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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名: 子弟(黄景瑜、关晓彤主演《烟花少年》影视原著) 作者: 潘一掷 本章字数: 8342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厂保卫处
小满被遣返回国,又回到了西铁城。
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部分患者会出现幻听,越是严重的病情,幻听感越趋近真实。小满平日只待在自己的小屋里,有时好像听见一群人在身后低声嘀咕讥笑他,旋即哄堂大笑;有时听见窗外有人喊他,像是英语,又像是日语,等打开窗户又看不到人,只有树影婆娑。他去城里想找庄哥见面,走到斑马线上,大脑里传来一声命令:“快跑!别动!”小满搞不清该跑还是不跑,站在马路中央手足无措,最后交警把他拉到路边训斥:“你是不是色盲?会不会看红绿灯?”
这个状态没法再寻工作,小满就去厂职工医院挂号看病。职工医院也是冷冷清清,好多医生已经跳槽辞职,内科只剩下一个大夫出门诊。大夫拿不准意见,又把小满转诊去了安宁医院。到了安宁医院,接诊大夫简单问了问病情,就大笔一挥确诊为复合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没做脑电图就能确诊?”小满问。
“不用做,两次溺水就是发病的‘扳机’因素。”大夫说。
“这个病……算不算是精神病?用住院吗?”
“目前倒是不严重,但可能会发展为精神分裂,越早住院越好。”
“这类病工厂能给报销吗?”
“以前能,现在不好说,各个厂子都有困难,你得回工厂问问。”
“大夫,我能不能只吃药,不住院?”小满也为难。
“这可不像是感冒,随便吃吃药就好了。你得抓紧时间住院,别耽误了早期治疗。”大夫说,“这几年精神不好的下岗工人可多了,你来晚了都不一定能有病床。”
“可我现在的幻听怎么办?”小满最后问。
“有个土办法,你买个耳塞戴上,不管听到有用没用的话,你全不去搭理,就当自己是聋子。”
“好吧!我都记住了,谢谢您!”小满起身给大夫鞠了个躬,“我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聋子。”
回到家里,小满找出耳机把连线剪断,权当成耳塞。半夜里,又听见窗外好像是一群人在聊天。小满拔下耳塞,觉得声音没变大,戴上耳塞,也没觉得声音变小,他知道这是幻听,就坚持着不去开窗户,那些声音后来也就消散了。
第二天起床后,小满去厂机关楼找马干事打听转院的手续。他没敢骑自行车,只是戴着耳塞沿着马路慢慢走过去。到了机关楼,他发现走廊里的标语从“扎根军工大生产,献完青春献子孙”换成了“改革攻坚,减员增效”。
小满敲一敲劳资处半开的房门,问办事员:“请问马叔在不在?”
“哎呀,没头脑!”办事员抬头看见小满,惊讶地喊,“你啥时回国啦?”
办事员正是孙璐璐。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成人高校,一毕业就分回了厂机关。
“璐璐啊,这么巧!”小满也是惊讶,“那个……马叔在吗?”
“你这是哪年的老皇历?你马叔早就是马处了,不过,他刚刚调去了南方。”
“怎么都往南方跑呢?”
“有门子的就找关系调走,没门子的就等着工厂黄吧,西铁城坚持不了几年了。”
“那我就咨询你吧,老同学,”小满把诊断书递给璐璐,“像我这种情况,职工医院看不了,得转院去安宁医院,咱们厂怎么给报销?”
孙璐璐接过病历翻了翻,看看封皮的名字,满脸狐疑问:“是你?”
“对,我本人。”小满点点头。
“不会吧,你这没心没肺的货,还能得这个病?”
“真是我,我都幻听了,不信你看看。”小满摊开手,给璐璐看他的耳塞。
“我可不信,小满同学,你这个诊断可真是太天方奇谭了。”孙璐璐还是摇头。
“这么说吧,唔……要不是因为这个病,我才不回国呢!”小满辩解说,“在日本洗盘子一年还能攒个三五万呢!”
“唉,”孙璐璐最后还是信了,叹了口气说,“这年头大家都咋的了,越不挣钱越来病。”
“赶上了没办法,老同学,你看我该怎么办?”
