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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书名: 子弟(黄景瑜、关晓彤主演《烟花少年》影视原著) 作者: 潘一掷 本章字数: 7986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第一章

苏州好辰光

七月七号是高考的第一天,铁城下午骤降了一场暴雨,到傍晚天空才放晴。

在管教所院子里,小满刚赢了一局扑克,他把赢到的香烟含在嘴上,一边点火一边问大家:今天是不是高考?一群小弟们哄笑说,满哥你还想着高考?真是大尾巴狼想吃斋。

那年铁城的夏天特别热,稍微一动就汗流浃背。最热的一天中午,小满被喊去探视室。他走进房间一看,来访的果然是夏雷和晓丹。管教撇下小满去隔壁吃西瓜。看见探视室再没其他人,夏雷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真空包装的烧鸡。

“才子你真厉害,裤兜居然能放下一只烧鸡!”小满竖起大拇指赞叹。

“这可是我兜最大的裤子。”夏雷拍了拍裤兜,“今天特意穿上的。”

“小满赶紧吃,一会儿该来人啦!”晓丹催促道。

“当着你的面吃?太狼狈了吧,我得保持形象!”

“别装大尾巴狼了,现在赶快吃吧,这是命令!”晓丹继续催促。

“唉,怎么谁都说我是大尾巴狼呢……”

看小满吃得差不多了,晓丹才说:“小满,有件事对不起你,我家下个月就要搬去苏州了。”

“这事我知道,都是大人的决定,怪不得你。”小满笑了笑,用手背抹抹嘴。

“你怎么知道的?”晓丹问,“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是我……梦见的!”小满举起最后的鸡腿,“亲爱的,我送不了你了,我得到了冬天才能放出去。”

这些年,严总一直寻找调回苏州的机会,经常以出差的名义回苏州疏通关系。终于,他被大学同学办成了特殊人才引进,去筹建中的苏州工业园区开发公司上班,职位是副处长,比起西铁城的级别低了一档。

那年夏末,严总坐在苏州新单位的办公室里研究开发区的园区规划图,他用手掌量了量比例尺,合上地图自言自语:“以前是铁城西郊,现在是苏州东郊,我怎么就没有进城的命呢?”

当时没人预见到十年后,苏州工业园区一飞冲天,成为长三角最为闪耀的三资工业明珠。若早知眼前的仕途如此光明笔直,严总会赔上一百个自掴,收回当初的无奈叹息。

夏雷一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想着怎么坐火车去上海报道。西铁城地处偏僻,没有直接到达上海的列车,南下都需要从北京转车。最后他和爸爸在北京站盘桓了一天也没买到卧铺,就只好买了坐票。

上了车,夏雷才知道什么叫拥挤,厕所走过去都要十几分钟的时间,他得像变形金刚一样扭曲身姿,像泥鳅蚯蚓一样见缝就钻。火车开到深夜才到山东,夏爸爸跟列车员借了把笤帚,把座位下面的地面扫干净,铺了厚毛巾让夏雷躺下。

夏雷也没觉得难为情,毕竟还有人坐在厕所洗手池里打瞌睡,自己能躺下身子已经算是奢侈。于是他就一骨碌钻到座位下仰卧,合上眼睛,耳畔听到清晰的“哐当哐当”的列车行进声,这一刻他想起了三年前的出走那一夜,那夜的火车那夜的风,那夜滑梯上的不眠星光,这三年总算是挺过来了。

等他一觉醒来,火车已经开到南京,爸爸在座位上坐了一宿,手里紧紧护着装着学费的背包。洗漱后的夏雷靠着车窗看着江南的的景色变换,他又想起了西铁城的山山水水。“哐当哐当”列车南下的每一声,都意味着自己离家乡远了十米,从这一程开始,他开始与未来说哈喽,与过去说再见。

到了上海,夏雷到校办理完报到住进了宿舍,同宿舍的八个人来自天南地北,很快就熟稔起来。夏雷跟宿舍的老八关系最好,老八是陕西宝鸡郊区的军工厂子弟,厂子生产雷达,据说“军转民”时还造过冰箱和果丹皮,两个人一见如故聊到了一起。

