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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教类
书名: 德育古鉴 作者: (清)史洁珵 本章字数: 9855 更新时间: 2024-07-24 11:19:15

柳公绰,字子宽,唐京兆人。世为名家,最有家法。每平旦,诸子皆束带晨省于中门。公绰出至小斋,决私事,接宾客。与弟公权及群从弟再会食,皆不离小斋。烛至,命子弟执经史,躬读一过,乃讲议居官治家之法。或论文,或听琴。人定,然后归寝。诸子复昏定于中门。凡二十余年如一日也。岁饥,饭不过一食。诸子平时皆蔬食,曰:“昔吾兄弟侍先君为丹州刺史,以学业未成,不听食肉,吾不忍忘也。”尝居外藩,子来省,郡邑不之知。夫人韩氏,亦最严整。常以熊胆为丸,令诸子学舍含之,以资勤苦。公绰卒,子仲郢一遵其法。事叔父权如事父。非甚病,见公权,未尝不束带。出遇于路,必下马端笏立,候过,乃敢上。公权暮归,必束带候马首。三为大镇,无良马,衣不熏香。公退必读书,私居未尝不拱手。郢子玼,复述家训以戒子弟曰:“凡门第高,可畏不可恃也。立身有失,得罪重于他人,无以见先人于地下。此所可畏也。门高易骄,族盛招忌。懿行,人未之信;少有疵隙,众指乘焉。此所不可恃也。故膏梁子弟,学加勤,行加励,仅得比他人尔。”

吕希哲,字原明,正献公公着长子。正献公家居,简重寡默,不以事物经心。申国夫人,性严有法度,教子事事循蹈规矩。祁寒暑雨,侍立终日,不命之坐不敢坐。日必冠带以见长者,虽甚热,在父母前,不得去巾袜裤。出入不得入茶坊酒肆。市井里巷之语、郑卫之音,未尝一经于耳;不正之书、非礼之色,未尝一接于目。有焦千之者,方正士也,正献公延之使教诸子。诸生小有过差,焦端坐竟日不与语。诸生恐惧畏服,焦方略降辞色。时希哲方十余岁,内则正献公与夫人教训如此之严,外则焦先生化道如此之笃,故德器成就,大异众人。

颜光衷有云:“凡家世茂盛者,必以仁厚谦谨立教,故能保世滋大,不为造物所忌。有父兄令仪令范,而子弟渐以趋时、渐以轻脱,便是渐以衰替之道。然亦由少年不早教,使成性子来,故大来教,不若小时教。教贫家儿,稍宽犹可;教富贵子弟,切须痛绳。何则?彼其骄贵痴养,颐指气使,种种已积之胸中,非严父良师共加追琢,鲜不败也。乃有一种人,极知要子弟学好,一时上心,便急厉迫切,严挞毒楚,顷刻欲其成器。一旦放下,便任其悠悠荡佚,夷然不复记忆。如此岂能有成?不知教子弟全同养子弟一般,不可宽懈,而又不可性急,必须依规蹈矩,循循渐进,使之日就检束,而全然不觉其苦,自然成得好人。又有一种人,只思教子弟作文,而不教子弟作人,所学止知有章句吟诵,且时常以声色货利、权焰威宠激其读书志气,而自以为善教也。就使遂志居官,必傲桀贪婪,思以偿其初愿。名厕衣冠,心忘礼义,曷足贵乎?茍未能然,即为下流不肖人也。君子爱子,但教之以孝弟忠信其日用持循,则惟习之以小学洒扫应对进退揖让之节,以默化其乖心戾气,使之鞭向入微。夫然,故才高学瞻者,固可望之辅主庇民;即才学钝劣者,亦自成一端人善士,于以寖炽寖昌何有哉?”

