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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作者: 丁丁张 本章字数: 10251 更新时间: 2023-08-29 09:54:09
忙是托词,托住一切。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或许是侄女的到来让我神经紧张,以至于过于疲惫,或许是睡前一直看自己之前的书,那些文字熟悉又陌生,让我不得不回忆丁辛辛的问题,那个时候的我是怎样的,当时又是在什么心境下才写下了那些。
我甚至忘了给楚储发“晚安”。她倒是记得。早上,我看着手机里的晚安,有点儿感动。我在第一本书里写,人一旦放松,世界就开始不断给他想要的东西。
只是这些我写过的都被我忘了,看来人不会记得教训,所谓经验之谈只是为了消除怒气,自我开解,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可以算是人类的优良品质。
拿起手机时,是早上八点三十八分,两分钟后,闹钟要响。
我给楚储回了个“晚安”,又赶紧发了个“早”,又说,侄女来了,昨天忙乱,忘了发晚安。大家要珍惜那些解释为什么收到不回的人,这是一种温柔,说明他们在意你。
想起她和胜宇的微信,我心中掠过一丝阴影。距离他们的约定还有多半个月,她是怎么回复的?会准时赴约吗?她昨天没有收到我的“晚安”,是不是会觉得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异常?尤其像我这样规律、准时、刻板的人。
他月底回来,四月一号,和楚储约了上午十点,在南山滑雪场。
闹钟还是响了。
我起来时觉得脖子好了些,手伤似乎也无大碍。穿好衣服到客厅,皮卡不见踪迹。侄女的房门虚掩着,我看到书房里正襟危坐的“自己”,想起昨晚哑然失笑,丁辛辛害怕的样子让我觉得真实可亲,而她的求助又暴露了她必须也只能服从我作为叔叔或者房间主人的身份,在她来的第一天,这信号至关重要。
我拿起狗绳,晃了晃,发出声响,皮卡平时听到后会立刻弹起,今天全然没有反应。我到侄女门口,低声喊它,看见它正在小熊睡衣旁酣然大睡,呼吸缓慢悠长,像回到母亲身边。
我几乎脱口喊出“不能上床”这句话,又怕侄女觉得自己过于龟毛,硬生生将话吞下。人急得在客厅转圈儿,默念“侄女房间里的事儿不归我管”。好在此时侄女翻了个身,皮卡被弄醒,抬起头来,看到客厅里拿狗绳的我,再看看沉睡的侄女,权衡了两秒,不情愿地跳下床来,像要去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般,磨磨蹭蹭地夹着尾巴走向我。
我将它拴住,说,你看看你,脸都睡歪了。
它左脸颊的毛已经完全贴在脸上,可见睡得很好,床当然比较舒服。见我没有发火,它螺旋桨一般抖动自己,尾巴迅速恢复常态,冲向天空,来回摇动,狗就是狗。
似乎一夜之间,楼下的玉兰蹦出花骨朵儿,行道树蹿出绿意,春天在四下潜伏,风变得柔和。皮卡前边带路,不时尿一下,我走走停停,心情似乎变得轻松。
这世界再乱,花啊草啊总不为所动,按照自己的节律生长。再过几天,玉兰就要开花,夜里像小的节能灯泡,半周不到便能裂成更大朵的,花骨朵如瓷般洁白透亮,随后骤然变黄,啪啪坠地,绝不因人们爱它、赞美它就过多停留,一点儿都不恋台。
这么看来,每个人都应该当树,自顾自地长自己的就好。
我想起早餐,就下单买了,但确实是想不起侄女爱吃什么,只好买了两份豆腐脑和油条套餐。
每天,我和皮卡沿小区早、中、晚走三次,有固定路线,每次耗时十分钟。今天到小区深处该往回走时,皮卡却突然发力,我拗不过它,只好跟上。眼前高树下有个栅栏门,之前都是锁的,今天竟然虚掩着,或者是园丁忘了关,可以看到里边儿童活动区的摇摇椅和塑胶跑道,我不感兴趣,之前从来没去过。
