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入北大营02中夙 著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中夙 著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四章 混入北大营02
书名: 上阵父子兵 作者: 中夙 著 本章字数: 13400 更新时间: 2024-02-22 14:22:25

司号手吹奏《足曳山曲》,官兵跟着曲调唱起来:

足曳山房响枪声,

枪声阵阵硝烟浓。

举起军旗诚惶诚恐,

大君亲授我手中。

此旗即是我军神,

神佑我军保殊荣……

岩谷川走上土台,挥舞手中军旗。队伍里顿时一片欢腾。广濑植人示意场上静下来,说:“自公元1874年1月23日,明治天皇为步兵第一联队授旗肇始,我帝国皇军,凡新编步兵和骑兵联队,军旗皆由天皇所授,这是我们无上的荣光。让我们三呼:军旗万岁!”士兵狂热地呼喊道:“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广濑植人双手在空中摆动,示意停下,说:“军旗乃帝国皇军之魂魄,和陛下尊影一体,所以我在此重申: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丢,则编制裁。一旦我联队陷入覆灭之灾,为尊严计,在最后一刻,我们要焚烧军旗,然后剖腹。假如军旗落入敌手,我们将不计代价,哪怕牺牲最后一个人,也要将军旗夺回!”

雄井在队伍中小声嘀咕一句:“真是不可思议。”伍长听见了,说:“你说什么?”雄井说:“军旗也是旗,即使是天皇所授,也只是个象征。为保军旗不计代价,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伍长狠狠瞪了雄井一眼。此时队伍解散。伍长说:“雄井君,站住!”雄井立定,紧张地注视伍长,心里有预感,可能又要挨打,可是他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伍长似乎洞察雄井的心理,抽了雄井一耳光,骂道:“你刚才诋毁军旗!浑蛋!”雄井不后退也不躲闪,目光呆滞着,心里说这是我第四十九次挨打,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可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伍长把雄井拽到军旗下,让他朝军旗跪下,按最新的训令,反省一个小时。雄井没有理他,伍长在后面踹了一脚,雄井扑腾跪在军旗下。伍长说:“你知道反省什么吗?”雄井说:“知道,反省刚颁布的训令。”

伍长让雄井把训令的内容背给他听。雄井背诵道:“第一,至诚不悖否;第二,言行不耻否;第三,气力无缺否;第四,努力无憾否;第五……第五……”雄井忘了。伍长举手欲打,被走过来的岩谷川阻止了。岩谷川问伍长雄井犯了什么错,伍长回答说:“雄井认为,为保军旗不计代价,实在太荒唐。”岩谷川听了,沉吟道:“这样吧,我来开导他。”等伍长走开,岩谷川说:“在神户时,你是我哥哥最好的同学之一。”雄井说:“是的。”岩谷川说:“可是作为护旗官,我不能容许别人诋毁军旗。”雄井说:“我没诋毁军旗。我为什么要诋毁呢?”岩谷川说:“怠慢也不行,哪怕稍有不逊!”雄井怕继续挨打,说:“我错了。”岩谷川把刚颁布的训令第五条说给雄井听,第五条是“亘勿懈怠否”。说完,让他重复一遍。

雄井重复了一遍:“亘勿懈怠否。”岩谷川告诉雄井他的经验是,要想记住军队的训令,最好是把每条训令重复一百遍。雄井不以为然,心里嘀咕各种训令实在太多了,怎么重复一百遍?岩谷川见他没反应,冷冷地说:“牢记训令,帝国皇军才能无往而不胜。”雄井鞠躬称是。岩谷川见他学乖了,教训说:“那就把今天的训令重复一百遍吧。”雄井还想说什么,但岩谷川已经离去。

空落的操场上只剩下雄井一个人,他举目四望,晨雾迷茫。他仰起脖子朝土台上的军旗大声背诵,一声高过一声:至诚不悖否,言行不耻否,气力无缺否,努力无憾否,亘勿懈怠否。雄井一边背诵,一边庆幸今天没有挨更多的打。