“小满你要是着急住院,就只能自己先垫付费用,”孙璐璐一边合上病历本一边说,“等哪天工厂效益好了有预算了,我第一个帮你优先批了。”
“职工不是公费医疗吗?我还是在册职工啊!这个病发展挺急的,真得尽快住院。”
“你看看,现在职工医院住院的那些老工人都是垫付,报到我这儿的单据一沓子。”孙璐璐说着拉开文件柜给小满看,“喏,这是大前年的,前年的,去年的……况且你这必须转院的,更是等不到头了。”
“那怎么办?我……垫付不起。”
“坚持坚持,先在家吃点药。”孙璐璐无奈地说。
“这……这也不是坚持的事啊!”小满一着急都口吃,“我犯病的时候,满脑袋都是上帝广播,小鬼唱歌,睡觉都成问题!”
“我真没办法啊,老同学,”孙璐璐解释说,“今年工厂连医疗预算都没有,账上没有钱,连抚恤金和慰问金都发不出来……对了,小满你知道吗?宋和尚死了。”
“啊?”小满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孙璐璐。
“就去年的事,脑梗猝死在厂房厕所里,他是同学中最惨的,抚恤金到现在还没发呢。”
小满慢慢蹲到地上,用手捂住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这年头,屋漏偏逢连夜雨,”孙璐璐掰着手指,逐一历数出事的各个同学,“冯小林被判刑了,盗窃工厂物资,”她合上食指,“齐天天去南方当小姐了,也有说是当二奶,也有说是代孕的,反正就那一路子事。”她合上中指,“还有,邓大勇赌博欠了一屁股饥荒,失踪跑路了。”璐璐合上无名指。
“还有我,”小满蹲着伸出手,帮璐璐合上小指,“第五个,我,疯了。”
西铁城的待岗工人都往市里找出路,城建挖沟的,货站扛活的,当保安的,当保姆的,甚至拾荒的,都有西铁城人的身影。他们再没了从前的优越感,大厂颜面一朝丧尽,被铁城人民一雪前耻编成了顺口溜“穿得烂,走得慢,腰里别个手榴弹(吸铁石),见到垃圾翻个遍”。
丁师傅也待岗了。西铁城太小太穷,他想去市内修自行车挣点钱,结果骑车转了半个铁城,发现每个路口都被西铁城下岗先头部队占据:长江路口站的是机加车间的高师傅,四马路路口站的是预制车间的杨劳模。丁师傅跟各个路口的工友打了一圈招呼,心下知道自己来晚了,换句话说,连抢屎也没抢到热乎的。
丁师傅最后骑到了白鸟广场,他停下自行车一通张望,决定要在这里挤出自己的生存阵地。
白鸟广场是铁城市新落成的文化广场,也是六条马路汇聚的枢纽大转盘。转盘中心有一座玻璃钢制作的巨大白鸟雕塑。那年铁城市提出了文化立市的口号,搞出了市花市鸟这些城市图腾,特意升级改造了转盘广场,树起了这么个飞鸟雕像。
白鸟广场是铁城的门面工程,是市容城管的重点巡查路段,丁师傅知道禁令,可还是打定主意要占上一角。他看了看方位,把修车摊支在了白鸟广场的东口,摆出工具箱,灌满水槽,支起马扎等着上客。
时过中午,修车的顾客没上来,倒是来了一个穿军大衣的老兵,坐到摊子旁边晒太阳。
“老哥哥你是哪个部队的?”丁师傅跟老兵打招呼。
“三五九旅的。”老兵说,“你呢,哪个厂的?”
“西铁城厂,我们老厂原来在兴凯湖,和你们三五九旅是邻居。”
“哦?西铁城厂就是老火药厂?”老兵问。
“对,火药厂三线南迁,就成了今天的西铁城厂。”
“你们火药厂可是又红又专的功勋厂,当年没少为革命做贡献!”老兵竖了竖大拇指说,
“谢谢老哥哥!谢谢你还能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丁师傅说,“现在的人早不管那么多了,你跟他们说,他们都不爱听,没人顾得上我们这些老军工。”
老兵叹了一口气:“听说你们西铁城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差不多吧,整个铁城市洗排油烟机的,搬家公司的,当保安当保姆的,差不多都是西铁城的下岗工人。”丁师傅说,“我这个穷修自行车的也提心吊胆,怕城管撅我。”
“哪个敢?”老兵一听来了气,“我就坐在你旁边,看哪个敢撅你?”
