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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我不能放下的一切 作者: 丁丁张 本章字数: 9855 更新时间: 2023-08-29 09:54:09
人和人越不在一个世界,
越容易吐露心声。
电梯里,丁辛辛有点儿没醒全,手缩在袖子里,蔫头耷脑,对自己的新家也没什么兴奋之感。我怀里抱着米,手提箱在我左手边,显得含辛茹苦,状如父亲。
电梯得刷卡,我们只能刷自己的楼层,所以出门记得带上这张卡。门是密码的,我的出生年份,你爸的生日,好记。卡给你一张。我说完,将准备好的门卡给她。
和奶奶那边的密码一样。丁辛辛接过去,顺便回答。
是,两边都是我设定的。我说。想着我确实只干这些创意类的活儿,符合人设。
这样我回到哪儿,都像回家。说完这句,我心中竟漾出一股心酸,莫名其妙。
门打开时,皮卡冲出来跳起,状如一发白色炮弹,在我俩面前不断弹起。丁辛辛一下子活过来,蹲下身去揉皮卡的头,两人,哦,不,一人一狗貌似久别重逢,分外热烈。
换鞋!我说。
急于脱鞋,丁辛辛索性坐在地上,皮卡则在她身侧马一般来回跳跃。
人来疯!我这边骂狗,那边对着丁辛辛说,别坐地上啊。
她显然不在意,已经把鞋脱下,嘴里说着,费劲。她和皮卡在门垫上头顶着头,皮卡喉中发出呼呼的声音,和她似乎一点儿都不陌生。
这两位到底是智商相近还是怎么着?
我转身到鞋柜里给丁辛辛找鞋,粉色的那双是楚储专用,别人碰不得,我找出一双棕色的,递给丁辛辛。
丁辛辛小声嘀咕,我想穿那双粉的……
那双不是你的……
那是谁的?她笑着问。
客随主便。我关上鞋柜,有点儿面红耳赤。
好在丁辛辛也不执着,换上略大的拖鞋,单脚跳来跳去,皮卡应声而起,闹作一团。
不要乱,我脑袋要炸了,喊了声,皮卡!
丁辛辛“哦”了一声,显然觉得我无趣,跟皮卡说,不闹不闹,进屋进屋。准备拖着箱子就往屋里走。
等下!他们被我喝止住了。
下一幕,拉开鞋柜上层抽屉,我掏出几张酒精湿巾,把丁辛辛的箱子上上下下擦了一遍。
半跪着的中年男子,顶着一张宿醉脸,吭哧吭哧地擦箱子,温馨指数十颗星,满分。
门前安静下来,我看过去,狗和侄女都歪着脑袋仔细看着我。
叔儿,至于吗?丁辛辛作为侄女叫了我第一声叔,不幸的是它被作为感叹号使用了。
至于,多脏啊,尤其这儿。行李箱已被我放倒,我擦箱子轮子,它被我拨得籁籁空转,发出声响。
行了。你先进去坐,我上来跟你讲啊。
讲什么?
讲……你啥也别动,等我回来再说。
来不及细说,我赶紧带着皮卡下去,毕竟它还没尿尿。侄女大概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基本不会停下。
再回到房间的十分钟里,我都在洗手台和餐桌前穿梭。洗杯子,擦桌子,用纸巾将杯子擦干,对着阳光看杯壁的时候,我有点儿洁癖并且很事儿的人设已经建立得非常成功。伤手沾了水,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反正总会好的。
丁辛辛拽着箱子回到自己房间,我说别拽着,最好拎起来,地板房东很在意,我没事儿,不是我的问题,要不我来帮你吧。
丁辛辛说着不用,自己将箱子拎起,肩膀耸着,身体倾斜。看她有点儿吃力,我赶紧用毛巾擦干手,歪着脑袋走过去。只听见她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啪”的一声摊开在地板上。我正心疼地板时,她已经一个“大”字将自己摔在床上,皮卡跟着跳上床,过去亲她的脸,她咯咯笑着,挠皮卡的下巴,皮卡更加兴奋,在床上跳来跳去,发出呜咽之声。
我的世界狗都不像狗了,这非常不妥。
皮卡,你下来!我站在门口,试图喝止住它。我调整语气,尽量温和地跟丁辛辛说,外边的衣服最好别上床……
皮卡“吱咛”一声,乖乖跳下来,委屈地看着我,又转头冲着侄女呼呼哈着气,蹲坐下来。
皮卡也不能上床啊。我在门口跟丁辛辛说。
叔儿,你忙你的,别管我,我立刻换睡衣。丁辛辛坐起身,颇为无奈。你不忙吗?
