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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贰 妖魔道
书名: 芥子(全2册) 作者: 橘花散里 本章字数: 17243 更新时间: 2021-12-31 10:16:04

顺治元年,明朝灭,清军入关,扬州屠城,天下大乱,奇闻异事时有发生。

柳泉清冽,泉边数百棵杨柳,垂下千丝万缕,给酷暑带来阵阵凉意。

山东淄川县旁有个小村庄,村庄里大部分人都姓蒲,故名蒲家村。蒲家村是临近青州府通济南府的交通要道,虽然乱世战火尚未波及,村民们生活还算平静,日子却越发拮据起来,男人不敢喝酒,女人不敢买花。到了七八月,田里没事做,短工找不着,最是闲得无事的时节,大伙便聚在柳泉边聊天。好话坏话丑话闲话废话,小小乡村总有说不完的谈资,最近最热门的话题当属夏书生娶媳妇事件!

有来村里走亲戚的生人不解:“书生娶个媳妇有何奇怪?”

好事的三姑六婆必将他拖去旁边,口沫横飞地说上两个时辰:“此事何止奇怪,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这世间书生有很多种,有钱的书生是老爷,没钱的书生叫酸腐。夏世安这书生是酸腐中的酸腐。

夏家在蒲家村是外来户,据说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可惜时运不济败了家,又因家乡战乱逃来此处,买了几亩薄田,靠收租过日子。夏父是个秀才,与妻子极其恩爱,夏家娘子在战乱中早产生子又受了惊,母子身体都不好,常年多病,几乎将药当饭吃,家里花费甚重,全靠夏秀才坐馆苦苦支撑,没什么余钱。五年前夏秀才意外身亡,夏家娘子闻讯大悲,重病卧床。夏世安孝顺,被庸医所骗,卖田地房屋换银子救母,可夏家娘子苦苦拖了一个月便撒手人寰。夏世安为此一贫如洗,几乎要流落街头,还是蒲家村人心善,怜其孝心,叹其遭遇,便在村头压了间草房给他勉强度日。

夏世安渐渐到了该说亲的年龄,长得眉清目秀,颇为儒雅。他也想娶个媳妇回来,托了媒婆去说,只道家世相貌年龄统统不挑,姑娘寡妇不限,只求贤良持家,结果十里八村无人肯应。

古人有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纵使夏世安会读书,但乱世中最不值钱的便是文人,满肚子学问是能吃还是能穿?哪家女人愿意嫁给这样的穷鬼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有富裕人家想栽培个会读书的上门女婿,但夏世安宁死不愿入赘,终是作罢。

在所有人都认定夏世安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他忽然娶了个媳妇回来,震惊全村。

夏世安娶的媳妇叫胡丽娘,年方双十,杏眼桃腮,樱唇贝齿,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一个照面就能看直男人的眼。据说她在扬州之乱中和兄弟们逃到淄川县,遇到夏世安,她兄长赏识夏世安的人品和学问,便做主将妹妹许配与他。

夏胡氏美且富。胡家有钱,给妹妹的嫁妆丰厚,插金戴银,绫罗绸缎。她说丈夫身体虚弱,不适合住草屋受寒,强让他赁了个带院子的砖瓦大屋。两个人住在内外两进七八间的宽敞房子里,还雇了个仆役在外院干粗活,看得村人眼热。据邻居陈老太婆透露,胡家兄弟酒后还说过年要去城里给妹夫买房买铺,羡煞旁人。

夏胡氏富且贤。她从未有仗着娘家富裕看不起丈夫的言行,每日鸡叫便起床,亲手替丈夫洗衣做饭。她有双巧手,做出的饭菜味道可与镇里最好的厨子比肩,还会做几道南方的糕点,什么吉祥果、梅花香饼……别说那味道有多好了,光是精巧模样就看着舍不得吃。她还擅长女红裁剪,做出的衣服款式比村妇们做的漂亮多了,绣出的花也格外别致,其他的洗衣收拾也样样拿得出手,家里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夏胡氏贤且贞。镇上有不少风流浪荡子欺夏世安身子骨软弱,慕夏胡氏貌美,觉得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便各施奇招,百般勾引,其中颇有口甜舌滑、擅长风月的好相貌男儿。奈何夏胡氏守得极严,眼观鼻,鼻观心,她对这些浪荡子不假辞色,连话都不肯和陌生男人多说一句,闹得狠了直接让仆役用棍子打出去。

这是多么完美无缺的妻子啊!别说小小蒲家村,就连县城里的女人和她相比也是豆腐渣。

这样的好女人怎么就便宜了夏世安这穷书生呢?

所有男人都妒红了眼睛,嫉烧了心肠,没事就对着自家黄脸婆骂骂咧咧:“看看你,看看夏家娘子,你就不能再贤惠一点吗?”

女人们对自家男人的眼睛都盯着人家转愤恨不已,以致这段日子蒲家村里夫妻吵架多了许多。性格暴躁的蒲大春闹得比较大,差点儿要休妻,何嫂子脾气也火爆,直接抱了孩子回娘家哭诉,何家三兄弟闻言大怒,冲上门来闹了一番才作罢。事后,何嫂子悄悄和闺中密友刘三娘子抱怨:“这世间哪有那么好的女人,哼,那胡丽娘来历不明,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刘三娘子将此话告诉马大奶奶,马大奶奶告诉自家闺女,闺女告诉闺蜜,闺蜜告诉自己娘,女人告诉女人,女人告诉男人,男人告诉男人……

“你说那胡丽娘是妖怪变的吗?”

“胡丽娘,狐狸娘,她呀,说不准就是只狐狸精。”

“好像夏世安小时候放过一只白狐……”

“听说胡丽娘是白狐成了精找上门来报恩的。”

“妖怪就是妖怪,这世间哪有妖怪不害人?”

