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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 迁徙的人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5175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20
葛家酱铺开了六十多年,名声在外,镇外还有一百多亩地,在起风镇,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再加上葛晋颂相貌堂堂、为人沉稳,所以,何顺意下葬不到俩月,就有媒人往葛家跑。
葛晋颂都回绝了,说还有两年多守孝期,不宜谈婚论嫁。
立冬那天,何桂枝赶集回来,歪在柜上吃糖炒栗子,让葛晋颂猜猜她赶集遇上谁了。葛晋颂正记账,不愿分心,就顺着她问了一句:“遇上谁了? ”
何桂枝看出他兴趣不高,就也平复了一下腔调,做平平常常状说:“唐立成的二太太。”
葛晋颂晓得唐立成的二太太是个厉害的主,虽是偏房的,可三太太没进门那会儿,仗着一口气生了俩儿子加一个闺女,把只会生闺女的大太太欺负得不敢出屋,整个唐家大院,就她吆五喝六。大太太生的女儿气不过和她吵,被她骑在身子底下把头发剪成狗啃的似的。唐立成懒得和她怄气,索性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三太太,把她晾在一边。二太太横行惯了,自然吃不下这亏,晚上打发丫头请唐立成去她屋睡,唐立成不来,她就去三太太屋,把自己的枕头放在唐立成和三太太的枕头中间,钻进被窝就睡,因为这,被唐立成打了不知多少回,就是不改。下人们嘴碎,尤其是传这种事,唐立成晚上到底怎么睡,一直是起风镇人津津乐道的。
唐立成是起风镇镇长,家有五百多亩良田,横穿起风镇的龙须河,河两岸是店铺,河北岸坐北朝南的商铺,除了葛家酱铺和老浦家的房子,都是唐家产业,所以,唐立成每每上街溜达,看着葛家酱铺就不爽,就像爱美的人咧嘴照镜子,看着雪白整齐的牙少了一颗,怎么看怎么别扭。
起风镇地处北方,坐北朝南的店铺,日头晒着,冬天暖和,人愿往里走,所以,河北岸的生意比河南岸的生意好,也喜庆,都是绸缎衣裳、粮食日杂等等的铺子,河南的街边,虽也是铺子,但门朝北开,阴气重、湿气大,生意冷清,门面价格也低,唐立成不稀罕,他最想统一的是龙须河北岸的店铺。葛大掌柜活着的时候,唐立成出五十亩地想换葛家宅院,葛大掌柜没答应。至于老浦家的房,当年是葛家堆牲口粪的地方,葛大掌柜见老浦本分能干,想留住他,就让他把牲口粪清出来,盖了这三间屋。说白了,房虽是老浦的,但地还是葛家的。
老浦活着的时候,唐立成让管家找老浦商量了好几回,拿十亩地换,老浦爱财,也晓得十亩地值不少钱,但也没忘本,明白房子虽是自己盖的,可是盖在葛家地上,没敢答应。
因为这些渊源,葛晋颂看见唐立成,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有根弦始终是紧绷的。所以,何桂枝说赶集遇到唐立成的二太太,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应了一声,就继续拢账。
何桂枝说:“唐家二太太跟我打听你多大了。”
白娘子小声说:“十有八九是想把闺女许给咱少掌柜。”
金送子小声问:“二太太生的闺女好看不? ”
白娘子说:“二太太生了俩儿一闺女,没一个随她的,都像娘家舅舅,挑眉、细眼、宽脸短下巴,唯一的好处就是脸白。”
金送子说:“这不倭瓜掉进面瓮里? ”