我忙啊。我得想着你中午吃什么,来不及做了,我订个餐吧。
好。
我被丁辛辛关在了门外,想来她会觉得我龟毛,但毕竟这是我家,我宽慰自己。房间内音乐声响起,她应该是带了个小音箱,唱的什么东西,这么燥。
手机里弹出是否和忍者小豹共享WiFi密码,我只能点“允许”。
在我允许她来之后,我必须得持续允许很多事情吧。顺手点完餐,我在客厅里坐着,想了下这个房子的未来场景,感觉呼吸不畅,拥挤不堪。阳光照进来,打亮了半个茶几,上边一层浮尘,有两个杯子的痕迹,昨天和我坐在这里的是楚储,现在是我和我的影子。
我起身洗了抹布,将茶几擦了一遍。我妈说过,家务是永远干不完的。现在我特别理解她,包括她为什么会在沙发上坐得好好的,然后突然站起。下一秒,我已经拉响了吸尘器,开始呼呼地吸地。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体发烫。我如此勤劳善良、情绪稳定、安排得当,配得上“美德”二字。
餐送来的时候,侄女钻进洗手间,我打开外卖袋子叫了她三遍,早干吗了呢?我把餐盒去掉,菜盛到盘子里,忍住要说的话,避免显得过于啰唆。她第一天来,我不能太过分。
丁辛辛出来时终于换上了一套灰色小熊睡衣,头发用发卡别起,露出额头,一张脸更为秀气素净。
侄女手机响了,她接电话说,对,我下午可以去看,一共有几套?好的好的。
待她放下电话,我问,怎么了?你还约了看房子啊?
她说,本来也是我爸非让我住你这儿的,我其实怕打扰你。
不会的……你踏实住着。我挤出这句,说假话我并不擅长,但我能说。
事实上,侄女到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已经感到窒息,而一旦转换视角代入她来看,这样一个歪着脖子叽叽歪歪的中年男人应该也不会让她觉得舒畅。只是不知道,她约着看房子到底是临时决定还是提前安排。
怕皮卡打扰我们吃饭,我按照惯例将它拴在了门口,它放弃了争取,已经躺下,只将脸尽力向我们这边望过来,似乎要目睹这场餐桌上的尴尬。
我想再补一句热情的话已来不及,只好说,北京房子现在太贵了,动辄五千以上,你一个人,没有必要。
但我也没法儿说出,我这个人,事儿是事儿点,但是不坏,你可以忍忍。那就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说话。
我下午出去趟,晚上你自己点餐吃饭,地址我发给你了,不要乱给别人开门,最好是让他们放门口,再自己出去拿,我说。
我是怎么了,一跟侄女说话就变得啰哩啰唆。
好的。
密码记住了吧?
记住了。
饭吃完了,她说,我来洗碗吧。
不用,你不知道怎么洗、放哪里。还是我来。我断然拒绝。
侄女放开手,转身准备回房间,问我,皮卡可以解开了吗?
不可以,等我收拾完了再说,你别管了。
她揉了揉皮卡的头,对它表示同情,隐隐叹了口气,然后回房间,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这是我家,我说什么应该都是对的,我想着,为什么现在有一种什么都有问题的感觉?
丁辛辛房间内传来吉他声,歪歪扭扭,颤颤巍巍,不成曲调,听起来当然是初学者,手指相当僵硬,哆来咪发该是都摸不准确。但她意志相当坚定,不断挑战曲子的第一句,像发起笨拙的攻击,主要是针对我的耳朵。
这算会弹吉他?我眉头紧皱,想起丁辛辛背着吉他回答我时的样子。
我把水龙头开大,让水声保护自己的耳朵,强行认真洗碗。最后还是禁不住,对着那门内喊了一声,声音尽量柔和,丁辛辛,咱们下午再练,怕邻居午睡,打扰别人。
吉他又坚持了一句,再乱弹了几下,算是抗议,也算是回答。声音就此止息,再也不响。我不争气,内心后悔了一下。
洗完碗一切收拾停当,放开皮卡。我到洗手间洗脸,看着镜中的自己三令五申,你事儿给我少一点儿!