皮卡呼呼地低头向前,要冲进门内去。
进去后豁然开朗,原来除了可透过栅栏看到的儿童活动场,右边别有洞天。高大的松柏之下竟然有座小山,或者叫大土包更为贴切,但被园林工人精心修饰了,铺出石径,绕山而上,三层楼高,上边还有个小的凉亭,可供人闲坐,加上原有的树木、绿地,竟平添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昨天侄女说的小公园应该就是这里,月光下应该另有意蕴吧。
我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索性放开皮卡,任它窜上小山,又沿着小径俯冲下来,如此来回,再到塑胶跑道上和两只喜鹊跳来跳去。它将身体伏地,猫一般静卧,喜鹊毫不畏惧,乐得戏耍它。院子里极静,树丛里有鸟鸣,但什么也看不到,阳光照得人后背发烫。皮卡玩得腻了,过来踩我一下,果然欢乐总有代价——它又沾上了泥巴。
和皮卡进屋时,我需要掩饰住兴奋,必然不能让丁辛辛知道我拜她所赐才得以发现了新大陆,这显得我没有生活情趣。幸亏皮卡不会说话,不然它肯定和盘托出——丁本牧,你叔叔,就是个顶无聊的人。
不知道她醒没醒,我只好轻手轻脚。直到看见餐桌上贴着一张字条:叔叔,我着急出门,就不等你了,给你点了早餐,一会儿送到。末尾没有署名,画着一张笑脸。字不好看,画风也很稚拙,像中学生。我想这没有随我,略显遗憾,心中还是不争气地涌起一股暖流。
当然,后来小哥送来三份油条豆腐脑套餐的时候,暖流就不那么暖了。
血浓于水,外卖软件刀法精准,叔侄二人,看起来都有很多选择,早上却都被油条豆腐脑选中。
当我看到丁辛辛的房间,暖流彻底消失不见了。被子枕头乱糟糟的,像人拱起身来立刻站起,事主走得异常慌乱。床对面的书桌上,化妆品散落了半张桌子,粉盒和眼影盒没有盖上,眉笔要自尽一般站在桌子边上,险象环生。嗯,希望她匆忙间能够化好自己的脸。
丁辛辛着急出门干吗去了呢?为了工作,还是真去找房子?看房子应该不用化妆,应该是去面试才会显得如此匆忙,可既然知道面试,为什么感觉像突然接到通知的样子?为防万一,我还是给丁辛辛发了微信:谢谢早餐,房子不要找,先踏实在我这里住着,怕你受骗。
口气像是命令,其实我知道自己是软话硬说,北京太大,放她离开,那不等于泥牛入海?
她迅速回了一个表情包。像回答了,也像没回答,这大概就是新一代钟爱表情包的原因,图中的猫眼泪巴巴的,像是装可怜,也像是卖萌,就是没有说出一句好的。文字正在退化,别说让他们读小说了。我不禁哀叹。
吉他躺在地上,我将它拿起,发现也无处可放,就坐在床边,信手乱弹。中学时我学过一段儿,终究觉得枯燥,没有继续,但当日练习的曲子,头一句还是如刻在指尖了,形成了肌肉记忆,是那首暴露年龄的《致爱丽丝》。
信手弹了几下,确实不是吉他的问题,我弹得都比丁辛辛好听。当年我为什么学吉他?又因为谁选了这首曲子,全然忘掉了。我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神儿,最终还是没想起来。
楚储没有回我,似乎对我侄女来了这事儿不感兴趣。不是似乎,就是不感兴趣。
我在侄女房间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按捺住了收拾一下的冲动,单把那支要自杀的眉笔放回桌子的中间。然后我发现梳妆镜下压着一张名片和一沓资料,上边写着“倍森家园”的字样,还有丁辛辛的笔记,上边写着,三月十五日,上午十点,就是今天。
既然放在桌上,应该可以看吧。我坐在凌乱的侄女的床上,粗略了解了下“倍森家园”,然后到书房,穿上昨天准备好的衣服,匆匆地开车出门。
上车后,我跟哥哥通了个电话,我说丁辛辛已经上班去了,你一切放心,她还算适应,不适应的是我(这句我没说)。然后我假装随意说,对了,她跟你说去哪里工作了吗?我昨天匆忙,没有来得及仔细问她。