老八和夏雷的饭量问鼎全宿舍,夏雷一顿饭吃七两米饭,老八是八两。食堂的打饭阿姨都认识老八,因为他把一个六两分解成两个三两,能打出八两的米饭。

老八家所在的三线厂子衰败得早,他的生活费和夏雷一样不宽裕。两个人除去日常开销很难攒下零钱,更别提省钱买个电脑。等熟悉了校园生活之后,他俩就计划周末去作兼职家教。当时在上海做家教的价格是一小时二十元,相当于两天的饭钱。他俩人生地不熟,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家教信息,就只好在硬纸板上写了“全科家教”,跑去市里的菜市场上站街。

夏雷在菜市场入口转悠了半天也没好意思展开纸板。他脑里一直浮现出历史书上的一副插图,“古希腊提洛岛奴隶市场一角”。最后在老八的打气下,他胀着红脸举着牌子坚持站了两个傍晚,终于从五六个问津的家长中寻到一个英语试讲机会。

这次试讲很不顺利。夏雷的英语成绩不错,只是平时的发音差了些。这也难怪,毕竟西铁城中学连语音教室都没有。他第一次给孩子辅导就发现了上海中学非常重视听和说,而他的塑料英语发音让学生非常不满。夏雷说一句英语,孩子就翻一下白眼,最后说他的发音不是English,是Chinglish。夏雷没办法,只好跟家长鞠了躬说自己能力有限。家长拿出了十块钱说那也辛苦,收下收下。夏雷没好意思伸手去接,一溜烟就跑下了楼。

首战告吹,夏雷把纸板上的“全科家教”改成了“数理化家教”,换了个菜市场重新站街。站到第三天,他又遇到了一个数学课试讲机会。这次试讲倒是意料之中的顺利,他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三年家教生涯。

夏雷对学生耐心细致,肯下功夫,很快就得到家长的好评。家长把他介绍给同事和朋友,夏雷的家教从一份变成了三份,也就再不用去站街揽活儿。在最忙碌的周末,他一早从宿舍出发辗转三个区,去三个家庭上六个小时辅导课。当时的上海过江轮渡还有月票,公交车还用预售车票,售票员也叫卖票员,他花在路上的时间和讲课时间一样长。

等折腾完一白天,他晚上回到宿舍先用脸盆浇个凉,然后忍住困意练习英语听力。黑暗中,MP3的屏幕亮起,耳机里响起熟悉的慢速英语开场白:“Welcome to ……”

头一年的家教工作让夏雷转熟了半个上海城。他走进了好多上海人的家庭,也听到了很多上海人的故事。他在学生家里吃过便饭,终于搞懂了两件事情的原委:一是中学老师顾阿拉买菜为啥那么精细,二是北方用的大饭碗怎么会在上海变成了菜碗。上海的冬天让夏雷知道了气温不等于体感温度,暖气世界之外有一种寒冷叫做冻疮。冬雨的湿冷比飘雪的西铁城还要难过。不过他还是很快喜欢上了上海这座城市,喜欢这里的秩序和文明。在难得的冬季晴日,他走在满是晾衣竿的老弄堂里,经常能惊喜地听到叮叮咚咚的钢琴练习声。

忙碌的夏雷很少参加校园活动,有次他收到了一份校园同乡联谊会的邀请。本来周末已经预约得满满当当,但他想了想,还是把家教延后了一天。

同乡联谊会是在学院的小食堂举办,会议一开始,主持人就提议每位新人做一下自我介绍,“既然是老乡见老乡,咱们就说家乡话来介绍自己吧”。

台下的夏雷一听,心里叫苦,西铁城全厂只讲厂话,本地方言他听得懂却不会讲。

话筒一个一个传递,等传到夏雷手上,一手心汗的他拿起话筒先说了声抱歉,“我来自铁城西郊的工厂,但我不太会讲本地话,因为我们工厂是后搬到铁城的,比较封闭,尽管这样,我也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身份证号码的前几位和大家都一样……”。

