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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作者: 丁丁张 本章字数: 5089 更新时间: 2023-08-29 09:54:09
心是真的会疼的,只是很久没有疼过,
不大熟悉的感觉。
真是楚储。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去掉了她名字前的“我的”,那么叫矫情,不尊重事实,还像夹杂着哀求。你当我小心眼儿吧,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护士和隔壁大姐刚将我摆上床。修补好的脚再度被架高,像人、头、脚都被弄反了,正滑稽地要用脚狙击什么。总之我还是不能动,是个废物。我谁都不理,趾高气扬。我活下来了,突然变得坚硬无比。
幸亏枕头上什么都没有,昨夜流得泪痕早已干透。
我平躺着,一句话都不说。
世界现在欠我自由、真爱、行动能力、劳动成果,很多很多。
我为它枕戈待旦奋斗良久,对它求索、信任、孜孜以求,可它一概不知,直到刚才,我真正醒来前,它仍对我坚硬如铁,毫不留情,不带一点儿怜悯。
它既不因我谨小慎微就对我宽恕,也不因我巧言令色就让我备受责难,对我对我妈都是。它不公平,即便我从来没有奢求过这些,但它一点儿不给我,不够意思。
但我是给它写过遗书的人,彼时心里还涕泪横流,倾倒出我的恐惧和不舍。而今它竟仍容留我活着,不是因为它对我有所怜惜,只是正常、概率、自然而然。
一旦得知这些真相,我便不再恐惧,我要狡诈给它看,猛烈给它看,伤人给它看,反正怎么做都差不多,现在你奈我何。
但它此刻不在,明明昨夜是在的,现在不见了,或许融到窗外白花花的日光当中去了。四月的晴天里,风、树叶、万物都该是最好的,再往前走一步就太热,太煎熬,苟延残喘,分外狼狈。
可恨只有我躺在这里,再躺下去,就要错过整个春天。
我平躺着和世界怄气,一句话都不说,无从说起。楚储坐在丁辛辛买的塑料凳上,有点儿手足无措。其间,她问了一句,还疼吗?我面无表情,说,不疼。确实不疼,不仅不疼,甚至身下还有一股暖流。
她何时来的?是和丁辛辛一起守在手术室外吗?她是否也坐立难安?她为我担心了吗,像我曾经担心她一样?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现在也不想见到她,更不希望她看到这样的我。不过看到也无妨,我早已对这些没有了兴趣。
世界欠我很多,她不必还,她继续欠着就是了,不用利滚利,那样会没有尽头,我懒得讨要,连伸手都不想。
楚储呆坐着,似乎在研究还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她也蒙掉了是不是?也突然之间找不到自己该有的姿态了对不对?真像情侣那样的话,该是语带嗔怪,实则饱含深情,边骂边笑才对,不是吗?
如果是朋友,大概会趁机开心拍照留念才行。影视剧里俗烂的桥段,要在石膏上写字画王八留念。友情让人放松,可以随意出糗,何美和雷悟都会这么干。
楚储什么也做不了,卡在关系的微妙之处,动弹不得。
这竟让我非常享受,我乐意看她受此折磨,借此,也再重新折磨自己一遍。她凭什么可以被一个人理所当然地爱着,那么心安理得毫无忐忑?现在她不知道怎么办是不是?是,我们毕竟没有这样的相处经验。不亲吻,不做爱,我们就无事可做,是不是?
丁辛辛救命一般地回来,热烈地拥抱了下我,压得我胸口疼。然后抬起头来问我怎么样,我冷着脸说,渴。她说四小时之后才可以喝水,六小时后才能吃饭。现在还不到时间。
我说好,丁辛辛看了眼楚储,想要向我解释什么,但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然后她说,叔儿,你好像尿床了。
刚才的暖流原来不是错觉,是我体内的液体在肆意横流。我浸泡了我自己,昨夜用眼泪,今天用尿,无所谓,液体和身体都是我的。医院料事如神,尿垫居功奇伟。
现在的我,确实需要无所畏惧。后边的慌乱我想略过不提,脚反正是越来越疼,麻药迅速过劲儿了。
护士来时显得见怪不怪,说这虽不多发,但也属正常,只是换床单时感叹说咋尿这么多。她撤掉旧的床单,麻利地换上新的,安置好一切后,放下新的病号服,甩下一句,家属给他擦下身子啊。
丁辛辛和楚储面面相觑,我必须结束这一切,我几乎是喝令一般说,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来。她们仍在床两边站着,似乎不忍,直到我再度大喊,都出去!
