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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书名： 冬日暖阳 作者： 樊树 本章字数： 10279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一家五星级酒店自助餐厅的中央舞台，一个微胖长发的女孩在乐队的伴奏下，正动情歌唱。她低眉浅笑，身子随着音乐的节拍摇摆舞动，歌声悠扬婉转。食客们或安静地取餐，或小声地交谈。突然，“海豚音”响彻整个餐厅。人们纷纷抬头望向女孩，难以想象，那么娇小的身子竟有如此大的爆发力，纷纷称赞她的“海豚音”并不亚于某位知名女歌手。

随着歌声，张琼不自觉哼唱了几句，在自助吧台前冲泡好咖啡后拿了一包“餐侣糖”，吸引她的是上面写着的“无糖型餐桌甜味料”几个字。前几天晚上，老公捏着她的肚子说，他从小就幻想可以天天抱着游泳圈睡觉，没想到现在居然实现了。为此，张琼立志要减肥，最近每一餐都是西蓝花加黄瓜，可谁能想到今天下班前宋主任竟说要请他们吃自助餐。当时她和李龙光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在做梦。

真是一次匪夷所思的请客吃饭，应该用莫名其妙这个词才对。

“你疯了吗？”张琼回到座位，却听李龙光突然冲着对面的宋诚喊了一句，吓得她差点没拿稳咖啡。

“你疯了吗！”张琼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张琼，宋主任说要辞职。”李龙光把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张琼愣了一下，伸手去摸宋诚的额头：“啥，辞职？宋主任你没发烧吧？”

宋诚看到坐他对面的张琼、李龙光一副舍不得他离开的神情，觉得把辞职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他们是对的。他们虽不像郑新和李珊珊那样和他出生入死过，拥有发自内心的信任和亲密，但他们善良、朴实，会默默地关心着宋诚，那些贴心的举动在事后总让他倍感温暖。据说这个世界最伤人的不是一拳一脚的直接伤害，而是来自间接伤害，尤其是熟人之间的。如果他们最后是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要辞职的消息，那该多失望，毕竟他们在工作上和宋诚走得最近。若是到最后，让两个人误以为自己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该多么伤心。

“我想换一个环境。”对宋诚而言，这个解释不算是敷衍。

“每年有多少人想成为公务员呀！”

“现在很多热门岗位都是好几十个人竞争一个呢，更何况你都到了领导级别。”

宋诚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两人，然后笑着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举起盛满冰镇可乐的酒杯，郑重地说：“我已经决定了。谢谢你们这半年对我的配合和包容。”

张琼和李龙光互相看了看，颇为无奈地举起了酒杯。三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一饮而尽。

“我们还以为你最近变了，都挺高兴的。”张琼有些惆怅。

“怎么也想不到是你要辞职。”李龙光又喝了一杯。

宋诚岔开话题：“张琼，老高找你了吗？”

“没，他不会腿刚好，就又来投诉了吧？”

“肯定是这样，这段时间憋坏了他，要集中火力发泄下。”李龙光的话逗笑了两人，他又倒了一杯，脸上微微泛红，问道：“宋主任，我、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有家庭吗？”

“有。”

“哦？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老婆和孩子？”

张琼想阻止都来不及，抱怨道：“小眼李，胖子李，你又喝多了是不是？”

宋诚抬起头，看着周围忙碌的食客，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问题了：“他们都不在了。”

李龙光的酒劲瞬间没了，他看向张琼，却在她眼里看到了责备。

“已经过去很久了。”宋诚淡淡一笑，“我原来是个警察，一年前，我老婆在一场车祸里去世了，当时她还怀着孕。”

张琼和李龙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吃惊地看着他，他们听说过那个新闻。

宋诚又喝了一口可乐，凉凉的，很舒服：“那天，我在长安南路上看到了很多血，是我老婆和孩子的，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我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此后，张琼想说些好玩的事，却连她自己都笑不出来，反倒是李龙光又喝了不少酒，整张脸血红血红的。八点过后，张琼的老公结束应酬顺路来接她，又将李龙光扶到了宋诚银色速腾车的后排。