白娘子说:“一白遮十丑嘛。”
金送子说:“再遮丑也是个倭瓜。”
白娘子就“咦”了一声,推了金送子一下,让她别出去说,说再丑也是唐立成的闺女,得罪不起。
金送子笑,说:“起风镇上我又不认识别人。”
白娘子松了口气,用肩膀蹭她,让她看何桂枝。金送子不明白她的意思,看了一眼,问:“二奶奶咋了? ”
白娘子小声说:“惦记上人家铺面了呗。”
金送子知道龙须河北岸的铺面都是唐立成的,也风闻唐立成惦记葛家酱铺铺面,这咋又成何桂枝惦记人家铺面了? 白娘子说:“唐立成也晓得自己闺女长得丑,早就说了,他五个闺女三个儿,不管嫁出去的还是娶进来的,只要成婚,就送一间铺面,让小两口儿自己打点着过日子。”
金送子瞟了葛晋颂一眼,小声说:“娶媳妇这事,光二奶奶稀罕没用,还得看本主。”
白娘子也看着葛晋颂长吁了口气, 说:“这真叫肉往饽饽里走,越走越有。”
莫名其妙地,金送子就觉得不能,觉得葛晋颂不是那种为间铺面娶个不稀罕的女人的人,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急需这间铺面过上好日子,就跟白娘子这么说。白娘子不服气,说:“家产这东西,还有嫌多的呀? ”金送子说:“那也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白娘子说:“陪嫁的家产又不是黑影里来的。”金送子说:“那也不光彩,这跟黄花大闺女为了钱财给一白发老头儿做了小有啥区别? 让人瞧不起呢。”
白娘子说不过金送子,就去看葛晋颂,说:“好像你做得了少掌柜的主似的。”
葛晋颂低头打算盘,好像何桂枝在跟别人说话,他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何桂枝也自觉没意思,依着柜台叹气,说:“顺意这孩子没福,你说我是当姑的,还说不着她了?说她两句就去寻短见,这下好,她腾出的好地方,多少人盯着呢。”
葛晋颂心里一阵愤懑,把算盘扒拉得噼里啪啦,犹如千万颗石子在冰面上跳舞。
没几天,媒人上门了,给葛晋颂提唐立成家三小姐,就是唐家二太太的闺女。葛晋颂说何顺意虽没进门,但还是他的结发妻子,再娶就是填房,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娶唐家三小姐作填房的妄念,是断断不敢有的。媒人说唐家二太太看好葛晋颂的人品,对名分不介意,何况三小姐是庶出,葛晋颂不挑剔她,唐家就很满意了。
葛晋颂说葛家小门小户,哪儿敢挑三小姐的出身,确实是不敢造次。他回得滴水不漏,还透着恭敬,但唐家的面子还是驳了。
转眼到了年根,街上的雪,一场连着一场,天冷,酱铺活少,下午早早收工,金送子把炕头烧得热乎乎的,暖爬来爬去地抓东西玩,她缝过年穿的衣服和鞋,缝固了就睡,现在也不缺吃穿,日子倒也惬意。
有天晚上,金送子刚迷糊着要睡,就听后院“扑通”一声,像从墙头掉下个麻袋。进了腊月就是年,年既是上一年的收尾,也是新一年的开始,没钱过年,犹如过关,胆大心狠日子紧的,为了找钱过年,有埋伏在路边的沟里和树林子里的,也有趁夜黑风高打家劫舍的。像金送子这种寡妇,家里有田,手里有活儿,日子还过得去,在闲汉二流子眼里,是捏捏就能吃到甜汤的软柿子,逢这种时候,少不了挨欺负。
金送子的心跳得像要从胸膛蹦出来,暗暗数算着今年攒下的几个小钱,想保命要紧,贼人进来,大不了拿出来,全当破财消灾了,可又一转念,能半夜撬寡妇门的,十有八九是街面上的混混,如果一开始就让他们尝到甜头,以后肯定会没完没了。心思一定,就蹑手蹑脚下炕,去灶房摸把菜刀。撬寡妇门的,多是既想占便宜又没出息的货,尝到厉害,就不敢来下次了。