这样的二选一怎么看都是困难的,即便此时我只是标本一样的人。我拜托隔壁大姐倒了一脸盆温水给我,又求她拉上帘子。我仰面半躺着,用湿毛巾默默擦洗自己,没有半点儿羞臊,双腿之间的东西毫无生机,蔫头耷脑,像做错了事情的皮卡,感觉将永远不听使唤。短时间内,除了尿尿,它应该也没有其他用途,尿对地方就行。
我和隔壁的大姐说,帮我找个护工,要男的。她说你这没必要啊。马上就能下床,别说尿尿了,洗澡都行。大哥跟着帮腔,说,刚才那个是你老婆吧,她不管你啊?看着是吓蒙了,这事儿就是这样,当事人都比家属轻松,唉,我老婆是来不了……
木乃伊大哥嘴是一天比一天利落,恢复得真快,让人对医学充满希望。
我懒得解释,隔着帘子说,大姐快帮我找,一秒也不要耽搁。大姐说好。我说,你再帮忙跟门外她们俩说一声,我弄好了,她们可以进来了。
脚开始疼了起来。膝盖之下像被夹在两块巨石之中,无法移动。疼痛是伴着心跳的,一股股的,这一下强于上一下,永无停歇。术前我执意没有要止疼泵,现在疼出冷汗,有些后悔。我又不是天才,大脑没有什么必须被妥善对待重点保护的理由。好处是疼痛让我不爽、痛恨,疾恶如仇,更让我清醒,助力我断绝一切。
楚储和丁辛辛再度进来,我已盖上被子,只留脑袋和脚在外边,像个临终之人。这样也好,可以让她们忘了我刚尿过床。但也许应了那个成语,欲盖弥彰。
丁辛辛拿起车钥匙,说,我……回去遛下皮卡。再深深看我一眼,说,叔儿,你看下微信。
她就这样自作主张地把楚储留给我,任我在废墟里半躺着,自己扬长而去。
我昨夜对她的感激一丝不剩。
我还是拿过手机来看,是丁辛辛发给我的微信,说,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她一直打你电话,我只好接了。
五个未接,一个已通话,通话时间确实很短,大概是丁辛辛跟她说了我的情况。她立刻前来,让我觉得有点儿安慰。
楚储此时发问,确实也该说话了,她握住我的手,问,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但问话和动作显然她都不熟悉,一切都很僵硬。
你告诉过我了吗?我心里有个声音,几乎要弹射而出。
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的回答生于风暴处,被说出时却变得无比平静。
我把手从她的手里拿出。她骨节冰凉,会再度灼伤我。这握手若不在亲吻里,不在爱里,只在日常里,就显得突兀且荒谬。虽然此刻我极度渴望她拥抱我,脖子贴紧我的,血管贴近血管,即便隔着皮肤,也汩汩流淌出想念或者更多信息。但我腿很疼,无暇他顾。我脚被封在水泥里,钢筋胡乱拧着,越来越紧。
楚储眼睛里是关切吧,应该是,但我不想再看,再多看一眼,我都无法再往下进行,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手回到手机上,我不想说话,不是不能,声音都被我吹熄,配合这沉默气氛,我跟楚储示意说,打字给你。
我头上沁出冷汗,不只是因为脚疼。
语言总有偏差,文字相对准确。有些话用嘴说不出,过于文雅或者严厉,不够口语化,不大好用。文字好些,一一打下来,还可作为证据。然后我发现,我发给楚储的“我爱你”没有发送出去,或许是手术室外信号不好的缘故。这无疑救了我,便于我们此刻切换回陌生人。
突然想起某次我洗完澡,按习惯用湿纸巾擦手机。面容识别速度过快,手机被切入微信界面,楚储在置顶的位置,分外显要。大概我在等她的一个“晚安”或者别的什么。我身体尚未擦干,水正滴落在地面上。脚半干半湿,很不舒适,我用浴巾去擦。再抬头时,楚储的聊天记录被我全部删掉了,变为一片空白。
我裸体奔出,差点儿踩到门口等我的皮卡,它受到惊吓,惊慌站起。我将手机恢复出厂设置,再花十二小时将云端存储的内容重新存储下来,那样可以把手机恢复到昨天凌晨,我和楚储的对话都会重新回到那个时间,像我们在无垠荒漠中,再度站好恰当的位置,保持距离,一切如常。
我曾那么珍惜它们,认定它们不可失去。虽然我很少回看,但需要它们,那些“早安”“晚安”,日常句子,那些无关痛痒的话,你来我往毫无信息量的东西,被称为联系的种种。为什么我会在断片儿的那夜,将它们通通删掉,我有过一丝留恋吗?我在这空的对话框里都讲了什么?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删除掉“我爱你”,我默默打字,手机被我调了静音,没有声响。
今天,我要对我自己宣判,我打字说,我们就到这里吧。
心是真的会疼的,只是很久没有疼过,不大熟悉的感觉。
那年,我、何美和老程去冰岛。在某艘游艇上看那些冰川,海面呈墨蓝色,冰川透着青蓝色的光,状如巨大琥珀。它突然像被无形的巨斧劈开,缓慢下降,继而激荡起巨大的浪花。急于止痛一般,海水迅速将冰川的伤口掩盖住了,轰鸣声被海面一口吞下,没有回响。剧痛化为叹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哇,像成年人分手一样。在奇观前,我说。何美大笑,她有时笑我矫情,很多时候又被我的准确打动。她声音划出去,无法抵达水面。海确实大,成熟稳重,绝不大惊小怪。
