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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书名： 冬日暖阳 作者： 樊树 本章字数： 4485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李龙光拿着一沓资料走进宋诚办公室，见主任正专心填表格，故意咳嗽了一声，希望能引起宋诚的注意。毕竟这份建议在海晨小区安装摄像头的资料花了他大半个月时间，光是入户走访群众就不下八十户。

放下资料，李龙光不好意思地眯起小眼睛，双手不停揉搓，等着被夸奖。可半分钟过去了，宋诚依旧埋头填写表格，并没发觉他的到来。李龙光只能撇着嘴巴走出办公室，最后还不死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可宋主任依然低着头忙碌。李龙光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却看见张琼正站在门口，使劲捂着嘴巴，强忍着不发出笑声。

过了很久，宋诚终于站起身，下意识去拿案头的玻璃水杯。一阵晕眩袭来，宋诚手中的水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蹲下身去捡碎玻璃。

一阵刺痛传来，手被割破了。

他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任由地板上的血迹一滴一滴地增加。

覆水难收。

破碎的玻璃杯无法再复原。

他的人生同样无法重来了。

或许他可以像别人说的那样，和另一个女人重组家庭，但他肯定会在和新妻子牵手、拥抱、亲吻的时候想起小兰；在孩子欢悦蹦跳时，想起那个从未看过这个世界的儿子……

这些回忆，他一辈子都无法逃避。

这份痛苦，会随时出现在今后的开心时刻，将他瞬间拉回情绪的谷底。

他已经失去了快乐幸福的权利。

他的人生已经被毁掉了。

宋诚放下手里的碎片，重新坐回椅子上。血，继续滴着，直到完全凝固。

他回过神时，办事大厅已经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宋诚穿过这片黑暗，推开大门，冷空气迎面而来，弄得他眼睛和鼻子都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前方的居民楼里亮起了灯，里面的人影正穿梭在不同的房间中忙碌。这日日都能见到的景象，不知为何，却让宋诚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收回视线时，一位老人提着收音机从他面前经过，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各位听众，今天晚上江城将会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广播声渐渐远去，宋诚双手插进衣兜，向前走着。身旁尽是步履匆匆的行人，他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却较往日多了些笑容，应该都在期待这场大雪。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能茫然地跟着人流，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

“吱……吱……嘣！”闹市区的马路上，汽车轮胎刺耳的摩擦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一辆越野车堪堪停在红绿灯前，在地上留下了长而深的黑色痕迹。惊魂未定的司机顾不得修养，打开车窗冲眼前的男人吼道：“不要命了吗，没看到是红灯？”

宋诚却毫无反应，依然径直往前走去。

江斌怎么会出现在海晨小区？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他知道我是谁吗？

没有得到回应的司机关上车窗，吼了一声“神经病”，便扬长而去。

不知不觉中，宋诚拐进一家面馆。年过半百的老板和他打了招呼，便转过头朝后厨大声喊：“油泼面一份，宋警官，多放点面，微辣，不加香菜！”可回头时，已不见宋诚的人影。

灰暗的天空突然飘下雪花，比天气预报提前了足足四个小时。宋诚停下脚步，抬起头，看见漫天的雪花向他袭来。雪花慢悠悠地飘荡在空中，飘散在路灯的余影里，飘落在他的额间，随后融化，滑过他的鼻翼。

遇到江斌，是上天的安排。

他快步向前走去，穿过一辆辆汽车，与一对对行人擦肩而过，追赶只剩四秒的绿灯。他听不到人们的嬉闹声，感受不到他们见到雪的欣喜，无法再触动那发自内心的愉悦感。但，他却听到了心跳，怦怦的心跳仿佛关押数年的猛虎，在此刻复苏，它在怒吼，它在哭泣，它在凝视着自己。

不，它在质问宋诚！

你为何如此软弱？

那人杀死了你的妻儿，毁掉了你的家庭，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而你，为什么可以继续工作？为什么可以和那个人同处一个小区？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做？为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重复着过去的生活？