“告诉你,我们村夏世安娶了个妖怪做妻子。嘿,年轻人贪图美色,不知哪天就被吸干精气,被害死了。”

“上次我好像看见了她的狐狸尾巴!”

流言开始在蒲家村蔓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所有人都怀疑胡丽娘是只狐狸精。

面对种种质疑,胡丽娘不屑解释,夏世安只道流言随风去。

夏胡氏为夏世安赁的房子是蒲盘原老爷家的。

蒲老爷祖上也是书香传世的大户人家,如今世道不好,家道中落,不得不弃儒从商。蒲老爷有四个儿子,其中三郎年方五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他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最爱听稀奇古怪的故事,经常趁着父母不注意溜出去疯玩。晒谷场、稻田、草丛也就罢了,他连井旁、河边都敢乱跑,有次差点掉下井去,若不是夏世安路过发现将他拖了回来,小命可能就交代在井里了。

因为这事,夏世安和蒲三感情很亲厚,蒲老爷也常常找借口接济夏世安,只是碍于他读书人的清高骨气没好意思直接给钱援助。听说他要娶妻赁房,立刻推了好几户想高价赁他隔壁空屋子的人家,便宜赁给了夏世安,说是与读书人为邻,闻些书香,好让家里几个孩子沾些聪慧之气,希望夏世安的稳重能对自家三郎跳脱的性子有些正面影响。

蒲三知道自己喜欢的大哥哥住在隔壁,还有漂亮姐姐的糕点吃,心里欢喜,和村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不由炫耀一二,没想到小伙伴们面露惧色,给他说了个很可怕的故事。

“我娘说商朝时有只九条尾巴的狐狸精,变身成人类化名为苏妲己,长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还会吃人。我上次听见村头翠花嫂和周姐姐说夏大哥娶的媳妇就是只狐狸精,你说她会不会吃小孩子?你住她隔壁,要吃小孩会先吃你吗?”

蒲三吓坏了,他害怕自己和夏大哥被狐狸精害死,赶紧跑回去和父母兄长报告这事,大家却都笑话他是傻孩子,大哥更是笑得差点跌倒在地,母亲勒令他不准乱说话,免得伤了邻里感情。蒲三自觉丢了颜面,恨极,也顾不得生死安危,誓要找出狐狸尾巴做证据让大家闭嘴。他当天就跑去夏世安家里,借口要学《三字经》,死赖着不走,眼珠子盯着胡丽娘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就把她看出原形来。

蒲三聪慧,就是不爱正经书本,只喜欢听杂书里的故事,让蒲老爷头疼不已。现在忽然静下心来向学,把《三字经》《千字文》颠来倒去地念,虽然时不时走神,但态度却很积极。蒲老爷大喜过望,斟酒割肉请夏世安好好吃了一顿,拜托他教育儿子。

夏世安本就喜欢蒲三的活泼性子,只惋惜他贪玩不上进,又感激蒲老爷对他的照顾,自是欢喜不已,只恨不得倾囊而授,趁着他有学习兴趣的时候将所有书都灌进他的脑海里。

蒲三念书念得咬牙切齿,只记着小伙伴们交付的伟大任务,苦苦煎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蒲三背得心浮气躁,眼珠滴溜溜地转,满脑子都是狐仙鬼怪,恨不得跑出去漫山遍野地玩耍,碍于夏世安的热情和自己为留在夏家编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死撑。看着夏世安谈起学问来那闪闪发亮的眼神,年仅五岁的他觉得这辈子都逃不出读书的魔爪了。

四书真讨厌!五经真讨厌!科举什么的最讨厌了!

所幸,夏世安在念书之余,也给他讲很多有趣的故事,比如《山海经》里的上古神话、《二十一史》里的人物故事,还偷偷讲了些《西游记》里的孙猴子西天取经的故事,碍于这是前朝禁书,只挑了些无妨碍的片段,但这些片段已足够让人欢喜了。

蒲三最喜欢听故事,夏世安说的故事很好听,胡丽娘也会来书房,坐在旁边一边绣花一边认真听。蒲三有心掀胡丽娘的裙子找尾巴,奈何夏世安说的故事太有趣,每次回过神来天都黑了,丽娘姐姐也跑去做饭了,他为自己的不争气扼腕叹息,每每发誓不要听故事听得那么入迷,每每到了下次又忍不住再犯。

蒲三已经等了七天没有成果,备受挫折,他觉得再拖下去,做成孩子王的时候已经是白胡子老头了。他决定问夏世安:“夏哥哥,你家媳妇是狐狸变的吗?不对,我是说你喜欢狐狸变的媳妇吗?”

夏世安眨巴眨巴眼睛,脑子没转过弯来。

蒲三再接再厉:“丽娘姐姐有尾巴吗?”

夏世安赶紧摇头:“没有。”

蒲三语重心长地叮嘱:“夏哥哥,你可不能像纣王一样笨啊。”

“怎会?谁和你说了什么胡话?”夏世安终于回过神来,试图用五岁孩子听得懂的语言解释,“商周历史记载并不严谨,多有野史流传,就如小孩做了坏事却对父母编造谎话般,周对商的历史也做了修改和抹黑。纣王未必是什么昏庸的君王,至于妲己是狐狸精的记载更是毫无根据,只是《封神演义》这本小说的虚构罢了。哎,男人祸国殃民总得找个女人背黑锅,不要脸。”

蒲三听不太懂商周恩怨,只有满心委屈:“我没有撒过谎。”

忽然,屋外传来“噗”的一声轻笑,是胡丽娘站在书房外掩唇偷笑。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有些尴尬。

胡丽娘温柔地替夏世安披了件外袍,轻声道:“我兄长来了,带了一坛子好酒和两斤烧肉,我去厨下给你们做几个小菜送酒可好?”