程母侯夫人,大中公恦之妻,明道、伊川之母也。事舅姑尽孝,治家有法,而性谦顺自牧,虽小事,必禀之大中公而后行。不喜鞭扑侍婢,或诸子小有呵责,必戒之曰:“贵贱虽殊,人则一也。”恕仆妾之色,惟恐有伤;独诸子有过,小则诘大则请命于大中公,必求其改而后止。尝曰:“子之所以不肖,皆母蔽其过,则父不知,而无由以正之也。”母生男六人,所存惟二,珍惜非不至矣!纔数岁,行而或踣,家人急前扶抱,恐其惊謕。母未尝不呵之曰:“汝若安徐,宁至踣乎?”饮食常置之坐侧。尝絮羹,即叱止之曰:“幼求称欲,长当何如?”与人争忿,虽直不右。曰:“患其不能屈,不患其不能伸。”故二程夫子少时,便于饮食衣服一无所择,绝无恶言骂人。及长,遂成大儒。

颜氏家训曰:“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当抚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此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云为,恣其所欲,无故叫号,不知禁止,而以罪保母;凌轹同辈,不知戒约,而以咎他人。或言其不然,则曰『小未可责。』宜诫反奖,宜诃反笑。至有知识,谓法当尔。骄傲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亦可惜哉!”

刘忠肃公挚儿时,父居正督课极严,动必绳以规矩。或谓曰:“君止一子,独不可少宽耶?”居正曰:“正以一子,不忍纵也。”

家训又曰:“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诃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喻,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思勤督训者,岂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司马温公尝语人曰:“光幼时弄胡桃,女兄年亦尚小,欲脱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代光脱之。女兄来问,光曰:『自脱也。』先公适见之,呵曰:『小子何得谩语!』光自是不敢谩语。”

长者言云:“凡小儿嬉戏,杀蝶蝇虫蚁之类,俱宜禁之。非惟伤生,亦将炽其杀心,长大不知仁恕。”同一慎微之论。

陈了翁,日与家人会食,男女各为一席。食已,必举一话头,令家人答。一日问曰:“并坐不横肱,何也?”孙女方七岁,答曰:“恐妨同坐者。”

李亦人曰:“凡人日用行常,及古人单辞词组,皆有一至理寓于其间,特习而不察,遂视之贸贸耳。若为父兄者能处处指点,俾为子弟者在在思惟,道理有不日熟,见解有不日开乎?”

王沂公教子弟,求馆宾必博学善士。或谓:“发蒙何必尔?”曰:“先入者为之主。”

王阳明先生训蒙大意曰:“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乌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难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之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沈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讽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也。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若牢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雠而不欲见。规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凡歌诗,须要整容定气,清明其声音,均审其节调,毋躁而急,毋荡而嚣,毋馁而慑,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和平矣!凡习礼,须要澄心肃虑,审其仪节,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径而野,从容而不失之迂缓,修谨而不失之拘局,久则礼貌习熟,德性坚定矣!凡授书,不在徒多,但贵精熟。量其资禀,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使其精神力量有余,则无厌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讽诵之际,务令专心一志,口诵心惟,字字句句紬绎反复,抑扬其音节,宽舒其心意。久则义理浃洽,聪明日开矣!”

陈几亭,龙正,有子曰略,时年十二,以扇请书。为书之云:“问:『如何是孝弟?』曰:『父母言语,逐句遵依;兄弟姊妹,从不争斗,此名孝弟。孝弟之人,自然合家喜欢。』问:『如何是惜福?』曰:『人人爱惜,不轻怒骂;物物爱惜,不忍破坏,此名惜福。惜福之人,自然寿命延长。』问:『如何是勤学?』曰:“读书时不带白相,白相时常带读书,此名勤学。勤学之人,自然科名易就。”

