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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作者: 丁丁张 本章字数: 7838 更新时间: 2023-08-29 09:54:09

美人都不用看书,看自己就好了。

早上醒来时收到了妈妈的微信,是凌晨四点发的,内容是,你说的少那一味,是不是没有放豆瓣酱?

当年妈妈为了方便跟我联系,艰难地学会了用微信。一开始发语音时总用普通话,似乎怕不用普通话系统不给发送,后来竟然学会了手写,说这样不会打扰到我,大概是听我说过发语音浪费别人时间之类吐槽的话。

想着她凌晨醒来,辗转难眠,借着手机的微光一笔一画写出“豆瓣酱”这样复杂的字,心里很难受,只得从另一个角度宽慰自己,她能想起这事儿,应该这段时间病情较为平稳。

到书桌前看,昨天晾的面皮都已弓起了腰,个个精神抖擞,原来昨夜听到的声音竟是它们在甩脱水分伏地挺身。北京干燥,春天尤甚。周三了,我拿起喷壶来给绿植浇水,皮卡已经从丁辛辛房间出来,见我没有出去的意思,原地跳了几跳。我说等会儿吧。别吵,你姐姐还没起床。

我竟然立刻改了口,且语气温柔。

我遛狗回来时,丁辛辛正旋风般准备出门。穿得乱七八糟,餐桌上的面皮被她推到一旁,留出吃饭的空间。盘子里有两个煎鸡蛋、一片吐司面包。她说是给我留的,但盘子就拜托了,帮她一并洗下。我没来得及喊出我从来不吃煎鸡蛋,她已经跑出门去,拖鞋一正一反,一只还在微微晃动。她房间的门虚掩着,被子自然是没叠,化妆用的东西又集体自杀般站立在峭壁之上,让人胆战心惊。

而洗手间内,情况更是让人生气,可以看出时间急迫,像人没擦身体就冲出来,地面上的水渍都冲着门的方向。

丁辛辛!我内心怒吼。

煎鸡蛋我是吃掉了,但刷盘子时我单方面宣布,我和丁辛辛的情感连接重新建立或许是种错觉,我的那些舐犊情深以及丁辛辛的示弱和求和,或许属于共同面对难题时的某种应激反应,不能算数。

下午四点,我按照尊姐微信里给的地址到了北三环某个艺术馆的楼下。说是艺术馆,外观更像办公楼,土里土气的样子。

楼下竟有保安值班,问明来意,让我去做登记,凭身份证才能喝茶,这让艺术馆茶室更加神秘,至少看起来它并不欢迎任何人。

尊姐上午打来电话时,我正在从水槽里挖出丁辛辛的红头发,看起来我亲爱的侄女工作压力不小。尊姐说长话短说,有个投资方看了我之前写的东西,分外想见我,说手头有个项目看起来很适合我,让我把握这次机会。

她并没有长话短说,像机会只有这最后一次了,要看我的表现。她不断叮嘱我说,你说话可注意点,不要太高傲,老是一副犀利的样子。我说我没有吧,只是相对准确。她说准确就是刻薄,你说“我没有吧”的时候烦人。人家时间可紧迫,好不容易才约到今天下午四点,地址我马上发给你。那里是个艺术馆,美轮美奂,兼带茶室,方便停车。你洗个头。

我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戴帽子是造型,不是因为没洗头发。

到了四楼,有穿黑西装的男人上来迎我,应该是艺术馆的前台,只是身形过大,看起来可以兼作保安。听说我去茶室立刻没了兴趣,将我交接给另一个穿中式服装的男生。我发微信给尊姐,她立刻回了,说出来接我。

尊姐黑瘦,脸上有精华用多了之嫌,透着一种奇异的富贵的光亮。她亲昵地拍我肩膀,嫌我又戴了帽子,说这样你智慧的额头就看不见了。我说智慧还是藏着点好。

哈哈笑着,两人走进长廊,地板吱吱呀呀,颇有几分当日和雷悟见仙姑的阵势,我说这儿看起来不太像喝茶的地方,像算命的。尊姐笑着更正说,是开会!我说,我们这行业,开会就是算命。

