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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作者: 丁丁张 本章字数: 8966 更新时间: 2023-08-29 09:54:09

固然会难受,

但人总是要知道真相的。

这个早上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醒来是因为口渴,我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整瓶矿泉水,看手机屏幕也才七点多,想继续睡,却已毫无睡意,也不想起来,只好躺在床上发呆。

虽然拉着窗帘,但天显然亮了。卧室窗前的大叶伞姿态舒展,我搬进来时就是这样,也不见长大,像个已经固定形态的成年人,想到这个,不禁有点儿想笑。口腔里味道怪怪的,却又很干,几乎没有唾液。我想起来刷牙,发现头昏昏沉沉,要坐起来都略显吃力。

门外有皮卡进门的声音,爪子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咔嗒声,听起来非常欢快,想来是丁辛辛给它倒了粮食,她低声说,别急。

大家知道我是个谨慎的人,不管喝再多,总会记得洗澡,这点很好,值得表扬。昨天显然也是,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异常。侄女来家里住之后我就没敢再裸睡(这也是主要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前边没提)。现在看来我昨天不仅洗了澡,还记得给自己换了新的内裤,桌上手机和手表都充满了电。只是自己怎么去洗澡,怎么回到房间睡觉这些细节一概想不起来。

终于能起身时,我穿上睡衣到洗手间里刷牙,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喝酒让人脱水,脸似乎小了一圈,胡茬浓密,头发显然睡前没有吹干,乱七八糟,如同枯草。

不想看到自己,我木然刷着牙走到客厅,对着窗边的绿植发呆。身后有个声音说,你起来了,快准备准备,我们要出发了。

我回头看,丁辛辛已经换了一身运动服,廓形宽大的那种,红头发被棕色发带束起,整张脸露在外边,妆也已经化好了。

去哪儿?我嘴里含着牙膏泡沫,说话含混不清。自知理亏,先将自己挪回洗手间里去。

十点要到南山滑雪场啊。丁辛辛声音清脆。

噗……我一口牙膏沫喷在了洗手台的镜子上。

如果我知道自己将在这个早上全部毁掉,那天断然不会去赴什么荒唐的茶室之约,更不会干和人拼酒的蠢事。细节伴着我的内心惨叫被一点点翻出,最令我震撼的是——今天已经是四月一号。

我竟睡了两天一夜?

等发现时间是贼了,它已偷光你的选择……虽然李宗盛早就在歌里唱过,但三月三十一日这天生生被从生命中抹掉这回事,我还是不能接受。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现在丁辛辛在洗手间外敲门,催我快点,还语带戏谑,说什么时间紧迫。

我跟她讲了什么?为什么她知道南山滑雪场的事?我在莲蓬头下拼命揉自己的头发,但丝毫想不起昨天,不,前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客厅茶几上摆着个没电的手机,不是我的。我终于弄明白当夜为什么手机无法解锁了——我拿了两部手机回来,这部应该是跟我吵架那大哥的。

难怪桌面这么丑!

决定先不还他,希望他找女主角顺利,祝福。

我是被逼上车的,坐上副驾时丁辛辛才放下电话。之前她手里按着拨出键,威慑力像持有一枚随时炸响的手雷,手雷另一端的名字是奶奶。她说,你不上车跟我走,我就给奶奶打电话,展开说说你喝多了这件事。

行行行,我去。

她的威胁是有效的,一方面我真怕我妈唠叨;另一方面,我也很好奇,到底断片儿的那夜我跟丁辛辛说了什么,说了多少。

然后丁辛辛说,这不是我要求你去的,是你前天晚上逼我答应的。

什么?我大惊失色。

不过你竟然会开车。我没话找话,想办法缓解一下,也算对她示好。

你跟我说的啊,你忘了?大学里要多读闲书,学好英文,考个驾照,谈个恋爱。大学四件事儿啊。丁辛辛将车开出地库。阳光刺眼,她戴上墨镜,油门踩得过重,车一窜一窜,让人害怕。

