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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书名: 世界文学名著-白痴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本章字数: 4626 更新时间: 2024-06-13 16:24:18

他们穿过公爵来时已经走过的那些屋子。罗戈任在前边带路,公爵紧跟在他的后面。他们来到了大厅。大厅墙上挂着几张图画,全是主教的肖像以及分辨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风景画。通往第二间屋子的门上挂着一幅画,形式十分奇怪,宽约两俄尺半,高却不足六俄寸。上面画着刚从十字架上卸下来的救世主。公爵瞥了一眼,似乎勾起什么往事,但并没有停步,而且继续往前走,想走到门外去。他突然感到很痛苦,想赶快离开这所房子。但是,罗戈任忽然在那幅画跟前站住了。

“这里所有的画,”他说,“都只是先父用一两个卢布在拍卖行买来的,他喜欢这些画。有一位专家把这里的画全都鉴定过了。他说这些全都是不值钱的货色,只有那幅画,在门上的那幅画(也是花两个卢布买来的),很有价值。有一个人请先父把画转让给他,他愿意出三百五十卢布,那个商人萨魏里耶夫·伊万·特米脱里奇,很喜欢画,他出到四百卢布,上礼拜又对舍弟谢敏·谢敏诺维奇说,可以加到五百卢布。但我自己留下了,没有卖掉。”

“这是……从汗斯·贺尔拜因 [1] 的一幅画临摹下来的,”公爵仔细看了这幅画以后说,“我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家,但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摹本。我在国外看见过这幅画,我忘不了它。但是……你怎么啦?”

罗戈任忽然离开了画,顺着原路往前走去。当然,罗戈任采取这样鲁莽的行动,可能是由于他精神恍惚,心里突然发生一种特别的、奇怪的恼怒情绪。但是,公爵感到有点奇怪,这次谈话不是由他开始的,而现在竟会突然中断,而且罗戈任并没有回答他。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早就想问你,你信不信上帝?”罗戈任走了几步,忽然又说起话来。

“你问得好奇怪呀……你的眼神也好奇怪!”公爵不由自主地说。

“我爱这幅画。”罗戈任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又喃喃地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看这幅画!”公爵忽然叫起来,心里蓦地涌出一种思想,“看这幅画!有的人看了这幅画会把信仰丧失!”

“当然会丧失的。”罗戈任出乎意料地表示赞成。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正门那里去了。

“怎么?”公爵忽然站住了,“你是怎么啦?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就这样认真起来!你为什么问我信不信上帝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而已,我以前就想问你。现在有许多人不信上帝。有一个人喝醉了酒对我说:在我们俄国,不信仰上帝的人要比其他的国家多。你是到过国外的,你说他的话对不对?他说:‘我们在这方面要比他们来得轻松些,因为我们已经走在他们的前面。’……”

罗戈任苦笑了一声。他在提出自己的问题之后忽然打开门,手握着门柄,等候公爵出去。公爵觉得很奇怪,但还是走出去了。罗戈任跟他到楼梯口,关好了门。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好像都忘记了自己来到什么地方,忘记了该怎么办的样子。

“再见了!”公爵说,伸出手来。

“再见了!”罗戈任说,然后紧紧地,但是完全机械地握住公爵的手。

公爵走下一级台阶,又转过身来。

“关于信仰这方面,”他开始说,微笑了一下(显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罗戈任),同时又突然回想起另一件事情来,“关于信仰这方面,我在上星期的两天中,有过四次不同的遭遇。早晨,我在一条新铁路上搭火车,和一个姓斯的人在火车里谈了四个来小时,我们立刻成了朋友。我以前就常听人家谈到他,还说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的确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能和一个真正的学者交谈,心里很是高兴。此外,他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所以在和我说话时,完全像对在认识和理解方面相等的人一样。他不信上帝。只有一件事使我惊讶:他在所有的时候,好像讲的并不是那个问题。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以前遇见过许多不信上帝的人,还读过许多这类的书籍,我老是觉得他们嘴里所说的,和书上所写的好像全不是那个问题,只是表面上像是那个问题罢了。当时,我曾经向他表达这个意思,大概说得不够清楚,也可能是我不善于表达,因为他一点也没有了解……晚上,我住在一个小县的客栈内过夜。恰巧在头一天夜里,客栈内出了一桩人命案,当我到客栈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着。有两个农民,他们都上了年纪,不会喝酒,而且早就认识,是老朋友,他们喝完了茶,打算在一个房间内躺下睡觉。但是,在最近两天,一个农民看见另一个农民有一只银表,拴在黄玻璃珠的表链上面。他以前没有看见他的朋友戴过这只表。这个农民并不是小偷,甚至是一个很诚实的人,以农家的生活标准来说,一点也不贫穷。但是,这只表太中他的意,太诱惑他了,最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拿起一把刀子,当朋友转过身去的时候,他便蹑手蹑脚地从后面走过去,用刀对准了朋友,然后仰头朝天上看,画了一个十字,暗中祷告:‘主哇,看在基督的面上宽恕我吧!’然后就一下子把朋友捅死,就像捅死一只绵羊一样,并从朋友的身上把那只表掏出来。”

