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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名: 冬日暖阳 作者: 樊树 本章字数: 8520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48

“作为太阳系的中心,太阳每隔2.3亿年绕银河系中心转一圈。它虽然只是一颗中小型的恒星,但占据了太阳系总质量的99.85%。太阳系包含在银河系内,银河系内还有2000多亿个类似太阳系的星系……”

一幢黄色三层楼高的建筑物直立在海晨小区中庭,因与知名的如家快捷连锁酒店惯用的外墙颜色一样,很多人戏称它为“如家楼”。事实上,这是江城市华光社区的办公楼。此时,二楼不大的社区教室里,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人。宋诚站在讲台上,身后是一幅投影仪呈现的太阳系星系图。

刘老头穿了件绿色的夹克,外面套了件红色小马甲,颇为惹眼地坐在第一排。他挪了挪屁股,用手肘顶了顶旁边的老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听这个,还不如现在直接去晒太阳。”

对方并不认识他,尴尬地应了一声,同时身子往外挪了点儿。

教室里其他人也各忙各的,全然没有理会站在讲台上的宋诚。宋诚却并不介意,他的语速像一颗在黑暗无声的宇宙中滑行的彗星,波澜不惊:“人类目前所能探知的宇宙中,同样包含了1700多亿个银河系这样的星系,我们相信这只是真正宇宙的冰山一角,而宇宙还在扩张。”

“阿嚏!”刘老头打了一个喷嚏,用手擦拭着鼻子:“哼,还我们,我可没让你代表。”

宋诚身后的星系图动了起来。月亮、地球、太阳、太阳系等依次出现,很快,又依次消失,因为它们都太渺小,连屏幕上一个像素的面积都无法占有。

扫视一眼教室后,宋诚放下鼠标,关闭投影仪,点亮了教室里的灯:“各位,这就是我们的宇宙,我们的银河系,我们的太阳系,我们的地球,我们的华光社区,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们都很渺小。”

没等他讲完,教室里的人便都站起身,堵住了门口——那里有社区工作人员张琼和李龙光在派发纪念品。

“宋主任讲了那么多废话,才给一个呀?”刘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排头,冲着李龙光的双下巴,晃了晃巴掌大的小熊公仔,有些不高兴。

其他人附和道:“就是、就是。”

这个刘老头出了名的难搞,李龙光忙咧嘴,讨好地笑道:“刘大爷,我保证,下次的礼物你肯定喜欢,一定要来呀。”

“这个布娃娃有啥用,还不如上次的两袋盐。”刘老头把小熊公仔往口袋里一塞,走之前不忘嘟囔一句。

张琼一边派发着小公仔,一边冲李龙光小声抱怨道:“唉,人家讲冷笑话,我们宋主任讲冷知识,大家都不爱听。每次听到宋主任说要科普,我宁可去跑个三千米。”

看着最后一个人离开教室,李龙光也一脸无奈:“就是,你说别的社区弄几个按摩器,发几个鸡蛋,让老中医讲讲养生知识,报名的人不要太多,咱们真是吃力不讨好。”

两人瞄了一眼正在整理讲台的宋诚,都摇了摇头。

宋诚担任华光社区副主任已经三个多月了,但同事们都不了解他,只知道他曾是警察,没人敢去招惹他,对他都客客气气的。如果不是副主任这个头衔,他估计会像掉落地球的陨石一样被人迅速遗忘。

很快,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宋诚一个人。他坐在讲台上,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DK宇宙大百科》。每次情绪压抑时,他总会打开这本书,从第一页慢慢往后翻,伴随着“沙沙”的翻书声,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穿着宇航服来到太空,飘浮在这颗生养我们的蓝色星球旁边,看到白云、大海、高山……他又抬头仰望星空,无数个星球在他身边围绕、闪耀。