乔日成和吴霜来到了北大营营区大门附近。哨音急起,士兵纷纷冲出营房到操场集合。已经走到营区大门的乔群见是父亲,犹豫了一下,掉头回跑。乔日成跺脚大骂:“你个杂种,给我回来!”乔群站住,回走几步,故作懵懂地问:“老乡,你们找谁呀?”乔日成愣了一下,对吴霜哭丧着脸道:“我的妈呀,还弄个你找谁……完蛋了!人魔障了,连他老子都认不出来了。”他转头对乔群说:“要不,我管你叫点啥?”乔群朝吴霜使了个眼色,一本正经地说:“我叫乔三,你们认错人了。”言罢,乔群撒腿跑向操场。

乔日成欲冲进营区,被吴霜死死地拽住了。吴霜小声地说:“叔,你别急,他兴许不能认咱,他不是说他叫乔三吗?兴许他怕咱管他叫乔群,他就露馅儿了。”乔日成一想,也对,不管这个瘪犊子认不认他爹,他活蹦乱跳的,自己就放心了。

北大营营区的操场上,口令此起彼伏,近千人的队伍集合完毕。乔群迟到一分钟,想溜进队伍,被谢铁骅喝住:“你,立正站着!”乔群像钉子一样被钉住。谢铁骅明显喝过酒了,他带着酒意呵斥道:“这是五团组建后第一次全体集合,居然有人敢迟到。”乔群说:“报告,我爹找到营房来了。”谢铁骅朝营区大门望一眼,怒道:“我不管你爹不爹,哨音就是命令,令出如山倒。”乔群低头。谢铁骅大喝一声:“来人哪!”从队伍一侧跑来四条军汉。谢铁骅命令道:“把他弄到一边去,打三十军棍。”四条军汉齐声说是,把乔群架到一边,操起军棍就打。

北大营营区门外,乔日成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穿戴都一样,他看不清楚哪个人是乔群。吴霜眼尖,看见乔群被四个彪形大汉架走了,失声叫道:“不好,乔群挨打了!”乔日成揉揉眼睛往操场看,心想是他吗?吴霜不忍再看,两手捂眼,泣声道:“他怎么总挨打?”乔日成因怜而气,朝操场大声喊:“他一身贼肉,该!替我狠狠打!打!打死他我也清静了。”吴霜拉着乔日成的胳膊往远处走,说:“求求你了,你可别多说话了,他都说了他叫乔三,你一喊,别人再认出你来,就更完了。”劝着乔日成,心里更难过,后悔来这一趟,心说还是我妈说得对,别上军营给乔群添堵。这不,应验了吧?本来乔群好好的,让他爹骂的这阵工夫,准是回去迟到了,白挨顿揍。自己的这个公爹,哪儿都好,就是老骂儿子不好。吴霜不明白,干啥总骂儿子呢?明明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可是一见面就骂骂咧咧的,乔群的好运气都让他骂走了。心里不痛快,吴霜就不吱声了。

北大营的操场上,在噼噼啪啪的鞭笞声中,谢铁骅缓缓走到队伍前,朝排头的军官花驹吐了口酒气,道:“本团长今儿个喝酒了。”谢铁骅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很招摇地往嘴里扔,嚼着,沿着排面继续踱步,步子稍显不稳。他说下去:“我这个人不馋酒的,今天不是礼拜嘛,早起没事,翻咱们老五团的大事记,哎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值得纪念哪!我让厨子炒了一副猪下水,一口气喝了三两。可我没醉,我把剩下的酒都洒在了地上。”

谢铁骅端着虚拟的酒杯,做洒酒状,表示对亡灵的祭祀。突然他“哇”的一声,将秽物吐了一地。队伍一片嘘声。一个军汉忙过来扶谢铁骅。谢铁骅沉声说:“不要扶我,我没醉!没醉!”谢铁骅挺直了身子,竭力站稳,突然放高声吼道:“你们有谁能告诉我,今天特别在什么地方?”队伍悄然无声。谢铁骅大声嚷道:“有老五团的人吗?”