夏世安有些脸红,他羞涩地反握住胡丽娘的手,又匆匆松开,急急离去,走到门口才想起蒲三,吩咐道:“今日家中有客,你且先回去,明日我再和你说故事。”

蒲三并不明白这刹那竟是一时半刻都舍不得的柔情,只觉得他们俩很腻人,似乎比娘亲不准他看的戏文里的书生和小姐更亲热,夏世安的表情比他爹送金雀钗给母亲的时候更温柔,就像纣王被妲己迷了心窍。

蒲三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眼胡丽娘,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胡丽娘脸上满是笑意,眼里却一片冰冷,就像个妖怪……

春天将近,屋内炭火正足,怎会忽然冷了?蒲三打了个寒战,拔腿就跑。

胡丽娘叫不住他,转身去了厨房。

蒲三溜到门口,恰好看见了胡丽娘两个兄长。一个叫胡猛,身材极高大,满脸横肉,很是狰狞;另一个叫胡勇,白皙瘦削,手持折扇,走起路来晃晃荡荡没个正行,看起来有几分狡猾。两人都穿着缎子长袍,满身金玉装束,很是富贵,就是这身锦绣打扮和气质对比很别扭,就像个暴发户。

三兄妹相貌南辕北辙。胡丽娘对外解释说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

蒲三总觉得他们都是妖怪,他眼看夏世安恭恭敬敬把两个大舅子迎了进去,唯恐软弱善良的大哥哥被吃,心里一横,仗着两家仅有一墙之隔,装作离开,却熟门熟路地从墙边狗洞钻了回来,避开仆人,趁着大家不留神,躲在堂屋外没装水的缸里偷听。

屋内酒香阵阵,看不见具体情景,只听胡猛喝了两杯酒,开始口无遮拦。

“夏小弟,我家妹妹长得花容月貌,自幼娇生惯养,多少有钱人家争着求娶,结果她却看上了你这个穷书生,死活要来受这份活罪。我们家捧在手掌心的可怜妹妹啊,她受苦了,受大委屈了!要是爹娘地下有知,怕是要哭着活过来了。”

夏世安拼命保证:“我知道丽娘好,我这辈子都会对她好的,只对她一个人好。”

重重拍桌声传来,胡猛大声嚷嚷:“你倒说说你怎么对她好,给她吃还是给她穿?还是动动上下嘴皮子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晕头转向,吃苦受累,活活操劳成黄脸婆?”

夏世安懦弱道:“我会继续摆摊写字挣钱的。”

胡猛的怒骂几乎掀翻了天:“你写字能挣几个钱?一年还买不起我妹头上一根簪子。”

夏世安沉默了。

胡勇开始打圆场:“哥哥别这样,书上不是说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吗?你这样呵斥妹夫,小心妹妹听见了伤心。更何况妹夫只是暂时没钱,又不是一辈子没钱,他不懂赚钱,哥哥指点他一条路子便好了,慢慢来,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

胡猛怒道:“淄川县这小地方能赚几个钱?够吃还是够花?”

胡勇笑着劝:“妹夫啊,我看你干脆跟着大哥去京城做买卖,咱们在京城还有两间铺子,应该没被战乱卷进去,看在妹妹的份上,哥哥必提携你二三,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喝酒吃肉没问题。”

夏世安低声道:“可、可是我只会读书,从没出过远门,做生意这种事,我不知道……”

胡猛喝道:“大丈夫连妻儿都养不活,还有脸读个屁的书?”

胡勇劝:“爹亲娘亲不如钱亲,男人总归要赚得钱来,方有底气说话,否则走出去多丢脸啊!”

他们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话题很是无趣,听得蒲三睡着了。直到饭时,母亲发现儿子不见,遍寻不至,差点以为遇到拐子,吓得半死,邻人帮忙寻找,最终还是夏世安把他从缸里找了出来。

当晚,蒲三只吃了一顿竹鞭炒肉,屁股好疼……蒲三斜坐在屋外的台阶上,腹中饥饿,满心委屈。

夏世安走过来,悄悄塞给他一个面饼,然后静静坐在他旁边。

星夜点点,被寒霜打得残败的柳条抽出了新芽,是个新开始吗?

蒲三顾不得太多,狼吞虎咽。

夏世安仿佛自言自语问:“我是否要放弃一切去京城重新开始?”

蒲三惊得忘了咀嚼,拉着他说:“夏哥哥为什么要走?我不要夏哥哥走。”

“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夏世安轻轻抚过他的头,笑得极温柔,“男儿立于天地间,无法扬名立万,至少要养活妻儿。丽娘跟了什么都没有的我却什么都不计较,她温柔善良美丽贤惠,是天下间最好的女子,我不能让她过苦日子。你们都说丽娘是迷惑人的狐狸精,莫说她不是,就算她是,只要能给她换来锦衣玉食,凤冠霞帔……莫说吃了我,让我亲手把心挖出送给她也是乐意的。”

夏世安的眼角流出一滴泪,被迅速拭去,他低声道:“我根本配不上胡丽娘。”

蒲三吓坏了,赶紧劝:“夏哥哥你可别犯傻,心挖出来会死的。”

“说笑罢了。”夏世安发泄完也轻松了许多,顺手揉乱了孩子细幼的发丝,“放心,哥哥绝不犯傻。你长大要做个有出息的男子汉,莫要像大哥哥这样掉眼泪丢人现眼。”

“夏哥哥不丢人。”蒲三将提起来的心放了下去,他想了想,拍着胸脯道,“我要做男子汉,绝不说出去。”