茶室门被服务员推开,里边空间倒也开阔,斜对门一方长桌,站起来三个人,都不认识。尊姐介绍说,我们的大作家来了,来认识一下。这位是赵总,你可以叫她琳达。

琳达长发如缎,青春被强行按在脸上,看不到一丝皱褶,不知怎么,还是能看出年纪不小。她五官似乎被什么锁住了,动弹不得,想来应该是在对我笑,我领会到精神,点头向她致意。

另两位中年长一点儿的,被尊姐介绍说是制片人,年龄略大,气质优雅,没有美容过分的痕迹,倒显得自然。

尊姐继续往下介绍,说这位是琳达的女儿,才二十一,可是伯克利的高才生,专修音乐。这位少女装扮,年纪确实很小,穿收腰紫色毛衣,梳丸子头,眼线、眉毛、嘴唇都画得过重了,不配年龄,透着不够自信。

投资人带着女儿来,想做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我放下包,说大家先坐,我去上个厕所。

本来有历险般的心情,现在权且当作逛游乐园。我几乎可以预见今天应该会鸡同鸭讲,门算是白出了。但还是打定主意,样子总是要做一下,免得尊姐说我高傲。

我借机在四楼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艺术品,不知道艺术馆的名头从何而来。中间大的空间被装饰成原木质地,配上绿萝之类的,更像是个廉价奶茶店或者民宿,画风令人迷惑。

回到茶室后大家开始聊天。琳达一开场表达了自己对艺术的爱,虽然不得要领,态度倒是恳切。茶室墙上挂着字画,一侧也有博古架,放着一些杯盏碗碟,肯定是想做出古色古香的气质,但不知哪里不对,总有些不伦不类。

琳达讲到自己从小学芭蕾之后,似乎忘了什么重点,只好倒回去重讲。这让尊姐找到气口,借着可乘之机赶紧介绍我。比如第一本书就加印十次,第二本也卖得很好,文字犀利幽默,不可多得,现在正在写新的小说,等等。后来又说,当然,他也是半路出家,之前在大影视公司做总裁。我连忙打断尊姐,认为这些经历只是经历,大可不讲,没有必要,现在我只是普通创作者一名,我这样的,朝阳区咖啡馆里都坐满了。尊姐说,别瞎谦虚,那你也是最了解市场的创作者了。

我说真不是谦虚,这行业日新月异,有时候我真看不懂了。

怕琳达继续介绍自己的艺术生涯,尊姐又赶紧说赵总现在对电影相当热爱,准备投身于此,就看看你有什么好故事。

我笑说爱电影看就好了,这行业不好干,十赌九输,没有必要亲自下场。

玩笑话里总有几分认真,我真是这么想的。尊姐打圆场哈哈怪笑,说你这人总是这么犀利,乱开玩笑,就因为不好干,所以才前赴后继啊。要不你把现在写的小说给大家讲讲?

讲自己小说很怪,还是等我写好了一并交给大家看得了。我说完,把球踢给琳达,要不赵总说说自己的想法吧,茶室选得这么好,一看就品位不俗。

尊姐在桌子下踢了我一脚。

琳达眉目低垂,我猜的,因为她眼睛周边不怎么能动,妆又过厚,我只能大概意会她的表情。终于拿回发言权,她竟有三分羞涩,或许我猜错了。她说我不是那种望女成凤的妈妈,孩子都是散养的,所以她们都没有骄娇二气。