你忘记小兰了吗？你忘记曾经的幸福快乐了吗？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你曾为那么多人讨回公道，被那么多人信任，但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妻儿讨回公道？你有什么资格成为她的丈夫，成为孩子的父亲？

你不配！

他突然感觉腿上无力，跌倒在路边，大口地喘气。

这个城市是多么的残酷。那么多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广场，熟悉的餐厅，熟悉的公交车站，熟悉的路牌……都在提醒着自己那些美好的过去。过去多么美好，现在就有多么残酷，眼前的景象就像一把把刀，割裂了他的五脏六腑，撕毁着他的一切，提醒着他，那本该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幸福。

与其这么痛苦地活着，不如在今夜做个了结！

宋诚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街，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不远处，那家母婴店天使翅膀造型的霓虹灯不停闪耀，在雪夜中格外惹眼。

突然，宋诚感觉被什么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眼前是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宋诚蹲下身，拉起他，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疼吗？”

男孩摇摇头。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跑上来：“明明，不要乱跑。”

这个叫明明的男孩突然抓起宋诚的手，将冻得发红的脸颊贴在他手心上，俯着身，冲宋诚乐呵呵地笑，又冷不丁亲了他的手。宋诚触电一般，看着孩子的脸。

“不好意思，我家明明有些调皮。”女人有些戒备地把孩子拉到了身后。宋诚摇摇头，收回正想抚摸明明的手，随后转身走到母婴店门口，犹豫片刻便推门而入。

“先生，随便看看。”打扮得体的中年女人站在收银台后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做账。

宋诚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卡，放在收银台上：“阿姐，还能用吗？”

女人看到卡片是两年前的旧款，愣了一下，随后拉开抽屉，在最里面翻出一个本子，戴上眼镜，仔细查阅后抬起头问：“先生，卡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电话号码是？”

“丁小兰，137……”

“你们一直没有来用过，都一年多了，我打过电话，说号码注销了。”

“还能用吗？”

“可以的，里面还有五千块钱。”女人合上本子，面色温润地望着宋诚，或许眼前这个男人的妻子也遭遇了流产之类的糟心事吧，“今天是买给媳妇还是孩子呢？”

透过橱窗，宋诚在街头看雪的人群中，发现了刚刚撞到他的男孩：“阿姐，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女人看向窗外：“哦，是明明，怪可怜的，现在还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宋诚看着明明，想起刚才手心里的温暖，“卡交给你了，以后给明明用吧。”

说完，宋诚转身离去，女人怔怔看着他推开门。飘散的雪花一片片落在他身上，又立刻融化了。

渐渐走远的宋诚回头看了一眼店门前闪烁的天使翅膀，淡淡一笑。

让一切都在今晚结束吧。

403室镜筒后面的人是谁？

他在监视谁？

是我吗？

自从发现403室的异样，杜明哲同时对两间屋子展开监视，但都没有新的发现。他看了一眼手机，已经好长时间没响过了，甚至连个推销广告都没有，而老板则自始至终都没给他打过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到迷茫。

他踱步到窗边，飘在路灯下的雪花，像一只只萤火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下雪了，又下雪了。”他喃喃自语。

雪越下越大，看来今夜是不会停了。就在他走到一楼的楼道，准备去买些食物，以备不时之需时，一个男人匆匆走来，将他撞了个趔趄。那男人面色冷峻，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他一眼，就转身进了电梯。

杜明哲蹲下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钱包，脑海中闪过刚才那男人阴郁的面色、冷漠的神情，记忆深处那个可怕的人又出现了。十二岁那年，那个人也曾这么撞到自己，带着同样的神情，一声不响地推开枯木枝做成的篱笆，走进杜明哲家的院子。

杜明哲颤抖了一下，回头看到电梯正逐层上升，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预感。他迅速跑向楼梯，却始终追不上电梯的速度。跑到三楼半时，他终于想起这个男人是谁——记得在社区办证时有人叫他宋主任。