夏世安再叮嘱了他几次不要乱跑,不准将他失态的模样告诉别人后便离开了。

蒲三叼着半个面饼想回去,猛地回头,却见胡丽娘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月光照见了她漂亮的脸,眼里的黑暗如最冰冷的井水,嘴角没有半丝笑容,她阴沉沉地看着这个方向,仿佛夜色里刚化形的妖……

蒲三拔腿就逃。

夏世安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准备考虑些日子再答复大舅子的提议。离开淄川县去遥远的京城,做自己毫不熟悉的生意,怕是再难回故里,他心里忐忑不安。

丽娘在睡梦中轻轻地翻了个身,白玉般的胳膊搭上了他的腰,夏世安忽然感到了阵阵安心。他紧紧握住了丽娘的手,只要有她陪在身边,这世间就没什么可怕的。

夏世安忽然想起了父母。他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就算战乱疾病也没放弃过彼此。父亲在外威严端庄,在内却对母亲百依百顺,只恨不得将最好的捧给她。他母亲的病情原有好转,得知失去了父亲后不哭不闹,只吐了两口血,一个月后就病逝了。他原本有些怨恨母亲寡情,不够坚强,丢下他一个人在世间苦苦煎熬。如今方知心死身灭,情深不寿。他有幸遇到了丽娘那么好的妻子,定一生不负,要倾尽全力让她过上想要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夏世安早早醒了,准备出去摆书画摊,他决意丢下读书人的架子,学小贩般开口吆喝,学习做生意的本事,为将来去京城做打算。临行前,他去书房收拾工具,顺便练几个字。

字是读书人的脸面,不管科举还是摆摊,都是必不可少的。笔纸很贵,可是练不好字的读书人,哪怕满肚子锦绣学问也会被看不起。夏世安家贫,不舍得用谋生的笔纸来练习,平日只用清水在桌上写字,倒也省钱。想到以后做生意,怕是用不着这些字去换饭吃,他心里难受,写起来更是用力数分,一篇诸葛孔明的《出师表》写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可惜随着水迹转瞬而逝,不留半点痕迹。

胡丽娘送粥进来,见他全神贯注,便静静地在旁边看了半晌。她不识字,并不明白里面的意思,只觉得这些字很漂亮,想必也是很好的文章,眼里不由流出几分羡慕。

夏世安收笔,发现妻子在侧,赶紧将粥接下。

或许是他眼里的感情太灼热,让人无法承受。胡丽娘赶紧别过头去,开始打扫书房。

夏家曾有很多书,随着家境破败一一卖尽,空荡荡的书房只剩下几本破得不能再破的启蒙读物,里面有夏老秀才飘逸俊雅的手迹,是夏世安留着的念想。书架其他地方都摆满木头做的假书,假书上写着《大学》《中庸》《史记》《诗经》等等名称,勉强摆出个读书人书房的模样来,为此村人经常笑话他是假书生。

胡丽娘也以为丈夫将这些拿来装点门面,说是念书,其实无书可读,可怜又可叹。她不好意思揭破,打扫得格外细心,回头却见丈夫随手抽下一本木头做的《诗经》,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她好奇地走过去看,木头书上空无一字,可是夏世安念得却极流畅,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仿佛一页页、一行行、一个个字就在眼前,如吟唱,如高歌。胡丽娘从未想过诗歌能念得那么好听,如满盘珠玉倾泻,掩卷合书,尚有余音。她非常好奇这些深奥难懂的句子里包含了什么样的意思,能让天下读书人沉醉其中。

书卖了,文犹在,父亲的教诲刻在心头,每卖一本书他就背一本书,直到牢记心头。夏家的木制书库不过是个标记,真正的书库藏在夏家人的脑海里。夏世安专心致志念书的模样,让胡丽娘想起了以前大水时遇见的那个为救书箱跳入汹涌洪流中的书生,所有人让他放手,他却死活不肯,最终抱着书卷葬入河中。

文字有那么美吗?比金钱还美?

胡丽娘一时陷入了沉思。

夏世安轻轻地问:“丽娘,你想识字吗?”

胡丽娘握紧手中扫把,摇头拒绝:“哥哥说,女子无才才是德,咱们女孩家不该识字。”

“没有的事,我娘就识字。”夏世安对这番俗世论调不予苟同,他回忆儿时往事,满心都是幸福,“我爹娘青梅竹马,我娘不单能识字,还能写诗填词,我爹说女子读书才能明事理。他最爱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说是千古绝唱,只恨没有女儿给他教养成蔡文姬那样的才女。若是爹娘在世,见到你这个聪慧的媳妇必定欢喜,定当女儿捧在掌心上。”

胡丽娘几乎握断了扫把柄,过了很久,她才别扭道:“你爹娘对你真好。”

夏世安笑道:“这世间哪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

他以为胡丽娘不爱提及父母,不愿提及往事,是因为战乱中失去双亲悲痛难忍,所以很少去打探她的往事。没想到一句感叹却让胡丽娘变了脸色,过了许久她幽幽开口道:“在我很小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孩子,她很漂亮能干,也很聪慧孝顺,大家都喜欢她……”

夏世安开玩笑问:“她有我家娘子漂亮吗?”

