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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 冬日暖阳 作者： 樊树 本章字数： 5067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正当宋诚为许天的问题烦恼时，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高老头同意杜明哲住到他家，每个月只象征性地收取五百元钱。

促使高老头做决定的是，昨天晚上他在厕所里摔了一跤。

当时是晚上十点，高老头坐在餐桌前，面前还放着一个快餐盒，不过一口都没吃，谁叫这是杜明哲送过来的呢。他心里嘀咕，天知道那小子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高老头可以忍着不吃饭，不喝水，但不能不上厕所，憋了几次后，他不得不一只腿蹦跳着去厕所，可刚进厕所门，便脚底一滑，又一次摔倒了。幸亏他随身带了手机，上面有杜明哲的电话，在拨通电话前，高老头还自我安慰道：“我只是找保安，不是找那小子。”

杜明哲过来后，忙里忙外，直到安顿好高老头才离开。那之后不一会儿，宋诚便接到了高老头的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宋诚早早来到六楼，催促杜明哲赶快搬过去。

杜明哲搬家时，江斌是唯一不高兴的人。他站在门口，黑着脸，说了句“为什么是他”，便嘟嘟囔囔地走了。

“他”？哪个他？杜明哲不甚明白。

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抱着被子的杜明哲来到高老头家，坐在餐桌旁的高老头指了指桌上一张A4纸，冷淡地说：“把合同给签了。”

杜明哲放下被子，拿起这张写着“合住公约”的纸张。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连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空白都没有。

故意咳嗽一声后，高老头抬高声音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你要住进来，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各种细节要求你都认真看下，如果没问题，就签名确认。”

话音刚落，杜明哲立刻拿起笔，在最后一行“本屋房东高成先生拥有最终解释权。乙方杜明哲一旦违约，高成先生随时可以将杜明哲扫地出门”的右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高老头不想杜明哲根本没把他的合约当回事，不悦地说：“这么快就看完了？”

杜明哲点点头，将合约放在餐桌上。

“你怎么这么不上心，我花了一个晚上写的。”高老头越看越觉得杜明哲的字有些丑。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被扫地出门吗？”杜明哲抱起一床被子，就要往房间走去。

“站住。”高老头摸了摸被子，“这么潮，没拿出去晒过吧？我有一床要扔掉的，便宜你了。”说完，他指了指沙发上一床蓝色的被子。

杜明哲抱起蓝色的被子，一股阳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好像又看到了八岁那年冬天的太阳：

山脚下的小院里，洋槐树粗大的树枝上晒着一床被子。小明哲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往被子上打，谁知被子后面竟探出爸爸的脑袋。

“你这小屁股蛋又尿床了，你都八岁了，可别让你妈知道。”就算是埋怨，爸爸的语气里也满是怜爱。

小明哲踮起脚尖，去闻被子，发现没有尿臊味，反而是很好闻的味道。

“那是阳光的味道。”爸爸抚摸着他的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时隔多年，那味道又回来了。

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杜明哲抱着被子对自己说。

“最近宋主任怎么了？”张琼问李龙光。

“你也觉得奇怪？”李龙光往张琼身边凑，但很快被她推开了，差点撞到桌角。

“李龙光，”张琼捏着鼻子说，“你中午吃了什么呀，快熏死我了。”

“洋葱和大蒜呀。”

“那你还凑得那么近！”

“不是你让我过去的吗？”李龙光一脸的委屈，“而且我们中午不是一起吃饭的吗？”

“你、你……”

这时，宋诚风风火火地走进办事大厅：“张琼，给我张志愿者报名表。”

从张琼手里接过报名表，他瞄了一眼 ：“给我留个名额。”说完，又大踏步走出办事大厅，张紫晴还在外面等他。

“真的不一样了。”张琼先是自言自语，随后又朝向李龙光说，“你说是不是？”

李龙光赶忙捂住嘴巴，连连点头。

这个志愿者名额是宋诚为许天留下的。他和张紫晴都认为要寻找机会帮许天重返社会，恰好海晨小区想招募几个管理小区进出口的志愿者。

两人带着报名表到了蔡阿姨家。

蔡阿姨敲了几次许天的房门都无功而返，她抱歉地看向站在客厅里的宋诚和张紫晴。但两人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情况，因此准备了B计划。等张紫晴和蔡阿姨藏进主卧后，宋诚便敲响了许天的房门：“许天，小区要停电了，出来拿下停电通知。”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许天探出头，对陌生男人的出现不以为然，只是朝宋诚身后看了一圈，问：“我妈呢？”