她终于说到了重点。

为了节省大家时间,容我将琳达的长篇谈话内容整理一下。大意是琳达自己很优秀,但绝不溺爱孩子,散养女儿,从不鸡娃。不过优秀总是有传承的,她大女儿学习成绩优异,永远不用操心,最后在哈佛学金融,看样子是回不来了,也只能随她去吧。偏偏老二,就是身边这个,数学不好,四则运算总是学不会,当时觉得大概是个废人也说不定。谁知她竟通音律,后来背着自己考上了伯克利音乐学院。歌嘛,是每天至少能写一首,目前作品储备有一百多首了,不想让她签那些大的音乐公司,也不想让她去参加什么选秀,避免被娱乐圈大染缸污染,就想着看看是不是能把这些音乐用用,做个电影拍拍,钱反正是有的,当然光靠自己也不行,还有一些投资的朋友,都持币等着,很是热切呢。

琳达最后补充说,但你别觉得我是为了捧她,我是觉得那些歌放着可惜了,她演不演不打紧的。

我说这一代内卷得真厉害啊。

琳达说是啊,都这么优秀,那些普通女孩子可怎么活哦。

写歌一百多首的女儿坐在琳达身边,表情略微尴尬,但也没有机会否认。我想着她一百多首歌只需要写一百多天,不禁为自己的创作进度感到忧虑。继而又想到了丁辛辛,要扫街拍摄宠物视频帮柴犬铲屎的侄女和数学不好但音乐天赋极强的同龄女生,仿若活在平行世界。

想着丁辛辛条件普通地长大,未被刻意要求,还自己找到了想做的事情,哪怕是临时的,真心为她果决坚定感到欣慰。尊姐见我走神儿,咳嗽了两声。我赶紧收回思绪,想着如何接茬儿。

电影当然不是想拍就拍,音乐放进电影里也是个复杂冗长的过程,要这么说实话大概尊姐又会骂我高傲,但不这么讲似乎又很难普及更多常识。琳达下单一般讲出要做电影之类的话让我多少有些绝望,感觉我再多应承一句,就要拿着笔到别人家客厅里的美人榻前等着给人写自传,且对方吃着葡萄,眼睛不带抬一下,态度固然谦和,做法却相当傲慢。

我说我时间不多,最近正在写新的小说。琳达对我写什么不感兴趣,只好奇现在还有人读小说吗?她那个时代都不读了,舞蹈学院文艺青年不要太多,但也觉得读书是苦差事。小说太长了,看不进去的。

我说美人都不用看书,看自己就好了。大家哈哈大笑,都当成是玩笑话了。

笑完之后,琳达正色跟我说,那你何必写小说呢,写剧本啊。年轻人赚钱要紧。

我说,我也不年轻了啊赵总。

尊姐瞪我,目光如箭。

时间过得很慢,茶已经喝过几轮,再续就有点儿不尊重茶了。尊姐有点儿着急时,我终于开口,我说我如果非要写,我倒是想写一对母女的故事。比如,父母离婚,父亲带着两个女儿出国,十五年间基本无音信。后来大女儿嫁给外国人,小女儿叛逆期学了音乐和父亲发生严重冲突,负气独自回国,不得不回到十五年没见的母亲身边。这个母亲一定不能过得太好,对于突然回来的女儿也并不适应,而女儿则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及正在发生的新的一切感到陌生,这段经历也让她重新看待爱、音乐、母亲和亲情。

尊姐和制片人都喜欢这个故事,当即鼓了掌。

琳达中间插了一句说,我确实离婚了。音乐女孩跟着笑了两声,说怎么还突然击中我妈心事了,你会算命吗?我说,离婚又有钱,那是好事,多好的命。女孩跟着又笑,说这理念是对的。

我说到兴起,说可以把故事设定在中国南方的三线城市,有独特风貌和美食美景,比如顺德。剧中的母亲年轻时也可以是个爱音乐的人,现在放弃梦想,开了餐厅。餐厅里的大厨伙计如果曾经是乐队成员的话,两代爱音乐的人会聚在此,就更好看了。