哥哥回答说,她说是一家传媒公司啊,说要做公众号,负责视频内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胜任,你多帮帮她。对了,我在咱妈这儿呢,她要跟你说话。
妈妈接了电话,感觉精气神儿还行,只是说话略慢。除了问我吃不吃得好,也问了几句丁辛辛的情况。她说孩子小你得让着她,我说我是她叔,不存在让着,我们俩又不是平辈。妈妈在电话里笑,说,你不结婚,老觉得你还二十多岁,没想到吧,你侄女都这么大了。我听着头马上要疼,赶紧说你放心吧,我先去忙。
忙是托词,托住一切。
妈妈说好,但不停止,坚持往下说,她去了那儿,怕是又打扰你了,可别耽误你的人生大事。
不会不会,她来了挺好,我很开心。我忙不迭挂了电话,再说恐怕又要回到开头。
此刻我有点儿怒气冲冲。丁辛辛喝啤酒,弹吉他,脚踝上有文身,一到北京就做回自己,染了红头发,手机里尚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站在叔叔的角度,不管这倍森家园什么背景,是个多大的集团,有什么大饼正在绘制,我侄女断然不应该去宠物店工作。
这个“断然”当然毫无道理。她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我们”一直认识的看着长大的小毛孩子,真的如我们所想吗?一旦将我代入到“我们”,我就变成了我哥我妈以及所有要对丁辛辛成长负责的大人,变得机警、脆弱又凛然不可侵犯。
路上不堵,到倍森家园所在的安立路需要四十分钟。开窗是因为阳光好,也是因为车里似乎还有隐约的狗尿味儿,或者单是我的错觉,我歪着脖子在车内嗅来嗅去,状如皮卡。
倍森家园不算难找,只是位置有点儿古怪。在停车场正对面,一排朝西建的两层白色小楼,造型不西不中,讲不出什么式样,似乎也尽了力,丑倒谈不上,但绝不能说好看,令人印象不好就是了。何况再往里是个洗车场,比昨天给雷悟洗车的地儿还不如,污水横流。
知道我不洗车,小哥更不耐烦,说空车位是专门留给洗车人的。我说那我洗一个,他更生气,说你这车也不脏啊,不用洗。感觉是怪我不是专为洗车而来,动机不纯。
我技术不好,车在这里向前不能,向后也不能,正研究怎么倒车,小哥看我可怜,说,那就放这儿吧,一会儿给你冲冲。哥,不然你办个卡吧,十次二百五十元,便宜。他突然找到新的生意线索,人也高兴了起来。
我只能说行,说自己去办点事儿,回来开卡。
嘴里说着感谢,脚下避开泥,我终于到了倍森家园的小楼前。抬头端详,logo显得破旧,倒是和资料上的一模一样。我想进去看看,人被楼前圈住的木篱笆拦住,正犹豫间,身后有个男声,说,来,我帮你开门。
来的男生戴着口罩,身材瘦削,看不出年纪,听声音应该不大。他眉毛黑且浓密,眼带笑意,身后跟着三只柴犬,正呼呼吐气,见我也不认生,过来在我腿边、脚上细细嗅着。他说着不好意思,拽住它们,手摸到木板门后边,将门闩打开,等我进门时,他问:来买东西还是寄养?
我含混地说过来看看。
门内圈起一块空地,狗玩具遍地,中央种着一棵枫树,刚刚钻出新叶。阳光很好,柴犬们被他放开,如同小学男生,立刻呼啸着四散而去。有的四下转圈,有的冲到楼脚下的饮水处,趴下身体,大口喝水。
您养了什么狗?男生摘下口罩,笑着问我。他脸上有口罩勒痕,整张脸斯文白净,又透着谦和,让人没有理由不理。
刚毛猎狐梗。我说。
那个品种好少,不过难养。他说,这家店是个试点,上海和成都也在筹备。我们宠物医院部分在三元桥,这里是寄养所。其实我们是媒体公司,为了做宠物内容,拍东西方便,所以开了实体店,算是将错就错。
他不像店员,更像老板,似乎有很多信息要讲,也许只是准备好的套话。开店不为赚钱,纯属副业,爱狗人士因爱发电,这样的故事很拉好感,容易被宠物主人接受。总之他异常熟练,也不像要推销的样子。
我揉着一只柴犬的脸缓解尴尬,看它的短毛在风中飘起,继而消失不见。为显得更像正常顾客,我问,这里是可以寄养的吗?怎么称呼你?