她坐在炕沿上,收声等着,就听后窗上砰砰直响,晓得是贼人在拿家伙刨后窗。高密平原地区的后窗都是木格子的,夏天在里面钉块蚊帐布,和南窗前后呼应,风能穿堂起来,家里凉快,冬天糊上白纸,外面用泥坯砌上,拿泥浆抹严密了,北风钻不进来,家里暖和。泥坯砌后窗,只为挡风,并不防贼,一拳厚的泥坯,一脚就能踹开,但后窗开得高,没个三米五米的身高踹不上去,就只能刨。
金送子知道后窗泥坯不扛刨,贼人是男的,手里又有家伙,她一个女人再强壮也抵挡不了,不成! 她不能坐以待毙,就抱起孩子,跑到院里,拍着西院墙,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许仙大哥”。
黑寂寂的夜里,天蓝得发黑,几颗星星慵懒地挂在天上,仿佛被冻住了,她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显得格外凄厉,没一会儿,葛家楼上楼下就亮起了灯,许仙披着羊皮棉袄提着灯笼跑过来,问怎么了。
害怕加上冷,金送子牙齿发抖,指了指房后,说有人刨后窗。转头的空,葛晋颂也来了,听她说完,抄起铁锨就往房后去。许仙也从地上摸了根棍子跟过去。
有两个男人打头阵,金送子就不怕了,抱着孩子跟出去。
许仙擎着灯笼照来找去, 葛晋颂拖着铁锨在房后转了一圈,说应该是听见动静跑了,从许仙手里接过灯笼,往金送子家后院看,院墙被扒了个豁口,他踩着被扒下来的石头往里照了照,后窗已经被刨开一个角,漏出柔弱的灯光。
葛晋颂说:“挤上吧,不挤漏风,不挤这屋没法住人了。”
起风镇人说砌后窗不说“砌”,说“挤”,倒也形象,一到深秋,拿泥坯一块挨一块挤,把窗洞挤得严严密密,挤得水泄不通,再拿泥浆抹上,屋里的热气才能不被北风卷走。
挤后窗要和泥,还要拿手抹平,大冬天,手插到泥里,手指头冻得像针往骨缝里扎,金送子不好意思,说不用了,等天亮了她自己挤。
葛晋颂把灯笼还给许仙,把着豁口跳了进去,许仙也想往里跳,他不让,说许仙年纪大,冬天老人骨头脆,让他和金送子走前门转过来。
许仙说好,扛着铁锨从前门转进去,和了泥,和葛晋颂两人把后窗挤严密了,又把院墙上的豁口垒好,又里外打量了一番,让金送子安心睡觉,有动静就喊他们,不用客气。
金送子心里热烘烘的,葛晋颂是东家呢,也深更半夜跑来帮忙。
葛晋颂跟许仙说:“许叔,今晚你睡老浦家吧,让孤儿寡母和我婶睡去。”说完,看看金送子,“你看这样成不? ”
金送子心里就更暖了,忙说不用了,折腾了这大半宿,估计贼人没胆来了。
许仙说能撬寡妇门的,都是不要脸的下作货,到底能下作到什么程度,谁也不好说。连说带劝地让金送子娘儿俩去找白娘子睡。
听金送子说后,白娘子一惊一乍了半夜,末了,劝金送子找个合适的人改嫁,不想改嫁就招个老鹞子。在高密,给闺女招上门女婿延续香火,叫招女婿,死了男人的寡妇招上门女婿叫招老鹞子,但不管上门女婿还是老鹞子,多是家穷、貌丑娶不上老婆的破落户,金送子看不上,但也知道白娘子是好意为她着想,就没接茬,说:“等天一亮我就去报官。”
白娘子啧啧,说:“偷着你金子还是抢着你银子了? ”
金送子语塞。
白娘子说:“挖绝户坟、撬寡妇门,自古以来就是民不告官不究,就算报官,你拿不出实证,官家也是和两把稀泥了事,要不,就凭二流子们大盗不能、小偷不成的尿性,怎么敢这么猖狂? ”
第二天一早,金送子抱着孩子回家,听见后院有动静,心里一惊,转出去看,就见许仙正往后院墙上摔稀泥,六子端了一盆破瓦碴儿往稀泥里插,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她,就咧嘴笑,说插上瓦碴儿,下流货就没法爬墙了。