胡丽娘苦笑道:“差不离吧。”

夏世安拍掌道:“喜欢她的男孩子怕是要踏破门槛了。”

胡丽娘摇头道:“那个女孩的爹是个赌鬼,天天在外头瞎混,家里越过越穷,田地卖了,屋子卖了,最后女孩回家的时候,看见家里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原来是她爹没赌资把她以十两银子卖给了……不堪的地方。那是她的亲爹啊,为了十两银子啊!区区十两银子,就把她的青春和性命统统送入了活地狱。”胡丽娘的眼泪忽然一滴滴往下落,接着泣不成声,“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她纯洁无邪,不懂世间险恶,还有很多对未来的期望。可是全部都没有了。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冷酷无情,唯利是图,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她说这世间爹亲娘亲都不如钱亲,只要有钱,她什么都愿意做……”

夏世安沉默下来,他抱住哭得发抖的丽娘,安慰道:“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痛苦,那定是你很好的姐妹,我会努力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把她从火坑里赎出来。”

胡丽娘哭着说:“你什么都不懂。她已经死了,她在地狱里永远出不来了,没有人会爱她,没有人会挂念她。”

两人默然无语,只有胡丽娘的呜咽声在屋内轻轻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胡丽娘忽然说:“世安,我羡慕你。”

夏世安搂着她的肩膀,坚定地道:“春暖花开后我就去京城,我会努力跟你哥哥学做生意,一定让你成为让所有人羡慕的女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胡丽娘再次开口道:“世安,教我识字好不好?”

夏世安用力点头:“好。”

蒲三愁死了。夏家哥哥对狐狸精越来越痴迷,除了摆摊赚钱,回家就围着媳妇转,赶都赶不走,听说他连洗脚水都屁颠颠地给媳妇打,真是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面。而胡丽娘照顾夏世安也越发细心,夏世安瘦弱的身体也有了好转,心情愉悦,脸上也有了肉。

随着胡丽娘兄长把说闲话的三姑六婆痛骂威胁了一番后,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变少了。蒲三心里的怀疑却越发增长,他觉得猪养肥了都要吃,唐僧也是英俊白胖才遭那么多妖怪惦记。夏家哥哥相貌清秀儒雅,身材虽然不胖却很白皙,看着就像唐僧般,肯定很对妖怪胃口,狐狸精定是给夏哥哥下了迷药,等养胖了再拿去锅里炖了吃。

蒲三担心得抓耳挠腮,可惜人小言微,他说话根本没人听。每次他把分析说给村人听,都会引来一阵哄堂大笑,母亲还拿扫帚将他抽了一顿,让他不要败坏丽娘名声。蒲三被当小孩看,郁闷极了,他决定自己继续调查,没事就跑去夏家念书,或者趴在墙上看隔壁的一举一动。夏家那独眼丑陋的老仆发现了几次,赶了几次,有次还想用藤条抽他,奈何夏世安对孩子很宽容,不准他打骂孩子,蒲三才逃脱那疑似妖怪同党的毒手。

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蒲三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胡家兄弟经常上门做客,话题都是劝说夏世安跟他们去京城。夏世安答应了,只是在犹豫是否要参加完院试再去。胡家兄弟强烈反对他考试,说读书没用。

胡丽娘偶尔也出门去胡家兄弟住的宅子里,胡家兄弟住在郊外,那宅子是所荒废多年的旧屋,据说闹过鬼,但是他们胆大不害怕,找中人赁了下来居住。旧屋荒凉,也没怎么打理,看着和鬼屋似的,有路过的孩子还说宅子里偶尔会传来个老妇的声音。

胡丽娘父母双亡,哪来的老妇?蒲三将这个重大发现报告夏世安。

夏世安不以为意,说人家兄妹感情好,小聚不是问题,而且他们迟早要离开淄川县,自然不会将屋子修缮得多漂亮。他还难得严厉地批评了蒲三多管闲事的行为,让他不要瞎说混话败坏别人名声。

蒲三气得半死,却拿不出证据。为了夏哥哥,为了自己的清誉,他决定冒死潜入鬼屋查探,非要找出狐狸尾巴,让大家心服口服!

蒲三自懂事以来就爱满山野跑,母亲想尽办法都拘不住他,他极擅长捉迷藏,爬惯了狗洞,翻惯了花墙。他绕着鬼屋转了两天,很快就找到墙壁松散处,扒出个狗洞来。鬼屋里的院子没有打理,处处都是茅草和废石,处处都是藏身的好地方。蒲三研究好地形,找了个胡丽娘出门的日子,悄悄潜入了房子,躲在窗外几丛高大月季后,等胡丽娘和兄弟、老仆都进了屋后,从窗缝处望了进去。

屋内装饰得金碧辉煌,桌上放着玉如意,床脚堆着金元宝。贵妃榻上卧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穿着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额头上还戴着镶嵌羊脂白玉的抹额,手持一根乌木福寿杖,眉眼里笑眯眯的,看起来颇慈祥。

胡丽娘和兄弟们规规矩矩地服侍着这老妇人,斟茶的斟茶,递烟的递烟,捶腿的捶腿,神色里似乎对这老妇人非常畏惧。

老妇人抽完了一袋水烟,敲敲烟袋问:“夏家那小子的事办得怎样了?”

胡勇恭恭敬敬再给烟袋满上,一边打火一边讨好道:“那小子犯蠢!不过也被说服得差不多了,只是碍于外头风声尚紧,天气尚寒,怕娘亲的腿脚受不了不好赶路,儿子想在这蒲家村再避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上路。”

老妇人幽幽道:“就怕夜长梦多。”

胡勇笑道:“丽娘办事从未失手,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子魂都系在她身上了,保管跑不了!嘿嘿,外头都说她是狐狸精,那男人也不肯相信呢。”

老妇人点头道:“哼,任他们说去,狐狸精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乖女儿,你要切记,咱们这条道上的人可别对男人动了心,否则便有杀身之祸。”

胡丽娘恭敬道:“女儿明白。”

蒲三在外听得胆战心惊,冷汗淋漓,他以为自己进了妖怪窝,拔腿想跑。刚跑了两步,踢翻了瓦砾,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

胡猛听见动静,立即冲出来查看,蒲三慌乱无章,人小腿短,哪里跑得过高大汉子,转瞬便被擒了回去。

胡勇变了颜色,狰狞道:“是夏小子邻居的孩子,他听到咱们说话,怕要宣扬出去,让大哥把他杀了?”