可以寄养。我姓严,你叫我小严就好。男生带我进门,里边比我想的更大,被分成几个区域。前台接待区放着乳黄色的沙发,茶几上零食筐中有一些狗零食和狗粮袋,像是样品,墙边有两个货架,挤挤挨挨都是宠物用品。再往里走,透明玻璃房是美容区,一只泰迪状如贵妇,正蹲在那里做头发,看起来很乖,楚楚可怜。
再往里就是寄养区了。我们这儿算北京最大的,有二十五间,您准备什么时候寄养?小严逻辑清晰地介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好回答,我洗车路过,先来看看。
寄养区被隔成上下两层,都是透明的,每间大概三平方米的样子,放着只小沙发,供宠物狗们睡卧,条件不错。
这些两百多一天。转角有两间小的,视线不好,一百四。小严继续介绍,基本就走到拐角了。
我问,那二楼呢?
二楼我们用来办公。对了,您可以扫这里,关注一下我们公众号。小严指向墙上的一个二维码。
我不得不拿出手机,我这个人,就是永远挡不住热情。
拐角处,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我把这俩房间收拾出来了!
我不叠被子的侄女丁辛辛,身穿牛仔蓝的围裙,手上套着粉色橡胶手套,拎着个桶,就站在我和小严面前,抬头看到我,吃了一惊。
我呆在原地,本来只是进来看看,没想到撞个满怀,我暂时没想好应对之法。
做戏做全套,我认真扫二维码。刚才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道理,现在和丁辛辛面对面了,竟然有点儿底气不足。
小严跟她击掌说,效率挺高啊,第一天上班别累着。又转向我,说,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您可以随便看看。
我想看的已经看到了,现在主要在想如何收场。丁辛辛抢了先机,说,对,您可以来这边看看,这边有些狗狗零食什么的。我帮您介绍!
是和小严一样客气、热情、值得警惕的腔调。
她冲着小严挤眼睛,低声说,让我来吧,正好熟悉下业务。
小严对我点头说,那就让我同事来招呼您。
对,就是这种腔调,像某些跨国连锁店的店员,态度不过不失,听起来不知疲惫,无懈可击,找不到毛病,却令人烦躁。
我的侄女丁辛辛,未来要在这里铲狗屎,一身狗毛站在货架前,用蹩脚的公关腔喊“欢迎光临”吗?还是要在这假装小洋楼的违章建筑的二层里写写画画?我得声明,是愤怒让我乱了分寸,不是这样有什么不好的意思,我没有职业歧视,这和我想象中的她的工作大相径庭。我现在谁也不是,我只是个普通家长。
丁辛辛放下桶,看起来并不打算和我相认,更不愿意跟小严介绍我。作为顾客,我被丁辛辛带着走到两排货架之间。
她低声说,百密一疏。应该是想起了早上落在桌上的资料,听起来只是责怪自己,不是跟我对话。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我有点儿急。
你也没问啊。她倒是平静,手在货架里拿东西,一袋一袋,通通扔进购物篮。
我不问你就不说?你不是去一个新媒体公司吗?这是啥?我尽量压低声音,看着她往购物篮里放东西,还是禁不住制止。
我说,皮卡不吃这些。
它岁数大了,牙有牙石,口气重,得换粮食,消化不大好,放屁很臭,昨晚熏死我了。侄女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我没跟你说这个,丁辛辛。我边说边回头看,透过货架,小严正在柜台那边招呼来接柴犬的人,显然并没注意我们。
我不想解释,晚上再跟你说,还有,叔儿,你不能这样随便来我上班的地方。绝对不能!
你……我一时语塞。
怎么着?我楼上有做视频的同事,要不要把我们俩的对话拍成真人秀视频?让我们来演示下你作为家长如何粗暴干涉年轻人自主择业?我来表现一下反抗精神?丁辛辛鬼头鬼脑地冲我笑,又往购物篮里扔了两袋什么。
喝啤酒的、有文身的、红头发的丁辛辛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她拎着购物篮,转身说,给皮卡买走这些吧,对它身体好。
什么?我跟上她到柜台处,觉得我白来了。
必须买,算对你罚款了。丁辛辛抬头看着我说,感觉像赦免了我的罪。
六百五十八元,谢谢您。丁辛辛扫完码,给我报了价格。
这么贵?我低声怒吼。
您支付宝还是微信?
这都什么就六百五十八!
支付宝还是微信?
