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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 子弟(黄景瑜、关晓彤主演《烟花少年》影视原著) 作者: 潘一掷 本章字数: 9257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濑户内海
和西铁城厂相比,铁城市内的几个轻工业厂子不景气得更早,老弱病残的下岗工人一股脑都挤向夜市摆摊,卖货的比买货的还多,一晚上也挣不到几块钱。但凡年轻力气壮的都掂量过远走打工,有的南下,有的出国。东北各地一度涌起出国潮,劳务公司的门口经常排起长龙大队,无数人被命运驱策到海外,散落在异国的工地、厨房和垃圾场。
庄哥的二姐早年就去日本站稳了脚跟,她在横滨开了家针灸整骨院,生意忙时手下技师不够用。庄哥曾问过小满要不要去日本。眼看夏天将尽,小满把这事儿又认真盘算了一下,夜市一过中秋就不开市,复岗的日子还遥遥无期,要想多挣钱还得往国外走。
小满去城里“比利牛仔”店找到庄哥,说他想通了,想去日本见见世面。庄哥答应说:“咱们姑且试试运气,这两年福建和东北的签证都不太好办,办成更好,不成拉倒。”
“为啥不好办了呢?”
“去的假厨师太多了!日本那边都不太信了。”庄哥说,“现在只有学习签证稳妥些,我姐认识横滨的一个野鸡语言学校,给钱就能发录取。”
“那眼下需要我办啥?”
“你先抓紧时间起个护照。”
“有护照就能出国了?”
“哪有那么简单?护照是中国同意放你走,签证才是日本同意你去!”
小满很快就办好了护照,接下来就该准备语言学校需要的材料,当材料清单摆在眼前时,他登时一个头两个大。除了身份证,他拿不出一个公证文件。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庄姐用国际长途指点小满,“听人说市内立交桥下有刻假章的,除了国务院的大红戳不敢刻,别的全敢!”
于是小满夹上文件袋进了城。他在立交桥底溜达了半天,也没寻到刻戳的摊子,第二天又去,还是只有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和一个卖袜子发卡的下岗妇女。小满就跟修自行车的老头打听。老头听了直晃脑袋:“刻假戳啊?这光天化日的可没有。”
小满还不甘心,就坐在水泥墩子下面等。等了好一会儿,天阴快要下雨,修车老头准备撤摊走人。小满搭把手帮他把工具装了上三轮车。老头临走问小满:“你刻章要干啥用?”
“这不待岗了么,我想出国打工。”
“你刻章是要糊弄外国人?”
“对,糊弄日本小鬼子的。”
“唉,工厂要是景气,你也不用出国遭洋罪。”老头叹了口气,“听说出国打工的都累得像驴马牲口一样,除了挖大沟就是捡垃圾,还被外国人瞧不起。”
“出去当驴马,至少还有草料应时应晌。”
“倒是这个道理。”老头用手一指,“去吧,孩子,去那边电线杆子上仔细看看。”
小满走到电线杆子前,终于在“性病一针灵”下面找到一串手写的传呼数字。他回头问:“打这个传呼就能找到刻章的?”
“我可啥也没说啊!”老头点点头,“孩子,等你去上日本,好好挣钱不要学坏。”
小满记下了数字,冒雨找到电话亭,按照传呼号码拨了过去。很快电话回了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半个小时后在市医院门诊大厅见面。
小满看了看手表,赶紧冒雨往医院赶。等到了门诊,他身上已经被雨水淋透,只有怀里的文件袋是干的。他顾不上擦脸,在门诊大厅走了半圈,这时迎面上来一个妇女冲他挤挤眼睛:“老弟,跟我来!”
中年妇女一副市井打扮,头发高高拢到发顶,好像一朵升腾的蘑菇云。两个人走到走廊深处在塑料椅子上坐下。小满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开玩笑说:“大姐你这蘑菇云头型,真像顶个倒立的戳。”
妇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翻了翻文件袋里的样章复印件,伸手说:“兄弟,你别管姐的头型啥样,你得先交定金!”
