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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 迁徙的人 作者: 连谏 本章字数: 4123 更新时间: 2024-07-11 11:27:20

转年秋天,金送子生了个闺女。老浦气得骂了好几天娘,连喜都没去金送子的娘家报。后来,金老三赶集听人说了,骑驴从早晨走到天黑,送来一筐鸡蛋和半袋小米,那时金送子都出满月了。

老丈人来了,老浦很高兴,寸步不离地陪着,倒不是多么恭敬老丈人,是想看金送子在她爹跟前说不说话。

跟了一天,金送子还是一句话没说,金老三心里不是滋味,望着她,泪眼婆娑地说:“送子你是不是怨爹? ”老浦就不高兴,和金老三吵了一架。金送子怨她爹是啥意思? 不就是嫌她爹给找的这女婿不好吗?

老浦可不这么觉得!

他孤身一人,流浪到起风镇,靠自己一双手起了屋、买了地,还要怎么着?

金老三怕闺女委屈,忙说不是这意思。

老浦也倔,非让他说道说道,不是这意思,是哪个意思?!

老浦把对金送子的一肚子怨气泼到了金老三头上,金老三说不过他,骑上驴走了。

金送子把脸埋在闺女身上,好半天才抬起头,全是泪,没表情,像个心思沉静的妇人剥着剥着圆葱被弄得泪流满面。

老浦突然觉得没意思。

就在老浦觉得啥都没意思的这年冬天, 他的老东家葛大掌柜,也就是葛晋颂的老父亲,痨病发作,咳死在炕上。老浦哭得比死了亲爹还难受,鼻涕吹泡,眼红得像年夜里的灯笼,跑里跑外地忙活。

少掌柜葛晋颂被父亲的突然死亡给弄蒙了,站在炕下,盯着父亲灰白色的脸,好像他随时能从黄泉路返回来。以往都这样,北风起,父亲就咳成一团,闭过气去多少次了,每次婶婶何桂枝都张罗着许仙的老婆白娘子找送老衣服,每次都是穿着穿着,父亲的喉咙就咕噜咕噜响了,黑痰顺着嘴角流出来,人就缓过来了。

这么反复的次数多了,送老衣服仿佛成了灵丹妙药,只要把送老衣服往父亲跟前一抖搂,他渐行渐远的魂魄就回来了。但郎中余天恩说,送老衣服没那么大仙力,葛大掌柜一穿送老衣服就活过来,是因为他没死,只是气管被痰堵住了,穿送老衣服的过程中,难免要折腾他胳膊折腾他腰,把痰折腾出来,人也就缓过来了。

何桂枝不信,葛大掌柜缓过来以后,她都会亲手把沾染着痰渍的送老衣服洗干净,当院晒上,烧三炷高香,说是谢寿神。

老浦听说过喜神、门神、寿星,没听说过寿神,就去烩锅铺子问二掌柜葛佑安。葛佑安是何桂枝的男人,也是葛晋颂的叔叔,老浦和伙计们背后叫他甩手掌柜。因为葛佑安除了会耍嘴撂词,干啥啥不中,下地锄草耪掉了苗,在铺子里照管柜台丢了货,送货打惊了马,把大掌柜折腾得心头火起,给他放了长假,除了回家吃饭睡觉,他爱干啥干啥。其实,葛佑安也没啥爱好,就爱十里八村地赶个集,听点儿新鲜,不赶集的时候,就蹲烩锅铺子和茶馆,跟人讲古。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可就是不知道亲老婆何桂枝嘴里的寿神是何方神圣,却又不愿在下人面前显得自己无能,就搪塞老浦,天界专门司管寿命的神,就叫寿神,才把老浦的心事了了。

这一次葛大掌柜犯病闭过气去,何桂枝和往常一样,搬出送老衣服当法宝,让白娘子帮穿,最后一个扣子都扣上了,葛大掌柜的喉咙里还是没动静,何桂枝又去神龛前烧了三炷香,香燃尽时,葛大掌柜的身体也冷透了。

许仙这个在葛家做了一辈子工的罗锅老头儿抹了把泪,跟葛晋颂说:“少掌柜,准备后事吧。”