【注】白相:俗谓嬉游曰白相。~ 出版者注~浅浅说给,最与童子相宜。其所训举业数则,尤切中学者之病:“精神散,无微弗败;精神聚,无巨弗成。散不特宴安游戏,如一日之内,既读经,又欲翻史,又欲观世说小品,又欲作时艺,头头涉猎,便色色粗疏,此亦精神散也。后生习某经,且熟玩某经;习举业,且专心举业,不必以学不博、才不高自愧。但去浮去杂,其成立当在高才博学者之前。异日读一书,必得一书之用;为一事,必奏一事之功。博才泛滥,将贻后悔;况才短而效为泛滥,是少壮空努力也。与无所用心者同归。读书不可有欲了心,纔有此心,便只向背后白纸上,去了无益。须是紧着功夫,不可悠忽。又不须忙,小作课程,大施工力。如读得二篇,只读一篇;却于一篇中猛施工夫,仔细理会,徘徊顾恋,如不欲去。如此,即没有记性人亦记得,绝无识见人亦理会得。聚谈极害功程。凡年少喜谈之人,都是浮浪不根,全无一点为己意思。或骋其记诵,或恣其臆见,似乎颖悟过人,锋辩可爱,其实胸中都不领会,百难一成者也。今汝辈读书,除饭食之暇、散步少顷,余时则各安几席,以静观为贵,以默想为神。遇有疑义疑字,特置一小册,挨编日月,逐时登记,饭后相对,一一参考。既明了者,随即勾去;余俟多闻广记之士,乘便请教。如此,则实实扩充进益,比相聚闲谈者霄壤矣!早成者,大都一顿奋发;晚成者,大都分析用功。人自十六七岁颇发英慧时,笔锋正锐,墨气正鲜,勤观勤作,常如临试,约半纪可登作者之堂。每见士人常年优游,临场数月方自鞭策,迨不能及,锻羽而止:优哉游哉,又仍故辙。如是者数科,每科用功半年,亦总有二三载勤劬矣。只因不并在一时,终于不熟不进;较一顿并用,愚智天渊。”此说出钱龙门,深切晚成之病。吾恨闻此迟二十年!汝辈幸早闻之,讵甘明犯?况少年心不涉俗,专功最易;长而鲜涉俗者能几人?日涉俗而日超然者,益无几人。劳半功倍,必然之理。目前延缓,曰暂且无害;岂知日复一日,倏尔岁年,望后堪惧。抚今能不惜哉?

朱文公教子曰:“事师如事父,凡事必咨而后行。朋友年长以倍,丈人行也。十年以长,兄事之。年少于己,而事业贤于己者,厚而敬之。居处须是恭敬,不得倨肆傲慢。言语须要谛当,不得戏笑喧哗。凡事谦恭,不得尚气凌人,自取耻辱。不得多饮,荒思废业。亦恐言语差错,失己忤人,力当深戒,不可言人过恶,及说人家长短是非;有来告者,勿答。见人嘉言善行,则敬慕而记录之。见人好文字,则借来熟看。或录而咨问之,思与之齐而后已。”此可令初学者佩服。

谢贺与宾客谈人之长短,其母在屏后闻之,心甚怒。客去,笞责一百。或劝之曰:“臧否亦恒情,何责之重也?”母曰:“孔子爱兄女,必取三复白圭之士妻之(注)。今我独有一子,乃出语妄议人之长短,此岂保身之道?”因涕泣不食。贺惧,痛自改悔,卒为名儒。

【注】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集注: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 出版者注~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是制之使不言也。程明道云:“德进,则言自简。”是自然能寡言也。朱晦翁云:“觉言语多,便检点。”是言而可不至失言也。昔人谓人生丧身亡家,言语占了八分。贺若弼父敦为宇文护所害,临刑,呼弼谓之曰:“吾以舌死,汝不可不思。”因引锥刺弼舌出血,诫以慎口,人之爱子,常有过于爱其身者,但逊此母几先之识耳!

沈文端家居,将律例中极轻条款尽数摘出,与家塾子弟闲中讲解,使彼知世俗所谓无伤者,皆法之所不能为也。而懔然不敢肆矣!甚为检身一助云。

韩山子云:“吾人生于世间,士农工商、男女贵贱,日用祇有二路:曰礼、曰刑。出于礼,则入于刑,更无别径容身。可不慎诸?!”