准备午睡的时候,我哥发来了微信,语气故作轻松:一切OK吗?
我回:非常OK。
胡乱睡了个午觉,醒了去厕所,发现门锁着,本来应该在门前等我的皮卡正聚精会神在这里蹲坐,像守候着什么人。
还能是谁,必然是新来的丁辛辛。
皮卡被我抓了现行,低头不敢跟我对视,显得非常不好意思。
丁辛辛被我敲出来的时候正用大齿梳不断梳着自己的头发,上边全是染发膏,肩上裹着浴巾,洗手台上有拆开的份装膏剂,我拿起来看了色号,嚯,叫作赤红。
这么快就要做回自己了?去完洗手间,我问门口等着的丁辛辛。她笑着闪回洗手间,说,叔儿,你快去忙你的。
是谁规定成年人必须要忙的?但我确实得有个忙碌的样子。赶紧转身出门,我准备去雷悟家躲一会儿,眼不见为净,避免我唠叨,丁辛辛也能轻松自在些。
下午四点,换完猫砂,我百无聊赖,正在雷悟家和他的猫滴滴玩深情对视。我更加确定猫应该都是高傲的神经病,当然,被我控制住上肢的它应该也这样看待人类吧。
我半躺着,看阳光用一条斜线将窗帘切成明暗两色,亮色里有微尘涌动,竟有岁月静好的感觉。这世界其实只有时间没有情绪,永恒公平,马不停蹄,一往无前,人类总在庸人自扰。
门突然被打开,我和开门的人和猫都被吓了一跳,这倒是符合雷悟的做派,他忘了取消每周定期来打扫的保洁预约。
我本不想写这段,但被崔姨按住没走成,我没有机会逃出家门。
保洁崔姨长着一张利落能干、心无旁骛的妈妈脸,让人觉得亲切。缺点是说话密不透风,东北人,硬让我叫她崔姨就好,我当然没叫。
进屋这一会儿,我已经被她问出我跟雷悟是好朋友,两人认识多年,雷悟的猫叫滴滴是因为原来在办公室里是共享养着的,后来公司大了,没法儿养了,才被雷悟收养回来的。她说可不就是,这孩子看着就善良,跟她儿子似的。她儿子马上读高二了,自己其实可以不干这个,但想着这么多客户都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她说这叫移情,是另外一个学心理学的客户告诉她的,那姑娘个儿老高了,也单身,你们怎么这么爱单身。得知我脖子歪是打喷嚏打的,她说那你得注意,多锻炼,你们单身没人照应更需要身体好。
我说对对对,那您先忙,雷悟出去拍戏了,说是短则两周,长则一个月,猫归我管,会隔天就来看看,保洁的事儿如果雷悟没取消,就照常吧。
说到这里应该算告一段落了,我放下手里滚猫毛的滚子,准备溜。
洗衣机的门一关,崔姨还动情了起来,说,太好了,他有戏拍就好,好过在鬼屋里赚钱。
什么鬼屋?我问。
每周六日,在三里屯的那个大厦,说那大厦快倒闭了,开啥都不行,就开密室逃脱可以。雷悟每周去两天。洗衣机里哗哗洗着东西,崔姨已经在客厅拖地,手脚不停。
我有点儿难过,想起年后雷悟非拉我去体验密室逃脱,还是恐怖主题,出来就说那些NPC(非玩者角色)演得不好,没有灵魂。我说它们不是鬼吗,要什么灵魂?他说鬼也应该有人物小传的,我说不疯魔不成活,希望你成啊。
他回去时,专门去留了老板电话,原来是这个用意。
你说你们这些孩子,奋斗奋斗,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崔姨问我,但并不妄图在我这里寻求答案,的确,她应该去问天问大地。
从门口柜子上拿上车钥匙,我说,崔姨,我下去给雷悟把车开一开,不然老放着,对发动机不好,我就不回来了,您忙完把门关好就行。
崔姨说好,有好朋友真是好,不孤单,但这不解决根本问题啊,小丁,你结婚没有?