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兵出列。谢铁骅上下打量他,说:“报号!”老兵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谢铁骅翻动醉眼,说:“你……真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说:“我是老五团三营七连五班副。”谢铁骅说:“你告诉我,老五团第六任团长是谁?”田洪祥回答说:“是张学良。”谢铁骅说:“嗯,不错,往下说,说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田洪祥说:“报告长官,还是别说了吧。”谢铁骅说:“你说!我今天有心情。”田洪祥心说可是我嫌寒碜。

队伍的左前方,鞭笞已毕,乔群艰难地爬起来。田洪祥神色沉郁,回忆一年前的今天。谢铁骅大喝道:“我让你说你就赶紧说,大点声!让弟兄们都听听。”田洪祥说:“是!在北满,一个叫诺门坎的地方,我们老五团和老毛子摽上了,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全团覆灭,只逃出了十三个人。”田洪祥语音哽咽。

谢铁骅说:“你怎么没死?”田洪祥说:“报告长官,我命大。”谢天骅上前,把对方的衣服“哗”地掀开,围着田洪祥走了一圈,查看田洪祥的伤情。田洪祥说:“我中了两颗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谢铁骅哈哈大笑,说:“你蒙我?我……没醉!大伙看枪眼。中弹不假,可惜的是,两颗子弹都是从后背打进去的,所以说,你是个逃兵!”田洪祥颤抖了一下。谢铁骅重复一句:“你是个逃兵!”田洪祥羞愧地小声嘟囔:“是的,逃兵。”

谢铁骅说:“你大点声。”田洪祥说:“我是逃兵。”谢铁骅让他说说是怎么逃的。田洪祥回忆当时,老毛子火力太猛,部队顶不住了,当官的一声喊:“快,撒丫子!”当兵的就……撒丫子了。谢铁骅说:“都听到了吧?诺门坎一仗,苏联灭了我们一万六千余人,多数人都死在了逃跑的路上。就为这个撒丫子,张学良将军取消了五团的番号。惭愧呀,作为老五团继任团长,我谢某人深以为耻。”他顿了一下,放高声重复道,“深以为耻啊!我今天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听好,今后不管遇上谁,我谢某人如果气节不保,喊撒丫子,你们先把我打成筛子。拜托了!”

谢铁骅回忆着当时,再多的话就不能当众多说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次战败,其实首先源于张学良的情报人员判断失误。情报人员里有一些落魄的白俄贵族,他们向少帅证明1917年十月革命后,苏联实际内外交困,正是中国收回权力的大好时机。中东路督办吕荣寰、理事李绍庚等也向少帅提供情报说:“苏联内部空虚,边防武装不堪一击,战端一开,必土崩瓦解;尤其连年收成不好,军需民食成大问题。即或引起战争,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在这些情报的鼓励下,加上老蒋也支持鼓励张学良向苏军开战,张学良热血沸腾,宣称苏联利用中东铁路进行政治宣传,违反了共同经营原则。少帅在1929年5月27日下令搜查了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逮捕了三十九名苏联人。老蒋在7月5日致电少帅,更加支持他收回中东路权力。7月10日到11日,少帅撤掉了苏联派来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夺回了中东路经营权。东北军从7月20日开始向边境地区增兵,并于8月15日宣布“动员令”,准备迎战。先后调动了十六万人,部队还有部分白俄兵力。少帅认定十个旅的兵力就能震慑住苏联。老蒋对张学良的鼓励,其实是源于老蒋的首席智囊杨永泰的建议。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参议的杨永泰建议蒋介石鼓励张学良出兵,目的是消耗和控制东北军的实力。8月15日,《中央日报》发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一文,认定苏联国内粮食紧张,矛盾重重,因此绝对不敢开战。可怜可叹少帅张学良仅二十八岁,政治上还不成熟,缺乏外交经验,仅凭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对当时苏联军事、外交力量估计不足,仓促开战。

少帅没有料到苏联随即建立了远东特别集团军,司令是赫赫有名的布柳赫尔,这个家伙自内战时代起就是名将,获得过第一枚红旗勋章,曾经来华当过军事顾问。远东苏军兵力从三个步兵师增加为五个,总兵力约四万人,而且得到外蒙军支持。就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文章发表的第二天,苏方发动大规模进攻。苏军先后攻击了满洲里、绥芬河、同江三个方向。

奉军连遭打击,但少帅不肯服输。苏军在调整部署后,在满洲里集结了八千余步骑兵、八十八门火炮、九辆坦克和三十二架飞机,并由外蒙骑兵万余人配合。奉军只有二十五门火炮和三十四个掷弹筒。打到后来,奉军第十七旅全军覆没,旅长韩光第中将战死。苏联人随后又占领了满洲里和海拉尔。奉军第十五旅全军覆没,旅长梁忠甲中将和大量士兵被俘,将近两千名奉军开小差。奉军损失惨重,苏军仅仅死亡一百四十三人、失踪四人、受伤六百六十五人。最后的结果是少帅12月22日与苏联签订了《伯力会议议定书》,中东路因此恢复到冲突前状态。