“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吗?”小满不同意。
“我刻字机开机是有成本的。万一你不要了呢,我不白忙活了吗?”
“那万一你拿定金跑了呢?”小满反问。
这时窗外滚过一阵雷声,蘑菇云妇女指天起誓道:“昧良心的该雷劈!”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小满也不好再理论了,他掏钱交了定金,约好尾款明天见货再付。
“虽说我刻的章不真,但我也是吃手艺饭的,不能伤天害理昧良心。”临走时,蘑菇云还不忘絮絮叨叨。
到了第二天,小满提早来到医院门诊,蘑菇云也如约而至,只是两手空空。
“货呢?”小满问。
“差不了你,跟我来!”蘑菇云在前头带路,拐到了病房楼的回廊里,“尾款给我吧,马上就能见货。”
“你开玩笑呢?我要先看货!”
“祖宗你喊啥?能不能小点声!”蘑菇云嘘声说,“货在十米之内,先拿钱!”
小满还是不同意。
“老弟祖宗,我不能骗你,我是手艺人。”蘑菇云又要发誓。
“算了,别说了,今天天晴没雷。”小满把尾款付给了她,“要跑你也跑不过我。”
蘑菇云举着钞票对着太阳看完水印,指了指回廊旁边的花坛说:“你去翻翻那几个花盆吧,里面有白塑料袋的就是。”
“那你站着别走。”小满不放心。
“不走不走。”蘑菇云说,“我哪儿都不走,就在这儿等你!”
小满一脚跳到花坛上,在一堆花盆里左翻右翻,终于找到了白色塑料袋,伸手往袋里一摸,里面只有几个乱糟糟的卫生纸团。他再一回头,回廊里已经没了人。
蘑菇云跑了!小满跳下花坛追出去,才发现这院子居然有好几个出口。难怪蘑菇云要在回廊交货,这可是人家的主场,能进能退。小满懊恼不已,一甩手,把卫生纸团抛向几米外的垃圾桶。
幸好他扔得不准,纸团落在垃圾桶旁,从里面滚出来一个塑料圆片!
“咦!”小满捡起塑料圆片一看,上面还真有凸出的刻字!敢情逃跑的蘑菇云倒没骗人,只是吝啬得连个手柄也不给,害的小满差点给当成纸团扔掉。
这几个假章倒是解决了百分之九十的困难,小满终于把鱼目混珠的材料准备周全。等到“在留证”到手的那一天,小满捧着左看右看,几乎不相信会是真的。本来合计有枣没枣打三竿,没想到一杆子就打了下来。
眼看大功告成,小满特意进城给修车老头送了一条烟。老头问小满,你的政审都过了?假章没露馅?小满说,那不叫政审,叫入境审核。老头又问,这趟去日本能挣多少钱?小满说,争取第一年先还上学费,往后走一步看一步。
签证下来后,小满给夏雷打了个电话。夏雷在电话那边惊讶地问,你终于肯从厂子里出来啦?小满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在西铁城混吃等死。夏雷说,晓丹也在办出国留学手续,她要去欧洲读硕士。小满说,太好了,她离当麦哲伦的理想又近了一步。夏雷说,那你呢,有什么理想?小满说,我哪有什么理想,去日本挣点本钱,等回国也许去苏州上海开个服装店。夏雷说,这也算理想。小满说,好吧,那就算理想。
等拿到了机票,小满请庄哥在市里的“金猛犸大酒店”大吃了一顿。两个人觥筹交错,半箱啤酒下肚,喝得都有点高。“谢谢庄哥帮我出国开眼界,感谢的话都在酒里!”小满站起来,掐腰又吹了一瓶雪花。
“谢啥谢?等你到日本了,帮我一个忙!”庄哥喝多了,面带陶醉,又变回从前的西铁城风流妄人,“你看过《东京爱情故事》没有?如果你在东京街头遇见赤名莉香,请告诉她,我爱她!”