他就这样躺着、飘浮着,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忘记自己的悲愤、无奈和迷茫……

华光社区办公楼所在的海晨小区位于江城西南端,这是一个中等规模,房龄已超过十年的老小区。宋诚现在主要负责统计、科普、教育等工作,跟原先的刑警队相比,工作要琐碎很多,尤其是需要填写大量表格,一般人都会觉得枯燥,他却很享受。这种不需要和别人接触又能立马看到结果的工作,让他倍感安心。

在社区工作的三个多月里,他的生活既规律又低调,如同江城钟楼上那个古老的钟摆,总会在特定的时间里发出“当当”的钟声。

合上书,宋诚回过神来,看到旁边原本空白的纸上被涂抹了好几个“303”。凝视片刻后,他撕碎了纸,扔入垃圾桶,又把书放回了抽屉。看到同事陆续下班,他走出大楼,骑上自行车,刚要驶过大门,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在他转头之际,几个人与他擦肩而过。

“快去看看,出车祸了!”

“是呀,听说撞死人了!”

听到“撞死人”三个字,宋诚的心里咯噔一下。迟疑片刻后,他推着车走出大门。只见二十几米远的地方已经围了一群人,张琼和李龙光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

“宋主任,前面路口出车祸了。”

“哦。”宋诚茫然应道。透过人群的缝隙,宋诚看到地上有一摊鲜血正慢慢渗入泥土。他呼吸急促起来,弯腰干呕了几声,不得不背过身大口喘气。他本想转过头再看一眼,却见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已经赶到现场。宋诚快速骑上自行车,用力一踏,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一棵棵树、一块块店招牌掠到他的身后,直到这辆二十六寸凤凰牌自行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看着已略显斑驳的“回龙新村”四个字,宋诚问自己: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婚房就在回龙新村。

宋诚闭上眼睛,好像又看到那年在亲朋的起哄声中,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走下婚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抱起害羞的新娘,踏着一路的鞭炮声,往婚房方向跑去……

循着回忆,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婚房楼下,伸进口袋的手中握住了一串钥匙。原来房子的钥匙还在,也每天都在。

宋诚慢慢走进楼道,一步步顺着台阶而上。无数个曾经上下楼梯的画面与他擦肩而过,画面中有妻子,也有自己。他伸出手去,想要拉起妻子的手,却什么都抓不住。203室的门上还贴着早已泛白的“囍”字。他低下头,哆哆嗦嗦地拿出那串钥匙,将绑了红色毛线的钥匙插入门锁。

旋转开门时,他好像听到了妻子的声音:“宋诚,你的鞋带散了。”

他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睁大眼睛,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

那是结婚后的第二天,两人从父母家回来,他边抱怨结次婚比拉练五十公里还累,边拿出钥匙开门,突然听到妻子在他背后说:“宋诚,你的鞋带散了。”

他刚转身,妻子自然地蹲下,将两只鞋子的鞋带都重新系了一遍,抬起头得意地看着丈夫:“这么漂亮的蝴蝶结,没见过吧?”

宋诚加速旋转钥匙,锁有些涩,但终于还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鼻而来。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已经有半年多了吧,囍字还在那里,结婚照片还在那里,牙膏牙刷还在那里,柠檬味的洗发水还在那里……但妻子去哪里了呢?

他走进房间,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卧室门虚掩着,宋诚推开门,一眼看到双人枕头,酸楚迅速在体内蔓延。他闭上眼睛走向次卧,那里已经被布置成儿童房,贴满了从杂志上剪下的宝宝照片,那些男宝宝和女宝宝都天真地冲他笑着。

他努力平抑着呼吸,用力关上次卧的门,重新回到主卧,在一床红色的被子前缓缓跪下。就是在这里,他最后一次见到妻子。

那是去年一个冬日的早晨:

“宋诚,快给我起来!”妻子拿着扫把,掀开了被子。

“冻死我了,老婆大人,让我多睡一会儿吧。”宋诚蜷缩成一团,哀求着。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晴天了,我要去晒被子。”

宋诚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我来,你小心点。”

“都五个月了,没事的,等下还有一个街头采访呢。”

宋诚抱住妻子,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妻子打了下他的手,嗔道:“快去穿衣服,你以为感冒病毒也怕警察呀?”