少帅年轻气盛,太过于自信了,情报失误,同时,东北军也是被老蒋算计了。唉,想起这些,谢铁骅心如刀绞。谢铁骅的酒劲儿过去了,他在队伍前抱拳揖礼,喊:“值日官——”花驹喊到。谢铁骅说:“传我的话,营区降半旗,以示耻辱。解散!”队伍“哗”地四散。

北大营饭堂里,几十个兵在食堂聚餐。花驹快扒了几口,对乔群小声道:“别吃了,跟我出去一趟。”乔群不动。花驹将残羹剩汁倒在乔群的碗里。乔群刚要恼怒,终于忍住了。但一边的张之勇霍地站起,走到花驹跟前说:“你欺人太甚了吧?”花驹不屑地笑笑,随即变脸,切齿地小声道:“我知道你们俩是患难哥们儿,想怎么样啊?我只要一句话,警察局就会把你俩带走。”这句话相当于暗示,你们的底细我全掌握。张之勇回头看看乔群,乔群用目光对张之勇示意,张之勇悻悻而坐。乔群起身跟花驹走了。

北大营门前小街。花驹和乔群匆匆走在小巷里。走过一个街口,花驹站定,手指前方:“看见没有,福满来酒馆,你老爹在那儿等你。饭钱我已经付过了。”乔群一愣,他没想到花驹这么仗义,忙说:“谢谢长官。”花驹说:“你别谢我,是谢团长让我安排的。我真不明白,团长怎么看好了你这块臭肉?”乔群痞笑道:“我也不明白。”乔群刚要走,又被花驹喊住了。花驹嘱咐说:“酒馆人杂,别让人认出来。七点之前,你必须滚回营房。”

花驹转身走了,乔群继续前行,在酒馆门前,他将帽檐拉低。福满来酒馆包间里,乔日成和吴霜看着桌上的饭菜,没什么胃口。乔群悄然出现在他俩面前,乔日成和吴霜都是一脸的惊喜。吴霜忙问:“打坏了没有啊?”乔群一抖肩膀,表示没事。吴霜笑,说:“乔叔说了,你一身贼肉,抗揍。”乔群看见爹,变了不少。以前在柴河堡每天晚上家里聚一帮人,听爹说书,爹喝着酒,乐呵呵直白话,红光满面的,现在,爹的脸色蜡黄,瘦了不少。乔群心里有点儿难受,看见吴霜的眼睛是哭过了,强忍着心酸,说:“只给我半个小时的假,有话赶紧说。”乔日成一脸的不高兴。见乔日成不悦,吴霜忙使眼色,说:“乔群赶紧的,先陪乔叔喝杯酒,压压惊。为你的事,乔叔瘦了一圈。”

乔群给爹斟了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盅,说:“爹,儿不孝,让你操心了,我敬你一个。”乔日成一听,嘿,心里美,这小子出息了,知道孝敬爹了。嘴上却不说,只说句“这还像句人话”。一杯酒下肚,乔日成开始数落乔群:“我弄不懂,你脑袋让门挤了吗?我钱也花了,美差也给你找了,刑期熬到了一半,你跑什么呀?显你能啊?”

乔群没和爹发脾气,说:“我在号子里认识一个哥们儿,打伤日本浪人入狱,判了十八年,他老妈七十好几了,一身病,他就怕熬不到给老妈送终的那一天。”乔日成说:“他跑他的,你凑什么热闹?”乔群说:“他说了,我能耐,没我他跑不出去。”乔日成一拍大腿,说:“完喽,我就知道你让人忽悠了。”乔日成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你这个瘪犊子在里边我闹心,翻墙出来,我更闹心。”乔群安慰着爹,说:“我大活人在这儿,不是挺好嘛。我有数,现在也有团长照应着。”