说到这儿,他看到了台下的同乡们大眼瞪小眼,眼神里都写着一句成语:“滥竽充数”。

果然,同乡会的第二次活动没人叫上南郭先生夏雷,夏雷把这个遭遇讲给寝室老八听,老八在上铺笑得直打滚,“娘家不亲,婆家不爱,谁让我们三线厂子是飞地呢。”

西铁城飘落第一场雪时,小满从管教所里放了出来。

这半年里,小满错过了送别晓丹,也错过了厂技校入学考试。回到西铁城的第二天,他就去机关楼找马干事帮忙。马干事也知道小满是举报坏人才落下这场磨难,可补充录取的理由是什么呢?马干事觉得有点儿为难。

这事非公非私,打电话沟通没啥力度,马干事就亲自去技校面见金校长。金校长仔细问了一下前因后果,然后说:“这孩子其实我是认识的,他从小在十字路口和他奶奶卖过拌菜,后来歌咏比赛还上过工厂的电视台,虽然进了少管所,但本质上肯定不是坏孩子。”

“对啊,要不是他得罪了赵老板,指不定液化气站爆炸要死多少人呢!如果他念不了技校,就没办法入厂当工人,好孩子没有好前途,这不公平,也不好看。”

“可我们的入学规矩也不好打破,为了他,我再安排个补充录取,肯定会被人说闲话的,我受不了。”金校长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不管怎么样,他是蹲局子出来的,底子潮,我们明年能收他就不错了,今年搞补录不太可能。”

“这么的吧,我们先问问厂办老田,让他帮忙拿个主意。”马干事建议说。

“行,你问下厂办田主任,看看怎么办合适。”金校长也说。

厂办主任的工作既要讲原则,也要讲灵活。马干事和厂办田主任私交不错,请他拿主意算是找对了参谋。于是,马干事一屁股坐上了金校长的办公桌,操起电话打给厂办,没注意到把桌面玻璃板坐裂了一道弧线。

电话那边,田主任听马干事讲完来龙去脉,沉吟了半天,说:“小马,你让金校长接电话。”

金校长正在心疼自己的玻璃垫板,他接过电话,听见田主任在那边说:“老金啊,这孩子是工厂子弟,我们都看着他长大的,现在算是大龄孤儿,也是好孩子,我们能帮还得帮啊。”

“田主任,我也是真想帮他,可入学考试这个规定也不好打破啊,虽然我这里是个破庙,但也是有戒律的嘛。”金校长解释道。

“我可没让你破戒,规定是死的,人脑是活的。”孙主任说,“我问你,你作为校长,有没有安排旁听生的权力?”

“有。”金校长说。

“那你有没有让学生跳级念书的权力?”田主任继续问。

“也有。”金校长说。

“这不就结了么!”田主任说,“今年,你先让这个孩子旁听跟读,等明年再让他参加入学考试,录取了就有学籍,有了学籍再让孩子跳级,直接去念第二年的书,明白?”

金校长一听,如拨云见日:“明白了明白了,这个办法靠谱!我咋就没想到呢,还是你田主任高明!”

田主任补充说:“这么操作,一来合情二来合理,也不需要你来担什么责任。”

金校长隔着电话恭维:“我们教育口都是死脑筋,还是你们政工口有方法。田主任您四两拨千斤,仕途不可限量。”

田主任那边说:“拉倒吧,可别跟我提不可限量,我都快成大酒包了,成天陪检查团喝酒,都喝成胃下垂了,要不你来替我喝两场?”

西铁城下第二场雪的时候,小满去技校报到上课。他刚踏进化机班的教室,后脚还没跨过门槛,就听见全教室的热烈鼓掌。小满环顾了一圈熟悉无比的同学,王东东、小白、何老三、程小光,这些第一家属区的工人子弟,南北少林的发小,都在技校课堂再次聚首。

班会上,同学们起哄把小满选成了班长。金校长一拍桌子,制止了大家的胡闹:“一个才出了管教所的旁听生,怎么能当班长?你们化机班难道想变成塔利班?”