宋诚将停电时刻表递到他手上：“你妈出去了。”

许天接过时刻表看了一眼，准备关门时，宋诚向前跨了一步，拦住了他，笑着问：“你游戏打得很厉害吧？”

许天仰起头，看着宋诚反问道：“问这个干吗？”

“我看你做事很专一，肯定玩得不错。”

“我从来不买装备，都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说起来，我现在可是一个帮派的老大，手下有一百多号人呢。”许天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神情。

宋诚趁机说：“能帮社区一个忙吗？”

许天警觉起来，斜睨着问：“什么忙？”

“咱们小区需要志愿者帮忙指挥小区大门口的车流。你知道现在很多司机都乱开车、乱停车。所以想找几名志愿者。”

许天迟疑着，似乎在做一个天大的决定。突然，他撕碎了那张纸，焦躁地说：“我可没有时间去管那几辆破车，上百号兄弟等着我发号施令呢。”说完就重重关上了门。

张紫晴带着一脸愁容的蔡阿姨从主卧走了出来，她安慰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宋诚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分钟后，宋诚打开楼道内侧的电箱，切断了101室的电源，听到身旁的张紫晴轻声说：“宋主任，谢谢你这么上心。”

是呀，自己怎么会这么上心？但为什么不能这么上心呢？当警察时，他就是一个对案件上心、对当事人上心的人……只是那场车祸改变了他，以至于社区里的人都以为他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人对事极其冷漠的自私鬼。

张琼这么认为，李龙光这么认为，高老头这么认为，现在连张紫晴也这么认为。

两人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听到蔡阿姨的喊声：“天天，停电了，出来吃碗馄饨吧。”

等了许久，房间里都毫无动静。

蔡阿姨走到门边，对站在楼道里的两个人摇了摇头。张紫晴也一筹莫展，第一次来蔡阿姨家时看似勇敢的行为，却让她在事后感到害怕。她之前没见过许天，要不是他当时戴着耳机，张紫晴的一番话无疑会激怒暴躁又脆弱的许天，后果将不堪设想。

两个女人不知所措时，宋诚一声不响地往许天房间走去。张紫晴预感到要发生什么，急忙上前想要拦住他，但刚伸出手就被拉住了，一回头，竟是蔡阿姨。蔡阿姨紧闭双唇，对着张紫晴微微摇头，显然刚刚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宋诚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他侧身而入，很快关上了房门。屋内被厚厚的窗帘包裹着，丝毫感觉不到此时屋外明媚的阳光。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说些冠冕堂皇，又不着边际的话，就能改变我的人生？”是许天的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次来过？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拉了电闸？”

宋诚沉默了一下，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这些。”

“那你是？”

“我只想告诉你，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无法重来，不能反悔。”

黑暗中，许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这样子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我能怎么办？我的人生就这样了。你没听过出名要趁早吗？我都二十八岁了，还能怎么样，人家十八岁就出来工作了，我晚了十年，拿什么跟人家比？我的人生注定是失败的。”

“只因为比别人晚了几年，就觉得一定会失败，要放弃整个人生？”宋诚觉得这个逻辑相当不可思议。

许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想明白过。

“你甘心吗？”宋诚问，“许天，你甘心吗？”

“甘不甘心，重要吗？只有游戏才能给我尊严。我在游戏里靠自己一点点打下江山，我能照顾很多人，很多人都需要我，你明白那种被人需要的感受吗？”许天用低沉又悲愤的声音继续说道，“可现实中谁都不需要我，我是一个没人理睬，被谁都看不起，只能躲在黑暗里的人。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你甘心这样吗？你只能活这一次。”宋诚仰起头，再一次问道，“没机会重来的。”

“我不甘心！”许天猛地站起身，“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我不懂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我只懂电脑游戏的规则，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讨好这个世界，让它接纳我，喜欢我。”

“张医生说你有抑郁症，我觉得你没病，一切都是你给自己和别人的伪装。”

“我的人生要是能和游戏一样该多好。”许天转身拉开窗帘，透入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连忙捂住双眼，“游戏里失败了可以重来，今天打得不好，明天可以重打。可是人生呀，却是不能走错一步，走错一步，整个人生都会毁掉，永远赶不上别人了。”

宋诚实在忍耐不住，他扯住许天的衣领也吼道：“人生就是人生，谁都会有意外，难道每一次意外我们都要关机重启吗？”他松开手，看着气喘吁吁的许天，“你从小就顺风顺水，没受过一丁点儿挫折，可这不代表一辈子都会这样。你把只能读普通高中，不能像朋友那样去重点中学都归咎在爸爸的过世上，觉得如果他还在，你也会去重点中学，不会再被人嫌弃。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的人生没有如果！”