微信。我非常不乐意地掏出手机。
现在加入会员,可以打九折。
不用打折!我丧着脸说。
别呀,跟钱有仇?丁辛辛说完,抢过我的手机,熟练地帮我添加了会员。再扫一下,说,五百九十二块二。我扫您。
丁辛辛送我出来,中午太阳分外刺眼。
我不会同意的。我说。
我不用任何人的同意。丁辛辛仰着脸,没羞没臊。
晚上回家说!
我今天不想回家吃盒饭!
那我一会儿接你,带你去个餐厅。
你要给我上课我可就不去了。
不上课,接风!
昨天不接,今天是不是晚了?小姑娘牙尖嘴利。
今天补!我去逛逛,然后等你下班。我显得迫不及待。
这番对话间,丁辛辛已经将购物袋递到我手里。顺手拿起铁锹,铲掉刚才柴犬拉在院子中间的屎。又拿来酒精喷壶去那里喷了喷。动作很麻利,我看得触目惊心。
叔儿,你是不是真的不忙啊?丁辛辛笑着说完这句,等我回过味儿来,已被她推出木门,门上的风铃脆响了下。
手机闷声“哼”了一下,是楚储,她这时候突然关切起来,问我,侄女?怎么没听你说过有个侄女?
我也希望我没有!
但我不能这么回,显得心情很糟,气急败坏。我只好回,一言难尽,这周见面时跟你说啊。
即便如此混乱的情况下,我仍暗示我想见她,希望她能明白。
我真处心积虑,真聪明。
花了五百九十二块二,侄女保卫战的第一仗,我打得惨败。现在的尴尬在于,我还不能就此收手,必须打出风格、打出战果,否则这白日追踪的戏码,算白白上演了。
我正躲开脚下的泥,那边洗车房外,小哥迎上来说,哥,您车洗好了。卡二百五十元,您扫那边的二维码吧。
一旦你同意办卡,“你”就变成了“您”。
嗯,今天我花了八百四十二块二,必须全都算在丁辛辛的头上。
我把车倒出来,折腾得满头大汗。暂时无事可做,看地图上显示旁边有个公园,索性停车,进去逛逛。
我这般勤奋的人,一旦无事可做,就心里发慌。其实这样不对,勤奋从来不是人生的目的,吃苦也从来不是,苦只是苦罢了。我这两年经常训练自己,让自己不要对浪费时间心存歉疚,但总做不到。因为这前提本就不对,时间没有浪费之说,时间是怎么花费和节省都会消逝不见的东西。
后来查心理书籍,说人如果希望单位时间内获取更大价值,是一种自我剥削。
说来荒谬,我们这一代无所依傍地长大,应时做一些决定,得到一些好处。现在看起来,局部虽然艰难,大体却顺遂,肯定不只是勤奋的原因,所以自我剥削更像是一种惯性,以此说服自己,努力就能得到一切。
坐在长椅上看着河面,我几乎同意了唐编辑的话,人要么在时代的巨轮之上,毫无知觉已恍然度过半生;要么在巨轮之下被碾为浪花,为众人和世情抛下,连声响都来不及发出。
而我身处巨轮边缘,桅杆下有狂风掠过,呼呼吹起头发,巨浪正在路上,海啸尚未发生,消息却在耳传面授,更多思考会有更多安全吗?在这个变化如此迅疾的时代中,我代表丁辛辛思考有意义吗?怎么才算真的正确?我真的了解她吗?我又有多懂我自己呢?