与张琼他们挥手告别后，宋诚打着方向盘，驶出地下停车场。路灯、霓虹灯、LED广告牌的灯光依次透过车窗照射进来。他有意放慢了速度，发现这个城市已经和记忆中不一样了。新的广场开业了，很多沿街店铺换了招牌，马路也宽了不少，隔离带都种上了花花草草，原本有些脏乱的街角也焕然一新……

才一年的工夫，熟悉的城市便散发出新的味道。

车行进至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宋诚停车等待，转过头，看到那家古朴典雅的宝珀腕表店依旧伫立在繁华的步行街街角。一对年轻的恋人正站在橱窗前，欣赏着里面的腕表。

宋诚嘴角微微一动。多年前，他和小兰也曾在那儿驻足：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

宋诚大踏步从电影院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小兰追在他身后，眼看他越走越快，大声喊道：“喂，宋诚，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我跟不上了！”

宋诚依旧疾步向前，但走到电影院门口时，却突然站住了。外面竟然下起了雪。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好似白色的花瓣。在观影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地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整个城市都被这幸福的白色所包围。

小兰走到他身后，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下雪了。”说着，她绕过宋诚，走到台阶处，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她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转过身，对宋诚说：“对不起，是我不好，骗你说是一部灾难片，这个雪花就当是赔罪吧。”

奇怪的是，宋诚又转了个身，再次背对着她。小兰面露疑惑，突然一个跨步到了宋诚前面，看到他眼角正挂着泪水。

“哈哈，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呢，原来是这样。”小兰看到宋诚正狠狠地盯着她，强忍着不笑，“好了，好了，算我的错。”她摊开手心，雪花已融化成水。小兰转头看到旁边有卖意大利冰淇淋球的，丢下一句“我请你吃冰淇淋”后就跑了过去。

太丢人了，一个大男人看电影居然会哭！宋诚假装打了个喷嚏，趁机擦去眼泪。

很快，小兰拿着两盒冰淇淋球回来，将绿色的递给他，自己留下了粉色的。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哭了呢！”小兰舔了一口冰淇淋，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小块的草莓果肉，她不经意间撞上了宋诚正瞪着她的眼神，忙改口说，“这部爱情片真的太感人了。”

两人走下台阶，鹅毛大雪扑面而来，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们的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挂满了雪花。踏着洁白的积雪，两人咬着冰淇淋一步步向前走，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你是第一次下雪天吃冰淇淋吗？”小兰问。

宋诚点了点头，但并未停下脚步，行至街角时，他突然听到小兰说：“宋诚，我们在一起吧！”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抬起头。

“和我恋爱吧。”没有一丝的羞涩，小兰笑着说。

宋诚慌忙转过头，他完全没有预料过这番情景，难怪昨天郑新和李珊珊听到小兰约自己逛街，都露出了不可言说的坏笑。

“喂，宋诚，你想不答应吗？你说你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好的姑娘？”

宋诚嘴巴动了动，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感到口干舌燥，好在身旁有家腕表店，他只能假装看着橱窗里的一块表。谁知，小兰也把脸凑到橱窗前，盯着那块表说：“这表真奇怪，上面有星星，有月亮，怎么还有半张笑脸？”然后侧过头，看着宋诚说，“宋诚，你说这笑脸像不像你，傻萌傻萌的。”

宋诚转过头，本想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却不料小兰伸出手，在他嘴角轻轻抹了一把。触电般，他怔住了，仿佛一阵暖风拂过他的脸。

“你怎么吃得像个孩子一样，满嘴都是冰淇淋。”

宋诚全身发颤，内心如同岩浆迸发。那岩浆来得毫无征兆，又势不可挡，顷刻间冲出了火山，向四周奔涌而去。他见小兰正专心看着橱窗里的表，心想，她会不会也只是在假装看表，实际上内心早就充满了不安和忐忑？他几次想开口，但这句简单的话却哽在了喉咙里。

两人一动不动地僵持在橱窗前，秒针在表盘上一格格地走动，他们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着。