楚储双手端着手机,若无其事。是啊,她怎么会有事呢,她那么“坚硬”地看着手机,像座冰山,有雾气蒙上她的眼睛。她咬紧了下唇,像看到了什么要令她痛哭的话,此刻必须要有的表情,像要对得起这样的情境。她这样被我看着,距离那么近,却又要变成远方一般的存在。
我陪你待一会儿吧。
“对方正在输入”很久之后,她发来这句。
我说,好。
她说,好。
时间慢慢滑行。窗外的晚霞在重复昨天的,做着预告,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我身体变得暖暖的,希望不是又尿了。麻药全部消退,随着疼痛,其他感受也都回来了,被子正在发挥作用。我的胸腔内全是冰凉的氧气,像儿时大哭过之后的状态,必须大口呼吸。
分享一首歌给你吧。我把那首Light Years发给了她,歌曲来自The National的专辑Light Years,中文译作《光年》。
歌词我没仔细看,但旋律很好听,像讲出了一个好故事:
You were waiting outside for me in the sun
你曾在烈日下等待我
Laying down to soak it all in before we had to run
在我们必须跑之前躺下来把它全浸进去
I was always ten feet behind you from the start
我从一开始就和你有十英尺的距离
Didn’t know you were gone ’til we were in the car
直到我们上车我才知道你已离我远去
Oh, the glory of it all was lost on me
我已失去曾经所有的荣耀
‘Til I saw how hard it’d be to reach you
因为我已察觉想要到达你身边是那么艰难
And I would always be light years,
所以我将永远距你光年
Light years away from you
距你光年之远
Light years, light years away from you
距你光年,光年之远
听完这首你就走吧。我打字。
嗯。她回。
我们小声放着歌,一旦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使用“我们”,我的心就剧痛不止,但就这样吧。
三分三十三秒后,音乐停了,她站起身,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但也没什么,我已经恢复到正常的我,伤口疼着,人还活着。我熟悉的关于她的味道正在一点点远离我,她没有再看我,埋在黑头发中,又迅速抬起头来,脸又如满月一般了,然后她走出门去。
我无法说出再见,更加确认语言没有效力,有的过深,有的又太浅,总之词不达意。
我就这样躺着,想赶紧睡着,像儿时打点滴时那样。我总是撒娇,自欺欺人,跟妈妈说,这样护士来拔针时,我就睡着了,就不会疼了。
只是身边没有妈妈,没有人再听我讲这样的话。
护工来的时候我醒过来,跟他确认了时间,开始咕咚咕咚地喝水。丁辛辛回来后几次都想跟我解释什么,嘴巴一张一合,像尾金鱼,可我全然不想听。我生着她的气呢,但故事发展成这样,委实不怪她。
我和楚储这一幕我想过很多次,认为迟早会发生。只是从未想到是我在病床上,人动弹不得的时候,更想不到的是我们面对面却没有说话,靠发微信说了再见的话。
总有结束的时候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隐隐这样想过,然后迅速把这念头丢掉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故事的结果,中间的几个疑团不解开也就不解开了。
就到这里吧。如我所说的。
成年人的关系本就松散,是靠自觉自愿维系的,比我的胫骨还脆弱得多。而一转身就是诀别这样的话,确实是真的。
如此想来,心比腿更疼了一些,反而缓解了真实的疼痛。我让丁辛辛回家去住,说我这边有护工帮着照顾,她这两天也没好好休息,应该回家睡个好觉。何况皮卡两夜没有人陪,不知道会不会叫得太凶,打扰邻居。
半夜我疼醒过来,索性是睡不着,就任由疼和疼在身体里交战。我渐渐熟悉了它们的规律,知道它们何时在排兵布阵,又何时将随着血液再度抵达,将痛苦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
隔壁大哥鼾声如雷,忽而又如泣如诉,我录了下来,作为证据。准备明天放给他听,告诉他,他已经恢复体力,要对自己变回正常人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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