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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书名: 冬日暖阳 作者: 樊树 本章字数: 11195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又是新的一天。
从城中村昏暗的房间走出来,杜明哲费了点力气才将有些变形的老旧木门锁上。他转身,哈出一口气,看到“白烟”向上腾起一小截,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往左拐是一个报刊亭,那里除了售卖报纸还兼卖简单的早餐。老板娘照例递给他两个馒头,这是他入住城中村后一直不变的习惯。一张早就过期的《江城晚报》被压在辣椒酱瓶下面,头版上是一条醒目的新闻:东京飞赴江城航班惊魂,飞机45°角下落有人录遗×。最后一个字被滴在上面的一团辣酱盖住了。
是“言”字吧。他一边想着,一边抓起馒头走到了村口。那里有一个木质牌坊,上面写着“李家村”三个大字。牌坊两侧各有一个造型诡异的动物,杜明哲觉得是猫,但李家村的人非说这是狮子。在没有活干的日子里,他总是喜欢拿着馒头站在狮子旁,静静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城市。
我的人生还有希望吗?
这不应该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所提出的问题。
杜明哲来自西北的一个山村,那里明朝时出过进士,父亲希望他效仿先人,所以取名“明哲”。父亲虽然只读完了小学,却一度是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几个月前,杜明哲初中毕业,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带着仅有的一千八百元钱,谢绝同乡邀他一起去深圳打工的好意,只身来到了江城。
此时,一辆公交车在离牌坊十米远的车站停下,等车的人蜂拥而上,直到再也挤不进去。
对于城中村来说,走出村口就是走进城市,那里是一个与城中村截然不同,忙碌又现代化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从杜明哲身边匆匆而过,他们大多穿着整齐、轻便,提着包,或是拎着小巧漂亮的手机袋,有些男人还打了领带。他们可能和杜明哲一样,住在没有窗户、没有暖气、没有独立卫生间的阴冷房间里。但只要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他们就好像听到了城市的召唤,成群结队体面地走向城市。在城市里,他们用着最新款的手机,喝着包装精致的咖啡,发着电子邮件交流工作,谈论着当下时新的话题。他们的一切都和这个城市、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息息相关。即便到了晚上,他们会和过了午夜十二点的灰姑娘一样被打回原形,再次回到阴冷黑暗的城中村,但他们至少拥有过光鲜又充满希望的白天。
今天杜明哲也要“进城”——去华光社区办理居住证,因为昨天他找到了工作。可这能叫工作吗?虽然他来自小地方,也只读到初中,但还是看出这份工作的蹊跷之处。他没有资格拒绝,若不是昨天雇主给了他一笔现金和一部手机,让他去一个叫“海晨小区”的地方租一套房子,杜明哲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明天。
一个多小时后,他步行到了海晨小区大门外。一个穿着廉价西服的男人正在那儿不断向路人推销着什么,可路人要么冷漠地回绝,要么闷声不响地加速走开。虽然一直被拒绝,那男人倒也不气馁。
杜明哲走到他身边时,男人脸上的失望、颓废瞬间又变成了笑容:“先生,您需要擦鞋剂吗?可以擦皮鞋、运动鞋,黑的、白的都可以。”
见少年停下脚步,男人变得激动起来:“先生,这个既可以擦鞋,还可以擦沙发什么的。”
“多少钱?”杜明哲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元纸币。
“两瓶七十六元,您要不看下网上的价格,我真的没有多加钱。”男人说话的语气近乎哀求。
“不用了。”杜明哲看着男人,又补上一句,“我相信你。”
“谢谢您,谢谢您。”
杜明哲不愿看到别人对他的感谢,接过零钱后头也不回地拐进海晨小区,顺着指示牌走进了社区办事大厅。
张琼见一个穿着单薄的少年拿了张表格,却只在名字那栏填了“杜明哲”,其他都空着,便指着表格说:“这些都要填写的。”
“我不知道怎么填。”
“填你的父母。”
“去世了。”
“兄弟姐妹呢?”