他在妻子的额头轻轻一吻,柠檬香气的洗发水很是好闻。妻子利索地整理好被子,拉开窗帘,突如其来的阳光让宋诚睁不开眼。

“今天的阳光可真暖呀。”妻子回头望向丈夫。

…………

宋诚用尽全身力气,将头死死埋在这一床红色的被子上,拼命地闻。

我好想你,老婆。我想你,想你的味道,想我们还没出生的孩子。你知道吗,那是一个男孩。如果他还在,现在应该半岁了,会不会跟我小时候一样虎头虎脑的,不高兴时就嘟着嘴巴要爸爸妈妈抱抱?不过,听说男孩子更像妈妈……

他低声哭泣,嘶吼,可再怎么用力,也闻不到妻子的味道,永远不会知道未出生的孩子是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一年前,宋诚的妻子小兰在街头采访时为救两个初中生遭遇车祸身亡,胎中五个月大的孩子被撞出体外。他接到电话后发疯似的赶往现场,在途中无数次乞求这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就让他代替妻儿去被车子碾压,无论被碾压多少次,他都心甘情愿。

等他赶到现场时,同事马小文、郑新、李珊珊已经等在那儿了。一向嬉皮笑脸的郑新此时也红着眼睛死死抱住他,任他发疯似的捶打。珊珊哭得不成人样:“宋队,不要过去,求你了,不要过去。”

宋诚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死命地摇头。拼命赶过来就是为了见上妻儿最后一面,不能被挡在这里。

他发疯似的挣扎着。

“不要过去,小兰姐……不想让你看到她这样子的。”郑新死死抱着他的腿。

始终没有说话的马小文突然走上前,一拳将宋诚打得踉踉跄跄。

看着马小文红红的眼眶,宋诚突然变得安静。他颓然坐在地上,抬头望向天空,就像妻子早上说的那样,今天阳光真好,可为什么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暖意?

他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看着警察、医生忙碌,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眼中只有地上的那一摊血。

妻子已经离开303天了。

这个念头让宋诚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发现自己扒着婚床的床沿睡着了。窗外一片漆黑,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已是凌晨三点,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感冒病毒并不怕警察,何况他现在也不是警察了。宋诚缓缓起身,走到客厅的边柜,柜子上的塑料篮子里盛着很多药,都是妻子为他准备的。他拿起一板感冒胶囊,顾不得是否过期,取出一粒,拿起玻璃杯盛上自来水,就着水吞下了药片。

水冰凉冰凉的,将他再次推回去年的冬天。

车祸后,这一直都是江城最热门的新闻,坊间消息不断,有人说肇事司机江斌的母亲是知名企业家,父亲身份非常,那辆超跑至少五百万元打底;有人自称他的同学,指证他曾在社交媒体的个性签名中写下“如果有一天我因竞速而死,请不要为我哭泣,因为我一定是笑着离开的”;更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曾在前一夜看到酒吧里的江斌一口气点了十几万的洋酒,喝得烂醉……

宋诚谢绝了所有人的关心,一个人在家里躺了七天七夜,随后突然回到警队,在同事的诧异目光中,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工作。所有人都明白他是要用这种方式将自己从痛苦中抽离。因为一直以来工作上的勤勉表现,次年五月,他前往省城,从省厅领导手里接过了“优秀刑警”的荣誉。

从省城回来当天,法院通知宋诚,“1212特大交通肇事案”三日后庭审。为避免一系列证据对他和岳父岳母造成二次伤害,律师建议他们不要出庭。

庭审中,控辩双方对江斌患有癫痫并无异议,双方辩论集中于被告人是否自知患有癫痫病。检方认为江斌自知,因为他青少年时曾在神经内科就医,而癫痫是神经内科的常见病,理应“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而辩方律师认为江斌不自知,称当时只是偏头痛,因此以首次突发癫痫为由进行抗诉。法院在多方取证后认可辩护律师的意见,认定“1212特大交通肇事案”为意外事件,江斌免于刑罚,当庭无罪释放。

