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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 迁徙的人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4251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20
德生来的那天晚上,金送子精心准备小菜,葛晋颂看着就生气,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句话不合就和她戗,说家里来亲戚,也没见她准备得这么精致。金送子晓得他是吃醋,就笑,说:“如果你有个老相好的来家看你,我会准备得更好。”葛晋颂气得不说话。金送子就自说自话说:“我还会打扮得漂漂亮亮,让她看看,我长得漂亮,不邋遢,还烧一手好菜,你娶我比娶她好,让她死了这条心。可今天晚上呢,来的是我的老相好,我把菜做漂漂亮亮的,让他看看,咱家日子过得不错,我嫁的男人也宽宏大量,所以呢,我才能请他到家里坐。他要是个通情理的,一看我男人这么好,也会自愧不如,你说是不是? ”
葛晋颂知道她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希望他宽宏大量给德生看看,就气得笑了。其实,他也明白,能约德生回家,就说明金送子对德生啥念想都没了,剩下的,就是故人交情而已,这点他比谁都明白,可心里还是不得劲儿,就故意气金送子,每个盘子里捏菜吃。
见他这样,金送子就知道他不生气了,把菜每样盛出一份让他送到楼上,又每样盛出一份送到西间让鸿雁和鸿飞吃了睡觉。小孩子嘴上没把门的,金送子不想让他们掺和,怕他们见了德生会记得,上街乱说。
鸿雁已经懂事,见父母这么隆重,好奇今晚家里要来个什么样的客人,跑出去问葛晋颂。葛晋颂看了看金送子,说:“你姥爷那边的亲戚。”鸿雁点点头,问:“那我叫他什么? ”
金送子问葛晋颂:“你说呢?”葛晋颂说叫舅舅吧。鸿雁还满眼疑问,金送子催她睡觉,说:“你没见过这个舅舅,这个舅舅也不喜欢小孩儿,你吃完饭就赶紧带弟弟睡觉。”
鸿雁就将信将疑地回屋了,金送子弄好饭菜,给两个孩子铺好被窝,把两人塞进去,带上门,回客厅把凉菜摆好,没一会儿,德生就到了。
德生穿了件长褂,像镇上初级小学的校长,还提着花花绿绿的礼物。
金送子接过来, 完全拿德生当客人的语气说:“过来吃顿便饭,你客气什么。”德生笑笑,跟葛晋颂打了个拱,又对金送子说:“给孩子们带了点儿糖果。”他看四周又问:“孩子呢? ”金送子边招呼他坐边说:“睡了。”
其实,葛鸿雁和葛鸿飞根本没睡,葛鸿雁让葛鸿飞趴到门缝里,听外面说什么。葛鸿飞听见德生说带了糖果,眼珠子都亮了,跑到炕边说:“那个舅舅说给咱带了糖果。”
葛鸿雁爬起来,问葛鸿飞想不想吃。葛鸿飞咽着唾沫点头,葛鸿雁说:“你出去,假装说你要撒尿。”
葛鸿飞说:“我没有尿! ”
葛鸿雁说:“你想不想吃糖了? ”
葛鸿飞说:“撒尿就有糖? ”
鸿雁点头。
葛鸿飞就一步三回头地挪出去,挪到客厅说:“娘,我要尿尿。”
金送子刚把筷子和菜摆好,见葛鸿飞光着屁股出来了,说要出去尿,金送子知道他的主意,就给他穿好衣服,说出去撒完尿就回来睡觉。葛鸿飞噘着嘴“嗯”了一声。
金送子领着葛鸿飞去院子里的茅房撒完尿, 回来经过客厅,葛鸿飞就站住了,看着德生说:“娘,他是谁? ”金送子说:“你舅舅,叫舅舅。”
葛鸿飞开心地喊舅舅。德生忙拿出糖果塞到葛鸿飞怀里, 说:“长得真可爱,跟小老虎似的。”
金送子不想让孩子多掺和,跟葛鸿飞说撒完尿了,也拿着糖了,快上炕睡觉吧。葛鸿飞就撒丫子跑回屋和葛鸿雁分糖去了。金送子看着他背影,不无嗔怪地哂笑,说:“这孩子,一肚子吃心眼儿。”
德生说孩子嘛,又说是个聪明孩子。说完羡慕地看了葛晋颂一眼,举起酒杯,一语双关地和他碰了碰:“葛掌柜,我是发自内心地羡慕你。”
葛晋颂也不笑,跟他碰了杯,把酒抿了,说:“是吧? ”
气氛稍有点儿尴尬,金送子就坐下,跟德生聊家常,问他回没回老家。德生黯然说:“回过,回去的时候爹娘已经没了。”金送子说:“地呢,我记得你家还有十几亩地。”德生说姐姐姐夫给卖了。
说到过往和德生已故的爹娘,气氛就凝重了起来。德生问金老三怎么样,说他当初回去,还特意去金送子的村看了看,那会儿金送子的奶奶已经没了,她的父亲金老三也老了,在院墙外的南墙根下,依在一棵老柳树上抽烟。说得金送子的眼泪下来了,说前年金老三也没了。德生问怎么没的。金送子说赶集回家路上摔了一跤,把大胯摔碎了,痛得吃不下饭,郎中也没法儿,在炕上躺了十天,人就没了。