大家又改口说小满篮球打得好,那就当体育委员吧。

金校长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们可不要忘了,最重要的学习委员还没选出来呢!”

大家一顿哄笑:“我们就是学习不好才沦落到技校的,你还让我们选学习委员?这不等于从八大胡同里选三八红旗手吗?”

最后大家推选老实的小白当学习委员,当了学习委员就不能轻易逃课了。大家说小白连硫酸和硝酸的分子式都分不清,以后下车间搞不好会出生产事故,所以应该让他坚持上课。

“你们咋不选小满呢?”小白不服,说,“小满初中就被氯气熏过眼睛,更应该好好学习。”

小满掷出一个粉笔头打中小白的鼻头,骂他:“小白你不当就不当,怎么还刮上我了呢,这次好了,你要是不当,我下课就扒你裤子!”

小白立马怂了:“好吧,我当。”

化工基础课上枯燥无味,全班四十人,连同学习委员小白,都坐着昏昏欲睡。

看见大家注意力涣散,任课滕老师就抛出一个问题:“同学们,谁能回答一下什么是火药?什么是炸药?先搞清楚这个,你们才算是合格的西铁城工人。”

“这两个难道不是一回事吗?”没睡着的同学反问。

滕老师举起左手说:“火药,是燃烧,”又举起右手,“炸药,是爆轰。”

“我明白了,火药好比蹿天猴,炸药好比闪光雷。”王东东插话说。

“嗯,这个比方也不能算错,但是太通俗了,”滕老师点评说,“火药的燃烧速度是每秒几毫米到几百米,炸药的爆轰速度是每秒几千米。”

迷迷糊糊的同学一下子都清醒了,每秒几千米?

滕老师看了看学生们,又问:“这个效果,谁能给个通俗的比方?”

“滕老师,这个就别比方了,太吓人了!”反应过来的同学都说,“要是出了事故,怕是一眨眼我们就得炸成肉饼。”

“别着急当肉饼!还有更厉害的超级炸药,黑索今和奥克托今,”滕老师继续恫吓大家,“奥克托今的爆速每秒钟一万米!比神经传导都快,嗯,这种超级炸药的好处就是,你们炸死都没感觉。”

“那还好,没感觉就没痛苦。”同学们扪了扪心脏。

“可是!”滕老师话头一转,“我们厂子并不生产黑索今和奥克托今,我们生产的是火药,是硝基胍类,燃烧不快,炸人像是木刀子切肉,很慢,很痛苦!”

“滕老师,听你的课太疼了!”全班立即一片沸腾,大家一起求滕老师:“你可别吓唬我们了,你再吓唬我们,我们就申请调岗,去别的军工厂上班。”

“别的厂?想得美!你们知道兄弟厂生产什么?TNT三硝基甲苯,能把人直接炸成肉末!”滕老师继续制造恐怖气氛,“对了,你们还可以申请去核工业部的厂子,他们那里的爆炸不痛苦,人体直接汽化。嗯,汽化!直接变成一朵云!”

全班同学都绝望了,大家呆呆地望着教室窗外的一片云。不知是谁轻轻说了句“风中有朵汽化的云”,学习委员小白一听没忍住恶心,“嗷”的一声把早饭呕了出来。

看大家被吓得灵魂出窍,滕老师赶紧把话题往回拉:“生产硝化火药呢,也有个好处,咱厂老工人在家里犯心绞痛的,上班去了硝化生产线,病就好了。”

“有这么神奇?”同学们问。

“当然,等你们下了生产线,没事的时候可以舔舔火药,味道是甜的。”滕老师一边得意扬扬地收拾教具,一边总结,“好了,大家记住,硝酸加上棉花就是硝化棉,硝化棉是初级火药,再加上硝化甘油和硝基胍,就是高级火药,大家记住今天这两个生字,月瓜为胍,月安为胺,这两个字都是中学化学课上没有的,下课!”