胡文定公安国,子弟或出宴集,虽深夜不寝,以俟其归。验其醉否,且问所集何客,所论何事,有益无益。以是为常。

规家日益曰:“世人有虑子弟血气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诱其失德破家,则拘束之。严其出入,绝其交游,致其无所闻见。朴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窦顿开,如火燎原,不可扑灭。况拘束既久,无所用心,私下密为不肖,与外游何异?不若出入程以时候,游接尽是端人,其事之不肖者,耳闻目见,自能识破,不为小人所摇荡矣。”

又公家至贫。然“贫”之一字,于亲故间,非惟口不道,手亦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其意将何求?汝曹志之。”

安贫者,不自觉其贫,即真贫者亦不肯自言其贫也。惟不贫而求富无厌者,乃惟见己之贫而常言之,其人品卑鄙已甚;又有一种人,欲诉己之贫,而更张人之富以形之,其心术益不可问矣!

疏广为太子傅,受赐金归,日卖金置酒,与族人故旧娱乐。或劝为子孙立产业,广曰:“吾岂老誖,不念子孙哉?顾有旧田庐,令勤力其中,足供衣食。复增以赢余,祇教其惰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富者,怨之府也。吾既无以教子孙,不欲益其过而招怨。并此金者,以惠老臣耳;吾与族党共享以尽余年,不亦可乎?”

昔贤有云:“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举而措之一家之人,谓之产业;举而措之害天下之民以利一家之人,谓之冤业。以事业作产业,人怨之;以产业作冤业,天殃之。”乃古人于人怨,尚避而不为,今人于天殃,竟趋之若骛矣!昔贤又谓非分得财,是留冤债与子孙偿,留冤债与子孙偿,尚自以为爱子孙乎?

宜兴万古斋公吉,子士亨、士和,同举进士。贻书戒之曰:“愿若辈为好人,不愿若辈为好官。”

嗟乎!为好人与为好官,竟不并行若此哉!古者论贤授职,其所谓好官者,好人也。自世以制举取士,而士之所日从事者,不复求之道德仁义,而徒习之学庸语孟。夫学庸语孟者,诚圣贤教人为好人之方也,而士子举以为朝廷,用我为好官之资。读一章一句,必不曰此义理如何行,而惟曰此文字如何做。言及于为好官,则津津然有喜色;言及于为好人,则淡然无味;往往有迂怪而诋毁之者。复何望登仕以后为好官而为好人哉?然诚以好官而为好人,比寻常好人当不啻十倍;若不为好人而惟求为好官,更藉为好官以为不好人,天下事尚可言哉?尚忍言哉?

泰和罗文庄公,兄弟叔侄相继登朝。每谓子弟曰:“势位非一家物,须要看得破。”后以冢宰归养。仲子谒选,乞书贻当路,图仕南方,以便省问。公曰:“数字不足惜,惜认『义命』二字欠确耳!平生训汝谓何,而有是言!”竟不与书。

韩亿知毫州,次子为西京判,谒告省觐。公喜,置酒召僚属,俾诸子隅坐。忽问西京有疑狱奏谳者,其详云何?舍人思之未得,遂索杖大诟曰:“汝倅贰一府,事无巨细,皆当究心。大辟尚不能记,则细务不举可知。”必欲挞之,众宾力解,方已。

为朝廷成得好臣子,为百姓成得好官府,就家言之,则为“慈教”。究其量之所至,则功德莫大于此矣!若夫为善积德,而子孙享之,岂非“慈”之最深者乎!立身行己,使可作楷模,岂非“教”之最切者乎!此又原本之言,爱子者所尤当加意也。

隽不疑,为京兆尹。于行县录囚徒还,其母辄问有无平反,活几何人。如多所平反,母喜笑异他时;或无所出,母怒为不食。故不疑为吏,严而不残。

陶侃,母湛氏。世贫贱,侃就学,母纺绩给之。侃少为县吏,监鱼梁。以鲊遗母,不受。责之曰:“尔为吏,以官物遗我为悦乎?是增吾忧也!”后侃所至,以廉干称。

财非从天降,不由地出。夫仕宦而多财,非取之于官,即取之于民也。崔玄晖为郎,其母卢氏诫曰:“吾见姨兄辛玄驭云:『子姓仕宦,或闻贫不能自存,此好消息;若闻赀财充足,裘马轻肥。此恶消息。』吾以为确论。比见亲表中仕宦者,多财以奉亲,而亲竟不问所从来。必是俸禄余赀,诚善;如不然,与盗贼何别?纵免大咎,独不内愧于心乎?”又一陶母哉!