嗯。像我说的话。此刻我很虚弱,人瘫在副驾驶上,抓紧了扶手。

什么像你说的,就是你说的啊。

那时的我确实更爱总结、爱输出,趾高气扬,令人烦躁。

那你目前达成了几项?我又问。

都达成了。丁辛辛颇为自信,转动方向盘,车进入快车道。

了不起!哎,丁辛辛你慢点!我喊了一声。这不是越野车啊。

车驶入高速后,丁辛辛不再大开大合,车终于稳定下来。那夜的场景被丁辛辛一一还原,听得人胆战心惊。幸亏我戴了帽子,可以把帽檐向下压,挡住半张脸。

现在我不需要脸,未来也不一定需要。

那天我在门前念叨自己很多东西都错了,手机密码不对,门的密码也不对时,丁辛辛已经察觉出了异常,何况我还大力拥抱了她,一身酒气。

据说拥抱完我还是坚持换了拖鞋,并用消毒喷雾喷了当天穿的衣服,还拜托丁辛辛喷了自己背面,连声说外边真脏。

到了房间,我让丁辛辛坐在沙发上,双手按住她的肩,说,你不许动,等着我。我有事儿跟你说。然后转身去洗手间,关上门洗澡之前又突然打开门,冲着她说,不许动哦。等我。

我在里边洗了很久,换了干净的睡衣,进卧室把手机和手表都充好电,看丁辛辛仍乖乖坐着,非常开心。打开冰箱拿来两罐黑啤,倒入杯中,自己盘腿坐在地毯上,和丁辛辛碰杯。

碰杯之后,我连说了五遍“我侄女真好看”,还要让她自己也承认。

她被迫和我干杯,只得承认自己好看。顺着醉酒者说话,是自我保护,也是一种美德。但我当时强调我没有醉酒,为了表示清醒,我给她讲了自己新写的小说,自然讲得乱七八糟。当然,关于主角是解绑师这回事还是讲清楚了。

人需要解绑,减轻负担,背着很重的包袱,人就无法前行,像我,现在一切都是错的。我当时目光灼灼,说得非常认真。我说不好的关系就要彻底断掉,免受其累。丁辛辛点头称是,我又说,但我这个主要写的不是分离,而是如何相聚,相聚有多美,断绝就有多疼,你知道吧。

丁辛辛问,我是该知道还是不知道?

说到这里时,啤酒已经喝完了,我让丁辛辛再去冰箱里拿,并且郑重告诉她我真的没喝多,人没有事,拍了胸脯,做了保证。

她拿啤酒回来时,我已经钻进她房间的床底,撅着屁股掏了个纸盒子出来,拿到客厅的地毯上,双手按着,非让丁辛辛猜里边是什么。

丁辛辛说是现金,我说俗,这可是比现金还珍贵的东西。丁辛辛笑,说是不是奶奶偏心,给了你什么可以传家的东西?

我说那绝对不是,说起来你奶奶还是更爱你爸一些我觉得。

丁辛辛没来得及跟我争辩,我又跟她举杯说,你要好好谈恋爱,恋爱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因为这不是奋斗就能拥有的,当然,别的东西也未必奋斗就能拥有。不过!只有恋爱靠运气。

据说我那时哈哈大笑,自认为说了什么金句。

在车里听到这里时,我把帽子压得更低。丁辛辛看了下导航,突然不往下继续,坏笑了下,问我,想什么呢?

我说,想跳车。

吧嗒,丁辛辛立刻按下了童锁键。说,别闹。

丁辛辛那天也这样说时,我已打开盒子,里边的拍立得照片被我抖搂出来,百十来张,我不让她碰,更不容她细看,只是用手晃动着,如同拿着一把细筛,要将往事一一筛出,拣出最重要的说给她听。

我说这是我爱的人,你不用细看,反正故事很俗,无非是爱而不得,是种折磨。我问丁辛辛,你说她是怎么想的?我这么爱她她感觉不到吗?丁辛辛说,你该直接问她。我说不用问,答案我都知道。我又说,那天让你住酒店确实和这个人有约,但这个人没来,这就是答案。不是吗这么明显,总之丁辛辛我对不起你。

我讲了我跟楚储的故事,缺胳膊少腿,详略不得当。好朋友怎么埋骨异国他乡,我们怎么相识,怎么抱头痛哭,后来怎么没有具体约定,爱不爱的在我们这个岁数已不那么重要,事实胜于雄辩,眼见为实。我以为我也能像她一样自然洒脱,但我做不到。人也不能太委曲求全,至少差不多点啊,你说对吧。

丁辛辛说看起来不是不重要,是非常重要啊。

我把照片塞回盒子,盖上了盖,双手抱紧它,样子像是要哭,又笑了起来,说,她跟我没空,跟别人就有空。然后我跟丁辛辛约定,咱们明天都好好休息一天,后天一早,也就是一号,一定要陪我去趟南山滑雪场。我倒要看看她和什么人在约会,机场那天的人,为什么要抱她。