罗戈任听完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好像发了癫痫。由于他刚才还是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现在却发出这种爽朗的笑声,未免使人觉得奇怪。

“我喜欢这个!这个好极了!”他痉挛地喊着,几乎喘不出气来,“一个农民完全不信上帝,另一个农民信仰到这种程度,他在杀人时都做祷告……公爵,老兄,这是真实的事情,你永远虚构不出的!哈,哈,哈!这是最好不过的!……”

“早晨我在城里闲荡,”在罗戈任刚刚停住笑声,虽然他的嘴唇还在痉挛地,癫痫性地哆嗦着,公爵又继续说,“我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兵士,在木板铺成的人行道上晃来晃去,穿戴很不整齐。他走到我面前,说道:‘老爷,请你买下这个银十字架吧,我只要二十戈比,这是银的!’我看见他手里握着一个十字架,大概是刚从自己身上解下来的,系着一条湖色的、破旧不堪的绸带,不过,这十字架实际上是锡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尺寸很大,八角形,全是拜占庭的花纹。我掏出二十戈比给他,当时就把十字架挂在我的脖子上,从他的脸色中,可以看出他很满意,因为他把一个愚蠢的老爷给骗过了,他当时就去把卖十字架的钱换酒喝,这也是毫无疑问的。老兄,在那时候,我对于亲眼见到的俄罗斯的种种情况留下了极强烈的印象。以前我对于俄罗斯什么也不明白,好像不声不响地生长着,在国外的五年间,我对于祖国的回忆只是一种幻梦。我一边走,一边想:‘不,我不要责备这个出卖基督的人吧。只有上帝知道,在这些醉酒的、软弱的心里包藏些什么。’一个小时后,当我回到客栈里去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农妇,她抱着一个婴儿。农妇还很年轻,怀中的婴儿大约刚生下六个星期。婴儿对她笑了一下,据她的观察,这是他生下来以后的第一个笑容。我看她忽然十分虔敬地画了十字。我说:‘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见到什么都打听)她说:‘一个母亲看见她的婴儿第一次微笑,心里的那份喜悦,正和上帝在天上每次看见罪人在他面前诚心诚意地祷告时所感的喜悦—样。’这是农妇对我说的,我叙述得差不多和她的原话—样,她表达了那么深刻、精微的真正的宗教思想,在这种思想里充分揭露出基督教的真谛,也就是关于视上帝如我们的亲父,关于上帝对人们的喜悦如父亲对亲生孩子一样的整个概念——这就是基督的最主要的思想!一个普通的农妇!不错,她是个母亲……但是有谁知道,这个农妇也许就是那个兵士的妻子呢?你听着,帕尔芬,你刚才问我,现在我来回答你:我们把宗教情感的实质归属到任何议论或无神论中去,它与任何的行为和犯罪都毫不相干;这里有点其他的东西,永远会有点其他的东西!这里有点无神论永远忽略过去,永远说不对头的东西。但最主要的是:你可以在俄国人的心里最明显地、最迅速地看出这一点来,这就是我的结论!这是我从我们俄罗斯得来的一个主要信念。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帕尔芬!相信我的话吧,我们俄罗斯的土地上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啊!你想一想,咱们在莫斯科的时候,有一个时期经常聚在一起谈话……我现在完全不想回到这里来!也完全没有想到会和你相见!嗯,好啦!……再见吧,再见吧!上帝是不会离开你的!”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顺着楼梯走下去了。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当公爵走到第一个转弯的梯头时,罗戈任从上面喊道,“你向兵士买的那个十字架还戴在你身上吗?”