杨士奇,为四朝元老。而其子杨稷,怙势行恶。士奇溺爱之,不及知。或以实告者,则以为诬而疑之,其谀其善者,则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稷恶日甚,致干上听,乃付法司。而特旨慰士奇曰:“卿子既乖家训、干国纪,朕不敢私卿,其以理自处。”士奇感泣,乃论其子杀之。

姚若侯云:“嗟乎!杨公,聪明慎密人也。而稷能使之溺爱而不知,是其才必有大过人者矣。凡权贵子弟,不幸而不才,征歌买妓,纵酒呼卢,其祸止于败家。尤不幸而有才,其智术足以结纳官府,豪华足以延致宾客,聚敛足以增置田产,而专于收养奸猾以为爪牙,攫取小民以恣鱼肉,其父兄且倚之为家干,同辈且羡之曰能人,一旦祸至,则杀其身而危其亲矣!若转其才而善用之,则国之贤能、家之麟凤也。”许氏家则云:“生子质敏才俊,可忧勿喜。便当豫加防检,陶习谦厚,禁绝浮夸诞傲者与之游处,庶可成远大之器。”陈几亭云:“累盛之家,子弟多浑厚。忽生一雕巧自喜之人,衰象萌矣!”知言哉!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诀。盗曰:“我今死矣!愿得我母乳头一含。”母乳之,盗啮断乳头。血流,母死。盗对众曰:“我少时无知,偷得一禾一菜,我母见而喜之,遂积渐做贼,以致有今日也。”

此种爱小便宜光景,村媪每时有之,其子自多不肖,或幸未至盗耳。然今富贵之家,多有见其子儇薄而喜其聪明,见其骄纵而称为官样,皆盗母类也。幸推类可也!

宽下类

陶渊明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遗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此亦人子”,全从己之以力给子为自爱其子说来,十分体贴近情。“亦”字如此下落,后人截来实用,遂几忘此原委。鲁文恪公铎为举人时,远行遇雪,夜止旅店。怜马卒寒苦,令卧衾下。因赋诗云:“半破青衫弱稚儿,马前怎得浪驱驰。凡由父母皆言子,小异闾阎我却谁。事在世情皆可破,恩从吾幼岂难推。泥涂还藉来朝力,伸缩相加莫漫疑。”腹联亦用此语。文情既好,厚道更确可传。

杨诚斋夫人罗氏,年七十余,寒月黎明即起,诣厨作粥,令奴婢遍饮,然后使之服役。其子东山启曰:“天寒,何自苦如此?”夫人曰:“奴婢亦人子也。清晨寒冷,须使腹中有火气,乃堪服役。”生四子三女,悉自乳。曰:“饥人子以哺吾子,是何心哉?”三子皆登第。

颜光衷曰:“奴婢亦人子,少于我者惟钱耳。以乏财故,委身于我。业已颐指气使惟吾命矣,又从而残忍之,酷虐之,责所不堪。已又饥寒之,锢蔽之,使穷愁无诉。至妇女虐婢,有炮烙夹指之刑。然多起于妒根。谁致之纵之?则丈夫不得辞其责矣!亦思一般出世,我得如是,彼竟如是。使我投入穷胎,得免此光景耶?试设身思之。”

昔有卖男女诗二首,一曰:“养汝如雏凤,年荒值几钱,辛勤当自爱,不比在娘边。”又曰:“哭尽眼中血,泪洒身上衣,业缘如不断,犹望梦来归。”词甚凄惋,读之恻然。

魏齐谦之子道让,好施赡恤,言语无亏。家居仆隶,对其儿女,不挞其父母。生二子,便免其一。僮婢不施重刑。每谓家人曰:“此辈俱禀人体,纵极愚顽,从容教道,自然晓悟,何忍动加鞭挞?”