“就我一个。”
“堂兄表弟之类的也可以。”张琼的声音温柔了不少。
“也没有。”
张琼看了一眼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要不写一个紧急联系人吧,只要是朋友都可以。”
这个高大清瘦的少年还是摇了摇头。
就在张琼准备开口时,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宋诚拿起登记表,又看了一眼杜明哲,对张琼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往年江城二三月份的二手房成交量最大,因为小学是在四月中旬开始报名的,家长只要提前一两个月购置即可。从去年开始,随着学龄儿童的增加,几个知名小学生源相继爆满,导致一部分买了学区房但落户较晚的孩子没能进入中意的小学,这增加了家长的焦虑。以至于今年还没过年,二手房市场已经相当火热。
张琼走进宋诚的办公室,递给他一沓文件:“现在符合入学条件的孩子有二百零九个,而南城实验小学最多开四个班,每个班满打满算四十五个,好多孩子都读不了。”
“一部分会去私立小学吧?”宋诚听说去年有十几个孩子选择了收费高昂但据说教学质量更好的私立小学。
“现在二手房太火了,每天都有人来咨询落户,全是冲着实验小学来的。”
“赶紧跟区教委反馈下,让他们发个入学预警,别到时候房子买了,学上不成。”
张琼点点头,看了眼窗外,见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再撑伞,笑着说:“雨终于停了。”
宋诚回过头看了看,雨果然停了。要知道,这场雨已经整整下了六天。
连绵不绝的雨水,不但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和心情,据说去医院看老寒腿、风湿的病人也激增了一倍。电台广播里不厌其烦地播报着各大医院门口拥堵的交通路况。
“昨天洗衣机品牌才跟物业谈好,说想在小区里放几台有烘干功能的样机,没想到雨就停了。”张琼摇了摇头,说完转身出去了。
太阳已经从密集的乌云中露出了小半张脸,宋诚收回视线,见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蔫了,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南城实验小学入学人数超标一事,让宋诚烦恼了整个下午。这注定有一部分学生要分流到其他小学,可以想象那些家长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失望,先不说别的小学教学质量的好坏,单单每天要跑远路接送孩子就是个烦心事。
临近下班时,一个男人和张琼的争吵声从办事大厅里传来。
“先生,你这个事情要找物业。”
“你要把我当成皮球踢来踢去吗?”听声音,男人很年轻。
“我、我不是要踢走你,小区物业就在旁边,我陪你们过去。”张琼解释道。
宋诚放下手里的笔,腰杆挺得直直的,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海晨小区难道不属于华光社区?你们社区难道不管海晨小区的事情?”
宋诚眼睛一眨,觉得这个男人有些棘手。
“华光社区下辖三个小区,海晨小区是其中之一,小区的事情,我们当然会管。”张琼说得义正词严。
宋诚却听得直摇头。果不其然,这个男人马上说:“那你干吗要把我推到物业去?”
“我、我……”
宋诚叹了口气,张琼看上去挺精明,但总会着了别人的道,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时,耳边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烦不烦!”
这声音有些熟悉,宋诚想起一个礼拜前那个连紧急联系人都没有的小伙子,依稀记得他叫杜明哲。
“哎哟,你做了那种事情,还不好意思承认吗?”男人将矛头指向了杜明哲。
“我做了什么?”杜明哲寸步不让。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认个错有那么难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杜明哲语气中透露着不耐烦。
“你在楼上装了个高倍望远镜,难道不是为了偷窥?”男人故意把“偷窥”两个字说得格外重。
“我怎么被你弄糊涂了?”张琼插话道。
“事情是这样的,他家的水漏到了我家,我上去理论时发现,楼上不但马桶漏水,还装了一个高倍望远镜,这不是很奇怪吗?”男人一口气说完。
“这有什么奇怪的,高倍望远镜又不是违禁品。”张琼一时不知男人的用意,“你、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又没说它是违禁品,是你说的呀。那你再说说,漏水的情况要怎么解决?”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伙!宋诚好奇地推开门,看到一张年轻但藐视一切的脸。
几秒后,他迅速关上了门,呼吸急促地背靠着门板。
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诚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肇事司机江斌。
门缓缓地开了,宋诚从背后冷冷地盯着江斌。江斌并未察觉,依旧侃侃而谈,听得张琼目瞪口呆,反而杜明哲神情漠然,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够了!”宋诚低沉的怒吼声充斥着整个办事大厅,所有人都看向他。
“有事?”他努力控制着情绪,但眼睛依旧盯着江斌。
“我、我没啥事,就是这家伙卫生间的水渗到了我家天花板上。”江斌指着杜明哲又开始了唠叨,“我还以为楼上没人呢,结果他就在家里,却不管马桶漏水,你说这是不是故意的?”