葛晋颂就晓得,不会有奇迹发生了,悲痛像巨石压顶,把铺子上板,挂丧旗,把家里所有人召集到院子里,他井井有条地分配下去,大家各领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摊,就开始忙。老浦的活儿是给亲朋故交们报丧。

报丧要哭,不管报到谁家,到门口就哭,等主人家闻声出来,再把丧讯告诉主人家,讨口水漱口,喷在地上,以示帮主人家辟去了晦气,转身往下家跑。

老浦毕竟也四十多岁了,又是冬天,棉衣厚重,跑动起来,如同驮一口袋面,跑了三家,气就喘不匀了,葛晋颂去祖坟报庙号回来,见老浦跑得头顶冒白烟,人喘得像三伏天的老狗,就问还有几家。老浦说还有四家。葛晋颂怕他吃不消,让他赶着马车把剩下的几家报完,老浦说自古以来,哪儿有赶着马车报丧的。

葛晋颂也不言语,把马鞭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忙去了。

老浦晓得这是少东家惜老,也想起了葛大掌柜对自己和爹的照抚,当年,他和爹刚到起风镇那会儿,住的泥屋是唐立成家的,他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守着这世上唯一至亲的尸身,六神无主,像好生生娇惯在主家的小狗, 冷不丁被扔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除了哭,不知如何是好,也是他的哭声,让人听了去,告诉了唐立成,唐立成的管家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让他背上他爹的尸首滚远远的,别把晦气留在唐家的地界上。

那是春末,老浦的父亲死了一天一夜后,肚子都鼓起来了,瞧热闹的人说,怕是一背,死人的肚子就炸了,非糊人一身不可。纵使亲爹的尸首,一肚子五脏六腑炸在自己背上,也是桩不敢想象的事。老浦不敢背,唐立成的管家凶巴巴地催,老浦哭得就更是嘹亮了。

老浦的哭声惊动了从城里回来的葛大掌柜,赶着马车过来看了看,让老浦搬头,他抬脚,把老浦的父亲搬到车上,拉到起风镇后一个叫后岭的地方。

后岭是道红土岭,红土里掺杂着石头,黄杏大小,不仅不长庄稼,连荒草都稀稀拉拉的,像男人即将秃干净的脑袋,贫成这样,种庄稼是白费种子,就长年累月地荒着。逢有外乡人死在起风镇,尸首没人领,乡公所就找几个闲汉抬到后岭埋了;或是谁家夭折了孩子,不能进祖坟,也往这儿埋,久而久之,后岭就成了约定俗成的乱坟岗子。葛大掌柜把老浦父亲的尸首拉到后岭,让老浦等着,他回家找伙计带着家伙来帮忙。老浦等了半个时辰,才看见那个姓许,外号许仙的伙计,他扛着一卷苇席,拖着铁锨镐头,一路烟尘地过来,把家什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说:“你死了亲爹,我跟着倒霉! ”边说边指挥老浦把他父亲的尸首用苇席卷起来,拿草绳扎了三道,骂老浦命好,天不碰,地不碰,偏偏碰到了葛大掌柜这个爱管闲事的。许仙边骂边帮老浦挖坑,老浦两三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没劲,挖不动。许仙又骂,骂老浦跟起风镇街上那帮嘬着牙花子吹牛的闲汉一样,生怕出点儿力会死! 留一身力气干什么? 等死了埋到地下喂蛆? 老浦抱着铁锨蹲在地上哭,说好几天没吃饭了,实在没力气。许仙骂骂咧咧地挖好坑,把老浦的父亲深深地埋了。也是因为这,日后,在葛家做工,不管下地还是在铺子里帮忙,不管许仙怎么骂,老浦都没回过嘴,其一,是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嘴损,心肠不坏;其二,许仙是真心实意帮他葬过爹的人。

在这世上,老浦就领两个人的情:葛大掌柜、许仙。领情领到只要他在,葛大掌柜家地头上的草,别人都不能薅;当着他面,谁都不许喊“许仙”。因为许仙是“诨名”,原因是他姓许,娶的老婆有白化病,从头发到脚指甲,白得像漂洗过度的白布。