音乐女孩觉得兴奋,跟琳达说,你们那一代可以选的音乐太多了。我说是啊,八十年代,世界音乐都在黄金时期。

琳达皱眉(或许是)说,听起来不怎么卖钱的样子……

又问,那有没有男主角?流量明星要不要用?小鲜肉还是有票房的,我们看戏,还是看人的,有名气容易宣传,包场我们也不怕的……

话题被扔在荒原之上,我看了看表,再聊就到晚饭时间了。我刚才很饿,现在却毫无食欲。目光求助尊姐,尊姐说,这个故事我觉得还是挺有嚼头的,切合时代,看点也有,大家可以深入想想。

琳达却跳过了剧情,聊到了电影上映,说可以包场的人很多,我的这些叔叔伯伯,生日礼物都送不少的,换成包场就好了啊。丁作家你饿不饿,我们在附近找个餐馆吃个饭吧,还可以再详细聊聊。

我说不行不行,晚上我还有小说要写,我是法定工作时间写作的人,写得又慢,不像您女儿可以一天一首,我没有天赋,只好勤奋。今天开会没写,现在我得回去写了。

饭总是要吃的啊。琳达坚持说。

稿也总是要写。我坚持起身,一身冷汗之下,我的智慧显现出来了。说完起身离开时,琳达说,那你什么时候给出一个提纲吧,大作家。

我说,行行行,好好好。

尊姐起身送我,到电梯口,看我脸色不好,明知故问说,怎么样?

我说,行行好。

尊姐说,让你吃个饭也不赏个脸,在哪里吃不是吃。

我说,真没这个必要。

尊姐急了,一语双关,说,我看你还是不饿。

我说,确实不饿。尊姐,我觉得,咱们不是什么人找来都得见一见的。

尊姐明显不高兴了,嘴上也不饶人,说,你以为自己真那么好推吗?现在什么时代了。你随便给她写个提纲呗,什么钱不是挣呢?

我语气平静地说,也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内心几乎在哀号,想迅速逃开,一刻不想停留。

电梯门关上前,尊姐说,写不写随你吧,反正你现在什么情况你比我更清楚,我尽力了。

她皮肤透亮,嘴角泛起礼貌的笑意,像是笑,在电梯轿厢光的映衬下,简直是一种哀悼。

哀悼什么呢?我所谓的理想和一击即碎的高傲吗?

快步走出来时,我的胸口像被堵住了,哽在那里,不上不下。我点了一根烟,蹲在三环的路边,看着滚滚车流,刚抽一口,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上来,烟还没来得及掐灭,人已冲到路边的垃圾桶,哇哇吐了起来。

胃中什么都没有,口水、眼泪、鼻涕却借此肆意横流。什么是沟通成本?这就是。

应该是刚才茶喝太多了。我宽慰自己,从包里掏出纸巾,擦掉脸上嘴角的东西,像个失智老人。

这一吐倒让我立刻清醒过来,成年人对自己最重要的照料,是难受时自己懂得拍拍自己,更是——尽量避免让自己难受。

辅路上一辆奔驰商务车从我面前缓缓驶过,然后戛然停下。车窗里露出个脑袋,声音异常兴奋:丁本牧,我看着像你,没想到真是。

被李子聪拉到饭局上绝非我所愿,但一来无处可去,二来他过于热情,想着去喝个酒也无所谓。随便哪里,随便干点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内心烂泥一般,决计不能回家。

李子聪是我发小,也在影视行业。他先做艺人经纪,后来也参与内容制作,拍些网大或者剧集之类,兼做投资。到北京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只是随着我工作的变更关系忽远忽近,我在业界颇有声望时和转型当作家直至突然辞职后亲密程度各有不同。

你需要帮助时四顾无人,无须帮助时身边却人满为患。行业跟红顶白,本就势利,我都能理解。因为有小时候的情谊,这些微妙间隙可以忽略不计,何况今天不是他更需要我。现在看来,他在三环路边捡到落寞的我无异于一种搭救。