想想金老三最后的时光,就是痛得喊爹叫娘,金送子的眼泪就止不住,葛晋颂也不是滋味,总觉得金送子的眼泪成分复杂,不单单是为了岳父金老三,脸上就怎么也端不住地不好看了起来。
金送子看出来了,忙擦干泪,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做梦都想给我爹续上弦,生个孙子给老金家续上香火,说要不然,她去了地底下没脸见我爷爷。”
德生也感慨,说:“可不,连给你取名都取了送子。”
金送子点头,给两人倒上酒,讨好地看了葛晋颂一眼,眼里还湿漉漉的,就冲他笑,说:“一想起我爹痛得喊爹叫娘我就难受。”葛晋颂知她意思,这是跟他解释前面的眼泪开解他心情呢,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人都是有感情的,现在,金送子是爱他的,无疑,但现在金送子心里惊涛骇浪一样难受,也是无疑的,他不该在这时候再往她心头上压杠子,就端起酒杯,跟德生碰了碰。德生道歉,说不善饮酒,怕这一杯下去,就会醉得把持不住,出洋相。葛晋颂让他随意。德生抿了一口,冲葛晋颂抱拳,让他见谅。
金送子问德生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德生看了看葛晋颂。
葛晋颂也想让德生知道自己是个胸怀宽广的人, 就大度地笑笑,说:“都时过境迁的事了,想说你们就说,我要是那个在意的,也不会让她把你请到家里。”
德生又抱抱拳,说:“承让了。”
葛晋颂忙摆手:“哎,话说明白,我可不想啥都承让,就是不在意当年那档子事了。”
德生说:“知道,我说的承让就是这意思,您要不承让着我,我也没机会座上客似的在这儿跟送子说话。”
金送子在桌子下踢了葛晋颂一脚。葛晋颂突然笑了,指着桌子底下说:“你看你看,她踢了我一脚,我这老婆,欺负起自家人来,本事有的是。”
德生笑笑,他明了葛晋颂话外玄机,不外想让他知道,在金送子那儿,他才是自家人,所以才踢他。
金送子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得德生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德生了。他变得特别有教养,而这种教养,既让人舒服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德生给自己和葛晋颂倒满酒,两人又喝了一杯,德生才说,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夜,他想按照约定过河找她,可天一黑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他爹娘不让出门,他找尽借口,说雨大,想去看看地里的瓜。他出门就直奔河边,可河水已经涨起来了,仗着水性好,他觉得游过河没问题,下到河里,才知道自己太盲目自信了。在泄洪一样滚滚向前的河水里,他犹如激流中的一片叶子,只有随波逐流的份,在强大的自然之力面前,人那点儿力量,连蝼蚁都不如,所谓的会水,所谓的游泳,都是徒劳无用的挣扎。他也怕了,想往回游,可就像不可能游到对岸一样,他也游不回去了,挣扎中呛了一肚子水,就昏过去了,顺着河水漂到了胶州。
金送子擦了把眼泪,问:“后来呢? ”
德生说,救他的人叫吉野一郎,是日本人,在青岛开布店的。他和伙计一起赶着车去胶州进土布,走到河边,发现上涨的河水漫过了桥,下来牵马过桥,见桥栏杆上挂了个人,试了试,还有脉搏,给他赶车的伙计告诉他,他们救溺水的人,都是把人横着搭在牛背上,赶着牛跑,把肚子里的水控出来,人就活过来了。没有牛,他们就把车上的土布码成牛背的样子,把德生搭在上面,等到了青岛,德生就醒了。
葛晋颂觉得奇怪,说:“既然活过来了,你咋不回来找她呢? ”
德生叹气,说他虽然被吉野一郎救活了,可身无分文,就想已经出来了,索性先挣点儿钱,在青岛站住了脚再回去接金送子,就去火车站扛大包了。等他挣的钱能在青岛租间房子置办点儿简单家当了,才回高密,一进庄就知道爹娘没了,金送子出嫁了。当时他想死了算了,站在井沿上要往下跳的时候,被挑水的瘸子骂了一顿,说他没出息,有胳膊有腿好生生的健全人竟然不想活了! 他跳下去一了百了了,可弄脏了井,他们上哪儿去挑水吃?!