“闹够了吗?”宋诚冷冷地打断了他。
江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杜明哲见事情越来越麻烦,连忙对江斌说:“你先找人修,我有钱了就还你。”
江斌刚想拒绝,却无意间看到少年的裤子内侧有一个补丁,一时愣住,下意识地答应道:“行吧行吧,我就做回好人。”
宋诚再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转身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后,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一般,他背靠着门,瘫坐在地上。
宋诚曾无数次想过,当再次遇到肇事司机时,会是怎么样的情景。打他?骂他?还是……
但绝对不是刚才的样子。
他紧紧抱住头,觉得自己太懦弱了,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他多少次幻想自己把江斌踢倒在地,痛诉江斌的所作所为……不是应该这样才对吗?
见争吵不休的两个年轻人总算一前一后出了办事大厅,张琼又看了看副主任办公室紧闭的木门,双手一摊,喃喃自语道:“啊,这就解决了?”一回头就看到李龙光正眯着小眼睛冲她笑。
出了办事大厅,江斌向前一步走到杜明哲身边,追着问:“你为什么要装望远镜?是为了偷窥吧?
“你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江斌叽叽喳喳,竟一路跟着杜明哲到了六楼。
“还有事?”杜明哲开了半扇门,双手扶住门框,拦住了想要进门的江斌。
见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两盒没有开封的擦鞋剂,江斌试着转移话题,笑着说:“你也买了擦鞋……”可话还没说完,眼前的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差点儿夹到他的脸。江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略有失落地摸了摸鼻子,走进了黑乎乎的楼道。
杜明哲站在门后,确认江斌离开了,这才走到窗边,透过望远镜看向对面的高楼。他不断地调试镜头,却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要把这件事告诉雇主吗?不,不能说。才一个礼拜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被雇主知道了,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那么他将会身无分文,再次被这个城市抛弃。
他来江城已经好几个月了,因为没有学历,没有老乡介绍工作,只能打打散工。即便住在李家村那样便宜的农民房,也时常因为拖欠租金被赶来赶去。最困难时,他睡在天桥的桥洞下,两天只吃了三个馒头,万幸那时天还不太冷。有个晚上,他被一辆救护车的鸣笛声吵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后索性走上了天桥。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在他脚下穿梭而过,他望着桥下的车流,再一次感到了迷茫,不知前路在哪里,明天又会怎么样,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人会想起自己。
有人会想起我吗?每当有这个念头,他就感到自己很可笑。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起他?即便曾有人关心过他,但后来也抛弃了他,不是吗?杜明哲抬起头,看着月亮,可月亮在他眼里已模糊成了两三个。
记得老师说过,月亮本身不会发光,只是反射了太阳的光,因此不会温暖我们。
一个礼拜前,他口袋里只剩下了三四十块钱,不得不到劳动力市场门口碰碰运气,谁知竟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一个戴墨镜、鸭舌帽的男人找到他,问了几个问题后就给了他一些钱和一部手机,要他去海晨小区租个房子,用来监视11号楼的503室。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分钟,杜明哲没有提出疑问,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那个男人走后,他赶紧跑到旁边的包子店,连吃了五个大馒头,最后还奢侈地买了一个肉包子。
这份工作拯救了他。
雇用他的人是谁?
有什么目的?
这份工作会持续多久?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很快,杜明哲便租好了海晨小区的9号楼603室,并配备了高倍望远镜。可入住后,对面的11号楼503室就一直拉着窗帘,没有任何动静,性情淡漠的他也不禁有些着急,忍不住向小区门口的二手房中介打听起503室的情况。结果只打听出那间房有八十八平方米,两室一厅一卫,其中两个卧室朝南,主卧还配有一个阳台。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差事。
如果不是楼下那个江斌上门,他应该不会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瓜葛。
胡思乱想间,他看到503室的窗帘拉开了一点,露出一个人影来。
这是杜明哲第一次看到503室有动静,饶是他平日再怎么冷静,此时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默默祈祷那个影子快点来到窗边。
终于,镜头中出现了一撮长发,是个女人。
门铃响起。
关键时刻,他不想有任何的分心,可门铃声却始终不停歇,最后干脆变成了砸门,一声高过一声。肯定是江斌,刚才他就在外面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偷窥”,如果现在不去开门,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风波。杜明哲无奈地放下望远镜,跑去开门。
出乎意料,站在门外的不是江斌,而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只见他又矮又胖,左手臂上还绑了一块红布条,看样子是社区的工作人员。
“新搬来的?”老头没有抬头,拿着笔在本子上唰唰记着什么,“叫什么名字?”