新年将近,技校收发室的小黑板上新添了小满的名字,是晓丹的来信。

小满美滋滋地把信拿回教室拆开,只见信里夹着一张拙政园明信片。图片正面是一池鸳鸯半院山茶,曲水亭台的抱柱写着对联:“绿意红情,春风夜雨;高山流水,琴韵书声。”在纸片背面,晓丹写着:欢迎亲爱的小满来苏州,落款是“你最亲爱的麦哲伦”。

小满把明信片拿给王东东看,王东东边看边感叹:“苏州园林真是太骚情了,难怪晓丹他爸玩命也要调回苏州。”

“那肯定啊!咱们这里整天双基药、硝基胍的有啥意思?”小满也说,“我想等暑假去一趟苏州,看看江南。”

“没准等不到暑假,晓丹就有新男朋友了呢。”

“闭上你的乌鸦嘴!”小满举起本夹子给王东东头上一顿暴拍,“再瞎哔哔就给你扔到硝酸池,活人祭生产线!”

第二年的技校入学考试,按照金校长的指示,小满还要走个形式。

考试的最后一科是滕老师监考,他拿着一把折叠扇子走到小满身边,扇柄指着最后一道大题问,你真不会?小满说,真不会。滕老师说,那就写点歌词也行,不能开天窗。小满问,写啥好呢?滕老师说,写段歌词吧,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还没等成绩公布,小满就拿到了技校录取通知书。他拿着通知书去找马干事请假,说暑假要出趟远门。马干事刚买了手机,正在办公室对着说明书熟悉功能,他头也不抬地问:“去哪里?干啥去?”

“去苏州旅游。”

“没听说过五保户还要旅游的,”马干事抬头看看小满,“你以为你是神州行啊?不行!”

“你不同意我也要去!”小满来了倔劲,“大不了,我不要补助了。”

“怎么?你翅膀硬了啊!说实话吧,去苏州干啥?”

“去看严晓丹。”

“就等着你小子说实话呢!”马干事绷不住笑,用手指戳小满的脑袋,“没想到你小子还挺长情的,你们俩能有结果吗?”

“会有的,肯定会有的。”小满比画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拦不住你,你去吧,”马干事摆摆手说,“如果见到了严总,替我跟他带个好!”

在出发前,小满早早就备好了礼物,除外那一台倾尽家财的索尼随身听,他还动手做了一个镀锌的地球仪。地球仪有拳头大小,算不上精致,也绝不粗糙,五大洲的轮廓清晰,上面的镀锌闪闪发亮。

即便制作这么简单的小地球仪,也要经过七八道工序。好在化工厂有这个便利条件,小满一个一个找生产师傅帮他,从磨球到抛光,从移印到固化,从侵蚀到钝化,最后组装成品时,他在底座刻上了四个字“赠麦哲伦”。小小的手工地球仪正如小满他自己,优点也好缺点也好,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这次南下是小满第一次离开铁城。

和他一起挤硬座车厢的,有南下的民工,也有刚放假的大学生。小满坐在靠窗位置上,看着一路上医巫闾山平地而起,华北平原星光低垂,齐鲁大地高粱漫野。最让他新奇的是皖南乡下的竹林,他之前都没见过活生生的绿色竹子。当火车将要驶上南京长江大桥,列车广播响起江珊的《梦里水乡》:“春天的黄昏,请你陪我到梦中的水乡……”

听说小满要来苏州,晓丹父母都是满脸的不高兴。

严总说:“晓丹你最好不要让他来,我们不欢迎他来纠缠。”

妈妈也反对:“小满很不文明的,动不动就掏刀子,这么野蛮的人,真搞不懂你看中他哪里?”

“你们怎么不说他是防卫过当呢?”晓丹问,“要不是他,铁城气站没准已经爆炸了呢,难道因为他是北方人就野蛮?”