就在此时，手表上的笑脸转动了，变成了一张完整的笑脸。

小兰欣喜地转过头，想要跟宋诚分享此时的愉悦，却看到他正盯着自己。

“好，我，我们在一起吧。”宋诚结结巴巴地说。

他刚说完，小兰整个人就扑了上去。他的手犹豫了下，也紧紧地抱住了她。

那表上的笑脸似乎也正对着他微笑。

…………

“嘟嘟”，后面的汽车按了喇叭，原来绿灯了。

宋诚赶忙启动车子，穿过十字路口，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宝珀腕表店，那对情侣已经不见了。

“宋主任，这几年过得很辛苦吧？”坐在车后座的李龙光突然说了一句。

宋诚从后视镜里看向他，却见他依旧闭着眼睛，还没醒。

“宋主任，你过得很辛苦吧？宋主任，对不起呀，我和张琼还经常在背后说你坏话，虽然张琼说得更多。”后排又传来低低的酣睡声。

“没事的，谢谢你们。”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在马路上忽左忽右，不断超车，惹得与他同行的汽车狂按喇叭。开车的是一个胖子，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捏着已经燃掉半截的香烟。车厢内烟雾缭绕，车后的“老陈废品回收”几个字已褪色不少。

在一个十字路口，胖子要右拐，可前面那辆车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在拐弯处停了下来。胖子使劲按着喇叭，但前车不为所动。

胖子骂骂咧咧地下了车，走上前拍了拍前车的后备厢，不拍不要紧，那车竟像突然被打开了开关一般，猛地蹿了出去。“真是欠揍。”胖子骂了一句，转身时又看到一辆崭新的奔驰车停在面包车后面，对着他狂按喇叭。胖子暴躁地冲到SUV的挡风玻璃前吼道：“吵什么吵？有本事飞过去呀！”见胖子这么蛮横，后车马上没了动静。

“孬种！”胖子轻蔑地看了一眼奔驰车里穿得一丝不苟的男人，坐回车里。几分钟后，面包车到了海晨小区大门处。以往会自动升起的门禁栏杆今天却纹丝不动，反倒是岗亭里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他拿着本子客气地对胖子强调，现在的外来车辆都需要专门登记。

杜明哲坐在岗亭里，看到胖子来了，立刻拿起手机分别给江斌和高老头发了条信息。

“以前都不用登记的，现在怎么要登记了，看我好欺负吗？”胖子摇下车窗，说得脸上横肉抖动，唾沫横飞。

老保安满脸堆笑：“师傅，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现在上面要求都要登记的。”

“你是公安吗，还要身份证？”胖子把手刹挂在空挡，脚踩油门，排气管发出震耳的轰轰声，“也不撒泡尿照照，快让我进去。”

杜明哲走出岗亭，对老保安做了一个“由我来处理”的手势。老保安不安地回到岗亭内，却见杜明哲丝毫没有理睬胖子的意思，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站在岗亭上，一动不动，全然不顾越来越响的轰鸣声。

胖子探出头，指着杜明哲，气急败坏地说：“换个年轻的我就会怕你？小心我投诉你去！”他刚说完，就感到有个东西飞到了身上，拿起一看，居然是眼前少年的保安工作证。

“你、你什么意思？”

“不是要投诉吗？”

胖子熄了火，拿着工作证，从车里跳下来，一踏步靠近杜明哲：“好、好、好，你叫杜明哲是吧，我就把车停在这里了，不开了。”摆出一副就要离开的样子。

老保安屁股还没坐热，又跑了出来，央求道：“师傅，您这样堵住路口，我们会被扣工资的，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就放老子进去。”胖子眼角露出一抹笑意，得意地看着杜明哲。

收到短信的江斌也走到了岗亭，看到眼前的场面，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江斌敲了敲已经掉了大半油漆的面包车，戏谑地说：“哪个不长眼的把车停在这里？还让不让别人过？”

“你谁呀，小心我投诉你！”胖子冲江斌吼道。

“你要投诉我？”江斌装得很害怕的样子。

“怕了吧？还不快放老子进去！”胖子扯着嗓子喊。

江斌冷哼一声：“那你还是去投诉吧。不过你得先帮我找个工作，否则可没单位让你去闹。”江斌看了一眼车后面的几个字，低声念道，“老陈废品回收，不错，朝阳产业呀，要不把我也收到你们公司吧？”