我急于求醉,迫切想吐出真的东西,那些身体里沉郁浓稠、无法言说的部分让我比刚才更难过。

我们在三环掉头,挤过晚高峰的国贸,到达一家粤菜馆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圆桌上坐着七八个人,都不大认识,但名字都听起来耳熟。李子聪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我,以某总或某哥开场,当然,具体情况我一概是没记住。

我创作后深居简出,这样的场合较少参加。被李子聪挨个儿再介绍一次,之前我的头衔自然说得都不准确,书名更是完全不对,我也只是应着,不多申辩,避免彼此尴尬,内心可能也怕他人追问,饭局需要赶紧往下进行。毕竟,年轻时社交,不如跳舞,年长了社交,不如喝酒。

酒是茅台,我不喜欢,但也不算难入喉,每口下去,热线从喉咙直抵腹腔,感受奇妙。

我作为蹭饭的前来,无意成为焦点,绝不多言。在大家举杯时举杯,有人来敬酒时就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已然有些微醉。

再抬头时,饭桌上到了光说不吃,用举杯填补场上空白的时间。众人三三两两,捉对长谈,分外恳切。被对面的人叫到名字时,我正跟子聪说起侄女住在我家,诸多不便。他惊呼当时我们还在老家,侄女刚刚出生,他好像还抱过她。我拿出昨夜合影,跟他说,时间飞快,岁月疾行,当日的小婴儿现在已经会包饺子了。

对面的人比我喝得多,似乎更醉,拿着酒走过来说,大作家,我刚才失敬了,我把咱们刚才拍的合影发了朋友圈,点赞的女孩竟认识你,说爱你的作品,要向你表白。来,我先表白,喝一杯。

李子聪是了解我的,现在要去送一个提前走的,起身离开前捏捏我的肩膀,示意我从善如流。

我只好起身喝了一杯,话题却围绕我就此开始,到有人在网上搜我写过的金句并大声朗诵时,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我大窘,举杯说求大家了,咱们聊点别的,继续喝酒吧。放下杯,却发现刚才和我喝酒的大哥坐在李子聪的位置,正呆呆看着我手机里我和丁辛辛的照片。

你女朋友?这么年轻?大哥奇怪地笑着看我,口齿已不清晰,但意思却很明显,大概觉得年龄有些悬殊,我有老牛吃嫩草之嫌。

长得不错。他边笑边说。

是我侄女。我说完,拿过来手机按熄屏幕。

就是脸有点儿长。大哥又补了一句。可惜了。

她也不是演员,我冷声说,不用评价!

我已非常生气,暂时不便发作,毕竟他喝了酒。但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误判他人关系非常不礼貌,擅自评价女孩的长相更加令人气愤。

呦,还生气了,作家果然是心思细密。大哥闭着眼睛大声说,我向您赔罪,我干一个。你不能喝别喝啊。

我说,不用了。

那我就再喝一个,你这可算是看不起我了啊。大哥显然有点儿耗上我了,自己又喝掉一杯。

刚才那个点赞的姑娘我追了好久都没追上,原来爱着你呢。大哥说着,又给自己倒一杯。我举目四顾,大家已经各有各聊,李子聪人完全不见踪影。

大哥说,那这样,你喝一杯,我喝三杯,这样划算,你行吗?

