我试试,”小满绞尽脑汁地回想,“小时候,乡愁是一张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好,继续背!”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什么火车票……”小满实在想不起来了,“得了,我自罚一杯。”

“也不怪你们记不住,当时你们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戴老师说,“今晚我再教你们另外一首乡愁诗,你们愿意学吗?”

“愿意!”小满三人奋力鼓掌。

“好!等到你们人生过半的时候,就会知道什么叫安土重迁。”戴老师说着站起来,张开双臂开始朗诵,“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家园;家园不可见兮,只有悲泣。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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