全日空航班降落在羽田机场。
庄姐亲自接上小满,两个人坐上机场大巴赶往横滨,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巷,小满嘴上直嘀咕,日本啊日本,东京啊东京。庄姐说,先别激动,这里只是东京南郊,咱们往西走,不经过真正的东京。
等大巴车开到了横滨驿,庄姐领小满去快餐店吃套餐。服务员端上桌的除了煎饺还有拉面和米饭,小满纳闷怎么三样全是主食?庄姐解释说,在日本煎饺是当菜吃的。
“世界真是不一样啊!”小满感叹道,“我真该早点从西铁城出来看看!”
小满一周也去不上几天语言学校,大部分时间都在整骨店里帮忙。除去日常打杂,他还跟着店里的曲师傅慢慢学会了简单按摩。
日本的中医按摩分为初级整体和高级整骨。小满的整体手法一般,接单却不少。找他按摩的多是女回头客,三十岁的也有,四五十岁的更多。她们一看见帅哥小满就多巴胺升高,随便怎么按都觉得舒坦。忙乎一头大汗的曲师傅跟庄姐抱怨说,老板你看,女瘦子都跑小满那边去了,留给我的都是男胖子,累死我了!庄姐听了哈哈大笑,说要不老曲你去整容拉个皮,把一脸的大褶子抻平?
一个名叫山藻的小阿姨经常预约小满。等不上小满的排单,她也不找整骨店的其他师傅。山藻有三十五六岁,妆容精致,说话时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大家很快就猜到她是喜欢小满。可喜欢小满什么呢?小满的日语又不好,手法也是马马虎虎,就只剩下一张脸了。
庄姐曾开玩笑说小满是靠脸吃饭的命,应该去新宿歌舞伎町混个鸭店头牌。曲师傅也附和说,那些鸭店的男生都不配给小满提鞋。
“你俩是不是以祸祸我为乐啊?”小满抗议说,“我又不是吃软饭的!我可是手艺人!”
“傻弟弟,是山藻相中你了,是想让你当她的小情人。”庄姐点破说。
“山藻有女人味道,我做梦都喜欢,小满不要我就要!”曲师傅也跟着起哄。
山藻的确喜欢小满的少年气,她说过小满很像她的初恋男友,小满笑了笑没接话。追忆旧爱是中年女人对青春的无力挽回,山藻看见小满就心跳欢喜,好像又回到少女时的春风沉醉。
对待山藻,小满依旧是毕恭毕敬,从不逾矩。一次换便服时,山藻当着小满的面卸下胸衣,小满赶紧转过身,用日语磕磕巴巴地说:“夫人,后背按摩只要松开搭扣就可以了。”
小满越是矜持,山藻越是喜欢。情人节那天她早早赶到整骨院,把一盒精美的巧克力送给小满。小满面露难色,歪着头迟疑了半天,还是没肯收下。
这事很快到了曲师傅的耳朵里,他又艳羡又惋惜,跟小满说:“你应该把巧克力收下,要不多伤人面子?”