小丁假装没听见,赶紧关上了门,鞋都没穿好,就跑去按电梯。
我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稍微好了点,也不是难过,只是莫名仓皇。后来我想给雷悟打个电话,几乎要拨通时,还是挂断了。
我妈说我这个人过于善良,具体细节并没提及,我当然知道她说我善良不是夸奖,是怕我吃亏,她对我的“善良”还有待人接物充满担心,但至于如何精明,她自己也不大会,更别提言传身教。三十岁前我总是观察总结自己,发现我善于自我批评,常对他人抱有歉意,典型的讨好型人格,我认定这不是善良,是毛病,得改。
应该是改大劲儿了,现在人倒不至于冷漠,但会觉得别人不求助擅自施以援手是种冒犯,人家没哭就递过去纸巾这种的不叫情商高,叫不懂事儿。
我在车里枯坐,一方面对自己关于雷悟生活的失察感到抱歉;另一方面又觉得气愤,雷悟没说的,我当然可以不知道,即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即便他都能跟保洁阿姨说。我也能理解,我和楚储的事儿,说起来也只有我的健身教练知道。
人和人的距离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越不在一个世界,越容易吐露心声。
我负气按了五下玻璃水,准备好好洗洗雷悟的前风挡玻璃,可惜土太大了,雨刷一刮立刻糊成一片,再按,玻璃水没了。
雷悟的车跟他人一样会耍赖。
四环上,车似乎都早已习惯这样的晚高峰,恍若进入巨大的传送带,急躁都藏在车腹之中,没有声响。太阳焦黄,正在下坠,憋出三分之一天空的晚霞,明天该是个好天气。导航显示最近的洗车店要过一个高架桥,主路辅路一样拥挤,没有可喘息之处。我在车中已没有了情绪,不憋尿的状态下,堵车可以忍受。唯一令人痛苦的是,选来选去,最堵的似乎总是自己正在走的这条。
洗车店不大,店员正在收摊儿。我来的不是时候,他显得不大高兴。我说洗完再帮忙加个玻璃水吧,他更加生气,应该不是自己的生意。高压水枪冲向车身,污泥浊水四处流泻,我跳开,灵活机敏,不像个中年人。服务业在北京基本没有,可以不用要求,顾客要时刻放低姿态,学会海涵。
说来也怪,人对那些冷脸的服务业者竟总是要谄媚一些,对过于热情的又难免变得嫌弃。
谈恋爱和服务业异曲同工吗?我回答不了。
洗完车,看电话错过了三通,均来自何美。我心中更惦记着丁辛辛吃没吃饭,又怕自己过于关切,让她觉得啰唆。先发了微信给她,问吃了吗?她回,还不饿,一会儿订。我想说吃饭要准时,觉得多余了,把打好的字又一个个地删掉。
这时候何美的第四通电话打来,她声音急切地问你在哪里,还记得今天要一起吃饭吗?我和老程正在打玻尿酸,她出了医疗事故,鼻子已经肿成了牛魔王,你快来协助我维权,那边老程抢过电话来说你别听她胡说八道,晚餐我们定何美家了,你有空就来。
我为了不回家和丁辛辛共处一室,赶紧说好。然后把雷悟的车停回原位。
何美新买的公寓里,我对面两个女人都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人均针眼儿四十个,全脸除皱,从眉心到额头再到下颌缘,价格一万二,玻尿酸似乎已经在发挥作用,让她们不敢大笑。
老程山根部分确实有点儿打得过大,不知道算不算医疗事故。何美说话一向夸张,切苹果割到手指,也会被她形容为血流成河。老程则是固态的、稳定的、金属一般的,说话办事准确利落,让人踏实。
纠结之后,何美还是开了瓶酒,说是为了陪我。老程则意志坚定地严格遵守医嘱,认为酒会影响玻尿酸的药效,不能白花钱。何美说你本来就打多了,应该用酒抵充一下。何美儿子被保姆带到小屋睡觉,我们压低声音说笑,废话连篇,似乎回到刚来北京在同一个公司当编导时的样子,那时候也这样开心,还不用酒精帮助。
刚进屋的时候,我被何美敷衍地带着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说自己家转角的窗口一隅可以看见浮华的国贸三期,算是个突出卖点。
家具都是名牌,显示她曾经想拥有什么样的生活。但用品少,冷清节制,类似酒店,要不是散落着一些小孩儿玩具,普通家庭生活的痕迹几乎没有。