“你不是物业？那关你屁事。”胖子用恶狠狠的眼神吓唬江斌。谁知江斌马上掏出了手机，还是个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胖子打量着这个一身名牌的年轻人，有些心虚地说：“你、你打什么电话？”

“报警呀，不报警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咱们小区的住户，有没有企图？对了，你这破车是单位的吧，顺便看看你们单位是真是假。要知道，现在胖子多，骗子也多。”

“算你狠。”胖子转过头冲老保安喊，“哪里登记？”

老保安恭恭敬敬地递上登记本，还一个劲地说着好话。江斌朝杜明哲一笑，好像在要求夸奖，不料，却只得到一个转身。

小区里，高老头和刘老头早已严阵以待。高老头躲在向日葵公益箱十米外的两辆车之间，刘老头则端着望远镜站在旁边那幢楼五楼楼道的窗户边。

“老爷爷，你在干吗？躲猫猫吗？”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看着蹲在地上的高老头问，全然不明白高老头让他赶快离开的手势。

破旧面包车在向日葵公益箱旁边停下。胖子下了车，拿出钥匙，利索地打开公益箱，从里面抱出一大沓衣服，随手扔入面包车内。来回几次后，公益箱里的衣服已经搬运一空，胖子这才锁上箱子，开着车走了。

高老头见刘老头、江斌、杜明哲都过来了，便郑重地下达了“命令”：“马上开车跟过去！”

可车在哪里呢？三人面面相觑，看向高老头。

高老头见江斌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问：“难道你没车？”

江斌双手一摊：“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车？”

竟在最关键的时刻掉链子！为了这次行动，高老头观察了很久才摸清胖子出没的规律。昨晚，他异常得意，觉得守护社区就要靠自己了。以前总被人嘲笑是假社区主任、光杆司令，这次总算能扬眉吐气了，一定要让全社区的人看到他高老头的厉害。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怒不可遏地盯着江斌，希望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江斌反讽道：“难道这事怪我？还不是你自己没做好计划，连我有没有车都没弄清楚，就算有车，就一定要帮你吗？”

刘老头也跟着落井下石：“对，就是你自己没做好计划。”

小男孩又跑了过来，冲高老头喊：“老爷爷，我也要玩捉迷藏！”

“我很老吗？我才五十几岁。”高老头冲小孩子吼道，“刘老头才老呢，他都七十多了！”

“哇”的一声，小孩子被吓得号啕大哭。

听到哭声，上次那个在楼道里和高老头吵过架的老婆婆赶过来，将孩子搂在怀里，吼道：“你们俩想干吗？小宝贝，咱们不哭，以后离这些怪人远一点。”走的时候还不忘冲高老头说，“丑人多作怪。”

刘老头哈哈大笑，谁知那个老太婆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也是！”

下午，宋诚去街道开会，跟主管领导说了辞职的事。领导很吃惊，出口挽留。宋诚知道对方的挽留并非出于器重，而是因为他从刑警大队调职到社区，一年不到就要辞职，难免让人误会是不是社区没有安排好他的工作，毕竟他曾是一名很优秀的警察。

回到办公室，宋诚竟看到有人坐在他的椅子上。那人背对着大门，两脚搁在窗台上。

听到宋诚进来，那人悠闲地转过身——是江斌。他急忙站起来，笑嘻嘻地说：“宋主任，我在等你。”

宋诚的好心情在此时烟消云散，他瞪着江斌，冷冷地说：“出去。”

江斌走到宋诚身边，认真地说：“宋主任，你是不是跟我有仇，为什么每次都凶我？”

宋诚没有看他，将资料放在桌子上，低声吼道：“出去！”

江斌并不死心，赶忙说：“我是来汇报情况的。”

却不料宋诚突然转身，朝着他大吼：“滚！”

江斌一时愣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敏。

听到声音，杜明哲小跑进来，见宋诚紧握拳头，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江斌看了他一眼，沉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宋主任，”杜明哲见宋诚情绪有所缓和，“向日葵公益项目有问题。”