“那也不能赶着这个日子收。”小满说,“收了就是吊人家的心思。”
“小满你不也是单身吗?和山藻处处试试呗。”
“我当然是单身,可是山藻不是啊,人家有家有老公。”
“其实也不耽误,日本好多已婚男女都各有情人。”
“不成不成,管他日本人怎么样,咱得有自己的本分。”
“好吧,算我没说,”曲师傅惋惜道,“你当自己是水浒里的燕青?连李师师都不要。”
横滨城市不大,华人却不少,据说光是中华料理的厨师就有上百号。一个常来整骨按摩的厨师是铁城人,算是小满的半个老乡,小满叫他“于哥”。
于哥腰肌上全是结节,按起来好像木板梆梆硬。小满问他怎么劳损这么重,于哥说除了后厨炒菜,他还有别的兼职。于哥问小满打了几份工,小满说就这一份,下午一点干到晚上八点。
“兄弟啊,既然来了日本就得玩命挣钱,一寸光阴一寸金。”于哥说,“我再帮你找个深夜的零工吧,现金开支一把一利索,不用报税,没记录。”
很快,于哥帮小满介绍了一份跑堂零工,这家深夜料理店晚上九点开工,小满八点钟从整骨院下了班,就骑上自行车往那边赶。
小满的跑堂杂活包括案内、点单、端菜、收拾桌子。“案内”听上去像是厨房内的红白水案,其实上是迎宾和引导。当客人踏进店门,迎宾的小满要高喊欢迎光临,店里其他服务员再齐声喊第二遍。喊过两遍之后,小满把客人引导到餐桌入座。店里空的时候,可以安排两个客人到四人台,高峰时段就需要小满点头哈腰,和其他客人商量拼桌。
安排完入座,小满赶紧给客人奉茶。客人边喝茶边点单,这个环节最考验语言听力,小满听不清楚就用手照着图片比画,经常急得一头汗。点菜之后的上菜也是小满负责。最麻烦的是端套餐,一大托盘的盆碗汤水,又沉又不好平衡。等到客人开动吃饭时,小满还要巡回找机会撤掉空盘子,这种餐中撤盘的规则是一个一个盘子撤,不能把盘子堆叠起来的。
料理店的夜班时长是五个小时,后半夜两点钟才结束,打烊前大家都是又困又累。有次小满在厕所座便上犯困打瞌睡,昏昏沉沉中听见大家喊欢迎光临,他也条件反射地跟着喊了一嗓子,结果把隔板外小便的客人吓了一跳。
日本服务业是出了名的谦卑,服务生动辄就要跟顾客道歉。料理店长曾给小满培训过如何道歉,躬身15度的叫“颔首失礼”,30度的叫“中礼御免”,45度的叫“敬礼抱歉”,还有90度的叫“最敬礼致歉”。让中国服务生最受不了的,是下跪的“陈谢赔罪”和磕头的“土下座谢罪”。有次厨师不小心做错了菜,直接在餐桌前给客人跪了下去。这些道歉方式让厂矿单位出身的小满觉得不爽。西铁城的厂长书记看见老工人也得客客气气,劳动本来是件光荣事,怎么到了日本就变得低三下四?他不愿忍受假笑逢迎和鞠躬道歉,就跟店长申请换去后厨当油锅师傅。
油锅师傅不需要看人脸色,只需做好炸物,这个活儿挣得不多,但小满干得心安理得。每天深夜,他面对一大一小两个油锅,大锅用来炸土豆鱼块,小锅专门炸天妇罗,大锅每天换半锅油,小锅每天都换成新油。到了打烊前,他再把这两个锅拆解清洗,重新组装。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虽然工作枯燥疲惫,小满还是觉得知足合意。
接替小满跑堂的是一个上海来的留学生姑娘。这姑娘把鞠躬假笑都做得到位,即便如此,有一次还是被客人骂得狗血喷头。
起因是姑娘端盘子时手歪了一下,盘子里的不同酱汁就混在了一起。食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日本男人,喋喋不休训斥了上海姑娘半天,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小姑娘被骂得哭了,店长也过来解围,可中年男子还是絮叨个不停。大家都在猜想这个男人要么精神有点问题,要么就是故意来店里找人撒气。
围观的小满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卸掉围裙,上前大喝一声:“你有完没完?给我住嘴!”
“中国人?”男子瞥了一眼小满的胸牌,面露不屑,“你个扛尸体的马鹿,滚回你的穷鬼国家吧!”
“蠢货!”小满猛地一拍桌子,拍撒了半桌饭菜,“你给我出来!”