电梯还在上升，而他总是差一步。正当杜明哲觉得自己再也追不上时，电梯竟停在了四楼。

是宋主任下了电梯，还是其他人上去了？

他跑到四楼，气喘吁吁地看向电梯厅，里面没有人。电梯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上升。杜明哲奋力向上跑去，在五楼，他终于追上了电梯。就在他想绕着楼梯继续向上跑的时候，电梯门开了，宋诚走了出来。

宋诚还是无法原谅江斌。

这是一个不学无术、生活混乱的家伙。他没有任何忏悔，白天无所事事，晚上不是去酒吧鬼混，就是带着不同的女人游荡在酒店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一定是他和律师联手欺骗了所有人，掩盖了事情的真相。

那不是什么意外！他根本没有癫痫！是他害死了小兰和孩子，用特殊手段逃避了法律的严惩！这件事已盖棺论定，江斌现在是完完整整的清白之身，再也没有什么法律可以惩罚他。他几乎没有付出代价就完成了脱罪，但小兰和孩子却永远走了，自己和岳父岳母不得不承受着不该承受的痛苦。

让一切在今夜结束吧。

宋诚握紧了挎包里的刀，冷冷地笑着。

电梯厅的小窗半开着，不时有雪花飘进。宋诚看着白色雪花飘落在地上融化，好像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宋诚，你为什么要成为一个人民警察？”刚入警队不久的一个雪天，宋诚冲动之下打了一个主动挑衅的流氓，队长马小文站在雪地上指着他的脑袋说，“是你骨子里愿意保家卫国，保护百姓的热血，而不是你的冲动鲁莽，更不是你的戾气。”

“老公，你知道我最爱你什么吗？”新娘小兰身披洁白的婚纱，在嘈杂的结婚现场等待着仪式的进行，她在新婚丈夫耳边轻声问。没等他回答，小兰便主动吻了宋诚的脸颊：“你的一身正气。”

从前的画面不断浮现，他紧握的刀颤抖着。

他在挣扎。

前方就是深渊，他多么想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痛苦的人生，但马队、妻子……那些在乎他的人都伸出了双手，死死拉着他。

冷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汗却从他额头渗出。

五楼楼道里的灯光忽暗忽明，发出滋滋的声响。杜明哲站在宋诚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的目标是哪一户。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可怕的人走入院子后，院子里便传来了爸爸妈妈的尖叫声，很快又恢复了宁静。他记得，那个人走出屋子时，浑身是血，在自己面前站了好久，犹豫了几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刀。鹅毛大雪飘落在那把刀上，刀上的鲜血冒着热气，一滴滴渗入白色的积雪中。那人离开之后，十二岁的杜明哲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冲进院子，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让一切结束吧。刚迈出左脚，宋诚就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看到一个挺拔的少年。宋诚记得他是一个孤儿，名叫杜明哲。

宋诚直直地盯着杜明哲，好像在问，你要干吗？他抖动肩膀，试图脱离少年的掌控，却动弹不得。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想透过眼眸看到对方的意图。

“宋主任，我在找你。”杜明哲松开了手。

“什么事？”宋诚的右手从包里抽了出来。

“如果我找不到工作，社区会帮我吗？”杜明哲随口找了个理由。

宋诚大口喘息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可以。”

“那以后去找你。”

“来吧。”

“谢谢你，宋主任。”

宋诚摇摇头，转身走向电梯。杜明哲急忙上前，帮他按好了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门打开后，宋诚神色不明地走了进去。就在电梯门要合上时，杜明哲看到宋诚扶住了门边，好像要阻拦电梯门关闭，不由心又提了上来。还好只是犹豫了片刻，宋诚的手便放下了。

电梯门终于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停靠楼层的数字在一个个变化，直到确定电梯不间断地停靠在一楼后，杜明哲才松了口气。他站在窗边，看着宋诚在雪中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不相关的场景，却仿佛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自己，那个无依无靠，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雪花飘在了他脸上，他伸出舌头，尝了一片，没有任何的味道。

宋诚走到拐角处，抬头看着江斌的房间，灯还亮着。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头上、眉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良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雪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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