想起自己和丁辛辛一样大只身来到北京一无所有的样子。那些日子最终被记忆吞没了,唯剩下些许画面。
更年轻的、更瘦的我,不用控制体重,钱包和人一样干瘪,进入公司前需要深深呼吸。当然会兴奋于再没有人替我决定什么,一切都自己说了算。要学着量入为出,面对柜员机里的存款余额心惊胆战。后来总会记得自己在书报亭前犹豫,要控制买杂志的数量,只能选择最爱的那本,类似一种饥饿。
当年夏天来时,“环球嘉年华”正好开到中国,唯一一站就在北京,落户石景山游乐场。巨大的摩天轮之下,园内人流如织,各种娱乐设施在尖叫声中循环运行,中奖者被众人目光包围,庆祝的钟声被敲得当当作响。服务人员都是老外,热情四溢,笑声爽朗,据说都来自一个家族。
我将以媒体名义进入,得到两百枚赠币。因为机会难得,我让哥嫂带丁辛辛来京和我会合。三岁半的她刚被我爸剪掉长头发,像个小男孩,被我哥抱着,进园后四下乱看,被声音画面震撼,眼睛完全不够用。
我们玩旋转木马、激流勇进,避开海盗船,去玩投篮游戏,中了一些奖,是正版迪士尼公仔,跳跳虎还没现在这么出名。丁辛辛抱着它们,第一次感受北京,令人眼花缭乱,随时出现惊喜。
没有人告诉她,快乐是暂时的,艰难才会铺满街面。我当时也没说,欢快的我当日只剩下三百的存款,一直想着晚饭在哪里吃比较划算。
没有人告诉她,北京可不止这些。北京还是那些已经被我忘掉的冬天,一夜寒风后树木立刻露出狰狞的灰色。那些出租屋内廉价的家具,厨房里布满油垢的换气扇,镂空的防盗门发出钝响,关门时候手指冰凉,带着陈年铁锈的气味。那时电梯需要有人看管,管理员坐在一隅,下身裹了棉被,似乎从不需要站起,她手持的木棍末端裹了橡胶,像电梯按键,是金贵之物,需要悉心保护。我在轿厢内站着,被她从上到下端详,或许不是她,是北京在这样看我,审视我是否可以在此留存、留存多久。
我急不可待想告诉她这些,但其实我也知道,没有哪条路能通向绝对正确。
二十五岁前,你当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借此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会做什么,什么能给你带来收入。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你最好能确定自己未来能做什么,并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包括人。但人总是孤独的,你得有什么作为依靠,但一定不是他人,是你醒来就拥有的东西。
晚上七点,接上丁辛辛,我们到了一家韩餐厅。我要了苏打水,看着气泡升腾,柠檬在杯中翻了个身,我开场白讲了如上这些。
听起来像绕口令,但人生本来就是绕口令。我说。
那你有吗?叔儿。丁辛辛喝可乐,同样的气泡升腾,却是二十多岁的特权。
我?我愣了下,然后坚定起来,我说我有,写作就算是。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三十二岁,我们那个时候跟你们现在不一样……我说。
那之前我这么大的时候不是也没有吗?丁辛辛问。
是的,必须承认,三十二岁出第一本书之前,我状如转山,已经认定自己才华欠奉,毫无惊人之处,终将这样一天天认真上班下去。三十岁前,午夜梦回时会感到恐惧,后来在微博上日夜说话,吐露些爱而不得的人生尴尬,当然也有细微喜悦和苦楚,没想到竟被出版社发现,顺利签下了第一本书。
人生最怕的是想不到,最开心的是没想到。
可我当然也记得,即便签下第一本书,仍不确信自己能成为一个好作家,第一本书的扉页上写着“可能卖得很好,可能不再出书”这样垂头丧气的话。
但你和我不同啊,没必要走那么多弯路……我说。
什么算弯路呢?丁辛辛看来打算抵抗到底,巷战阶段,勇者必胜,她打断了我。
不管怎样,第一份工作还是要认真找啊。我自然不甘示弱。
你怎么知道我没认真找呢?丁辛辛用力扣杀,有火药味儿。
看起来不像!我有点儿恼羞成怒,回得太快,失了章法,一旦随着对方的逻辑,辩论就呈现败象。
好在此刻菜上来,咕嘟作响,隔着雾气,我和丁辛辛脸色都不好看。
为了掩盖什么,我说,你爸爸知道你有文身吗?
不知道,我也以为他会问我,但他没有。大人们,总是以为看得见我们,却只关心看不见的部分。丁辛辛笑着说,像原谅了我们这些大人,她把我和他们归为一类,这让我非常不爽。
你有文身吗?叔儿?
文身不就是疤吗?只是好看的疤罢了。我说,我没有。
那应该是心里有。丁辛辛笑,认真看着我。
并没有!我大声反驳,乱了方寸。
越是看起来有秩序的生活,越是可疑。丁辛辛很是自信,再补一句,给我当头一棒。
我狼狈起来,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伶牙俐齿的家伙?这显然开了个不好的头,大人们的伪装一旦被揭开,就透露着虚弱和败象。
丁辛辛说完,撩起自己的袖子,手臂内侧还有一处文身,是变色龙。
我改天带你去文一个?丁辛辛嬉皮笑脸。
我不用这样彰显自己与众不同!我奋力抵抗。
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为了与众不同,别人又看不见。这是文给我自己的!