“杜明哲。”
老头递过来一张纸:“这是咱们小区的公约,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写得清清楚楚。”
“还有其他事吗?”杜明哲直接把公约攥在手里,心里还想着对面503室里的女人。
老头抬起头,因个头矮,使得杜明哲能看清他整张脸——这是一个不能招惹的家伙。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老人合上本子,盯了杜明哲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吹了吹左手臂上的红布条:“你这个小年轻怎么回事,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听说你家厕所的水漏到了楼下,如果你早点读到公约第四条第二点的第八小项,就不会犯错了。”
真是头痛,早知道就该接过那张公约后礼貌地微笑,随后立马关门。杜明哲懊悔不已。
“你知道吗,去年也有一对马虎的情侣,不知道在干什么,也把水渗到了楼下,赔了三万八呢。”
这么贵!
老头又唠叨了一阵,见他没有顶嘴,觉得孺子可教,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杜明哲立刻跑回窗边,可对面503室的窗帘已经拉上。
他错过了。
晚上七点。
华光社区办事大厅的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唯独宋诚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和一本略显陈旧的存折。这是那天深夜离开婚房时,他无意间在抽屉的角落里发现的。
光滑的信封反射着白炽灯的光芒,依稀可见“辞职信”三个字。宋诚拿起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上面只有短短三行字:
辞职信
因个人原因,本人申请辞职,望批准。
丁小兰
毫无疑问,这是妻子的笔迹,可他从没听说过妻子要辞职,一次都没有。相反,妻子作为《江城晚报》的法制专栏记者,一直非常热爱这份工作,不管有多辛苦,她都全力以赴,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样的妻子,怎么会有辞职的念头,甚至已经写好了信,就差递交上去?
他放下信纸,拿起存折,上面写着“中国银行零存整取储蓄存折”十二个字。第一笔钱始存于六年前,正是两人确定恋人关系时,此后每个月都会固定存入八百元,最后一笔记录是在妻子出事前的一个月。婚后,家里的积蓄都是妻子在打理,宋诚只要上交工资卡即可。他虽没听妻子说起过这个存折,但每个月坚持做同一件事,倒也符合妻子的个性。
宋诚起身站在窗前,眼前居民楼的窗子渐次亮起了灯,厨房中满是忙忙碌碌的身影。
妻子是那种一旦有了决定,就会付诸行动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反对,不管前方的路如何坎坷,她都会去做。为什么这封辞职信最后没能交上去,甚至作为丈夫的他,都毫不知情?
同样,在钱的方面,妻子对他毫无隐瞒,即便只是给岳父岳母买些水果,也会如实告知,可为什么从没提起过这本存折?她肯定知道,就算是她的私房钱,他也会举双手赞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慢慢地,对面居民楼里的灯光次第暗了下去。宋诚舔了舔嘴唇,转身把信纸折好,连同存折一起塞回信封,夹在了《DK宇宙大百科》的第七十八页。
自那天的女人出现之后,一连几日,对面楼的503室都没了动静。
这天下午,杜明哲来到物业办公室打听503室的住户信息,却再次碰壁,并被告知这属于业主隐私,物业无权透露。走出物业办公室,他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顺手拿了瓶可乐,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后最想尝一尝的饮料。
“喝完可别乱扔瓶子。”
这声音有点耳熟。刚迈出便利店大门的杜明哲循声望去,看到五六米远处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左手臂上绑着红布条,正斜着眼睛盯着他,好像肯定他会乱扔似的。
又是这个人,上次害自己错失观察503室机会的老头!
光头的便利店店主从店里搬出一大堆用过的纸箱,放在杜明哲身边,小声说:“这就是高老头,海晨小区两大魔头之一,虽然姓高,实际上又矮又胖,还超级爱管闲事。”他瞥了一眼杜明哲,不屑地说,“那公约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社区主任。我们背地里都叫他假社区主任,一年365天都戴着那块破红布条。”
话音刚落,高老头便站起身来,指着地上那堆废旧纸箱冲店主嚷道:“哎,你怎么又把垃圾放在这里了?这里是公共区域,快点拿走!”