老浦赶着马车飞奔在报丧的路上,走到周阳时,路边突然跳出一个人,又是打拱又是作揖,问老浦往哪儿去。老浦说律家村,这人说他上高密城,央求老浦捎他一程。马车空载,老浦觉得顺道做好事也是给老掌柜积德,捎一程就捎一程,就让他上来了。这人身手矫捷地跳到车上,坐定了,说了一会儿老浦善良心眼好之类的奉承话,从怀里掏出装着水的皮囊,说是临出门前,老婆给灌的糖水,让老浦甜甜嘴。老浦满心满肺都是葛大掌柜死了的悲痛,仙丹都没心思吃,何况是糖水?就拒了。那人却是不依,絮叨起来没完,老浦没心思客套,为了堵他的嘴,就接过来灌了两口,还给了他,说到律家村就不能捎他了。那人说知道,他再搭别人的车。两人正说着,老浦就觉得肚子一阵翻江倒海的痛,翻滚着咆哮着就往下三路去了,有心忍忍,可肠子里的稀汤寡水涌到了屁眼儿,再不找个地方蹲下来,怕是就要拉裤子里了。老浦懊恼得不行,以为是中午吃坏了肚子,忙“吁”的一声喊停了马车,提着马鞭就往路边沟里跑,边跑边说:“兄弟,你帮我照望照望牲口,我马上就好。”

那人从车上跳下来,牵着马抿嘴笑,一副站定了等老浦的样子,让他放心。

老浦蹿到沟底,脱裤子刚蹲好,就见那人跳上马车,往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马就颠颠跑了。老浦急了,顾不上才拉了半截,站起来就追,说:“哎,大兄弟,你干啥呢? ”

就见那人解下扎在腰上的绳子,竟是一根手鞭,回头望着老浦,甩开鞭子,响亮地抽在马屁股上,马受惊跳起来,叫了一声,拉着空载的车,撒欢跑了。

等老浦提着裤子从沟底爬上来,大路上只剩了一溜儿黄烟在寂寞地翻滚。

一挂才赶了不到两年的胶皮轱辘马车,一匹正当年的枣红马呀!

连唐立成这种起风镇大户,娶了三房姨太太,也只舍得买一挂胶皮轱辘大车!像老浦和许仙这样的伙计,想置办齐这么一挂马车,得不吃不喝忙活二十年!

老浦脑子一片空白,两腿打战,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去追。一迈腿,被棉裤绊倒了,从沟底往上爬的时候,没顾上系腰带,棉裤掉到了膝盖上。

老浦光着屁股,趴在灰突突的大路上,号啕大哭,说:“老天爷呀,你这是要我的命! ”哭得涕泪横流,可东家吩咐的差事还没完成,连滚带爬去报丧的路上,摔了几跤,磕断了两颗门牙。

接到丧报的人家,虽然让老浦血淋淋的下巴吓了一跳,可都晓得他对葛大掌柜的感情,当他报丧路上来得急,磕掉了门牙,也没人拿着当事。报完最后一家,老浦游魂野鬼似的,吊着俩膀子往回晃,晃回起风镇,就跪在了葛家大门口。

许仙正张罗着搬出殡用的纸马,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踢了他一脚,让他回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赶紧过来帮他干活,现在不是跪在这儿表忠孝的时候。老浦说:“还洗啥脸? 我的脸早就没了。”许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骂他出洋相,葛家出来进去全是吊丧的,他灰头血脸地跪这儿,像啥话? 老浦呜呜大哭,说马车让人骗去了。许仙说:“啥? ”老浦把马车让人骗去的过程说了一遍。

何桂枝出来送客,见老浦这样,也问。老浦说不出话。许仙就替他说了。何桂枝戳着老浦的脑门子数落:“老浦! 你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咋就不长脑子?马车能随便让人搭吗?不认识的人递东西能随便入口吗? ”

老浦懊恼,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呜呜哽咽着说他赔,不吃不喝卖儿卖女卖老婆也得赔。

一想到最值钱的家当让人骗了去, 何桂枝气不打一处来, 说:“赔? 就你? 四十多岁了! 还能干几年? 还卖儿卖女卖老婆,亏你也好意思说!想卖儿,你也得生得出来!你说!就你那个哑巴老婆加个丫头片子闺女,卖给谁去?就算你能狠得下心卖,我们老葛家还得要脸呢! 干不出来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

说完,何桂枝就卷着恼怒的风走了。许仙虽然也气老浦愚蠢,可也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让他别杵着了,赶紧回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回来帮他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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