好在还有书架,书名更像是她经历的呈现,显示她爱过什么、对什么有过觊觎,最终都被整齐存放了,都可按下不表。
竟然还有这本?还有这么多!我自己一本都没有。书架前,我兴奋地发现了我的第一本书,现在已经绝版了,我自己确实没有留。
当时买了五十本,送不出去,现在还剩十本。何美揶揄我。
那我拿走一本,当个纪念。我说。
何美家的树顶到了天花板,显得树太高,房间层高又太低,我拿把凳子上去把树尖折了,终于让客厅不那么憋胀。老程高度赞扬,说,视觉上,终于舒服了,这事儿还得男的干。
别提男人,何美端着酒杯骂,说不爱这个房,也不再像之前爱那些包,不爱国贸三期,更不再爱什么人了。我只当她说的是醉话,应激反应,夸大其词。人心不会停下,永远如那棵树般向上探寻,遗憾的是天花板总是在的,现实的、虚拟的都在。
席间交换的信息还包括,老程的儿子正在私立转公立,避免未来无法高考。何美的新公司将要落户上海,做新的生意,算是从零开始。我没什么可说的,只好讲了讲自己怎么打喷嚏弄歪了脖子、洗杯子割伤了手,虽然很蠢,但被我讲得妙趣横生。为更翔实,我又补充说了下新小说的选题,恍然觉得自己在面对两个唐编辑。
不用道具,没有场地,再不用KTV辅助社交的年纪,我们出口成章,脱口就是秀。
有个房子好啊,我喝完最后一杯说,歌里唱了,用美好青春换一个老伴,这不对,在北京,是换一个老板,或者换一个楼盘。
然后我说我该走了,没说侄女在我家住着,只说要回去遛狗。我继续用自己开玩笑,用自己最好,不会误伤他人。我说我和皮卡都快到憋不住尿的岁数了。
何美知道我的脾气,不再劝我,站起来时摇摇晃晃,老程和她到门口还是抱了我下。何美带着浓烈香气,酒都压不住,我歪着身子认真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说,你他妈永远都有借口,不是你要写的小说,就是你的狗。她又说,你瘦了。
我感激地回她,你厚了。
她说,滚,拿上你的书。书被她扔过来,被我灵活地接住。我还是瘦的,永远年轻,永远浑蛋,永远别别扭扭,永远气得她热泪盈眶。
老程在她身后说,等着看你新小说啊。我说好。老程说的不是客套话,她是真看。她其实中文系毕业,写得很好,可惜从来不写。只有我半路出家,一本又一本,励精图治,恬不知耻。
沿着三环回家,一路通畅,我应该有酒气,司机不敢多言。三环永不眠,人在不断变老,只有北京永存。抒情的时间总是过短,回忆来不及展开,伤感已被春风吹散,我此刻什么都不缺,烦恼挥发到夜色之中,楚储也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老朋友的珍贵在于,你强烈感受到被爱着,被需要着,你不用是谁,不用拥有什么,单是你作为你活着、存在、喘着气,他们就会如同初识般爱你,并将延续一生,没有成本,不用猜忌,这真让人愉快。
比爱情愉快。
我刷开小区门进去,一株丁香开了,香气绵延,风变得柔和,一切暂时美好——如果不是有猫惨叫着冲出来的话——它显然是被什么追了,正在逃命,身后跟着一枚白色炮弹,仔细一看,竟是皮卡。
肯定是太久没撒欢儿了,没戴项圈的皮卡赤身裸体,状如痴汉,追猫是本能,更是消遣,它哈哈地吐着红舌头,风把脸都吹歪了。
皮卡!我喊它,它条件反射想停下身体恢复端庄,无奈身体太重,险些窜进灌木丛里,又抑制不住兴奋,一时没法儿理性,双脚一跳,掉转方向,直冲我而来。
到离我面前一米时,皮卡双脚离地,再重重蹬在我的大腿上。不负此行,这两天小区物业正在给绿地浇水,这点泥水全然没有浪费,现在都在我裤子上,呈梅花状,碗底大小,它想再跃起,脖子被我粗暴地用手一把按住。
身后咣咣跑过来两条长腿,上身穿白色宽大毛衣,下边竟然只配了一条短裤,还是匡威鞋,能是谁呢,只能是我的亲侄女丁辛辛。
月光下,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红色,看到了我,略显不好意思,先叫了皮卡,再被迫叫了一声叔儿。
绳子给我!我怒吼,没什么好气,把书几乎是扔给丁辛辛。自己蹲下来,把皮卡拴上,项圈加持之后,它终于归顺,不再赤身裸体。
你腿不冷吗?丁辛辛!
