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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名: 茶花女 作者: 小仲马 本章字数: 4994 更新时间: 2024-12-02 16:02:59

我回到家里,就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凡是男人,哪怕受过一次骗,也无不深知这种痛苦的滋味。

人总是自以为有勇气坚持在冲动时所做出的决定,我暗自痛下决心:必须立即斩断这一情缘,还焦急地等待天明去预订驿车的座位,回到我父亲和妹妹身边,他们两人对我的爱是没有疑问的,也绝不会欺骗我。

然而,我不愿意这样一走了之,而不让玛格丽特明白我为什么离去。一个男人,只有根本不再爱他的情妇,才会不辞而别,连封信也不写。

我反反复复,不知打了多少封信的腹稿。

我面对的一个姑娘,同所有青楼女子一模一样,被我过分美化了,她把我当作学童那样对待,为了欺骗我,竟然耍了这样一个简单的花招,欺人太甚,这是明摆着的事。于是,我的自尊心占了上风。必须离开这个女人,又不让她得意地了解这次断绝关系给我造成多大痛苦。我眼含悲愤的泪水,以最优美的笔体,给她写了如下一封信: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

但愿您昨日身体不适无大关碍。昨天夜晚十一点钟,我前去探问,得到回答说您还没有回去。德·G 先生比我运气好些,他随后不久去拜访,直到凌晨四点钟还待在您家里。

请原谅我让您度过的那些烦闷的时刻,还请相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给我的幸福时光。

今天我本想去探望您,但是我打算回到我父亲身边了。

别了,我亲爱的玛格丽特。我还没富有到能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去爱您;我也没贫穷到一定要按照您的意愿去爱您。让我们都忘却吧,您呢,忘掉一个您不大在乎的名字;我呢,忘掉一种我不可能实现的幸福。

您这把钥匙现在奉还,我始终没有用过,而您可能用得着,假如您像昨日那样时常生病的话。

您看到了,我若不是用一句放肆的挖苦话,就没有勇气结束这封信,这表明我还多么爱她。

这封信我反复读了十来遍,想到它会让玛格丽特不舒服,我的心情才平静了一点儿。我尽量利用信中佯装的情绪来壮胆,等我的仆人走进我房间,我便把信交给他,要他立刻送去。

“要等回信吗?”约瑟夫问我。(我的仆人叫约瑟夫,同所有的仆人一样。)

“如果问您要不要回复,您就说不知道,在那儿等着就是了。”

我还抱着这种希望不放:但愿她给我回信。

我们这些人啊,真是又可怜又软弱!

我的仆人出门这段时间,我六神无主,坐立不安,时而回想起玛格丽特如何以身相许,我扪心自问有什么权利,给她写一封放肆无礼的信,按说她完全可以回答我,并不是德·G先生欺骗我,而是我欺骗了德·G 先生,一些情人众多的女人都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时而又回想起这个姑娘的誓言,我就要说服自己相信,我这封信写得还是太温和了,用什么严厉的措辞,也不足以痛斥一个嘲弄我这样怀着真挚爱情的人。继而我想到,也许我最好不给她写信,白天照样去她家中,这样一来,我就会让她流泪,当面出口气。

最后,我还想她会怎么回答,我在思想上已经准备相信她要做出的解释了。

约瑟夫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他。

“先生,”他回答道,“夫人还在睡觉,没有起床呢;不过,等她一摇铃,就会把信交给她,如果回信,也会有人给送来。”

她还在睡觉!

不知有多少次,我就要派人去取回那封信,然而我心里总是这么想:“信也许已经交到她手里了,要取回来,反倒显得我悔不该写信了。”

越接近她可能给我回信的时刻,我越是后悔写了信。

十点钟、十一点钟、十二点钟,相继敲响了。

中午时分,我要去赴约,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最终我也没有想出什么法子,挣脱箍住我的铁圈。

这时,我怀着等待的人所容易产生的迷信心理,认为我稍微出去一会儿,回来就能收到回信了。焦急等待的答复,总是当人不在家的时候才送到。

我借口吃午饭,便出了门。

这次没有照往常的习惯,去这条大街的街角富瓦咖啡馆吃午饭,却穿过昂坦街,跑到王宫(1633 年为红衣主教黎塞留建造的红衣主教府,亦称王府,位于罗浮宫西侧,现仅余王宫花园和附属建筑之一的法兰西喜剧院。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帝国时期和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王宫一带是卖淫和赌博的集中地) 一带去吃饭。每次我远远望见一个女人,就以为是纳妮娜给我送回信去。我穿过昂坦街,连一个跑腿的伙计也没有碰见。到了王宫街区,我走进维里餐馆。伙计侍候我用餐,他把能想到的菜全给我端来了,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吃。