店主赶紧赔笑,答应立马收拾干净,高老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杜明哲正要离开,看到江斌也来到便利店门口,从冷柜里取出了一瓶可乐。江斌看了一眼高老头,冷笑一声:“人家开门做生意,不过是放一会儿,真是多管闲事!”
“你说什么?”高老头怒不可遏,冲江斌吼道,这个小区几乎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何况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江斌晃了一下可乐瓶,拧开盖子,迸出的可乐气泡差点溅到高老头身上。江斌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歉意:“说你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老头溜达着走了过来。这老头又高又瘦,绿色的夹克外面套了一件略为紧身的红色小马甲,再加上地中海发型,像极了动画片《蓝精灵》里的格格巫。
瘦高个老头走到江斌身边,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猛拍了一下江斌的肩膀:“小家伙,你太给高主席面子了,他连一根鸡毛都没有。”说完就独自大笑起来。
店主看热闹般放下旧纸箱,悄悄对杜明哲说:“新来的是刘老头,海晨小区另一个魔头。爱管闲事的高老头住在10号楼一楼,这个刘老头住10号楼顶楼,就爱显摆他在国外的儿子,还爱占小便宜,两人一见面就吵架。”
高老头明明姓高,实际上又矮又胖,而新来的刘老头却又高又瘦,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够奇怪了,还偏偏互相看不上眼。
江斌走到店主身边,递给他五块钱,不忘讥讽他一句:“就你爱八卦。”
店主闻言收起笑容,悻悻地搬起旧纸箱走进了便利店。
面对刘老头的挑衅,高老头不急于反击。他先拍了拍袖子上的红布条,又有模有样地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转过头,指着江斌对刘老头说:“难不成,这小子就是你吹嘘的儿子?怎么着,要两个打一个吗?”
刘老头没搭茬:“高老头,整个小区没人喜欢你,我需要别人帮吗?讨厌你的一人吐你一口口水,就能淹死你。”
江斌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高老头白了一眼江斌,对刘老头说:“别嘚瑟,你这个刘老头抠门小气又爱占便宜,难道会有人喜欢你?”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江斌大声说:“谁说没人喜欢他,我就很喜欢。”
高老头一脸诧异地看着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这句话像一滴甘露,给刘老头这片久旱的土地带来了希望。他走到江斌身边,手用力地搭在他肩上,对高老头说:“说那些有的没的有啥意思,你看现在有人搭理你吗?我可是有人支持的,你有吗?”
高老头四下张望一番,最后盯着杜明哲,目光和善不少,就差说出来:小子,给你一次机会,快站到我这边来。
杜明哲却对旁边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只是尝了一口可乐,心道原来可乐是这个味道,自顾自地走了。
高老头气急败坏地冲他走的方向喊道:“住在9号楼603室的小子,别乱扔垃圾,注意垃圾分类!”