蒲三魂飞魄散,抱着脑袋哭:“妖怪饶命!妖怪饶命!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不要吃我!我的肉少不好吃,救命——”

胡丽娘“噗”的一声笑了,附在老妇人耳边说了几句话。

老妇人迟疑片刻,走下了贵妃榻,用拐杖挑起孩子下巴,喝问:“谁让你来打探的?”

蒲三拼命磕头求饶:“我不做孩子王了,不要找狐狸尾巴了,求妖怪大王不要吃我。”

老妇人有些窘迫,胡家兄弟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倒。

胡勇半开玩笑道:“你倒知道我们是妖怪?”

蒲三反应过来,尖叫道:“不!我不知道你们是妖怪!”

老妇人略一沉思,转转眼珠,笑道:“我们可是鹊山的妖怪,丽娘是只小狐狸,那夏家小子对她有恩,所以跑来相报,这可是犯了天道禁忌的事情。所以我来找她,让她报完恩便回去。”

胡勇瞬间懂了老妇人的意思,他指着还在莫名其妙的胡猛大笑道:“我家大哥是只虎妖,我是条蛇妖,我干娘是只九尾狐狸精,丽娘则是头玉面狐狸,那老仆则是个没出息的柳树精。”

蒲三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看了看胡猛,高大威猛,面相狰狞,确实像头猛虎,再看看胡勇,白皙瘦削,体柔骨软,确实有几分蛇精模样。至于老妇人,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脂粉香气,怎么看都不像自己认识的正经老太婆,倒像个妖怪。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会妖法吗?”

胡猛顺手拿起块青砖,一拳砸了个粉碎;胡勇的手在空中晃了两晃,有朵花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老妇人拿出个装满清水的酒壶,念动咒语,倒出的却是美酒……

这等妖法,只有妖怪才变得出!

蒲三知道自己小命要交代到锅里了,心里悲哀,后悔不该冲动行事。

未料,老妇人笑道:“看在丽娘的分上,我倒是可以放过你,可是你必须忘了今天的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也不能再去夏家捣乱,否则我不但吃了你,还要吃了你全家人!”

蒲三死里逃生,点头如捣蒜。

老妇人逼他发完毒誓后闭上眼睛。

蒲三闻到一阵好闻的烟味,渐渐失去了意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村里的柳树下,天气尚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茫然地回到家,恰好遇到丽娘出来倒垃圾,丽娘亲切地对他打招呼,还问他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刚刚看见的景象仿佛是场梦,他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蒲三跌跌撞撞地进到屋去,大病一场。

夏世安知道蒲三病了,前去看望。

蒲三躺在床上,圆润的小脸整整瘦了一圈,活泼的性子也变得沉默起来。他害怕九尾狐狸精杀了自己全家,不敢将见到的事情告诉夏世安,心里难安,想了好久才劝道:“夏哥哥,你不要去京城好不好?”

夏世安皱眉:“为何?”

蒲三忍不住要说真相,抬头却见门外丽娘在和自己母亲说话,回头给了他一个威胁的眼神,赶紧将所有话都吞回肚子里,低声道:“我只是舍不得你……”

夏世安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傻孩子。”

蒲三号啕大哭。

胡丽娘走进来,将亲手做的白糖糕递给他,笑道:“都快六岁了,怎么还哭鼻子?”蒲三畏惧地往角落缩了缩,再不敢碰自己喜欢的糕点。

夏世安看着有些奇怪,回头询问胡丽娘。

胡丽娘耸耸肩,满不在乎道:“这孩子始终认为我是狐狸精,你说可笑不可笑?”

夏世安无奈,安慰道:“童言无忌,你多多包涵。”

胡丽娘笑着问:“如果我真是狐狸精,你该怎么办?”

夏世安肯定:“你不是。”

胡丽娘竟失了以往的端庄,调皮地不依不饶,非要他说个所以来:“不管,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是狐狸精,你该怎么办?”

夏世安大笑:“夏某何德何能,能娶如此贤惠狐妻,原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胡丽娘做出个威胁的表情吓唬他:“狐狸精可是会吃人的。”

“丽娘,你记得你见到我的那一天吗?我穿着我最好的长袍,用所有的钱打了酒肉,坐在柳林里高歌。我遇到了你的兄长,便邀他们一起喝酒,你兄长醉后将你带到了我面前。”夏世安忽然岔开了话题,“你说我名士风流,倜傥不羁,一见倾心。”

胡丽娘笑道:“你那时的模样我犹记心头。”

“丽娘,对不起,我骗了你。”夏世安苦笑道,“我根本不是名士风流、倜傥不羁,那天我如此开怀,是因为我已无法忍受孤独寂寞,我想念我爹娘,所以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来到柳林,用所有的钱买了酒菜,打算无拘无束地吃完人间最后一顿饭,然后去见爹娘。就在我死意坚决的时候,我遇到了你的兄长,遇到了你,你是那么的明媚鲜活,浑身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你夸我是世间最好的男儿,你说了很多很多好听的话,你说要嫁给我……那一瞬间,我从坟墓里活了回来,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胡丽娘愣住了。

夏世安紧紧握住她的手:“丽娘,我的命从那天起便是你的了,你想拿我怎么样便拿我怎么样,不管你是妖怪还是凡人,不管你是爱我还是不爱我,我统统不在乎。”

“哪怕我要吃了你?你也不在乎?”

“嗯。”

“你真觉得遇到我是幸运?”