法院外的宋诚几乎无法接受这个判决,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已经搬回老家养老的岳父岳母。

同时,判决结果再次引燃舆论风暴。绝大多数人并不相信新闻报道中的定论,他们坚信江斌没有癫痫,而是用特殊手段逃避了法律的制裁。即便死者是一名记者,死者的丈夫是一名人民警察,可在权钱面前,这样的身份又顶什么用!

自判决后,宋诚的心中始终充斥着这两个问题:江斌真的有癫痫吗?即便有癫痫,他真的是首次突发吗?

宋诚曾不止一次询问负责案件的同事甚至是医学专家。得到的回复都是:车祸现场提取到了江斌带血的唾液,同时经医院全面诊断,确认是癫痫发作。他也曾哭过,闹过,委屈过,但内心始终相信司法的公正,这不但源于多年的一线刑警生涯,也源于对朝夕相处的同事的信任。可他并非生活在真空中,别人看到他时那一副同情的表情,都好像在说:看,他就是那个倒霉的男人。

伤口一次次被揭开,如影随形的怀疑深深地折磨着宋诚。

身为人夫,身为人父,如果那份报告是假的,他却没有任何行动,还有何资格存活于这个世界,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妻儿?

心灵之苦的折磨远甚于肉体之苦。宋诚可以不动声色地去上班,去吃饭,去看电影,去打球,去闲逛……但他心里知道,无论做什么,他都无法真正地开心快乐。那些三口之家的日常场景,无论是在他眼前,还是只出现在屏幕里,都会勾起他的回忆,引发他的痛苦。

他这辈子永远失去了开心快乐的权利!

宣判后的第七天凌晨,宋诚又梦见了妻子,在笑声中突然惊醒,随后望着空荡荡的双人床和积满灰尘的婴儿房,蜷缩在地板上无声抽泣。

当天清晨,他请了假,一个人来到江斌位于城南的别墅前,偷偷观察。可三天过去,他只看到了江斌的母亲江芳草。就在他准备偷偷溜进去之时,马小文找到了他,原来江芳草早已发现宋诚在跟踪自己。宋诚并不死心,坚持让郑新在电脑系统中查询江斌的信息,使得郑新因此受到纪律处分,失去了升职机会。不甘心又充满愧疚的宋诚闯进马小文办公室,将“优秀刑警”的奖章扔在地上,声称一个连自己的公道都无法维护的人,没有资格成为一名警察,随后大踏步离开了警队。

那个晚上,马小文提着一瓶白酒,来到宋诚家,推心置腹地劝他重新开始,并说已经为他申请岗位调离。马小文走时,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人的一生都很苦呀,生老病死,各种意外,可凡人除了接受,没有任何办法!”

几天后,在马小文的安排下,宋诚离开警队,调职到华光社区,成为一名副主任。他也离开了那间藏满美好和泪水的婚房,换掉了即将报废的桑塔纳,在新单位旁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不能否认的是,随着日升日落的重复,新的工作、新的住所让宋诚变得平静。时间确实会抚平一个人的伤痛,但他也明白,如果始终无法得知事情的真相,那么被抚平的,不过是表面的创伤而已,而藏在心底的伤痛却不会有任何减弱。

脱下警服,或许他的内心早就做好了某种选择。

自来水还在流淌,宋诚把头探到水龙头下,任水淋湿了他的头发,溅湿了他的衣服。

他在水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丝毫感受不到冰冷。

东京时间下午五点四十二分。

一架空客330-300飞机停靠在日本东京羽田国际机场,此时细雨蒙蒙,登机口还有少量的乘客在排队进入。

三分钟后,江斌最后一个进入机舱,化着精致妆容的空姐正忙碌地为乘客摆放行李。当他走到倒数第二排时,坐在过道旁的老太太站起身问:“小伙子,我能和你换一下座位吗?”