“不是南方人北方人的问题,是他跟我们不在一个层次上,这点你要搞搞清楚。”严总说,“晓丹你不要老拿自己当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只有青春期小姑娘才喜欢他那样的浪子!你们生下来就不是一路人,他在工厂当他的工人,你以后可是要出国留学,你们只会越隔越远!我先把话放在这里,咱们走着瞧。”

爸爸端着茶杯走开,妈妈絮絮叨叨地跟了出去,房间里只留下晓丹一个人,她呆呆地看着屋顶的荧光灯。

自打上了苏州大学,晓丹身边从不缺少优秀的追求者。但她还是忘不了小满,时常想起小满一边用胸膛帮她暖脚,一边抬头同看夜雪漫天;时常想起小满在晚会舞台上高举吉他,唱起那首献给YXD的《敢爱敢做》。

苏州城北的火车站台上,晓丹第一眼就看见了高高的小满。

一年不见,小满还是挺拔如白桦,只是线条更加结实,举止之间带着北方的瀚海气息,不似江南细雨中的温润小生。小满也看到了挥手的晓丹,她也不再是当年的马尾辫少女,而是长成了一头披肩发的大姑娘。

“嗨,我的晓丹。”小满一把将晓丹高高抱起。

“没头脑,没头脑!”晓丹捧着小满的脸,害羞地说,“快放下我,车站好多人看着呢。”

两个人像从前一样挽着臂,说说笑笑从火车站一直走到观前街吃午饭。晓丹给小满要了一碗鳝丝面,小满问可不可以再来一碗传说中的阳春面。晓丹说,阳春面太素了。小满说,得尝一尝,那可是我当年语文课上的心愿呢!

晓丹把小满安顿在大学的男生宿舍里,她跟男寝的同学们介绍:“小满,我男朋友,一个高中的。”同学们都说:“好帅,你们什么中学,怎么都是俊男美女?”

小满说:“西铁城……嗯,不是手表那个西铁城,是一座工厂……”

俩人每早在食堂吃完饭,就手拉着手去各处景点游荡。小满跟着晓丹逛了虎丘和拙政园,在心往已久的“卅六鸳鸯馆”旁,趁着游人稀少,小满紧紧抱住晓丹,一臂温柔在怀,恰如梦里江南。

他们还去了平江路文化馆,听原汁原味的苏州弹词。两个人坐在一群白发老人中,手捧大茶缸子,不停嘘着茶汽。听穿旗袍的老太太在唱《珍珠塔》:“满面风霜临此地,一肩行李上门庭。自惭赤手空囊橐,羞见华堂祝寿宾。”

最后一天,两个人去城西的木渎镇登灵岩山。

两人先游览了半山的印光塔和浣花池,再盘桓了一圈灵岩寺,最后沿着寺旁小路向着山顶爬去。山路石阶上静谧无人,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小满和晓丹停下来第一次接吻,好像一道闪电穿过竹林上空,两个人被电得一脸红晕。

走到山顶上,有石岿然,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巨石上,一阵凉风吹走炎热。晓丹开玩笑说:“小满同学,你乱吻别的女生,你未来的老婆会不高兴的。”

“不会的。”小满迎着风沉默了片刻,说,“我早准备好一辈子不娶了。”

“真讨厌!”晓丹不高兴地说,“你好没出息啊。”

两个人在山顶上吹了一会儿江南的风。半山灵岩寺的钟声隐约回荡,山下水田里的农舍炊烟袅袅升腾,这清净乐土与俗世红尘,哪里是分界呢?

下山时,小满用毛竹给晓丹做了一个手杖。到了山腰,两个人停下脚步在山亭里歇息片刻。晓丹偶然看见亭柱上有副对联,她逐字念道:“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醒。”

小满顺着念出下联:“多情人必至寡情,情最难久。”

晓丹听了不由感伤,她扔掉手杖,从背后紧紧抱住小满,泪水滴落在他的肩上。

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一切永远不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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