“什么?”中年男子没听懂。
“滚出来,咱俩比试比试拳头!”小满挽起了衣袖,拉开店门,迎风站在门外的小街上。
中年男子吓得拿不住筷子,龟缩在饭桌一角不敢说话,眼睛直瞪着店长。店长也被小满的举动吓了一跳,没想到平日默默无闻的小满好像变了一个人,他赶紧跑出门,劝小满收起拳头。
“我今天必须给他一个教训!”小满把胸牌一摘扔给店长,“我现在已经辞职了,和店里无关。”
“可别冲动啊!”店长只好拼命抱住小满,掩护那个中年食客趁机离店。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食街,后果自然是小满被开除。店长说不管客人是谁都不能冲撞,遇到不讲理的最多就是报警。小满没道歉也没辩解,把工装脱下交还给店长。最后,店长亲自为他下了一碗面,小满默默吃完面就鞠躬告辞了。
丢掉了兼职的小满,再不必每晚急着赶路了。他没事就去便利店书报栏看用工招聘杂志。便利店会在深夜减价促销副食商品,十一点打折30%,午夜打折50%,等到店员拿着“割引”的标签走进食品货架,小满就和一群穷人跟在店员后面,店员贴一个,他们就拿一个。
离签证到期越来越近,小满想让于哥再介绍个兼职工作。
他去中华街找了好几次于哥都不在,都说他是回国探亲了。过了好几个星期,好不容易等到于哥回到横滨,小满拉上他一起去阪东桥的居酒屋喝上两杯。
于哥坐下来就开门见山:“你在上家饭店的事我也听说了,兄弟,别忘了来日本的目的是挣钱,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你能管得过来?”
“对不起,于哥,怪我浪费了一个工作机会。”小满道歉道。
“话也说回来,靠打工也挣不到大钱,”于哥摆摆手说,“就算你打三份工,除掉学费生活费,也就最多剩个三四万!”
小满点点头,其实三四万对他来讲也不算少了。
“靠攒钱可太慢了。我手上有个大活,不偷也不抢,不杀人不放火,收割自动贩卖机,你敢不敢?”于哥问。
自动贩卖机是日本零售业的特色。闹市区里每隔两三百米就会有一台自动贩卖机。于哥出国之前曾在铁城造币厂上班,他研究过自动贩卖机的投币漏洞,知道只要合金的比重和磁通量合适,就能蒙混过第一代的贩卖机。前段时间于哥之所以不在中华街,是回国去了一趟广东南海,在那里有一堆生产游戏代币的乡镇工厂。他定制了几麻袋五百日元大小的铸币,眼下刚被渔船私运到了横滨。
“收割自动贩卖机虽然犯法,但是很难抓到现行,你也知道日本遍地售卖机没人看管。”于哥说,“说实话,从贩卖机公司发现,到报案立案和追查,也就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内是安全的,疯狂十天之后,大家就可以散伙歇手,回国买房买车。”
“我可没想过买车买房,只想开个服装店。”小满笑了笑不信,他用筷子蘸着酱油在桌面上计算,“假如一次找零四百日元,合人民币三十元,一天除去四个小时的睡觉,每天可以收割两千次,到手人民币六万,十天就是六十万?这好像不太可能。”
“六十万是毛利,这里面我要抽走三分之一,”于哥说,“另外,为了稳妥起见,你还有一个搭档,两人一组互相配合,每个人最少能挣十五万,最多二十万,我早就算过的。”
二十万,这可相当于西铁城工人二十年的收入,十天能顶二十年!