“是的,在我身上。”

公爵又停住了。

“你拿来给我看。”

又是一件新鲜事!公爵想了想,又上了楼,把十字架掏出来给罗戈任看,但是没有从脖子上拿下来。

“你送给我吧。”罗戈任说。

“为什么?难道你……”

公爵不想舍弃这个十字架。

“我要戴着它。我把自己的给你,你戴上吧。”

“你要交换十字架吗?好的,帕尔芬,我很喜欢。我们成为结拜兄弟吧!”

公爵取下自己的锡十字架,罗戈任取下自己的金十字架,他们互相交换了。罗戈任沉默着。公爵非常惊异地看出,他的义兄脸上仍然露出以前那种不信任的神情,以前那种近乎嘲讽的苦笑,至少在刹那之间表现得很清楚。罗戈任终于默默地握着公爵的手,站立了一会儿,好像想做什么却还没有下决心似的。忽然,他拉着公爵,用听不大清楚的声音说:“来吧。”他们走到二层楼的梯台,在他们走出来的那扇门的对面按了门铃。门很快就开了。一个老太婆,全身佝偻,穿着黑衣,扎着头巾,一声不响,向罗戈任低低地鞠躬。罗戈任迅速地问她什么话,但并没有停下来听她回答,就领公爵走进屋里去了。他们又走过一些黑暗的房屋。那些房屋显得特别清冷,所陈设的古老木器,都盖着洁净的白布套,带有一种凄凉肃穆的气氛。罗戈任没有通报一声,就领公爵到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去,那间屋子好像是客厅,用褪色的红木屏风隔成两截,旁边有两扇门,大概是通往卧室的。有一个小老太婆坐在客厅一角炉边的沙发上,她的样子不算很老,有一张显得十分健康、愉快的圆脸,但是头发已经完全灰白了。一眼看去,就可以断定她已经完全到了“鹤发童颜”的境地。她穿着玄色毛料的衣服,颈上围着一条大黑头巾,还戴了一只白色、干净、系着黑缎带的帽子。她的脚架在一张小长椅上,身旁坐着另一个打扮得很干净的老太婆,比她年长,也戴着孝,戴着白帽,大概是一位食客。这个老太婆默默地织毛线袜子。她们俩大概一直就沉默着。第一个老太婆看见罗戈任和公爵,对他们微笑一下,很和蔼地点了点头,显得很喜悦的样子。

“妈妈,”罗戈任说着,吻着她的手,“这是我的知己朋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我和他交换了十字架。他在莫斯科的时候,和我处得像亲兄弟一般,给我很多帮助。妈妈,请你祝福他,像您给亲生的儿子祝福一般。等一等,老太太,要这样才行。等我把您的手指叠在一起……”

但是,那老太婆不等罗戈任动手,就自己举起右手,把三只指头叠在—起,很虔敬地向公爵画了三次十字。然后又和蔼地,温柔地对他点头。

“我们走吧,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罗戈任说,“我带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当他们又走到楼梯上的时候,罗戈任说:“人家说什么话,她一点也不明白,也不明白我的话。但是,她还是为你祝福,可见她是出于自愿……嗯,再见吧。你该走了,我也该走啦。”

他开了门。

“你这个奇怪的家伙,至少在分别的时候让我拥抱一下你吧!”公爵喊道,用温和的责备神气看着他,想要去拥抱他。但罗戈任刚举起手来,立刻又垂落下去了。他没有下决心,他转回身去,不去看公爵。他不想拥抱公爵。

“你别害怕!我虽然拿了你的十字架,但绝不会为了一块表而杀人的!”他含混不清地说,忽然很奇怪地笑了。但是,他的脸色突然变了:只见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发抖,眼睛冒着火光。他举起手,紧紧地拥抱公爵,喘着气说:“你把她带走吧,这是命中注定!她是你的!我让给你!……你记住罗戈任这个人吧!”

随后,他抛下公爵,再也不看公爵一眼,匆匆地走进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1] 汗斯·贺尔拜因(1497—1543),文艺复兴时期德国著名的写生画和水墨画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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