金送子打量已经插好的地方,瓦碴儿尖朝上,犹如尖刀密布,再想爬墙,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就笑,说他办法还挺多。
六子嘿嘿笑,说点子是葛掌柜出的。
金送子心里再次涌过一阵暖意,说:“葛掌柜真是足智多谋。”
金送子想这事不能这么了了,要不然,谁都得拿她当软柿子捏,吃完早饭,抱着孩子去乡公所报官,说有人扒她家后墙,乡公所两个当差的哼哼哈哈,话里话外全是奚落,倒好像是她自己不检点才招惹来的臊,金送子就知道,官家是指望不上了,想在起风镇立住脚,还得靠她自己。
从乡公所回来,去葛家晚了点儿,何桂枝觉得她少干了一会儿活,葛家还得发她一天工钱,是蹭了葛家便宜,数落了她几句,问她干什么去了。金送子就把昨天晚上和去乡公所的事说了一遍。
何桂枝说:“你咋连个眼泪都不掉呢? ”
金送子说:“我掉眼泪干啥? ”
何桂枝说:“你一个寡妇,半夜让人扒了后窗,就不后怕? ”金送子说:“我怕我哭,他们该来还得来啊。”意思是我怕有用吗。何桂枝顿时无话,回去跟葛佑安唠叨。葛佑安说一般女人遇上这种事,早就吓傻了,咋也得哭个三天两天的。何桂枝的手,在八仙桌沿上拍了一下:“对,要别的寡妇,让人欺负了,别人问,得冤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葛佑安问:“她没有? ”
何桂枝摇摇头:“没,跟说别人家的事似的。”
葛佑安点头,说:“老浦不称心,她能一年多不开口说话,这女人……还真不是一般人物。”
何桂枝很不屑,轻轻“呸”了一声,说:“再不一般也是咱家切酱菜的,在上万号人家的起风镇,没她的浪头翻。”
下午,金送子正在切酱菜,唐立成带着当差到老浦家拍门,许仙在墙外晒日头,看见了,说金送子在葛家切酱菜。
唐立成让他帮忙喊过来,说听说昨晚她家后窗让人扒了,想问问情况。
许仙忙拍拍腚上的土往铺子里跑。
金送子头也不抬,说:“我家又没折损啥,不用他们管了。”
许仙觉得金送子不识抬举,她一个寒门小户人家的寡妇,镇长都亲自登门了,还这么疏淡,不合适。于是他就说:“唐镇长亲自登门呢。”金送子说:“他有亲自登门的工夫,不如把这起风镇上的二流子管好。”
正说着,唐立成进来了,呵呵笑着,跟葛晋颂打了招呼,又去看金送子,朗声说:“老浦家,你家的事,我听说了。”之前,金送子遇见过唐立成,在杂货店闻听她是寡妇,唐立成多看了她几眼,问是谁家的,杂货店掌柜说老浦家的。金送子突然有置身事中被人评头论足的尴尬,抱着孩子走了。
现在,唐立成主动上门,关心她昨夜受的欺虐,这搁别的妇女身上,自家一点儿小破事,镇长关心到门上,还不得感恩戴德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可金送子不,依然落落大方,手起刀落切着酱菜,说:“唐镇长,您要真关心我们,就让巡夜的多往我们这些穷家破户的人家四周转转,让二流子没胆下手。”
“老浦家的提得好!”唐立成点点头,回头对当差的说,“听见没?”
当差的狗奴才似的说知道了,回去就跟巡夜的说。说着,又瞟了金送子一眼,说眼下皇帝大总统轮番坐镇,跟过家家似的,世道不平稳啊,金送子这么年轻,家里还有点儿田产,最好是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免得招惹是非。
金送子听着生气,切酱菜就重了,哐哐的,像一连串说出口的“呸”。唐立成打哈哈地说:“这是老浦家的自己的事,外人别瞎出主意。”说完,跟葛晋颂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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