宋诚沉默了一会儿，拿起电话筒拨了内线：“张琼，你进来下。”

待张琼进来，杜明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最后说：“老陈废品回收背后是一家网络公司。我们去工商局查过，这家公司的注册地是一间二十五平方米的公寓，根本不具备旧衣回收所需的软硬件条件。”

宋诚问张琼：“这家公司的资料审核了吗？”

张琼有些底气不足：“审核了，不过我们也只能做到形式上的审查。”

“形式上的审查？”杜明哲不甚明白。

“就是说只能审查这家企业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但没办法审查是否符合回收旧衣服的条件。”张琼越说越气，“我现在就把他们赶出去，连慈善都坑！”

“不，现在赶他们走只会打草惊蛇，离了海晨小区，还会去其他的小区。”宋诚变得严肃，“而且注册地只有二十五平方米说明不了什么，他们可以另外租借场地，这只能算是一个可疑因素。”

张琼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先跟踪他们，了解情况后再说。”说出“跟踪”这个词时，宋诚感到了久违的悸动。

胖子再次来到海晨小区时，不但主动出示证件登记，还殷勤地递给老保安一根香烟，好像失忆一般，全然忘记了几天前自己对保安的辱骂。车驶到向日葵公益箱旁后，胖子下车打开公益箱，手脚麻利地将一大堆衣服抱到车里。

宋诚和杜明哲坐在十几米远处的一辆银色速腾车里，看到胖子弯着腰从公益箱里抓起一件大衣，还特意瞥了一眼衣领，然后喜滋滋地套在自己身上。

“他要走了。”杜明哲提醒道。

宋诚点点头，想起他就是上次在办公楼外等自己的那个人，连忙启动汽车。果然，胖子掏出钥匙锁上了公益箱。就在这时，一辆垃圾车从速腾车前面开过，“哐当”一声，撞到了固定在地面上的小铁柱。司机懊恼地下车，发现车轮歪了，车开不了了。

胖子已经坐到了面包车里，眼看就要走了。

“你过去把胖子叫到别的地方去。”宋诚嘱咐杜明哲。

杜明哲立马下车跑了过去，只见他敲了敲面包车的车窗，几句话后，胖子也下了车，跟着杜明哲往社区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宋诚见两人走远，赶忙打开车门，快步到面包车旁，四下打量一番后打开了面包车的后掀门，不顾车里难闻的霉味，往旧衣服堆里爬了过去。

扒开几件衣服后，眼前竟出现了一张人脸！那人整个身体埋在旧衣服堆里，只露了一个头，正嬉皮笑脸地看着他。

又是江斌！

“你不让我参加，我就自己行动了。”江斌主动说道。

宋诚转过身，想提前结束这次行动，可手刚碰到门把，就听到胖子回来了。他立刻蹲下身，一边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开始扒衣服。旁边的江斌也伸出手帮忙。很快，宋诚也像江斌那样埋在了旧衣服堆里。

胖子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诚突然眼前一黑，原来江斌把一件衣服盖在了他的头上。就在这时，车门被打开了，胖子朝里面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奇怪了，车里好像有动静。”说完，他关上车门，坐回驾驶位，启动了发动机。

“一群白痴，等以后老子发达了弄死你们！”车行驶到小区门禁处，胖子先是低声骂了一句，然后朝老保安客气地说，“师傅，下回见！”

宋诚和江斌扔掉了头顶上的旧衣服。两人就像两颗萝卜，被种在五颜六色的旧衣服堆里。江斌想和宋诚说点什么，却看到对方紧闭双眼，一副让他免开尊口的模样。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在一个加油站门口停下，胖子拖着肥重的身子下了车。

“宋主任，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江斌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

宋诚却依旧闭着眼睛，好像没有听到一样。

“你对杜明哲那么好，我也想和你成为朋友。”话还没说完，胖子就回来了。他一屁股坐进了驾驶室，自言自语道：“妈呀，油费又涨了。”