第二天老兵戴上了肩章,又来丁师傅摊子旁坐着晒太阳。丁师傅一看肩章才知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兵,是附近干休所里的老将军。
打那以后,少将老兵和丁师傅一个晒太阳一个修自行车,城管的车开过来几次,都被少将老兵骂走。最后城管队长没办法,找到老丁说:“我也不管你了,但这里是主干道,说不定哪天领导视察,我有清场任务就提前告诉你,老头啊,别难为我,我也上有八十岁老母!”
“行,大家都得活!”老丁说,“我活你也活。”
丁师傅每天要等到六七点才收工,西铁城离市区五十里,他没法天天赶回家,就和几个修车的老工友们住在了劳务市场附近的棚户区。同屋还住着三个农民力工,他们平日在劳务市场等活儿,手上拿着三折页的白板,每一行写着红笔字:“力工,防水,刮大白。”
三个力工中,两个老的不爱说话,吃完饭就睡觉。剩下一个小伙子精力旺盛爱聊天,丁师傅有时跟他问问春种秋收,小力工也说不清楚:“我们年轻的都不种地,靠种地根本娶不上媳妇。”
有时接到刮大白的活儿,这三个农民工就单独加做一道菜,黑木耳炖猪血,连着吃好几天。“一刮大白就得每天都吃这个,快吃吐了。”小力工跟老丁诉苦。
“我们厂的硝酸也呛肺子,不过没大事。”老丁说。
“那不一样,刮大白全是粉灰,”小力工说,“粉灰进了肺子不吸收,不吃黑木耳炖猪血,以后就要得肺病。”
铁城市区上班的人也越来越少,丁师傅的修车摊也一天比一天清闲。闲时他就和少将老兵聊聊旧事,一天一天时间过得很快。后来老兵不来了,老丁等了一个星期也没等到,他就去干休所打听。干休所的卫兵说,少将老兵去世了,才走一个礼拜。丁师傅心下觉得凄凉,他走了五条街买了几沓烧纸,傍晚在路口一边烧纸一边叨咕:“老哥哥走好!相识一场是善缘,我也不干了!孤单!”
丁师傅真的不干了,他连修车工具都送了人,白鸟广场唯一的修车摊就此消失。就在他撤摊的第二天,白鸟广场成为了网络话题的评论热点。
那天一早,赶来广场晨练的人们发现,白鸟雕塑一夜之间凭空多了两个新道具:左翅膀上挂了一个旧车胎,车胎铁牌上写着“修车三元”;右翅膀上挂了一个民工揽活用的三折白板,上面写着三行红字,“力工,防水,刮大白”。挂上了这么两个物件,白鸟的不凡气度一下子变得穷酸落魄,让人啼笑皆非。有摄影爱好者把这一恶搞奇景拍下来,发在了网上,很快就成了爆红热图。
主管副市长拍案震怒,责令追查,先是城管队长下了岗,之后顺藤摸瓜找到了丁师傅。
丁师傅被带到了西铁城厂保卫处问讯。
保卫处长给他泡了一杯茶,说:“老丁你一把年纪,瞎起什么哄?市里可不是咱西铁城一亩三分地,随便大家胡闹玩,市局可是要追查到人头,你自己先想想看怎么交代吧?”
丁师傅说:“三个字,不是我。”
保卫处长说:“你别嘴硬不承认,市局可有一堆侦查手段,你还不如早点承认了,在我这儿蹲个拘留,十天半拉月就出来了。”
丁师傅说:“五个字,真的不是我。”
这时值班干事走进来,附耳跟处长说:“楼下来了个小伙子自首说是他干的,不是老丁。”
“老丁你挺有人缘啊!”保卫处长瞪大眼睛问,“你胡闹,还有人帮你来顶缸?”