随后,便是刘老头得意的笑声。
杜明哲梦到了爸爸。
爸爸还是那么年轻,三十几岁的模样,拿着簸箕站在院子里的洋槐树下。一阵风吹过,黄绿色的洋槐树花瓣片片飘落在爸爸的周围,他笑着朝杜明哲喊:“哲哲,快过来。”
杜明哲跑到爸爸身边,蹲在地上和爸爸一起捡花瓣。爸爸抬起头,温柔地看着他,轻轻摸着他的头:“爸爸真高兴,你去了爸爸一直想去的大世界。”
他看到爸爸鼻翼的那枚痣,还有眼角的细纹,哭了:“爸,对不起,我很没用。”
爸爸轻轻拂去他眼角的泪水,安慰道:“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杜明哲右手伸向空中,慢慢靠近爸爸的脸——已经很久没有摸过爸爸的脸了,可就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梦醒了。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过了许久才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对面一片漆黑的503室,感到深深的不安。在来到江城的大部分时间里,因为居无定所,又没有稳定工作,杜明哲心里一直不踏实,这份工作和这间宽敞的房子暂且缓解了他的焦躁,可对面诡异的503室和对爸爸的愧疚再次点燃了他的不安,甚至比之前还要强烈。
那天被物业拒绝后,他装成外卖员,去敲过503室的房门,试了几次,都无人应答。
楼下那个叫江斌的疯子最近也没闹事。想到江斌,杜明哲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好像一整天都在小区里游荡。他应该没有工作吧,否则怎么会那么闲?难不成跟自己一样,也是接了一个奇怪的任务才来到这里?杜明哲觉得这个可能性还挺大的,城里人都神神秘秘的。就像楼道里对门的两户人家,即便每天见面,两户彼此床铺的距离不超过十米,却几乎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生怕一旦熟悉了,就会惹上麻烦。
最奇怪的还是高老头和刘老头,杜明哲好几次在望远镜里看到他俩吵架。这两个老头可真闲,如果在山里,这个时候老人家肯定都赶去祭祀了。如今山里年轻人不多,每年参加祭祀的都是同样几位老人,而且一年比一年少。他仰望天空,回想起了生活在山村里的日子。那时候,他总向往着父亲曾一直讲述的城市,但现在真的来到了城市,又无比想念家乡,即便那里已没有了亲人,即便那里的冬天更冷,那里的太阳给的温暖更少。
胡思乱想间,他已走到厨房,拿起筷子,从锅里捞起面条放入碗中,拌了点辣酱。面条是早上煮的,已经泡胀了。他端着碗来到窗边,觉得今天还会是一场空,那个女人不会出现了。
咬下第一口,面条有些硬,当他寻思着要不要再煮一遍时,余光竟瞟到503室的窗帘在动。他立即放下碗,凑到望远镜前,可镜头中那条纯蓝色的窗帘却纹丝不动。
颜色不对。杜明哲向下看去,发现刚才在动的是403室的窗帘。
他一下子泄了气。403室一直无人居住,现在可能有了新住户,他想。
杜明哲卸下防备,拿起碗,又咬了一口面条,突然,一抹亮光晃到了他,他贴近望远镜,片刻之后,迅速后退一步,用窗帘盖住望远镜的镜头。
403室里竟也探出一只镜筒来,和他一模一样的镜筒。
有人在监视9号楼。
是谁?
在监视着谁?
难道自己被发现了?
江斌最近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但每次回头,都一无所获。
难道是神经过敏?他自嘲道。
这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海晨小区大门口。江斌打着哈欠弯着腰从车后排钻出。他刚刚在一个摇滚酒吧玩了个通宵,到现在耳朵里还环绕着重金属音乐,震得他分不清南北。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小区,没多久,又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便蹲下身假装系鞋带,顺手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功能。
这次,屏幕里真的出现了一个人。
冤魂不散。江斌露出厌恶的神情。
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高老头。他晨练回来时,看到江斌从出租车里出来,心想和刘老头臭味相投的果然没啥好人,好奇地跟了上去,见江斌蹲下身系鞋带,便立刻转过身,装得若无其事。
高老头靠着树,刚长舒完一口气,就看到一张苍白又冷漠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差点被吓得跌倒。
“为什么跟踪我?”彻夜未眠的江斌脸上现出一丝疲惫。
“一个年轻人,夜不归宿,能做啥好事!”高老头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类人,他自己和除他以外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呀?”江斌苦笑一声,斜睨着他,“我的事需要你管吗?”
“你怎么说话的,家教呢?你爸你妈怎么教你的?”高老头训起人来草稿都不用打。
江斌上前两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高老头。虽然姓高,却是一个头发花白,又矮又胖的糟老头,身上的衣服完全跟干净整洁搭不上边,唯独左手臂上绑着的红色布条异常干净,这反而显得很奇怪。
真是一个从长相到说话到行为都让人讨厌的糟老头子。
江斌的注视,让高老头有些害怕,他不由退后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看到高老头的样子,江斌耸耸肩,冷冰冰地说道:“你有儿子吗,有的话,麻烦去教训你儿子吧,我不需要你来管。”
拎着袋子路过中庭的刘老头见到这两人,不禁眉头一皱。为了搭配昨晚在超市意外买到的半价牛后腿肉,刚才他特意去菜场称了些便宜的土豆。这可是半年才会出现一次的好事,土豆炖牛肉,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乐开了花。谁知大好的心情,就被这个吵吵嚷嚷的高老头给破坏了。
“高老头,你有儿子吗?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江是你儿子呢。”刘老头嘲讽了一句。
高老头一下子有了攻击的靶子,转身向刘老头吼道:“我有没有儿子关你什么事?你整天吹嘘那个在美国搞科研的儿子,他怎么从不来看你?我看你有儿子也跟没有一个样。”
“我告诉你,”刘老头真的被气到了,大口喘着粗气,手哆嗦着,那一袋土豆滚到了地上,“我才不会羡慕什么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孩子发展得好才是父母最大的幸福,整天窝在家里围着大人转,那是没出息!”