驶出加油站后，胖子把车开得横冲直撞，车厢里两个人东倒西歪，只觉得这辆车随时都要散架。在一个颠簸路段，宋诚差点被震飞，幸亏被江斌一手拉住，但宋诚立马甩掉了他的手。

车继续向西前行，周围的景物越来越陌生。宋诚觉得仓促上了胖子的车有些冒险，这不是他们的预案，何况现在还多了一个江斌。如果胖子到时候直接打开后车门，他们该如何应对？这不但搜集不到证据，还会被反咬一口。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有些失望，远离刑警工作才半年时间，自己却失去了应有的理智和敏锐。

傍晚时分，面包车停在城西的一个山脚下。只见丛生的杂草中有一座废弃的仓库，大大的铁门上，连把锁都没有。胖子打开仓库的卷帘门，开车进了仓库。当他再次下车时，宋诚和江斌四目相对——胖子马上就要打开车门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宋诚思忖着。等胖子发现车里平白无故多了两个人，自己该怎样应对才好？他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骗子，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他理亏。宋诚愈加对自己感到失望。

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宋诚咽了一口口水，江斌同样目光严峻，双唇紧闭。两人不约而同地调整呼吸，调动全身的肌肉，做好蓄势待发的准备。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一阵手机铃声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

胖子收回正在开门的手，接起电话 ：“喂，老婆？啊，四十度呀，你别急，你先让他喝点美林降降温，我马上抄小路回来。”说话间，他已坐上墙角的摩托车，随后是重重的卷帘门落地声和渐渐远去的摩托车发动机声。

整个仓库又恢复了黑暗和死寂。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两人一前一后从车上跳下。宋诚给郑新打去电话，说明了大概的情况。江斌则在卷帘门旁上下扫视一圈，欢快地叫道：“我找到开关了！”

“咔嗒”一声，灯亮了。

这是一个两三百平方米的仓库，四周无窗。旧衣服像一个个小丘陵般堆满了整间仓库，弥漫着一股发馊的味道。

江斌绕了一圈，在仓库最里面的一堆衣服前停下，捡起几件衣服，回头对宋诚说：“这死胖子还挺会做生意的，衣服被分成了三六九等。这堆都是名牌，不是阿迪达斯，就是耐克。”

宋诚没有理会，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霉味，不像刚才那样有强烈的作呕感，但封闭、寒冷的环境还是让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苍凉。

“他肯定是拿去卖的。”江斌捡起一条牛仔裤，“这条李维斯牛仔裤，新的要九百多，这个成色怎么着也能卖个两百块吧。”随后，又指着旁边的一沓衣服说，“这一堆都是优衣库，本身价格不高，但买的人多，只要定价合理还是很容易脱手的。像这件衬衫新的也就两百多块，二手能卖个四五十块。”

过了一会儿，江斌走到门边，踢了一脚堆放在那里的衣服：“弄不好，这堆残次品才是给困难群众的。”他捡起一件已经残破的外套，“但没准也是想卖给他们，这种破衣服一吨也能卖个一千多块呢。”

宋诚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站在灯下，若有所思，没发觉江斌已走到他的身旁。

“宋主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宋诚转过身，走到门边，听到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这让他觉得更冷了。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很是压抑，不想待在这里，一刻都不想，心里期盼郑新早点到来。

“坐在这里吧，地上凉。”江斌把一件干净的羽绒服摊在地上，见宋诚不为所动，便无奈地后退了几步，“我离你远一点，这样成了吧？”

宋诚没有理他，正寻思要如何找到犯罪证据时，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背上，回头一看，是江斌为他披上了一件军大衣。

“你干什么？”宋诚扔掉了军大衣。

“我想做点什么，让你别那么讨厌我。”江斌说得很真诚。

宋诚回过头，闭上眼睛，提醒自己不要去看他，就让他一个人折腾吧。

“这‘操蛋’的地方，怎么连口热水都没有。”因为粗口，江斌抱歉地笑了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真希望我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宋诚转过头看了一眼江斌。外面风很大，仓库里的灯随之摇摇晃晃，灯光让宋诚看不清他的脸。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江斌重复道，“你肯定想不到，我以前很内向。宋主任，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有故事？”

宋诚又想到了那个早上。自己踉踉跄跄地从车里下来，跑向妻儿……这越发让他感到周身一阵冰凉。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特别亲切，一直想跟你成为朋友。”江斌见宋诚茫然地看着前方，便没有再说下去，他退后几步，坐在了那件羽绒服上。