“你自己决定吧,本来没想带上你,既然你找到我了,那是你和这笔财有缘,时间很紧,我们大后天就要开始。”于哥说着掏出一个五百日元大小的样币,“赌上这一把,二十万到手,你回国要么买房,要么开店。”
这个选择题来得太突然,餐桌上的木鱼花随着热气在摆动,小满的心里也在摆动,是辛苦打完一年工拎着三四万回西铁城继续待岗?还是赌上这一把,腰缠二十万去苏州开店?他接过样币看了一眼,收起来揣进怀里。
第二天上午,整骨院的顾客不多。小满抽空跑下楼,找到临街的一台自动贩卖机。他掏出于哥给的样币,将信将疑地投了进去,结果还真“咣当”一声掉下来一盒香烟,紧接着“哗啦哗啦”掉下来一堆找零的硬币。
小满正要弯腰拾起找零和香烟,身后有一个女声问:“小满君你也吸烟吗?”
小满转身一看,问话的正是山藻,她今天穿着条纹中裙,看上去袅袅婷婷。
“让您见笑了!我有点困,出来抽支烟。”小满赶紧解释。
“太好了,我也偶尔吸的。”山藻笑着从手袋里翻出一盒女士薄荷烟,“可我不在马路上吸的,小满君,你陪我去旁边好吗?”
小满点了点头,两人走进一旁的防火梯里。小满先给山藻点上,然后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气,说:“山藻夫人,我提前跟您告个别,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感谢您一直对我的照顾!”
“怎么这么突然!要去哪里?做什么呢?”
“离开横滨,去帮一位朋友做事。”小满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说,反正是要离开这里。”
“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不想让你走。”山藻扔掉香烟,伸手拉住小满,“什么原因?请告诉我!”
“我在这里挣得不多,我需要换个工作。”
“我能帮到你,你需要多少钱,我来帮你,好吗?”
“不好,我花自己挣到的钱才安心。”
“小满君,真的不要为了挣钱奔波辛苦了,”山藻把脸贴在小满的胸膛上,双臂环保住他,“我会帮到你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小满还是摇摇头,从山藻的环抱中抽出自己的胳膊。
“我喜欢你,小满君。”山藻依依不舍放开小满,理了理头发,“你有什么困难要一定告诉我,除非……你真的不喜欢我。”
“我……喜欢,”小满说,“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方式。”
山藻一夜没睡着,她是真的想留住小满在自己身边,可是小满喜欢什么方式呢?
第二天上午,山藻想找到小满想问个究竟。可惜小满一早就离开了整骨院,庄姐也说不准他究竟要去哪里。看着小满的工作柜空空敞开,山藻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才知道,昨日的暧昧拥抱,只不过是小满发自礼貌的感激和告别。
小满一早就赶去了于哥的住所开会。
于哥住在中华街的半地下室,屋子里聚满了一群神色沧桑的男人,他们大多是在日本漂荡多年的东北老乡,还有几个是“怒罗权”遗孤的余党,大家都期盼着这一次翻身致富的机会。
会上,于哥把每两人编为一组,一个负责投币找零,一个负责开车和把风。每组都领到了一袋假币、两个棒球帽和一副对讲机。小满和来自长春的老郭分在一起,负责神户一线的收割。会议最后,于哥嘱咐大家,收割行动将在午夜统一开始,十天之后统一结束,绝不恋战。
散会后,老郭开着租来的斯巴鲁小货车载着小满向西出发,一路穿过静冈、名古屋、大阪和奈良,最终到达神户。
他俩把车停在市郊的加油站,这里都是过客,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等到时针指向半夜十二点,小满走近加油站旁边的贩卖机,投进去一枚五百日元假币,按下按键,一包纸巾掉下来,然后是找零的硬币“哗啦哗啦”掉下来。他再投进一枚,又按下香烟按键,硬币继续“哗啦哗啦”掉下来。
这些找零的硬币和小商品就是收割所得,小满和老郭也懒得细数。在规定期限里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们饿了就在车上吃便当和果子,困了也在车上坐着睡。贩卖机不下班,他们就不会下班。
一周下来,他俩没日没夜地收割了一千多个贩卖机,估算收成已经超过了人民币五十万。进度比预想的快,两个人的眼窝都发黑,老郭更是哈欠连天。小满强撑精神陪老郭聊天,怕他开车恍惚出事故。
两个人聊来聊去聊到了于哥,老郭说他跟于哥一起搞过弹子机假卡,四五年前响了,一批人都被遣返回国,只剩下他和于哥留在日本,他和于哥准备干完这票就回国开个大饭店。
小满也说,等回国之后要去苏州开个服装专卖店。
老郭问怎么跑到苏州那么远?