江斌点点头,随后老太太坐到了靠窗位置,他则坐在过道旁。

这是架从日本东京飞往江城的客机,总里程1787公里,全程约三小时十一分。

飞机起飞后,一切正常。

老太太看了会儿窗外的风景,也觉得乏味,便闭上了眼睛,随后传出低低的鼾声。空姐推出小餐车,开始派发餐食。乘客们各忙各的,只有江斌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小时后,飞机遇到气流,微微颠簸起来,习以为常的乘客们仍在各自忙碌。几十秒后,虽然颠簸加剧,可好在机舱里的提示音及时响起,并未引起慌乱。坐在江斌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故作老到地说:“这都是小儿科了,上次我从北京飞广州,那颠得才叫个厉害。”

男人话音刚落,江斌就觉得屁股底下狠狠颠了一下,所幸安全带将他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失重了。前方的空姐毫无防备,一头撞向机舱顶,还有的乘客被自己的热咖啡泼了一身。

他正要收回视线,只觉得左手一坠,转过头看到身边的老太太紧闭双眼,全身颤抖,死命抓着他的手。

机舱内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害怕。颠簸愈演愈烈,飞机再次急速下沉,失重感更加强烈。机舱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打破了之前的沉寂,整个机舱瞬间被哭喊声包围,连身后中年大叔的嘶喊声中都带着哭腔。空姐红着眼睛,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身边的座位,扯着嗓子拼命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已渗出了鲜血。

飞机在万里高空中急速下降,几个行李架突然弹开,行李箱顺势滑落。空姐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再次被颠得撞向机舱顶,擦出了血印。

机舱中弥漫着世纪末日般的恐惧,求救声、哭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想回家。”老人的声音微微颤抖。

江斌侧过身,握紧她的手:“会的。”

他没有害怕,侧过头看向机窗,窗外的白云正向上快速浮动着。今天又会是场意外事故吗,就像一年前那样?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离江斌大学毕业没几个月的时间,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兰博基尼跑车,前往女友的住所。那天他计划求婚,却在途中接到女友的分手电话,随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已是三天以后,他在病床上被告知发生了交通事故,跑车撞向两个初中生。一个女记者推开了学生,自己却被撞飞,当场身亡。更让人难过的是,她还怀着孩子,现场惨不忍睹。

江斌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母亲江芳草是江城知名企业家。听到消息之后,江斌哭着问母亲,自己是不是真的撞死了那个记者和她的孩子。江芳草却收走他的手机,不让他与外界联系,还面无表情地说,那只是一场意外,她会料理一切后续。

在法庭上,检察机关找到了他十一岁时的神经内科就诊记录,准备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将他绳之以法,但母亲却用眼神暗示他不要慌张,因为为他辩护的刘律师是国内收费最高的刑事律师。

果然,刘律师针对检方的各项证据提出了异议,最终,法官根据公安机关现场记录及第三方医疗诊治机构出具的癫痫医学证明,在调查了江斌过去所有求诊记录后,认定这是江斌首次癫痫发作。根据我国《刑法》第十六条规定:行为在客观上虽然造成了损害结果,但不是出于故意或者过失,而是由于不能抗拒或者不能预见的原因所引起的,不是犯罪。“1212特大交通肇事案”被认定为一场交通意外,肇事司机江斌在刑事上免责,仅需承担民事责任。

很多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这大大加剧了社会对此案的讨论:一个之前没有任何病史的富二代,为何会突发癫痫,开着超跑撞死见义勇为的怀孕女记者?到底是失恋泄愤后,作伪证逃避法律责任,还是真的被失恋刺激,导致隐藏的癫痫病发,造成一场意外事故?