我有心理阴影,皮卡是刚毛猎狐梗,生性乐观开朗,缺点是比较好斗。小时候去狗公园经常和其他狗对战,金毛、拉布拉多不是它对手,它逮谁咬谁,失去了去狗公园的资格,只好每周一次去宠物店洗澡当作放风,又在那里被封为战神,需要独自看管。
一次在电梯门口和下楼的邻居家泰迪相遇,差点儿把对方耳朵咬掉,我赔钱带着那狗去治疗倒是小事,被迫多认识了一个邻居,还必须加上微信才是最大的痛苦。日后我就更不敢掉以轻心,偶遇别人的狗,都先隔老远拉紧皮卡,再表明态度:我家狗有点儿凶。
当然,还有很多人天生怕狗,看见带毛的就浑身颤抖,连声尖叫,虽然不理解,但我必须得尊重。所以我去遛狗都牵着绳子,避免它和人和狗接触,当然,这样也导致它更容易激动,显得少见多怪。
它对人极好,对狗相当跋扈,所以必须得拴绳儿。我这是怎么了,还要跟侄女解释?
电梯里,丁辛辛站我身后,默不作声。
太脏了。我看到皮卡身上的泥巴,内心为自己刚才的怒吼感到抱歉。这狗应该是在草地里打了滚儿。
丁辛辛低头翻书,红头发从两侧盖住了脸,说,刚才它老在我旁边转,我怕它憋着,就带它下来了。
它装的。我想起写作时皮卡突然脉脉含情看我的画面,对侄女说,它看着忠厚,实际非常狡诈。你晚上吃了啥?
它是狗,需要跑。而且我们发现小区里有个小公园,皮卡特别喜欢。丁辛辛低声说,应该是知道我缓和了,她蹲下,揉皮卡的头。
小公园?我都在这里住了三年了,怎么不知道?我心里纳闷儿。
哦。我知道。我嘴真硬。我还知道我要处理皮卡这一身泥,我脖子歪着,手伤未愈。
进屋先用湿纸巾简单给它擦了擦,奈何越擦越脏,只好拉到淋浴间冲洗,这时我酒醒了八分,刚才的美好早已如潮水般褪尽。我现在是下午冲洗雷悟车子的小哥,同样带着怒气,毫不爱岗敬业。洗完,再用吹风机把它吹干。
人类真是荒谬,喜欢把东西弄湿再弄干,谓之清洁,爱另一个人之后恨他,谓之爱情。
皮卡不明所以,双眼紧闭,很是享受。
一放开它,它便飞快窜走,这个晚上,它又跑又跳,又泥里打滚儿,又追猫,老夫聊发少年狂,现在则在屋里玩起折返跑,看丁辛辛在沙发上看书,直接窜上去,丁辛辛咯咯笑着,以应对它的热情。
下来!我试图喝止它,我的狗疯了,我也疯了。
丁辛辛说,它是狗,你怎么搞得跟军训似的?