说得理直气壮,几乎说服了我,我对此本就没有成见,现在更要回归主题。
我认真跟你说,第一步决定你的第二步第三步。我只好将话题转为讲道理,职场经验告诉我,领导无计可施时,就会选择讲道理,反正讲道理永远不会错。营养价值学上,鸡汤固然无用,看起来却总是分外滋补。
你学了四年编导,出来到宠物店给狗铲屎?为保持胜利,我说了更难听的,必须来一记绝杀,话当然不好听,但她总是不提供信息,不是办法。
不是这个工作不好的意思,是这个工作,很多人都可以做。我没有歧视别人,只是觉得你这样浪费了。看她已然被扰乱了,我决定乘胜追击。
浪费了什么呢?专业知识还是大好青春?还是你们的期待?丁辛辛手里转着勺子,更像手持一柄利刃,显得不慌不忙。
我很清醒。丁辛辛说。我不是什么有才华的人,吉他都弹不大好,不会写书,你做的电影我也不大感兴趣,觉得当观众和读者挺好。做大型节目,诸如选秀什么的,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大三去实习过,做了跟拍导演,觉得荒唐。
丁辛辛看着我,说,叔儿大概也不知道我干过这些吧,但你一定能懂那种荒唐,在无聊的生活细节里拼命寻找有趣的线头,再使劲把它们编织起来,不,编起来,我没法儿乐在其中。
还有就是,我入职的不是宠物店,今天纯粹是熟悉下卖场环境。其实就算是宠物店也没关系,猫狗比人有趣多了,至少比较真实不是吗。丁辛辛不疾不徐地说,我入职的是公司的新媒体部分,做视频号内容,和我专业并不违背。倍森家园现在是垂类第二,目标是做宠物届的丁香医生,让更多无知的养宠人不再摸着石头过河,为什么就不值得投入了?
丁辛辛看着我,大概在她眼中,我是最值得被引导的无知的养宠人。
我拒绝了三个offer,确定来这里工作,看的不光是现在,还有未来。她说。
未来的什么呢?她已兵临城下,我只好虚弱地问。
我要拍跟宠物有关的纪录片,讲人和它们关系的,一只猫狗最多活十五年,相伴它一生的人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陪伴了谁呢?我很好奇。但现在我还不行,我先干这个,养活自己。
人生不是规划出来的,是干出来的。丁辛辛做了结语,又补充说,担心是没用的,你应该知道,别人的担心更没用。
叔儿,你的书我之前读过,昨天读仍然觉得很多道理相当透彻,怎么一到了我身上,你就变成了普通的大人了?侄女歪着脑袋问我。
我言辞锋利,逻辑清晰,擅长辩论,能说过唐编辑、个别甲方和所有朋友,今天竟发挥失常,一败涂地。所谓被救助者一旦坦陈并不需要帮助,救助者就显得多余和一厢情愿。在成为被现实世界收服的大人之前,我也像丁辛辛这般清晰吗?我并不确定。
韩餐厅里,有人正在拍照,看起来和丁辛辛年龄相仿,妆极其明艳,穿得也少,露出肩膀,姿势看起来难摆,各种拿捏后终于出了片,还需再补一条视频。一个给另一个录,让她更柔和些。她们声音暧昧黏稠,边吃边聊,对着手机说话像跟爱人一样,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倒是希望丁辛辛如此,简单、表面、轻巧,一览无余。可她穿黑色的上衣,没有多余首饰,头发是红色的,吃得很少。此刻抱着肩坐在我正对面,如坐于雾中。看到我的视线所及,她笑了下,说,她们皮肤真白,好在我不羡慕。
不只是不羡慕,简直是看不上。我不知道该庆幸她这样,还是该感到忧伤。
最后丁辛辛说,叔儿,你尽可以把我工作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不过他们不大了解情况,也说服不了我,徒增烦恼。
回来的路上,我和丁辛辛一路无言,谈话没有结局,但我们都知道双方谈崩了,彼此放弃了对方。理解是困难的东西,彼此理解或许只是一种相互迁就。
不过今天,与其说是我迁就了丁辛辛,不如说是她说服了我,暂时的。
我内心当然不大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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