他自觉惭愧,就买了些高密土特产回青岛了,去布店拜访了吉野一郎,正好吉野一郎店里的伙计不干了,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当学徒。他想,反正父母没了,金送子嫁人了,急着挣钱也没意义了,就答应了。因为是救命交情,他在店里很尽心,吉野一郎对他也很好,吉野一郎有个妹妹叫吉野直子,对他有好感,吉野一郎也欣赏他,从中撮合,过了两年,结婚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婚后,直子生了个儿子,他的日语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学来的。吉野一郎还有个弟弟,叫吉野好夫,是军人,前年被派驻山东高密,去高密前,考虑到语言不通,再加上知道德生是高密人,让他做随军翻译,德生死活不干,他可以娶一个日本老婆,但不能为日本军队做事,这不成汉奸了?吉野直子告诉德生,如果他不为天皇效力,她就带着儿子自杀,绝不蒙羞活在这世上,德生无奈,只好跟着吉野好夫来了。
金送子没想到德生娶了个日本人, 感慨地说:“原来这么回事啊,我就奇怪你咋就学会日本话了呢。”
葛晋颂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说:“想不到日本人也会救人。”德生说:“我知道你们讨厌日本人,但日本人也不全是坏人,吉野一郎和吉野直子在生活中都是很好的人,但对天皇的所谓‘圣战’,忠心耿耿,不容别人说半个‘不’字。”
葛晋颂就生气:“他们抢地盘都抢到别人家院子里了,还不让别人说不,什么东西! ”
德生说:“是啊。”
葛晋颂厌恶日本人,德生是日本人的丈夫和翻译,站各自的立场,话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礼貌也难掩尴尬。
德生看出了他的情绪, 端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中国人,中日两国的事,我不会站在日本人那边。”
两人干了酒,葛晋颂问日本人在中国能不能长久得了。
德生说纵观咱中国历史,被外族入侵的次数不少,哪一次也没成得了大气候,日本弹丸之地,也长久不了。不过,不管日本将来会怎样,作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是谨慎为上,轻举妄动容易丧命。王家庄被屠了十几口子人,起因是日本人从庄里过的时候,有个小孩冲他们扔了块石头。
葛晋颂就想起了野鹊和葛佑安,倒吸了一口冷气,问德生打算怎么办。德生茫然地看了一眼门外,说:“先熬着吧,我要说不干了,就算日本人不找吉野直子母子的麻烦,吉野直子怕也是会自杀。”
三个人絮絮叨叨说到大半夜,葛晋颂对德生的敌视稍微轻点儿了,觉得他是个胆小怕事、被日本老婆拿性命要挟了的普通男人。德生也觉得,虽然他没能和金送子走到一起,可看她和葛晋颂过得好,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说完,起身告辞,葛晋颂两口子送到门口,德生突然站住,说现在是战时,他给日本人干活儿,中国人难免看他不惯,为避免给葛家招惹误会,日后在街上见了,还要继续装不认识。
葛晋颂说好,又说:“也给自己留条后路,给日本人干事的时候,别那么上心。”
德生说知道,让葛晋颂他们放心,只要是对不起中国人的事,他绝不会帮日本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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