小满说,我是孤儿,最好的朋友都在苏州上海,我第一个工作是生产炸药,第二个工作是卖衣服,第三个是整骨按摩,第四个是干跑堂,四个里面选一个,我还是喜欢卖衣服。
那天傍晚,老郭把车开到了神户的海港路。他们准备收割完这一片就去吃海鲜补补元气,毕竟这几天累得够呛。按照老规矩,还是小满去贩卖机上投币,老郭把车开走去加油。
小满靠着售卖机,一边按键一边不停地打哈欠。正巧两个骑自行车的巡逻警察经过路口。小满马上正身面对着贩卖机,假装低头专心数零钱。两个警察骑车从小满身边路过,也没太注意他。
小满庆幸正要离开,衣兜里的对讲机忽然响起老郭的呼叫:“小满小满!附近有条子巡逻!小心小心!”
听到对讲机里的中文激烈呼叫,两个警察忽然警觉起了疑心。他们折回来盘问:“你不是日本人?请把证件拿出来看一下!”
小满指了指耳朵,假装听不懂。此刻他兜里除了对讲机还有几十个假币,一旦被警察搜出来,就是无可反驳的物证。
“请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看一下!”警察又说了一遍。
小满又指了指警察的身后,就在警察回头一望的空当,他撒腿就往货运码头跑。
两个警察马上反应过来,抽出身上的警棍,大呼小叫地紧追不舍。呼叫声惊动了码头值班的几个保安,他们也加入了追赶的队伍。小满仓皇跑出货柜堆场后,他绝望地发现,眼前是一座光溜溜的栈桥!
惨了,这是条绝路!身后的警察和保安只有二十米不到,怎么办?
小满一咬牙爬到了栈桥栏杆外,转头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濑户内海的海水冰冷,在海水没过头顶的瞬间,小满把兜里的假币掏出来扔进海底,然后趁着上浮的一瞬间,他用日语大喊救命:“塔斯开泰!塔斯开……”
海水咕噜噜漫进口鼻,把小满的声音紧紧封住。
迷迷糊糊中,小满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西铁城,他在空中俯瞰河水蜿蜒,看见丁师傅从河里把一个小孩推上岸。小满心想,这不就是我吗?那我又是谁呢?转念之间,小满又看见了西铁城的星光,这一次他好像是坐在半空的暖气管道上,天开始下雨,爸爸不要他了,他迎着暴雨走向奶奶家,路上涨满了雨水,水涨到了胸口,他觉得冰冷,水涨到了口鼻,他觉得窒息。
小满醒来时,一个穿白大衣的大夫正拿着音叉放在他的脑袋上测试神经反射。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送到了附近的港区医院。
小满头脑还是一片混乱,模模糊糊听见抢救室的天花板上有个声音在喊:“有条子,快跑!”他赶快起身光着脚就往外跑,结果被门口的看守警察一把拽倒在地上,又昏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小满目光呆滞一言不发。警察带着翻译来病房盘问,小满指着天花板的顶灯,反复只说一句话:“塔斯开泰!塔斯开泰!”医生随后给警方展示了小满的脑电图,上面的各种波形纷杂混乱,诊断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受到过强精神刺激或濒死惊恐的人,都会产生这种精神错乱。
一周后,警方找到了庄姐,通知要遣返小满回国。当庄姐和山藻前去神奈川警察厅探望时,小满依然一言不发眼睛发直。庄姐用手在他目光前晃了晃,小满眼睛不眨脑袋也不动,先是手指做了个禁语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天花板,他的大脑开始出现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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