固然会难受,但人总是要知道真相的,我伸出手指,比个“一”,喋喋不休,逻辑混乱。重又讲回机场那天,触目惊心,真的是她,和那人拥抱,还被人揉了头发,状态暧昧,这非常不妥。

后边就是不断和丁辛辛拉钩,说些一百年不许变之类的,盖章确认,如此种种。

后来呢?我见丁辛辛又不说话,只好追问。

后来你喝完啤酒,抱着盒子回房间睡觉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你第二天一天没醒,我怕你死了,去看了几次,呼吸挺均匀,感觉只是缺觉。然后就到了今天早上了。丁辛辛将车转入休息区。说,时间还早,先吃个早饭。

这样一会儿才有劲儿滑啊。丁辛辛双手撑住雪杖状,笑着逗我,墨镜过大,滑下鼻梁,她往上推推说,哎,我这鼻梁太矮了,需要垫一垫。叔儿,你想吃什么?

有没有吃了立刻能死的?我说完,身体滑下去,一动也不想动。打开手机,看和楚储的对话框,发现已经被我清空,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说了什么吗?我在脑中搜寻,找不到任何信息。

抬眼看到丁辛辛走进肯德基,我迅速将帽子反戴,跳下车,到驾驶位,手放在启动键上,又停下来。

按照丁辛辛的描述,这次雪场之行由我发起,但真这么冒失地过去,和楚储碰个正着怎么办?一想起雪场里我和她面对面僵直站着,不禁喉咙发紧,该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依着楚储的个性,她真把对方拉过来介绍说这是我爱的人,我要说些什么?刚才被丁辛辛讲起自己的断片儿故事已经相当荒谬,现在这样杀将过去不是更荒谬?

我暗骂自己太?,但还是决心逃走。发动车子,想着丁辛辛这样的鬼机灵,应该自己有回去的办法,或者一会儿给她打点钱,让她自己叫车回去也行。千错万错,不该那天那么喝酒,反正已然对不起她,索性,就再对不起一次。

还没开动,车窗这侧“啪”地贴过来一张脸,手搭凉棚冷冷地看我,嘴角带着坏笑,声音被车窗挡住了,看口型是:我就知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丁辛辛。她说,了吧。

被她强行拦下车拽入肯德基时,我像是个逃兵,她说还是你自己了解自己,你那天说了,自己必然会打退堂鼓,求我无论如何一定要盯紧你,不要让你逃跑,我还不信,现在信了。你不要恨我,要恨就恨你自己。

我说我还说了什么,你一并告诉我,不要隐瞒。她说说得多了,一下子想不起来,现在你踏踏实实给我待着。她晃动车钥匙,推一推又滑下鼻梁的墨镜,认真点餐去了。看起来兴致颇高的样子。

是,如果是我,应该也兴致会很高吧。

一这么想,不免更加绝望,路上我没有再说话,别别扭扭地啃着鸡腿堡,像个弱智。

丁辛辛不以为意,大口喝着可乐。抽空鼓励我说,马上就到。

停好车,二人向滑雪场走去。我一步分成两步,步子拖拉,状态特别不积极,更像是去取体检报告。

不来不知道,原来喜欢滑雪的人这么多。此时刚过九点,雪场已经有点儿人满为患。想来北京可玩的地方不多,又赶上是雪场最后几天。丁辛辛人小鬼大,说早预约好了门票,还是带雪服和全套雪具的套票。我说没想到你还安排得挺周到。

她说不用感激,毕竟都是那天晚上你自己打钱给我让我买的,还说要最贵那种。

我跟丁辛辛发誓,今天就开始戒酒。

我俩走进雪场时人显得鬼鬼祟祟,心里委实有些慌,觉得四下来往的人都在暗自打量我。而楚储和那叫胜宇的家伙似乎会随时出现,着实让人神经紧张。

必须分开到男女更衣室换雪服前,丁辛辛硬是把我手机拿走,说怕我又打退堂鼓,不跟她会合,用手机作为抵押。见我仍垂头丧气,她拉住我领口,把自己的墨镜给我戴上,又拍我的肩膀,说,哇,叔儿,你盖住眼睛好帅,一会儿见。

