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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迁徙的人作者：连谏本章字数： 1847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20

老浦死了，金送子抱着不满百日的闺女，站在起风镇大街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识白天的起风镇，龙须河从起风镇的腰部横穿而过，河的两岸，是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铺子，门面冲河开着，每隔不远，就会有青砖拱桥连缀两岸，镇子中央，一条纵贯的宽阔街道，把起风镇分成四个部分。

白娘子说，起风镇东南角人野蛮，西南角人纯朴儒雅，东北角人诡计多，西北角都是外地逃荒来的苦力，人杂且卑贱。沿河的两街边住着的，就算不是大户，也是有点儿家底的买卖人。

老浦的房子，也在河街上，还是向阳的北街，可老浦是河街人家里的异类，穷得死了也只能买口薄皮棺材，连祖坟都没得进，和他爹一样，葬在后岭。

老浦死后，所有人都说，金送子不会以老浦家寡妇的身份寡居，年纪轻轻的，姿色尚可，要么回娘家，要么改嫁，这世上有的是想娶老婆的鳏夫，就看她想嫁个什么样的了。

给老浦烧完七七，金送子用仅剩的五十个铜板雇了头毛驴，驮着她和孩子回娘家了。才一年多，金老三的三口之家，就剩金老三一个人了，金送子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奶奶走了，因为离得远，金送子身子重，就没让她回来奔丧。

金老三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唉声叹气，仿佛千万般懊悔都已无从启齿的样子。金送子问他怎么了，金老三说德生爹娘也死了。

金送子惊得说不出话，接着问：“才一年多的光景啊，活蹦乱跳的德生一家三口，怎么会没了？ ”金老三说，听说德生死了以后，德生爹娘相互埋怨，怪对方不该拦着德生不让退婚，如果德生退了婚，娶了金送子，说不准不仅还活着，连孩子都有了，两人吵来吵去，德生爹一怒之下把德生娘掐死了，掐死之后也后悔了，给德生娘换上寿衣，自己也穿戴整齐喝了做豆腐的卤水。卤水把五脏六腑都烧烂了，在炕上折腾了好几天才死，遭老鼻子罪了。金老三说的时候，长吁短叹，说人啊，谁都没长前后眼，早知道不让她和德生成婚会让德生家破人亡，他会去找德生原先的岳父母求他们放过德生，让德生退婚，但事已至此，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金送子坐在炕沿上哭了一会儿，堂哥来了，说老浦的事他听人说了，让金送子别做饭了，晚上他老婆包饺子。金送子纳闷，平素看见自己爱搭不理的堂哥，怎么会突然这么好。晚上，嫂子送来两海碗饺子，喊金老三已不再是三叔，而是爹，亲亲热热的。

嫂子说虽然老浦死了，可她还有娘家呢，让金送子在起风镇挺直腰杆做人，谁敢欺负她娘儿俩试试！她哥去给把房顶掀了。

金送子木木地听着，肚子很饿，却啥也吃不下。半夜，她问金老三：“我大爷是真心要送你个儿子？ ”

金老三说：“还不是为了那三亩棉花地。”

金老三有三亩地，在河沿上，肥得抓把土能攥出油。金老三也曾想仗着这三亩肥田招女婿入赘，偏巧金送子看上了德生，德生不仅早就定了亲，还是家里的独子，末了还因为金送子送了命。金送子坏了名声，再想招女婿入赘就难了，好样的，不会贪这三亩地，歪瓜裂枣不要脸面的，金送子看不上，金老三也看不上，金老三的哥哥有三个儿子，他主动把老二过继给了金老三，说是为他养老送终，可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金老三的那三亩棉花地。

堂哥和嫂子的脸假惺惺的，透着生怕她回来的戒备。金送子懒得看，在家住了一夜，就收拾包袱，要回起风镇，嫂子让堂哥借头驴送送。

金送子说不用。金老三把她送到庄外，摸出两块大洋，让金送子带回去过日子。

金送子一路走一路哭，天擦黑了，才到起风镇。

起风镇外围是道两人多高、两三米厚的黄泥墙，黄泥墙外面是四五米宽的护城河，远远看上去，起风镇就像个硕大的黄泥饼，两千多户人家，就是它的馅，冬季天空低沉，灰蓝的夜色大幕一样悬在那儿，炊烟无声地飘袅而上，天黑就收起的吊桥，让起风镇蒙上了遗世独立的孤傲感。

高密出土匪，尤其进了腊月，遍地土匪，起风镇富户多，是土匪眼里的大肥肉，可富户有钱，自然不想成为土匪砧板上的鱼肉，就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年年地挖、一年年地夯，沿着起风镇外围，夯出了一圈两人多高的黄泥围子墙，又在围子墙下面挖了护城河，天一黑就收吊桥，关镇门，入夜围子墙上有巡夜的，土匪就算人多势众，想攻进起风镇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方圆几十里，起风镇是出了名的好地方，但凡家里田产多点儿，都会想办法往起风镇搬，搬进来，就不怕土匪了。

寒霜把街道打得湿漉漉的，金送子回到家，放下孩子，重新打量这个家，她对这三间屋子毫无感情，也不留恋，可形势逼人，她必须要在这里过下去了，就默默收拾，想收拾得合自己心意。

饭橱上还铺着白纸，供着老浦的牌位，金送子在心里叹气。

老浦未必有多坏，可他穷怕了，像头一门心思要攒家产的牲口，没人味。

金送子把闺女放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笑着说：“你还没名呢，叫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