“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世安。”胡丽娘眼神有些闪烁,她左右四顾,确认老仆不在身旁,低声道,“不管哥哥怎么说,怎么闹,你一定要参加院试,你一定要中秀才,然后考举人、进士……在此之前,绝对不要去京城。”

“为什么?”

“我想要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

“好。”

“世安,不要告诉哥哥。”

“好。”

夏世安坚决要参加完院试才去京城。胡家兄弟气得暴跳如雷,勒令胡丽娘好好劝他离开。

胡丽娘私下笑道:“他考了四五次都没中,这次也不会中的,他如今发了读书人的傻念头,不让他碰个头破血流是不会走的。我看蒲家村气候合适,官府查得也不紧,这书生又是个傻的,特别好糊弄,咱们露不了馅。让娘在这里好好养几个月也不错,你们也休息一阵子,反正到手的肥肉是跑不掉的。”

胡猛半信半疑:“你该不是对他动了心?”

胡丽娘鄙夷道:“我看上谁也看不上那痨病鬼啊。”她伸出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滑过胡猛的胸膛,甜腻笑道,“我喜欢的自然是义兄这样威猛的身子,等咱们多干几票,赚够了银钱,做对长久夫妻如何?”

胡猛窒了片刻,回过神来:“呸!谁信你这满口胡话的狐狸,若信了你的鬼话,连皮带骨头都要被吃干净。你这辈子喜欢的只有银钱!”

“义兄果然懂我。”

“哼。”

“除了银钱,我最喜欢你,信不信?”

“我……罢了罢了,一切随你安排,义母那里你自己去解释……”

夏世安忽然发现家里多了一大堆笔纸。

胡丽娘将桌子铺好,替他研墨,吩咐道:“夫君,你不可再用清水写字,清水练字省则省矣,长久下去,字落纸上时会迟疑不决,缺了几分自信。”

夏世安犹豫地问:“可是,我还是考不中怎么办?我想我没有科举的命……”

胡丽娘坚决果断地道:“放心,我替夫君算了一卦,夫君是鱼游浅水之命,所以才华满腹却屡试不第,水涸鱼死,是险象环生的必死之命。我却命犯水劫,所以夫君遇到我后,死命已改,从此鱼跃龙门,化作大富大贵之命,所以此次院试,必中无疑!”

夏世安半信半疑:“真的?”

胡丽娘笑问:“你说遇到我是你最大的幸运,此话作假?”

“不!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说的每句话?”

“我相信,可是……”

“嘻嘻,我是狐仙啊,狐仙能掐会算,我说你会中秀才,你就必中秀才。”

“好,我家丽娘是狐仙,狐仙说的话必定是准的。”

“世安,若你中了秀才,又中了举,做了举人老爷,你还要我这个狐妻吗?”

“我要给你挣凤冠霞帔,让你做诰命夫人。”

“那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会把你捧在手心上一辈子。”

“可我是狐狸啊。”

“狐狸也要捧手心上。”

“他们会笑话你的。”

“我不怕。”

“如此,足矣……”

院试将至,夏世安将以前忐忑不安的心定了下来,专心读书,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自信。他本就聪慧有才华,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进了考场就脑海一片空白,下笔总是瑟瑟缩缩,瞻前顾后,写出来的东西平淡无奇,中规中矩。如今卸了心结,下笔顿添几分豪情,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得淋漓尽致,字迹俊雅飘逸,有君子之风,得到考官一致的赞赏。

放榜之日,夏世安名列榜首,官员交口称赞,夸其前途无限。

夏世安兴冲冲回到家中,却见胡家兄弟脸色难看,丽娘双眼红肿,似有哭过痕迹。他中了秀才,得到官府赏识有什么不好吗?

夏世安不解其意,拉着胡丽娘问。

胡丽娘淡然道:“我只是高兴坏了。”

胡家兄弟铁青着脸,过了好久方憋出一句:“恭喜妹夫了。”然后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夏世安又失眠了。他不停和胡丽娘说话,畅想着他们的美好未来:“举人老爷很看好我的前程,想要栽培我,说要资助我去参加乡试,还要介绍个有学问的先生给我,让我跟先生好好读两年书。丽娘,你说得没错,我遇到你以后运道就好起来了,这都是你带给我的福气,我一定会拼尽全力用功,让你做举人娘子、进士娘子,当诰命夫人的!丽娘,你穿上凤冠霞帔的样子一定很美,比县令夫人更美。”

胡丽娘泣不成声:“好。”

“丽娘,别哭了,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我只是太欢喜了,只要你将来念着我一分情,比什么都好。”

“丽娘,我不明白。”

“睡吧,明天就是新的开始。”

那天夜里,夏世安闻到了一阵很好闻的香气,他浑身失了气力,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恍惚间,他看见胡丽娘站在床边,穿着整齐,手里拿着个小包裹,似乎要悄悄地离开。

夏世安又惊又急,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裙摆,想问她去哪里,想问为什么,喉咙里却只憋出几个细微的音节。胡丽娘察觉了他的惊醒,迟疑地回过身去,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台,映在她的脸上,满满都是泪痕。

“不要走。”夏世安挤出的声音细微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胡丽娘听到了,也听懂了,她含着泪弯下腰,对他说:“夫君,你是君子,我是狐妖,我救了你命,你还了我情,恩义两清,从此大道两边,南北各行。”

“不……”夏世安挣扎着,死活不放手。

胡丽娘流下了一滴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她说:“人妖殊途,邪魔非偶,我们在一起天道不容。从今往后,你的命会很好很好,此次离别,再无重会日。丽娘祝君金榜题名,再娶贤妻,儿孙环绕,一世安康。”

夏世安轻轻地摇头,哑声道:“这些我都不要,求……求你,别走……”

胡丽娘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刀,割断了裙角,转身离去。夏世安想追,却沉沉地摔落在地上。

胡丽娘看着他的模样,不忍地停下了脚步,她沉思片刻,转身回来对他说:“这世间唯一能改命的是功名。你若能金榜题名,便去京城。什刹海西海西北小岛上,有镇水观音庙,庙里有棵桃树开得最好。你若还喜欢我,便在树下等我,我或许会来见你,那是最后的希望,如果见不着,便是今生无缘了……”

夏世安痴痴地问:“真的?”