“不要说了……我让你不要说了！”许天想要逃出房间，却被宋诚一把抓住，压倒在地板上。

“你懦弱，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失败。你一直在逃避，表面上看起来很不孝，但我知道，你是觉得对不起妈妈，所以才不敢面对她。”

许天不再挣扎，双手垂放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任眼泪流下。

宋诚站起来说：“我不反对你玩网络游戏，如果这能让你自信，游戏就是你的修炼场，但你却在用游戏逃避现实。虚拟世界中获得的成就感、认同感真的可以弥补你在现实世界的空虚吗？”

许天嘴巴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说出那个“是”字。

“你知道不能的，否则怎么会在客厅一待就是一整夜？”蔡阿姨说她经常看到许天在客厅待一晚上，这让她非常担心，“你总害怕被人发现你的无能，你看到没，你妈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她只希望你能自食其力，活得快乐。”

“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对自己很失望。”许天仍旧躺在地上，冷哼一声，“知道那么多人生道理有什么用，能改变一点点现实吗？”

“现实很残酷，但现实也很慷慨，只要你努力一点点，认真一点点，现实就会回报你幸福的生活，给你挺起胸膛做人的机会。”

“人生不就是为了成功吗？如果没有成功，活着有什么意义？”

“成功？”宋诚冷笑一声，“一场意外就让你颓废成这个样子，就算没有那场意外，你觉得你会成功吗？”

许天突然坐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当然会！你没看到我在游戏里的成功吗？”

宋诚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成功的人，不是应该自己站起来吗？

“许天，生而为人，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每一个能自己站起来的人都是英雄。”宋诚理了理衣服，推开房门，“在这黑暗的屋子里，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看你是选择一时丢人，还是一世丢人。”

这段时间，杜明哲能明显感觉到来自江斌莫须有的敌意。之所以说莫须有，是因为杜明哲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有几次江斌路过岗亭，杜明哲主动跟他打招呼，江斌只是瞥了他一眼，就走了。

前天更好笑，江斌当着众人说：“这位保安大叔，您有什么事情吗，怎么老盯着我看？”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原以为江斌这么说过了，也算出了口气——虽然杜明哲并不知道他生哪门子气，但江斌还是不理他。

难道搬家那天惹到了江斌，以至于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为什么是他”？

“他”？他是谁？宋主任吗？

杜明哲一抬头，竟真的看到了宋诚。

宋诚递给杜明哲一张表格：“这是志愿者名单，上下班高峰期来帮忙。”

杜明哲接过表格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这个许天，人瘦瘦的，头发长长的，你多帮着他点。”宋诚指着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说道。今天早上，许天一个人来社区办公室报名。尽管很吃惊，但宋诚只是淡淡说了句到时会通知他，因为张紫晴特意嘱咐过，不要表现出对他很关心的样子。

杜明哲放好表格，见宋诚还盯着自己，诧异地问：“宋主任，怎么了？”

“小杜，你听说过‘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这句话吗？”

杜明哲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没有抱歉，活着就好了。”

“活着就好了？”

“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杜明哲又想到了爸爸，“只有活着，才有其他一切可能。”

宋诚微微点头，转身走出了岗亭。

每个人，不管看上去有多么普通，他们可能是你不曾留意过的保安、售货员、快递员，甚至是清洁工、流浪汉，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惊天动地的大作为，但他们同样对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理解，对人生有着自我的领悟，一点也不比其他人来得浅薄。

降临到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这个发现让宋诚感到快乐，好像周围的人和物一下子都鲜活起来。他再次置身于璀璨的星空之中，但这次他并不孤独，有很多人陪伴着他。想到这里，宋诚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这是张紫晴第一次见到如此欢快的宋诚，她站在海晨小区中庭便利店旁怔怔地看着宋诚迎面而来，但宋诚却没留意到她，与她擦肩而过。

张紫晴有些尴尬，不理解自己，明明一个电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为何非要特意跑来。

“宋主任？”

宋诚回过头，略带意外地说：“张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张紫晴走到他身边，慎重地说：“你爱人的信息，我查过了。”

宋诚沉默了一下：“怎么样？”

“我用名字、身份证号、手机号码，都查过了，中医院没有她的就诊资料。”

“没有？”

“一次也没有。”

宋诚的眉头微蹙，唯一的线索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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