它是我室友。我强调,手没闲着,去拿吸尘器,把门口的鞋子收入柜内,再把地垫上的泥巴一一吸掉。
我回屋,放下吸尘器,充上电。这家里,一切都要有电。再给皮卡拌狗粮,两大勺干粮,半勺牛肉粒,去冰箱取出罐头,切出五分之一,细细拌匀,净水器接水,满满一盆,过程显得非常有爱。
放下食盆,我人立刻变得冷若冰霜。皮卡过来,蹲坐着等,不可轻举妄动,得等我一切放好了,说,吃吧,它才上前,埋头干饭。
现在侄女一定看出来了吧,我才是家里的老大、暴君、大臣、主管、服务员、列车时刻表、大型生物钟。我设定我,管理我,服从我,也受累于我,并不乐在其中,但必须以此为准。
我接着跟丁辛辛说话,像话没落地,中间没隔着那段沉默。我说,何止是皮卡,我也在军训我自己。这看起来毫无意义,实际也毫无意义,但对我好像就是意义。虽然要求自己收敛克制,借着所剩无几的酒意,我还是说了如下的话,边展示边走到家里各处,像个导游。
丁辛辛,你既然来住了,我也就跟你说说吧。
别嫌我事儿多。
皮卡每天吃两次,饭不能多喂,免得变胖,胖是一切身体不好的根源,和人一样。
我自己来遛它,每天三次,偶尔两次,你不用管了,它小时候我老出差,亏欠它,现在我都还给它,但它也不能太嚣张,狗就是狗。
除了自己的房间,其他任何区域的任何东西尽量不要乱动,动了一定要放回原位。
任何抽屉和柜子未经允许就不要打开了,你房间的除外。
不要随便给植物浇水,它们有自己的时间表,现在是每周三上午九点半。
客厅的这些灯我设定了程序,进门有两个按钮管着六个灯,这里和这里,各按一下就可以,这边有旋钮,可以调节亮度,底下的按钮可以调节颜色。
淋浴房架子我刚腾出来一格,你的东西都放那一格,不要用我的东西。
浴巾给你两条,蓝色擦头和脸,白色擦身体,随便你。
洗完澡洗手间的水渍要擦干,防止滑倒;毛巾最好直接洗了晾好。
冰箱……我明天给你腾出一格来。
别的暂时没什么了,等我想起来再说,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马上找房子。丁辛辛看我展示完,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说真的,站起身来。我注意到,她脚踝处竟然有个文身。那是什么图案,是玫瑰还是什么?
我说,我可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你一定要明白。
明白。丁辛辛说,叔儿,我有个问题,你写这本书的时候是这样吗?丁辛辛把书扣在茶几上。
我愣住了,没有答案,那时候我是这样的吗?
目前看来,这本书挺好看的。丁辛辛说。
我竟有几分感激。
红头发的丁辛辛起身回屋,她说,叔儿,你知道你这样会很累的。
客厅里的我,回了一句废话: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然后我又喊,皮卡,别跟着!
正跟着丁辛辛脚步的皮卡只好停下来,回头确认我的真实态度。
我的侄女丁辛辛来我家了。我很难说我不爱她,我也很难说我爱她。以“我的”为前缀的一切情感都很复杂,既是责任,也是负担。
其实我刚才有句话一直压在心头没说,怕伤她的自尊心,那就是——吉他,咱就尽量别练了。
春天的时候,丁辛辛像个问号,住进了我家,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欢迎她,哪怕说些漂亮体面的话,这让我很是不安。
我坐在客厅的茶几上发呆,把丁辛辛靠乱的靠枕整理了下,然后,我将扣着的书合起来,摆好。
那时候我是这样的吗?
到了睡觉的时间,我刚才应该是忘了跟丁辛辛说我内心有个熄灯号。快睡着的时候,侄女在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窸窸窣窣地叫我,叔儿。
我问怎么了时,皮卡已经一跃而起,机警地跳到卧室门口。
我打开门,红发的丁辛辛在门口站着,穿着睡衣,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说,我起来上厕所,看书房沙发上好像坐着个人,有点儿害怕。
看来她是真的害怕了,不然断然不会叫我。
害怕什么?我带着她和皮卡到客房隔壁的书房,那本是狭小的一间,除了书柜,只有个小沙发,我有时会在那里看漫画。
按亮灯,我尽量面无表情,说,那是我摆好的明天我要穿的衣服。
窗户朝北,没有窗帘,户外的微光照进来,衣服分上下身摊在沙发上,确实很像个人,确切地说,就是明天的我,有帽子,还有洗好的内裤和袜子。
丁辛辛又窘又恼火地说,你真是的!吓死人了!
避免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还要纠结穿什么。我一字一句跟侄女介绍说。
她显然不想听了,叫了声皮卡,说,那皮卡跟我睡吧,保护我,不然我害怕。
我说,看它愿意不愿意吧。
话音未落,皮卡已经跟在侄女脚边,甚至比她还快一点儿,钻到她屋里去了。
叛徒。
狗并不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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