保卫处一楼接待区的椅子上,正坐着小满,他背了个双肩包,里面装好了毛巾肥皂牙膏牙刷。
处长下了楼,正要跟小满问话,忽然听到有人喊:“损×处长你给我出来!我们今天又打麻将了,我们来自首来了,你牛×你抓我啊!”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一群老头老太太。处长一看这个架势,赶紧舍下小满,“噔噔噔”跑回二楼的办公室,再不露面。
带头叫骂的老头,正是庄哥的爸爸,西铁城的麻神老庄头。老庄头看见了小满,问他:“你干啥来了?”
“我来自首,把丁师傅捞出来。”小满低声说,“庄大爷,你们都歇好了?”
“嗯!战友们全歇好了,今天来反攻倒算!”老庄头说。
庄大爷这群老头老太太之所以骂上门来,起因是前几天被保卫处抓了赌。
西铁城是独立厂矿体系,保卫处的前身是厂武装部,后来又被叫作厂公安处派出所,不过大家还是习惯叫保卫处。由于厂子效益滑坡,连带保卫处也发工资困难。这年临近中秋节,保卫处长想给大伙谋点福利,就跟手下的执法队长搜肠刮肚一合计,得,抓赌创收吧!
执法队长一听抓赌就来了精神。抓赌和抓嫖的效益最快,他一发神经,半天就抓来了十来个打小麻将的老头老太太,其中包括老庄头,都关进了保卫处小黑屋里。
“这次的处罚方案就是罚款,”保卫处长跟这群老人训话,“每人罚款三百,儿女来交钱,就放人回家过节。”
庄哥当时正在广州上货,他打电话让小满去交钱领人,小满就带上了三百块赶到了保卫处。没想到一见面,老庄头倒来了倔劲,“我才不走,我要和我的老战友战斗在一起。”
“庄大爷,你哪里来的老战友?都是老麻友吧。”小满说。
“不管什么友,反正我们都商量好了,坚决不让儿女交钱。”老庄头拍了拍胸脯,“我们就在这里吃这里睡,灭一灭保卫处的威风,不能给他们惯出罚款的臭毛病。”
“你们商量好了,都不走?”小满还是不信。
“对,说好了,谁都不走!”老庄头一指旁边,“不信你问问那边的别人家儿女。”
另一旁的家属人群里,各家儿女们正在七嘴八舌。果然没一个交钱的,他们各自给父母鼓励打气:“保卫处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坚持就是胜利!”
“放心吧,孩子们,这不是你们不孝顺。”老头老太太们都拿出了大无畏精神,“谁交钱谁才傻呢,不能让保卫处拿我们当傻子!”
就这样,探访的十几家儿女没一个交钱领人的。
小满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老庄头挥起手臂赶他走:“你这孩子还磨叽啥?我肯定不能叛变战友,要是叛变了,以后就再没人找我玩了。”
儿女们一走,老头老太太们闲得没事,就扯开嗓子练习合唱,从“一条大河波浪宽”唱到“军港的夜啊静悄悄”,从“大海啊就是我故乡”唱到“昨夜的星辰已坠落”,保卫处的小楼里歌声荡漾。值班干事不敢骂更不敢打。等到了吃饭的时间,食堂还得多预备十来口人的饭菜。处长被烦得不行,又跟老头老太太们商量:“罚款改成一百行不行?交钱立马走人!”
“我们一分钱都没有!”老头老太太们咬定青山不放松。
“你们食堂的饭菜也挺好吃的,”一个老太太补充了一句,“我都不想再回家给孙子做饭了!”
保卫处长听了差点没吐血,敢情自己是抓了一群祖宗来供养!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可要是直接把这群祖宗放了,又未免显得保卫处软弱无能。
处长左右为难,在办公室里边踱步边思考,忽然想起电视剧《雍正王朝》正演到康熙把肖国兴流放到宁古塔那一集。有了!处长一拍脑门,就这么办!