帅是不可能的,雪服和雪鞋都相当难穿,再戴上头盔和护具,镜中的我气喘吁吁,像只笨熊。不过,拿上雪具,看更衣室内大家长得都差不多,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出男更衣室,丁辛辛已经在门口堵着,想来是怕我逃走。但真逃走也不算难,毕竟没有专用雪具的人,穿上雪场租来的衣服,长得都像笨熊,样子都差不多。

刚刚开园,通道上人已经很多,有一看就是家庭出游的,也有三两好友结伴而来的,情侣自然不少。声音更是嘈杂,雪具碰撞声、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小孩儿兴奋的尖叫声、缆车发动前人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交汇在雪场上空,让人脑袋发蒙。

我带着特殊任务,内心本就乱七八糟,现在又被尺寸不对的头盔紧紧箍住脑袋,根本无法思考,动作愈发缓慢。

雪道上,教练们秃鹰般盘旋,看准新手就过来问一句“需要陪护吗”,丁辛辛摇手跟那位跟上来的说了谢谢,婉拒了他。丁辛辛帮我把肘上的护具摆正。然后说,这里说大不大,如果他们真来,一定能碰上的。她把刚买的防风面罩给我,说,戴上。

我说,我光明磊落的戴什么戴。

丁辛辛笑,是让你防风。我还是把面罩戴上了,现在谁都认不出我。

手机响了,来自楚储,貌似无事发生,口气坦坦荡荡,她说,早。

这样看来,我应该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事情应该还不算不可收拾。但一想起她早上早早醒来,等那人来接,买了咖啡,坐在别人的副驾驶位,两人或者聊着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聊,哪怕单是享受路上风光,都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本想不回,又觉得不能打草惊蛇,强行按了个“早”字,没有标点符号,当然也看不出怨气,这让我更痛恨自己。按熄手机,看见丁辛辛正笑着看我,更觉丢脸。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尤其是这统一的雪服脏旧不说,颜色也相当难看,现在我和丁辛辛,一个大红色,一个浅绿色,颜色还都不正。

我说,丁辛辛,我们真丑啊。两人齐步往前走,像来充数的群众演员,丁辛辛突然用胳膊拱我,低声说,一级警戒。

楚储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不光是她,她旁边的男人也是。必须承认,这一对好看的浑蛋走过人群的话,任谁都会多看一眼吧。

楚储还没有戴上头盔,任头发在风中飘散,阳光非常好,雪面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她穿了合身的白色雪服,整个人看起来高挑纤细。她身边的男人全副武装,深蓝色的雪服显然是自备的,和头盔形成一套,还戴了专业的雪镜,看不见眼睛,但鼻梁高挺,下巴显得坚毅。此刻正在和楚储对望,笑着说些什么。楚储将雪板插入雪中,去戴头盔,他显然不想错过机会,帮她扣上下巴处的卡扣。

距离很远,但我似乎能听见清晰的咔嗒声,心迅速坠入深深海底,温度骤降。

还挺帅。丁辛辛由衷感叹,显然不管我怎样想。

刚才被婉拒的教练跟着我们,显然没有放弃,借机搭茬儿说,是,一看那一对就是高手,单板更难些,你们初学者,用双板就好。

用你说!我内心暗骂。见两人往前走了,我拉起丁辛辛急步跟上。楚储和男人显然不会注意到我俩,他们习惯了被人注目,似乎只为了创造美好画面存在,这合情合理,令人沮丧。

丁辛辛急步跟着我,掏出手机拍照。我说干吗?

她说,留证据啊。

到缆车处,楚储和男人信步走向高级道,我和丁辛辛笨手笨脚,只能跟上。有工作人员站在那里,旁边小桌上放个喇叭,录制者声音像被玻璃划烂了,极为难听,但似乎在做重要提醒,大意是说,高级道坡度过大,建议初学者谨慎选择,避免发生危险。

上缆车后感受到了烈烈冷风,刚才后背上的汗迅速消失,透出几分寒气来。往前数六辆车,就是并排而坐的楚储和男人,看不大清楚。我内心虽然百味杂陈,但身边有丁辛辛,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里,怎么收场尚不清楚,但我已经绝望,确定自己不会冲过去大发雷霆,没有这个立场。这么想来,更觉得和楚储的日常像一场幻觉,我们到底算什么呢?在看到他们出现时,我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缆车缓缓向上,给我思考的空间,带有哲学意味,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缆车也好,故事也好,一切都有到达终点的时候。