我不由自主,眼睛总是盯着一座挂钟。

我往回走的路上,确信一定能收到玛格丽特的回信。

门房什么信件也没有收到。我还寄希望于我的仆人,可是我出去之后,他就没见有谁来过。

如果玛格丽特要给我回信的话,信也早该收到了。

于是,我又开始后悔信上写了那种话。我本该完全保持沉默,这样一来,她见我未赴约,就会感到不安,必然有所行动,问我没有赴约的原因,到了那时,我就可以讲给她听了。接下来,她就只能为自己辩白了,而我所希望的,也正是要她为自己辩白。我已经感到,无论她向我提出什么理由,我都肯定相信,只要能见到她,让我做什么都好。

我甚至还认为,她会亲自来我这里,然而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她并没有来。

显而易见,玛格丽特与众不同,因为在收到我那样一封信之后,很少有女人不回敬几句的。

到了傍晚五点钟,我跑到香榭丽舍大街。

“假如遇见她,”我心中暗道,“我就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确信我已经不再想她了。”

在王宫街拐角,我看见她的马车驶过。这次相遇突如其来,我的脸唰地白了,不知道她是否瞧见我激动的样子,而我一时又特别慌乱,只看见她的马车了。

我就不再沿香榭丽舍大街散步了。我看了看各家剧院的海报,觉得还有机会见到她。

王宫剧院有一出戏首场演出,玛格丽特肯定会去观看。

七点钟我到了剧院。

所有包厢都坐满了人,但是玛格丽特没有露面。

于是,我离开王宫剧院,又挨家进了她常去的剧院,诸如沃德维尔剧院、杂耍剧院、喜歌剧院等。

哪里也不见她的踪影。

或许我的信过分刺痛了她,令她无心看戏了;或许她怕撞见我,就干脆躲避一场解释。

我在大马路上,正沿着虚荣心的思路想去,不意碰见加斯东,他问我这是从哪儿来。

“从王宫剧院来呀。”

“我刚离开喜歌剧院,”他对我说道,“我本以为能在那儿见到您呢。”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在那儿呀。”

“哦!她在那儿呢?”

“对呀。”

“独自一个人?”

“不是,有她的一个女友陪同。”

“再没有别人?”

“德·G伯爵到她的包厢待了一会儿,但是她是同老公爵一道离开的。我无时无刻不以为您会露面。我旁边的一个座儿一直空着,我想肯定是您订的座儿。”

“玛格丽特去的地方,为什么我就得去呢?”

“这还用说,就因为您是她的情人啊!”

“是谁告诉您的?”

“普吕当丝,昨天我遇见她了。我祝贺您啊,亲爱的。那可是个漂亮的情妇,不是想要就能弄到手的。把她守住了,她会给您增光。”

加斯东这一简单的想法向我表明,我这样赌气恼火有多么可笑。

假如昨天遇见他,听他这样讲,那么今天上午,我肯定不会写那封愚蠢的信了。

我真想去普吕当丝家,求她去对玛格丽特讲,我要跟玛格丽特谈谈,但是又担心人家报复,给一句恕不接待,于是我走过昂坦街,回到我的住所。

我再次问门房,是否有我一封信。

根本没有。

“也许她就是要等着瞧瞧,我是否有什么新的举动,会不会今天收回我的信,”我躺到床上这样想道,“最后她看到我没有再写信反悔,明天就会给我写信了。”

那个夜晚,我特别追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在家孤寂一人,睡又睡不着,心被不安和嫉妒所啮噬,假如当初什么事我都顺其自然,那么此刻我就会在玛格丽特的身边,听她讲迷人的情话,而那种情话我仅仅听过两回,在这孤寂中还使我脸烧耳热。

我处于这种境况,最糟糕的是从情理上讲是我错了,按说,一切都向我表明,玛格丽特爱我。首先,她就计划和我单独去乡间,度过整个夏天;其次,可以肯定,没有什么迫使她非做我的情妇不可,因为我并不富有,满足不了她的生活需要,甚至不够她随意的花费。

因此,她只心存一种希望,在我身上找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一种使她在卖身的生涯中得以休息的真情,可是第二天,我就摧毁了她这种希望,用放肆的嘲讽回报她给我的两夜恩爱。我这种行为何止可笑,简直是粗野可鄙。第二天就不辞而别,这不就像一个情场上的寄生虫,生怕别人拿账单要他付钱吗?我又没有付过她一分钱,哪有权利来谴责她的生活?怎么!我结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小时,当她的情人才二十四小时,我就这样使性子。她让我分享爱,我非但不感到万幸,反而想独占一切,逼使她断绝过去的关系,而那些关系正是她未来的生计。我有什么可指责她的呢?什么也没有。本来她可以赤裸裸地告诉我,她要接待一个情人,就像某些直白得令人难堪的女人那样,然而,她却给我写信说她身体不舒服。