吃完午饭,保卫处长跟老头老太太训话:“你们这些老法盲,打小麻将也是赌博!下午把你们都送去市里参加普法教育课,课上不准抽烟不准喝水,你们每个人都提前抽好喝饱。”
等老头老太太们喝饱了水,执法队长开出一辆面包车,载着他们一路向东出发。面包车兜兜转转开到了铁城东郊,在一片苞米地旁停了车。队长让大家下车撒尿活动筋骨,男左女右苞米地里解决。大家呼啦啦都下了车,等解手完毕走出苞米地,发现面包车已经尘土飞扬跑远了。庄大爷第一个反应过来:“我们都上了敌人的当了!”
这荒郊野外,还得走上十几里才能有公交车。八九个老头老太太指天诅咒保卫处长全家被雷劈。骂累了,他们只能沿着乡间小路往回走。落日西斜时,他们还在苞米地里气喘吁吁地跋涉,一个老头建议大家唱个《乡间的小路上》振奋一下士气。
“好是好,可别起成高调。”老庄头喘着气同意说,“我们可是千岁团,高调唱不上去。”
千岁团走到天黑才进城,被各家儿女接回家时已经是深夜。老庄头到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大馒头三碗粥,边吃边说:“手机倒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们一帮人谁也没有那玩意儿,荒郊野外的,碰到几个农民也没有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都没办法。”
老伴说:“你们路过哪个村子,去村委会打个电话也行啊。”
老庄头说:“可别提了,太阳一落山就找不到北了,荒郊野外走迷路了。”
这群老头老太太们在家里休息了一天,重新恢复了满血。就在小满正要自首的那个下午,“千岁团”又杀回保卫处要反攻倒算。老庄头像洪长青一样挽起袖口,率先叫阵:“损×处长你给我出来!我们今天又打麻将了,我们来自首来了,你倒是来抓我啊!”
“还有那个队长!你那天开车跑啥啊?你有胆就给我上手铐子啊!”旁边一个老太太的嗓门比吴琼花还尖。
“我们都累成高血压了!”
“我们现在快脑溢血了!”
“你们保卫处出钱给我们治,现在给我们送医院!”
老头老太太一边喊,一边横七竖八躺在保卫处门口。保卫处长在二楼办公室里龟缩不敢露头,他跟执法队长商量:“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不你把这群老家伙哄回去?我年底给你评先进!”
执法队长心里骂了处长一万遍,最后还是不敢不接受命令。他走出保卫处大门,跪在地上跟匍匐的老头老太太挨个道歉:“大爷大妈你们快起来,那啥,你们就是我亲妈亲爸,我保证以后不抓你们了,你们都赶快回家去玩吧,把把清一色,回回十三幺!”
“你们损×保卫处,想钱想疯了吗?今晚滚滚天雷就劈死你们处长!呸!”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好不容易被劝站起身,骂骂咧咧地半天才散去。
熬走了这群老煞星,处长才敢下楼,他想起椅子上正等他的小满,“对了,你是啥事来着?”
“我也是来自首的。”小满说。
“自首?”处长脑袋又是一疼,“你也是来成心来捣乱,对不对?”
小满被带上楼盘问。
“明明是丁师傅挂的轮胎,你来凑什么热闹?”保卫处长问。
“这事就是我干的,我来自首,你都不信?”小满回答,“自首都这么难吗?”
保卫处长不敢再莽撞行事,他给分局的国保大队打了个电话,说案情有重大进展。分局的冷队长一听有人自首,就马上赶来西铁城。他走进审问室,看见小满觉着眼熟,就问:“我好像以前见过你?”
“对,见过见过,”小满也认出了当年的冷警察,“那年你来西铁城中学查二手传呼机。”
“想起来了!你是那个看书报亭的小孩!”冷组长一拍脑门,“七八年没见,你怎么还学坏了呢?”
讯问正式开始。冷组长倒是客气,先让保卫处长给小满倒了一杯茶,“说吧,你是丁师傅的什么亲戚?”
“不是亲戚,我十七岁开始就算孤儿。”小满说。
“你有过伤人前科?进过少管所?”冷队长边翻档案边问。
“进过。”
“他也是被坏人报复才防卫过当。”保卫处长赶紧插话。
冷队长听了没吱声,继续翻看小满的档案:“你去过日本?干什么去了?”