看着刘老头激动的模样,高老头心中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又提起了他的儿子,嘟囔了几句赶紧走开了。江斌两眼冒金星,连忙抚了抚刘老头的肩膀劝他消消气。
回到家,江斌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丧地瘫坐在沙发上。之所以去酒吧,是因为他已经失眠很久了,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有办法入睡,内心的躁动让他不断想折腾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焦虑不安,才能摆脱内心的煎熬。他不会在同一家酒吧出现两次,每次离开酒吧时都会带着不同的女人,但事后又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寂寞。可他仍然想找到更加刺激的东西,用来填补内心的黑洞,那深不见底的黑洞。
他确信,他将会被这黑洞吞噬,尸骨无存。
牛后腿肉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和土豆一起放入了高压锅,随后浇上了酱油和水。刘老头点好火,顺手按下抽油烟机的按钮,可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他这才想起来,油烟机坏了有一段时间了。上次,他照着楼道里的小广告找了个维修师傅,谁知那师傅摆弄了一会儿,就气呼呼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挥着满是油污的手,埋怨刘老头为什么还要用这种老古董,连零件都没地方配。总之就是没法修。
真是倒霉。刘老头狠狠朝抽油烟机拍了一巴掌,疼得他龇牙咧嘴,又是吹气、又是揉搓。就在此时,风轮开始轻轻转动,并越转越快,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整个厨房便被聒噪的轰鸣声笼罩,好像头上盘旋着一架即将坠下的直升机。
刘老头急忙按下开关,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了。他又想起了高老头刚才那些话,心里堵得慌。这段时间,他和江斌的关系越来越融洽,气得高老头咬牙切齿。要知道高老头以前在他这儿占不到便宜的时候,总会指着他说:“像你这样又抠门又爱占小便宜的人,没人喜欢你。”有时被逼急了,高老头甚至会跺着脚说:“你这种性格肯定会孤独终老,没一个朋友。”
前一句是客观事实,后一句却是刘老头的担忧,因此这两句话对他有着致命的杀伤力。但随着江斌的出现,形势完全变了。他有了朋友,这个朋友年轻又仗义,当众支持他,这自然破解了高老头的撒手锏。
刘老头一直很孤单,老伴走得早,儿子高中毕业就被美国一所大学全额资助赴美留学。他一直渴望着有人陪伴,但又有些抗拒,他执拗地认为,只有苦过了才能享受到甜,甚至产生了一种谬论,如果现在不受苦,以后就不能去美国享受天伦之乐了。
真的能去美国和儿子一家团聚吗?刘老头心里可没底,毕竟儿子离开他二十多年了,记忆中的儿子还是那个身材瘦削,戴着眼镜的少年。他曾一天天盼着儿子能早点接自己去美国,但每天迎接他的都只是沉默的电话机。刚开始儿子还会每个星期打来一次电话,后来是每个月一次,如今是好几个月一次。每次通话时,纵然他有千言万语,儿子那边却总是草草收场,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他还活着。
他确实喜欢在别人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儿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一个父亲。只是有一次,当高老头很不客气地揭穿他的伪装,嘲讽他缺什么炫耀什么时,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也觉得快要失去儿子了。那天他和高老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次冲突,此后,高老头每次见到他,都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没想到今天高老头居然旧事重提。
刘老头承认和江斌的合作,最初是为了气气高老头,但现在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会不自觉地关心这个经常嘴角上扬,满脸都写着“我不在乎”的孩子。
半小时后,高压锅的减压阀开始自动旋转,发出了“嗤嗤”声。
熟了。空气中飘荡着土豆炖牛肉特有的香味。
刘老头拿出保温桶,盛了一碗汤,挑出几块最大的牛肉。他要给江斌送去,那孩子早上的脸色着实差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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