鉴于江斌家境富裕,很多人都更愿意相信前者。

在法院判决的第六天,母亲立刻安排儿子前往日本留学,准备冷处理,让时间磨平一切。

在日本的三个多月里,他一直在东京郊区的一所语言学校学习,准备参加次年的日本修士(硕士)学位考试。昨天母亲也来日本看过他,她见儿子身心未受到影响,甚感欣慰。这个女强人已经替他规划好了一切:在日本读完硕士再去美国读博士,然后回国接掌公司。

母亲走后,那个噩梦又出现了。一个女人重重摔倒在地,身旁还有一个不成型的婴儿,血染红了地面,他甚至还看到了……

他干呕着醒来,无法确认梦里的画面是当时亲眼所见,还是臆想。

我真的有癫痫吗?江斌轻声问自己。在那场事故之前,他没有任何癫痫症状。医生告诉他,癫痫的病因复杂又隐蔽,普遍认为遗传因素较大,可他从未听说父母两边有家族癫痫病史。到了日本后,他甚至停了药去东京最好的私立医院检查,但什么都查不出来。而且停药后,他没有再出现任何癫痫症状。

难道真的是母亲用特殊手段帮他脱了罪?毕竟在上庭前,他头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母亲还是让医生为他缠上厚厚的纱布。他就像一个玩偶,任母亲摆布。

反之,如果江斌真的有癫痫,那儿时的流言就可能是真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离婚了,此后,他从未见过父亲。当时有流言说,母亲是依傍一位要员才换得事业的成功,而江斌就是他的私生子,癫痫的基因想必来自那位要员……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一个,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梦醒之后,全无睡意的他冲动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十个月前那场事故的新闻。置顶的新闻下光网友的留言就多达五万条,自事故后,他总会搜索那条新闻,但都没有勇气细看。昨晚他不再犹豫,点击鼠标,第一次点开了那条新闻的详情。

新闻里没有出现他的名字,只是客观描述了事发经过,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网友评论。

“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以前是精神病背锅,这次是癫痫背锅,能让这个畜生也被车撞死吗?”

“怎么可能,有钱人的世界你们是不会懂的,弄不好人家现在正在马尔代夫泡妞呢。”

江斌一条一条往下看,可留言里都是对他的诅咒。即便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肇事者,即便这是十个月前的留言,即便他现在身处日本,但仍会觉得自己正被扒光衣服,扔到江城最热闹的街头,任每一个路过的人朝自己吐着口水。

终于,在一片讨伐声中出现了一个理智的声音。

“难道因为他家里有钱,便连呼吸都有错吗?不能因为他是富二代,就可以不问青红皂白,把所有脏水都泼给他。我们这样泄愤,对找到真相没有任何的帮助。”

不出意料,这条留言遭到了更多人的攻击。

“你是他家的走狗吧,汪汪叫几声,快滚回主人家吧。”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真的?小朋友,你太年轻了,以后社会会给你好好上一课的。”

…………

看到这些留言后,江斌怔怔地坐着,一动不动。猛然,他站起身,单手拎起这台银色的电脑,高高举起,恨不得将它砸得稀巴烂。但就在准备发力那一刻,他突然笑了:“你们又不了解我,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他转头看着漆黑的窗外,赌气般地自言自语着,“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管你们说了什么,再也不会了。”

他走到窗边,仰起头。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院子里那棵大树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石板上,连风吹过的痕迹都看得一清二楚。一行热泪淌过脸颊,滴落在地。

今天一早,江斌乘坐电车前往学校,途中,他想起那条新闻下的各种留言,在电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猛然冲了出去,并照着指示,快步奔跑上了前往机场的电车。

我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我要找到真相。

就这样,在机场购买机票后,没有任何的准备,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已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此次航班。

眼下,飞机还在持续下坠,颠簸毫无减弱的趋势,机舱中弥漫着尖叫声、求救声……

老人虔诚的祈祷在排山倒海的哭喊声中瞬间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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