丁辛辛在旁边说,但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情侣啊。

画面让人哭笑不得,丁辛辛竟带了个望远镜来,现在正锁定目标,细心观察。她也如我一样戴着面罩,这让我们看起来更像一对笨贼。她把望远镜递给我。我说,我不看。她说,勇敢点!像鼓励一个不敢打疫苗的人。

望远镜里的画面是楚储和男人的后背,中间确实留有空隙,没有肢体接触,不知道算不算丁辛辛判断对方不像情侣的证据。不然呢?难道在缆车上拥吻吗?天空碧蓝如洗,接近山顶时,风更大了些。楚储和他此刻张开双臂,他们愉快的叫声被风直接吹过来,掠过我的耳朵,迅速消失不见。

缆车顿了一顿到达终点。我和丁辛辛跳下车时,才知道山下的提醒不是故意吓唬人。从山下看时,高级道虽然是高一些,但整体坡度还算平缓。站在山顶上看时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三十五的坡度加上高度加持,怎么看都觉得深不可测,甚至有些凶险的意味。

正观察时,有人已经在尖叫声中几乎半蹲着冲下坡道去,声音撕裂,人也不负众望地滚了几滚,继而躺倒不动,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么了。有人在山顶打了退堂鼓,笑着说算了算了,准备拆掉雪板,从边上缓缓走下去。

楚储和男人距离我们五十米,看情态并未犹豫。两人击掌分开站在起点时,都更加挺拔了些,像成竹在胸。他们看起来很有默契,不见犹豫,两只海豚入水一般,同时俯冲下去。蓝色的男人更快一些,像在为楚储开路,雪板下的S形的曲线异常漂亮。楚储则紧随其后,像在绸缎上一般,轻盈又迅捷。到底部时,男人迅速刹车,并没有摔一个狗吃屎(我的祈祷失效),反而耍帅一般,板底将碎雪激起,扬起雪尘,他在一片白雾中稳稳站住,稍后,楚储到达,两人几乎要拥抱在一起了,应该是分外开心吧。

抱起雪板,两人向缆车走去。显然游戏刚刚开始,他们会继续展现身姿和技术,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算算时间,三分钟后他们将再度到达山顶,我和丁辛辛虽然竭力挪动到一侧,但在山顶数十人中,还是有被当面撞上的可能。

现在我的腿瑟瑟发抖,面对悬崖一般的高级道束手无策,滑下去是万万不敢,站在这里不动也不是办法,左右为难。

丁辛辛看着我,说,你那天说了,不要害怕,重心要低,人要向后,这样摔的时候不疼。

我屁话怎么那么多?我在心中咒骂自己。

丁辛辛看着楚储他们坐上缆车,应该也觉得时间紧迫,头在他们和我之间连续摆动。

怎么着?叔儿?

下去还是停住,这是个问题。

山顶之上,风突然变大,我深深呼吸,寒气像桶冰水,瞬间把五脏六腑都浸透了。

叔儿,他们马上下缆车了。

看我还不动,丁辛辛语气有点儿焦急。

这样滑下去的话,应该会死吧……

我看着坡底,它似乎变得更深,雪在太阳下白得刺眼。我和丁辛辛被无限推高,人站在崖顶一般。山顶上的其他人此刻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我和亲爱的侄女,以及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的楚储和叫胜宇的男人。

此刻十万火急。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跟他们见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丁辛辛说着拉住我胳膊,回身向缆车终点走。

面什么面!我挣脱她的手时,人险些滑倒,为了保持重心,几乎是跳了两步,雪板在雪上发出几声钝响,人在斜坡处向下滑了两米。

我几乎骂了出来,尽力控制身体,双手张开,不敢乱动,丁辛辛人在比我略高的坡面上,此刻面对着我,她眼睛在坏笑什么?

丁辛辛,你别闹啊。我几乎喊出声来,突然意识到什么,但又怕过于引人注目,只好压低声音,为防万一,人已经把手中雪杖拿紧了,如同两把剑,指着站在高处的丁辛辛。

丁辛辛双手打开,表示自己没有恶意,然后说,我还能害你不成?