两个人陷入久久的沉默，耳边只有门外呼啸的狂风，和碎石敲打铁门发出的声响。头顶上的灯比之前摇晃得更加剧烈，让人不得不担心起那根细细的电线。

宋诚转过头，见江斌斜着脑袋，双手抱胸，靠着衣服堆睡着了。他捡起那件军大衣，走到江斌身边，犹豫要不要帮他披上。灯下的影子踌躇地晃动了几下，还是松开了手。

宋诚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案件上。

如果犯罪组织有复杂和简单之分，那么眼前的团伙无疑是个简单的组织。他们一般不具备较强的反侦察能力，犯罪证据往往就在犯罪地。想到这里，宋诚慢慢踱步，警觉地四处查看。几分钟后，他在大门处发现了一个被衣服掩盖起来的破旧写字台，打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大堆收据，上面都写着“旧衣销售款”。收据下面有一沓快递单，目的地遍布全国，寄件人信息是用印章刻的，写着“嘟嘟尚品店”。

宋诚看了看依旧在睡梦中的江斌，心想，江斌果然没有猜错，这些衣服都被分门别类地处理掉了，有品牌的在网上以自用闲置旧衣物的名义高价卖掉，差一些的被他们打包成吨卖给了废品回收机构。

屋外传来一阵轮胎碾压泥地的声音。

有人来了。

宋诚迅速合上抽屉，将写字台重新掩埋在旧衣堆中，关了灯，快步走到江斌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人来了。”宋诚捂住江斌的嘴巴，见他点头后才松手。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仓库门口停了下来。门外有人出声喊道：“有仓库出租吗？”是郑新的声音，“老板在吗？”

宋诚终于放下心来，大声回应：“郑新，我在里面！”

很快，卷帘门被打开了，郑新领着几个警察进了仓库。

原来面包车驶离海晨小区后，高老头说看到江斌比宋诚先一步进了面包车，大伙觉得两个人有照应也好，可左等右等都没消息，又不敢贸然联系他们，唯恐两人手机没有静音。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个人越来越担心。杜明哲将情况告诉张琼后，张琼立即通知了郑新。就在郑新准备通过摄像头寻找面包车时，接到了宋诚的电话，便马上赶了过来。

宋诚将发现的可疑资料交给郑新后，警方立即查封了仓库，开始追查这个团伙。

没过多久，李龙光开着车过来了，车后排还坐着高老头和刘老头。宋诚坐到了副驾驶位，江斌屁股刚沾到后排的椅子，刘老头就递给他一壶热水。

江斌喝了一口，夸张地说：“真是舒服呀，老刘，你要是我爸该多好呀！”

“你没爸吗？”高老头不满地说，“人家老刘儿子在美国发大财、住大别墅，他等着去美国享清福呢！就你这鸟样还想做老刘的儿子？”

“你又挑拨离间，小江这么乖巧听话又懂事的儿子，我会嫌多吗？”

“刘老头，乖巧听话又懂事跟江斌有什么关系？”高老头认真地说。

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宋诚。他茫然地望向窗外，只有一个念头：辞职，马上就辞职。

警方很快查明了向日葵公益造假事件。

胖子一伙共三人，通过伪造证件，利用市艺术团发起的捐赠冬衣活动，骗了不少社区。

张琼拿着一沓文件走进宋诚办公室：“宋主任，你怎么把所有责任都担下来了？”

“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宋诚没有抬头看她，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你有错，我也有错。”张琼激动地走到宋诚身边。

“我是你的直属领导，当然是我的责任。”

“宋主任，你……”张琼犹豫了，“你是不是因为要走了，就想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两码事。”

伴随着打印机的启动声，一张A4纸飘落在地上。张琼蹲下身捡起，只见纸张的最上面写着“辞职信”三个字。

宋诚从张琼手中接过A4纸，说：“快了。”

“可是我们都舍不得你。”

宋诚没有回答，径直朝门外走去，上次和领导打过了招呼，这次就是正式辞职了。

他已经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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