“打工挣钱。”
“挣到钱了吗?”
“没挣到。”
“那说说吧,你为啥往雕像身上挂东西?”冷队长终于切到了正题,“到底是什么动机?”
“就是好玩,没啥动不动机的。”
“你从哪儿找的旧轮胎和白板?”
“地上捡的。”
“雕像的底座那么高,爬都爬不上去,你怎么挂上去的?”
“用大毛竹竿,”小满说,“就是那种疏通下水道的大毛竹竿,举起来一挂就行,要不我给你们比划比划。”
“你忽悠谁呢?”冷队长脸上变色,“你肯定是来顶缸的!”
“冷队长,自首咋都这么难啊?你们不想破案吗?”
“收起你的嬉皮笑脸!”冷队长说,“我看你是脑袋进水了,胆敢胡编乱造挑衅公安?”
“你说对了,冷队长,我真是脑袋进过水!”小满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安宁医院的诊断书,“我是真的有病!不信你们看!”
冷队长和保卫处长接过诊断书一看,上面写着:“复合型创伤后应激障碍,待住院观察治疗”。
“你怎么得上这个病的?受啥刺激了?”保卫处长问。
“说来话长,小时候在西铁城掉进河里,淹个半死;长大了在日本掉进海里,又淹个半死,捞出来就幻听了。”小满说着摊开手心,“现在如果不戴耳塞,都分不清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冷队长想了想,吩咐保卫处长说:“得病这个事,麻烦你打电话跟安宁医院核实一下。”
等到保卫处长转身下楼,冷队长点着一根烟,斜着眼睛问小满:“你是说,你一发精神病,就不知道对错?”
“哪里有什么对错,就是好玩而已。”
“好吧,还有一个问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我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想好了吗?装疯卖傻进了监狱,可没人送饭。”
“进监狱?那我白来自首了?”小满反问,“我该进安宁医院才对吧。”
冷队长盯着小满看了一会儿,吹吹茶杯的沫子,不说话。
保卫处长很快打完电话,回到屋里跟冷队长汇报,说安宁医院确认有这么个患者,交不起住院押金就跑了。
“你让安宁医院开个患病证明,先把这个小满拘起来,”冷队长说,“对了,那个丁师傅也别放,我要跟上面汇报一下。”
“还汇报个啥啊?我这不是已经自首了吗?”小满倒是着急。
队长也不听小满胡搅蛮缠,对着公安处长说:“报告就这么定性吧。”
“明白,就这么定性。”保卫处长说。
很快,丁师傅被保卫处放了出来。他没直接回家,而是蹲在保卫处门口等着小满的消息。过了半天,一辆写着“安宁医院”的救护车开到派出所门口,小满被冷队长架着上了救护车。看见小满手上没有镣铐,丁师傅心里方才踏实。
救护车“砰”的一声关了门,径直开往安宁医院。
这个案子也就结了。结案简单且合情合理:一个精神病人的恶作剧。
至于事件真相,其实冷队长和保卫处长心里面都清楚。冷队长打心底就不想难为丁师傅这个老劳模,若是不处理就是不作为,没办法跟上峰交差。恰好小满来顶缸,大家就借机都解脱了。
冷队长把小满带到了安宁医院,和黄院长亲自办理住院交接签字。
黄院长象征性地问了问小满的病情,小满忽然把茶杯扔了,发一句喊:“冷队长!我举报一下我的内心!刚才我心里有个声音说,等出院了,我就火烧厂保卫处。”
“怪了?他这可不是典型的幻听,”黄院长跟冷队长说,“他幻听的句子里主谓宾都很清楚的。”
“我才不管什么幻听不幻听。”冷队长也不置可否,“是病,你老黄就想办法把他治好;不是病,你就让他住院,别让他再跑出去惹事!”
“让他一直住院?”黄院长问,“那住院费用,是民政局还是哪个职能部门来承担呢?”
“我不管谁承担,没人出钱的话,就你们医院自己养着!”冷队长说,“一定好好养着,治不好就别放出来,这可是政治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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