你别动。我很严肃地说,怕稍微松弛一点儿她就立刻顽皮起来,她可什么都干得出。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那你在这儿站着吧。丁辛辛脸拉下来,似乎是怪我误解了她。她转身要走时,我只好威吓一声说,别走啊,拉我上去。

我颤颤巍巍将手伸向她,她将单手变为双手,握住我的,往下挪动了两步,表情无比真诚。她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直到和我并排,将我慢慢扶正过来,格外小心,像面对一个容易损毁的古董。

然后她缓缓地说,这,应该跟我滑旱冰差不多吧。

坏笑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走你!丁辛辛在身后笑得很大声。

你浑蛋啊丁辛辛!我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后背被她双手猛力一推,身体已迅速向前滑行,由慢到快,姿态当然丑,速度却一点儿也不含糊,我已向山下疾驰。

现在别说回头看,张口尖叫我都担心影响身体平衡,只好把嘴闭上。风从耳边迅速掠过,下行速度越来越快,脚下只有雪板和雪接触的声音,像能擦出火焰。心被激烈的加速度冲到了嗓子眼儿,状态和坐过山车类似,唯一区别是,过山车不用我自己停下。

害怕速度这事儿源于十八岁那年,原因也不特殊,纯属自己作死。

那是老家的某个高架桥刚刚修好正式通车前的暑假最后三天,我和同学刘大脑两人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骑车上去看看。登顶后还嫌不够,竟然要双手撒把,齐齐俯冲下去。他平稳降落,我却没那么幸运,为了躲开突然冲出来的妇女,我连人带车摔出三米。裤子被磨破自不用说,两个膝盖和手肘也被摔得破破烂烂,所幸因为年轻,没有骨折。但从那之后,我对速度有了深深的恐惧感,表现是过山车之类的绝对不玩。自己开车还好,坐别人的车如果遭遇突然加速,会有一种随时撞上什么的不安全感。

现在我急速滑行在雪面之上,速度带来的恐惧感把这些记忆强行塞回身体,可明明里边早已经满满当当,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情感、脸面、尊严、妒忌、爱恨、焦虑正在彼此挤压碰撞,随时要爆炸出来。

为什么人类会喜欢这种失控的东西呢?这种完全脱离自我意志的、试图摆脱地心引力的玩意儿,到底乐趣在哪里呢?庆幸自己戴了头盔和面罩,怒目圆睁的我表情应该比姿势更丑吧。

有教练在雪道尽头比画,大声对我喊,刹车啊,重心压低,脚呈V字形!是他那个方向的V还是我这个方向的V?我已经无从判断。只好相信人是智慧生物,总有自保能力,闭眼之前,想着自己重心要低,但身体不听使唤,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向后倒下,速度不减,屁股先着了地,弹了两下。和我想象的不同,雪地不是软的,堪称坚硬,如同石头。尾骨触地时,一股酸疼从后背直冲眉心,戳透了我。不知道从山顶看下去,有没有也掀起雪尘,但不炫酷是肯定的了。

好处是虽然屁股很疼,但人终于是停了下来,心也在狂跳中渐渐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努力坐起来,恼火地拆掉自己脚上的雪板。身后有古怪的尖叫声由远及近,丁辛辛连滚带爬,嘴里念叨着“重心靠下”什么的,正从我身边掠过,在我三米开外也摔得四仰八叉。

我大笑了起来,无法控制。死里逃生后看到刚刚害我的坏人摔了,即便她是我的亲侄女,还是不禁大呼活该,眼泪也止不住。看她躺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又难免担心,不会真摔死了吧?我挣扎站起感受了下自己,腿和屁股尚能正常使用,脚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太好了。

我走过去看她时,她眼睛刚刚睁开,看我过来,用手挡住照在脸上的阳光哈哈笑了,是不是挺爽的,叔儿?

爽个屁!我伸手拉她起来。她说,别动,屁股疼。

活该!我收回双手,跟她说,自己起来。

她笨拙地坐起来拆雪板,又看着坡道发呆了一会儿,对我挤挤眼睛,说,他们下来了。

我扭头看去,雪坡上阳光刺目,逆光里那一蓝一白的身影像进行一场刻意的表演,用来展现他们的完美姿态、技巧和默契。两人相依相伴,在他们脚下,速度全然被驾驭了,乖到可以被任意使用。他们趾高气扬,山和风都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是今天高级道上的赢家。

我转身向坡下走。说,丁辛辛,我们该回去了。

见我脸色真的不对,丁辛辛不敢再嬉皮笑脸,艰难爬起,将雪板扛在肩上,紧跟上我。

背对着阳光,我们俩扛着雪板,歪歪斜斜的身影像两个猪八戒。

丁辛辛似乎有点儿难以启齿,但还是嘀咕了一句,真的不见一面吗?

不见了。我说完这话,人就不见了。

大家也不用叫我作家了,叫我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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