袁氏世范曰:“奴仆小人,就役于人者,天资多愚,作事舛错违背,不会有便当省力之处。又性多忘,嘱之以事,全不记忆。又性多执,所见不是,自以为是。又性多狠,轻于应对,不识分寸。所以致主于使令之际,常多咄叱。其性不改,其言愈辩,其主愈不能平,于是有以轻罪而忽致重责者矣!为主者于此,当云:『小人天资之愚如此。』宽以处之,多其教诲,省其瞋怒,则婢仆可以免罪,主人胸中亦大安乐省事多矣。”

座右铭云:“凡使僮仆,耳聋其半。先顾饥寒,后从呼唤。置腹推心,合离萃涣。情恕才原,人子可念。得使且庸,可疑则换。勿妄鞭挞,致生他患。”

沈心松,袁了凡之姑夫也。了凡叙之,有曰:“公为人乐易,未尝口道人过。与人语,煦煦惟恐伤之。怒詈之声音颜色,不加于婢仆。尝赴宴浦氏,夜深,仆从皆醉,公自操舟而归。既登岸,命诸仆之妻,各扶其夫安寝。及旦,公未起。吾姑袁夫人促之曰:『汝何独今日晏起乎?』公曰『恐诸仆见我而惭。且俟其下田作业,吾徐起未晚也。』我姑亦厚德,未尝疾言遽色。予偶作厨中半晌,见所行三事,不愧古人。时表兄有疾,姑亲携好酒一碗置桌上。仆文成自外入,覆之于庭。姑询其故。曰:『我将谓茶耳!』姑曰:『汝不知,原无过。自今凡事当仔细,千粒米难成一滴酒也。』其人愧悔可掬。盖耿耿数言,严于捶楚。又有小童持盘,尽覆厨下,其母自责之。姑望见,急止之曰:『此非故意,何得责之?但弃其碎者,勿留以伤人之足,可也。』一田保附舟问病,姑为具酒食,且送舟金;复度所送二物,加厚答之。语予曰:『贫人问病,大是好心,岂可令其折本吁!』片时所见,皆中伦虑如此。”生子科、孙道原,皆登进士。

唐阳城,尝绝粮,遣奴求米。奴以米易酒,醉卧于路。阳怪其不还,与弟迎之。未醒,乃自负以归。及醒,谢罪。城曰:“天寒而饮,何责焉?”与公事若相类。然公煦煦之意,但觉宽和,而城未免纵弛矣!若夫人所行三事,何其厚也。然平心思之,事理原祇合如是。且其中有许多节制在,与矫情市宽者不同。陆文定公树声云:“大凡臧获,当御之以正,抚之以恩。平居则恤其饥寒,轸其疾苦。使令则均其劳逸,程其勤惰。如此则感恩知劝,无不尽心矣!”最得御下之体。

按格所称宽下,盖为寻常服役者言之耳。若夫宦家豪仆,倚势作威,呼侪引类,横行街市,渔利撒泼,肆毒乡村,隶胥串为羽翼,簿尉凭其指挥。遂使乡愚小户,忍气吞声;即远族疏亲,亦屏息侧目。为主者当着意防闲,痛加惩究。茍执宽下人之常说以优容之,是蹈纵豪奴之大恶而不自知也。予统为之说曰:“失误愚戆之罪,可原也;豪悍狡黠之罪,不可宥也。得罪于己,可宽也;得罪于族亲乡里,不可恕也。”庶折衷之法云。

松陵计举人有仆,家累三千金,将死,子方十岁,请献其半于主以保孤。举人曰:“我受之无名。但汝下人,而致富若此,岂无刻事?且享福过分,致损尔寿,安能善后?当以半为汝子种德耳。”仆感泣长逝。主人尽散其半,行种种方便事。延名师,与己子同学。后仆子与己子同科。