胡丽娘含泪笑道:“我是狐仙,信不信由你。”她决然离去,窈窕身影没入月色间,如灵狐般消失不见。

夏世安清醒过来,发现胡丽娘的东西已全部消失,床头留下个十两重的金元宝。他四处打听,遍寻不至,只好调养身体,发奋图强,寒窗苦读。

胡丽娘和她的兄弟仿佛一夜间销声匿迹,城郊大宅恢复了残破模样,世间只留下狐仙报恩的传说。

蒲三:“夏哥哥,丽娘姐姐真是狐仙吗?”

夏世安:“嗯,她是狐仙,狐仙是世间最善良的妖怪。”

蒲三:“夏哥哥,妖怪真有趣呢。”

顺治九年,夏世安金榜题名,高中进士。人人皆夸他才华横溢,年少英俊,前途无量。

江浙最近破了件耸人听闻的大案。

有个号称黄半仙的老太婆收了几个义女义子,坑蒙拐骗,布仙人跳捞钱。更残忍的是他们会伪造身份,挑选一些父母双亡、无亲无靠的男子和女子结为夫妇,拐带到外地,伪装恩爱,然后在有钱的客栈酒楼商铺内将其害死,从而宣称为夫妻复仇,向商家勒索。此计极为隐蔽,商家重利,怕惹上官司,只好乖乖就范,献上重金赔偿。黄半仙死后,她的义女黄小仙接衣钵成头领,凭借美色和心计,贿赂地方官员,疏通黑道,竟发展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帮派。

官府调查多年,终于发现破绽,将其一网打尽,送来京城,判处秋后问斩。

黄小仙出身青楼,擅风情,就算关在牢里蓬头垢面也不掩国色天香。案发后,许多同伙喊冤哭屈,唯有她静静坐在女囚的最深处,不哭不闹,毫无悔意,置生死于身外,就像一只冷血无情的妖怪。所有女囚都怕她,离她远远的,就连看管囚犯的婆子也不想多事去招惹这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总归秋后就要问斩了,再坏的恶魔也要伏法,何必多管闲事?

两个看大牢的婆子坐在外头说闲话:“今年殿试颇有几个风流人物,有个叫夏世安的进士,长得可真风流,好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看迷了眼,不知道家中娶妻没有。”

牢中的女恶魔暗淡无光的眼珠忽然动了动,竖起耳朵认真听。

“你不知道,那夏进士是个呆的。徐翰林家书香传世,徐夫人家境豪富嫁妆无数,他们夫妻俩膝下无子,只有个独女,那可是捧在心尖尖上的明珠。长得如花似玉就不说了,人更是聪慧无比,端庄贤淑,琴棋书画、女红烹饪、持家理事无一不通,京城多少男子求娶,徐家女儿谁也看不上,竟看上那夏呆子,非君不嫁。徐翰林也喜欢那夏呆子,想招他做女婿。你想想,有这么个岳父老泰山,那前程不是锦缎似的吗?还有徐夫人也放话出来,自家金山银山全部陪嫁给女儿,据说古董珠宝无数,金银首饰满箱,还有十几个上好的庄子。我的乖乖,这么大份家财,换作普通男人,就算家里有黄脸婆也该休了,偏偏那个夏呆子不同意啊,气得徐翰林半死。”

“男子情深意重,也是好事。”

“普通妻子就算了,问题是那夏呆子说自己妻子是头狐狸啊!这不是发热说胡话吗?他拒绝了徐翰林的提亲,每天跑去什刹海的观音庙等什么狐狸妻子,说她答应了会回来便会回来,哎,那狐狸精说话也能信?”

“呆子,大呆子,天下第一呆子!若是我儿子非打折他的腿!”

“听说徐姑娘每天都去观音庙烧香,盼他回心转意呢。”

“呵呵。”女牢里忽然传出几声无比畅快的笑声,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原来淡定自若的女魔头竟笑得弯了腰,笑出了眼泪,仿佛遇到了世界上最高兴的事。旁边和她一起犯案的女子喜形于色,低声问:“姐姐,他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他中了进士,又那么喜欢你,你快想办法告诉他,让他救我们,他不会不管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女魔头骤然收了笑声,森森道,“夏世安的妻子是叫胡丽娘的女人,她温柔又美丽,贤惠又端庄,和黄小仙有什么关系?我不认识什么夏世安,我只是个心狠手辣、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的恶毒女人。至于胡丽娘,她是个善良的狐仙,她会在夏世安的梦里,永永远远在一起。”

“可是……”

“如此甚好。”

冷血无情的妖魔终于流下了泪。那是喜悦的泪。

早春微寒,什刹海,镇水观音庙,桃花开得正好。

桃红点点,落在树下年轻男子的头上、身上。观音庙灵,来进香的女子极多,都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俊雅的新科进士。可是,他却没有看她们一眼,只痴痴地看着远方,仿佛在等待着谁。

妖魔道,一念善,一念恶。

正邪路,一步青云,一步地狱。

举棋无悔,落子无怨。

他和她终归陌路。

唯狐仙故事流传于世。

蒲松龄,山东济南府淄川县蒲家村人,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乳名蒲三,著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描绘狐仙鬼怪、奇闻异事,备受推崇,被誉为中国古典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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