我非但不相信她信中所言,到昂坦街之外的巴黎所有街道去散步,非但没有约朋友一起度过那个夜晚,第二天再按她指定的时间赴约,反而扮演起奥赛罗(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他多疑而嫉妒,受部将挑拨而杀爱妻) 的角色,侦察她的活动,还以为再也不见她就是对她的惩罚。其实恰恰相反,她一定巴不得这样分手,也一定认为我是个天大的傻瓜,而她保持沉默,连怨恨都谈不上,那只是鄙夷。

看来,我本该送给玛格丽特一件礼物,不让她对我的慷慨心存一点儿怀疑,从而把她当作青楼女子对待,也就算同她结了账。然而我早就认为,哪怕有一丁点儿交易的迹象,也会伤害我们的爱,即使伤不着她对我的爱,至少也伤了我对她的爱。而且,这种爱极为纯洁,容不得他人染指,对方给予的幸福无论多么短暂,用多贵重的礼物也偿付不了。

这就是在不眠之夜我一再重复的想法,也是我时刻准备要对玛格丽特讲的话。

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浑身发烧,一心放在玛格丽特身上,不可能想别的什么事情。

您也理解,必须当机立断,或者同这个女人了断,或者同我的顾忌了断,当然这还得她同意接待我才行。

然而您也知道,人总是当断不断。这样,我在家待不住,又不敢贸然去见玛格丽特,就不妨试试接近她的一种办法,如果成功了,我的自尊心也可以推脱,就说事出偶然。

已是九点钟了,我跑到普吕当丝家中。她问我这么早登门,有什么事情。

我不敢对她直说我的来意,只是回答说,我早早出门,是为了订去C城的驿车的座位,家父就住在C城。

“您的运气真好,”普吕当丝对我说,“赶在这样的晴天离开巴黎。”

我注视着普吕当丝,心想她是不是在嘲笑我。

她倒是一脸正经的神情。

“您去向玛格丽特道别吗?”她又问道,始终是一本正经的神态。

“不去道别。”

“您做得对。”

“您这样认为?”

“当然了。您既然同她断绝了关系,何必还去见她呢?”

“怎么,您知道我们的关系断了?”

“她把您的信给我看了。”

“她是怎么对您说的?”

“她对我说:‘我亲爱的普吕当丝,您引见的这个人真没礼貌:这种信,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会写出来。’”

“她讲这话是一种什么口气?”

“笑着说的,她还补充一句:‘他在我这里吃了两顿夜宵,都不说来看看我道声谢。’”

这就是我那封信和我的嫉妒所产生的效果。我这爱情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昨天晚上她干什么啦?”

“去了歌剧院。”

“这我知道。后来呢?”

“她回家吃夜宵。”

“独自一个人?”

“我想,有德·C伯爵陪伴吧。”

这样看来,我同玛格丽特决裂,丝毫也没有改变她的习惯。

碰到这种情况,有些人就会对您说:“不要再想这个女人了,反正她也不爱您了。”

“好哇,我很高兴地看到,玛格丽特没有为我伤心。”我勉强笑了笑,又说道。

“她做得太对了。您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表现得比她要理智,因为,这个姑娘爱您,总把您挂在嘴边上,真能干出荒唐事儿来。”

“她既然爱我,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呢?”

“就因为她明白了,她不该爱您。再说了,女人有时允许别人欺骗了她们的爱情,但是绝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而无论谁,同一个女人相好了两天就离开她,不管给这种关系的决裂找出什么理由,总要伤害那个女人的自尊心。玛格丽特我可了解,她宁死也不会给您回信。”

“那我该怎么办哪?”

“什么也不办。她会忘记您,您也要忘记她,你们彼此都没有什么可指责对方的。”

“假如我给她写信,请求她原谅我呢?”

“您可千万别写,她会原谅您的。”

我真想扑上去,搂住普吕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之后,我回到家中,给玛格丽特写了这样一封信:有个人昨天写了一封信,追悔莫及,如果得不到您的宽恕,明天他就动身了。他渴望知道什么时候能匍匐在您脚下,向您表达悔意。

他什么时候能单独见您呢?因为您知道,做忏悔,就不应该有旁人在场。

这是散文诗式的一封书信,我折好派约瑟夫送去。他亲手把信交给玛格丽特本人,对方说晚些时候再回复。

我只出去一会儿用晚餐,等到晚上十一点钟,还没有收到回信。

于是我决定不再苦熬下去,次日就动身。

既然做出这种决定,就开始收拾行装,反正我上床也肯定睡不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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