胡子远之父,唐安人,家饶财。尝委仆权钱,得钱引五千缗,皆伪也。而其仆旋死,家人欲讼之。胡曰:“干仆已死,岂忍使其孤对狱耶?”或谓减其半价与人,尚可得二千余缗。胡不可,曰:“终当误人。”乃取而火之。其家暴贵。

司徒马森之父,年四十始得子。生四岁,眉目如画,夫妇宝若拱璧。一日,婢抱之出外,从高处失手跌下,伤左额而死。马公见之,即令婢奔匿,而自抱死儿入。曰:“吾自误跌死者。”妇惊痛,撞公倒者数次;索婢挞之,无有也。婢走母家,言其故。婢父母感泣,日夜吁天,愿公早生贵子。左年果生子。左额宛然赤痕,即司徒也。

子既死矣,虽杀婢,岂能复生哉?然一时哀痛之深,决不肯作是解也。真人情所难!

刘弘敬,字符漙,世居淮淝间。修德不耀,家甚富。利人之财不及怨,施人以惠不望报。有善相者谓曰:“更三年,子大限至矣!如何?”元漙涕咽曰:“夫寿夭,天也。先生其奈我何?”相者曰:“夫相不及德,德不及度量。君虽不寿,而德厚,度量尤宽。且有三年之期,勤修令德,冀或延之。夫一德可以消百灾,犹享爵禄,而况于寿乎!”相者行。元溥乃为身后计,将以女适人,求女奴资嫁。买得一婢,名兰荪,风骨姿态不类贱流。元溥诘其情,久乃对曰:“某代为名家,居本河洛。先父卑官淮西,遭吴寇跋扈。缘姓与寇同,疑为近属,身委锋刃,家仍没官。以此淹沈,无处告诉。骨肉俘掠,不可复知矣!贱妾一身,再易其主,今又及此。”言已潸然。元溥太息曰:“夫履虽新,不加于首;冠虽旧,不践于地。汝衣冠之女,而又抱冤如此,吾若不振拔,神明必诛。”询其亲戚,则外氏刘也。乃收为甥,以家财五百缗,先其女而嫁之。后数日,梦一绿衣怀简者谢曰:“予兰荪父也。感君厚恩,知君寿限将尽,已力请于帝,许延二十五载,富及三代子孙。”元溥犹未甚信。后相者复至,迎而贺曰:“君寿延矣!是有阴德动于天者。”元溥始以兰荪父之言告。

按格:“占用良家流落子女,百过。”盖良家流落,多由其祖父不幸,适遭冤横使然;或由其祖父作孽,子孙受报所致。夫冤苦固所当恤,即孽报亦自堪悯。且极盛之家,必有衰时,茍非常常修积,代代滋培,一朝凌替,为奴为婢,亦非甚异常事也。世乃视为固然,而下贱指使之。或且矜为异种,而故狎呢玩侮之。其情理谓何哉?

宪副项希宪,原名德棻。梦己为辛卯乡科,以污两少婢,被主科名神削去。遂誓戒淫邪,力行善事。后梦至一所,见黄纸第八名为项姓,中一字模糊,下为原字。旁一人曰:“此汝天榜名次也。”因易名梦原。壬子中顺天乡试第二十九名,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五名。疑梦中名次之爽,徐悟合鼎甲数之,恰是第八。

姚若侯云:“嗟乎!污婢者,其势顺,其事易,人几以为家常茶饭矣。乃主科名之神,如是之严刻,何耶?不知人家家政不肃,家道不和,强半由此。盖人贱则逢迎必工,地近则口舌多有。或妒妻鞭挞以伤生,或悍仆反唇而叛主。况负妖淫之质。处骨肉之间。至父子不知而聚麀,或兄弟交迷而荐寝。伤风败检,所不忍言。”愚谓此论诚深悉其害矣,疑未见所损于阴骘也。吾友吴振夏云:“按格:恃财淫人妻者,百过。恃家主之势以行无礼,使彼夫先无完体之妻,其恃其淫,不更甚乎!且主号义父,婢称义女,顾名思义,尤宜悚然。”看来于理于情,凿凿不可。神人之严刻,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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