他靠我更近,酒气喷在我的脸上,令人窒息。

我只得应战,说,那你可得说话算话。

然后我把桌上两个分酒器拿来,满满倒上,自己拿了其中一个,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把另一个推给大哥,定睛看着他。

拼酒不对,请勿模仿。

大哥当然不能示弱,将三个分酒器集中起来,这时桌上众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此,大家不知道原因,但看到大哥突然要连冲三壶,不禁叫好。

大哥晃晃悠悠站起,端起其中一壶,遗憾的是,他的胖脸和身体融为一体,别说喉结,连脖子都看不见。说是喝酒,看起来更像吞咽。他三壶终于喝完,人坐下时已经面无人色。

李子聪此刻回来,感受到气氛不对,随口问聊什么呢。我没说话,大哥却突然惊醒一般。开始不断道歉,说刚才是他失言了,说错了话,让我介意了。听起来是向我认错,更像陈述我小题大做。他声音越来越大,人越来越激动,最后变得气急败坏。

他几乎涕泪横流,说刚才他误以为我侄女是我女朋友,还说了我侄女脸长。不过他只是站在选演员的角度,说他最近有点儿疯癫,正在建组筹备一个新戏,不大顺利,找不到合适的女主。大家可以看看啊,他侄女真的长得不错,就是脸长了,有些不大上镜啊。现在我向你道歉啊大作家。

我脸色越来越不好,分外尴尬。现在总不能拿出侄女照片来让大家品评一下吧。李子聪那边拉住大哥,这边安抚着我,拉住那人说他车到了,让他早点回去。大哥却不依不饶,到门口再度发作,几乎是骂了起来,脸长怎么了?脸长也可以好看啊,你那么介意,就是说你自己觉得你侄女脸长不好看咯?

我冲了过去,直接一脚踢在大哥的肚子上,再挥拳过去。

打人不对,就先不意淫了。真实情况是我什么也没做,默默收拾好东西,起身出门。

我从来没打过架,青春期也没有,这很遗憾。现在,我还是没有机会成为别人眼中喝二两黄汤就犯浑蛋散德行的中年人,我以为这是我和对方的区别,但现在宁可没有。

李子聪跟了出来,说替大哥道歉,人家也没有什么恶意。

怎么算有恶意呢?我的手还在发抖,酒劲儿上来,说话连不成句。

包厢里边传来杯子碎裂之声,大哥嘴里在骂,声音模糊成一片,真他妈的,他算哪门子作家?!拉着个脸给谁看呢?!

李子聪执意送我,司机将车门徐徐打开。车内篷顶上有星星灯,一闪一闪,我拗不过,钻进车里,仰头看着星星灯发呆,人更晕了。

李子聪和我并排坐着,顺势脱了鞋,开了一瓶水给我,说,丁本牧,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我说,这可不算什么好事儿。

李子聪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一直能做自己。

我当他说的是醉话,车外风景迅速后撤。

下车后,我尽力摆正步子,跟李子聪挥手说再见,他应该还有残局要收拾。车开进道路尽头的大月亮里,这是又逢十五了吗?

风暖暖的,吹得人很舒服,我刷卡,摇摇摆摆地上楼,出电梯,用手按亮了密码锁。

密码多少来着?我吃吃笑着,口中念念有词,说,和老家的一样,和妈妈家的一样。

怎么是错的?为什么它一遍遍提示我是错的?像唐编辑,像尊姐,像楚储一样,门变得严肃起来,板起面孔,很多否定,没得商量。我坐在门口的换鞋柜上,认真地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为什么突然之间,我生活中的一切都开始出问题,连密码都是错的了?

我自以为是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我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从右兜里努力掏手机出来,因为用的左手,显得非常困难。

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或者是想打给楚储。这个在心头悬而未决的故事,也许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不是也许,是必须。离奇的是,贴近手机,它竟然不认识我的脸,将它拿远一点儿,依旧显示不行。我按密码,它也提示我密码错误。

嗯,都是错的。

我的手机不认我,连桌面图案都换了,为什么?谁偷偷给我换了这么丑的桌面?太不像话!

门内传来狗叫的声音,门被人从里边打开了,皮卡冲出来,在我脚下转了两圈,本要兴奋地打转,又发现味道不对,停下来,抬起头呆呆看我。

看到门边上丁辛辛一张素净惊恐的脸,我张开双臂,大力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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