吴霜见乔叔数落乔群,怕乔群憋不住脾气,他爷俩再戗戗起来,忙说:“你在讲武堂待过几天,乔叔就怕有人认出你。”乔群笑笑,说:“第一天就已经让人认出来了,毕老六先认出来的,完了是团长,就是以前讲武堂的教官。”乔日成紧张地“啊”了一声。乔群满不在乎地说:“你俩放心,东北军正在扩军,四处延揽人才,团长不会把我扔出去的。”乔日成撇了撇嘴,他是真怕了,他既怕乔群再进大狱,又怕乔群上前线打仗。乔日成叹气说:“你听到了吧,小霜,傻大胆儿,撞大运,就是说他呢。犊子玩意儿,咋整啊,我这当爹的没办法了。”乔日成心里难受,喝了一大口酒。

吴霜抿嘴笑,看着乔群大口吃东西,心里就踏实了。她劝乔日成说:“不用着急,他傻大胆是傻人有傻福,他自己的事儿,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乔日成感叹说:“他不听劝哪!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言有听头。唉,他就是不听啊。”

乔群吃饱了,劝爹多吃菜。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警觉地望望左右,说:“爹,没时间了,不叨叨了行不?我得走了。”乔日成说:“我这次来,就想把你捞出来。咱回家,我把你藏地窖里。”乔群急了,说:“爹,你也不长个记性吗?上次你拉我回家,挨了一顿胖揍不说,我还进了大狱。”乔群手指窗外站在街角的花驹,说:“看见没有?”乔日成顺着乔群手指的方向看,北大营营区附近街角,花驹叼着烟站着。乔日成认出来了,说:“那不是上次打我的那个人吗?”乔群说:“是啊,上次打你的那个人,就在街口站着望风呢,他现在是我的连长。”

吴霜说:“你不是能蹽吗,趁他们没注意,跑了不行吗?”乔日成也说:“对呀,大牢你都能蹽出来,别说兵营了。”乔群说:“蹽出来容易,蹽出来去哪儿?”乔日成说:“那还用问吗,回家呀。”乔群看着老爹,笑了,说:“爹呀,你不是害我吗!村子就那么大,你往哪儿藏我?”乔日成说:“咱家房后柴火堆里有个地窨子,跑兵那年我挖的,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吴霜接下话说:“乔叔说了,让我每天给你送饭。”乔群摇摇头,说:“你们可真能扯,我天天跟耗子似的,整天躲在洞里?”乔日成小声说:“耗子怎么啦?眼下你得跟警察藏猫猫,你是在东北军犯的事,还敢回到兵营里晃荡?万一出事儿咋整?”乔群说:“跟你交个底吧,有团长罩着我,这儿比家安全。咱这桌酒菜,就是团长安排的。再者说,我就是跟你俩回家,真的藏在地窖里,就没人发现了?要是有人想抓我,就盯住吴霜一个人,我就没个跑。”吴霜一听,心想也对。

花驹在外面敲窗催促。乔群起身道别,说:“外面危险,我得回去了。”乔日成不让他走,说:“你个犊子,站住!”乔群驯服地止步。乔日成说:“我重新苫了房,炕掏了,日子也选了,你日后躲哪儿我不管,你先告个假,和小霜先把婚事办了,也算了我一件心事。”吴霜不言语,用眸子深情地看着乔群。乔群嬉笑着对吴霜耳语道:“我没正事不说,现在还是个逃犯,你敢和我结婚吗?”吴霜说:“那咋了,没啥不敢的。只是,结婚总得办喜事儿吧。”乔群说:“对了,办喜事,总得闹个动静吧?要是走漏消息,让警察当场把我抓走,你们不闹心吗?”吴霜和乔日成一时不知道该说啥。乔群趁机大步出了酒馆。

乔日成追出酒馆,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叔,你别追了,他那脾气,你劝不了的。再者说,万一你俩撕巴起来,让人盯上,认出来咋整。街上不光有当兵的,还有警察。”乔日成一想也对,耷拉着头,叹道:“哎呀,小时候我一脚没踩住,让他成精了。”

奉天北,有一个北华寺,临街。从北华寺时常传出幽幽的木鱼声,男女香客成群结队往寺院进。吴霜看一眼寺院的牌子,说:“乔叔,听说北华寺有个圆启大法师,抽签占卦很灵的。”乔日成没明白,问:“咋了?”吴霜说:“咱给乔群抽个签呗。”乔日成犹疑,万一手臭,抽个下下签,不闹心吗?吴霜觉得如果抽了个上上签,就不再害怕乔群出事儿了。乔日成仔细一琢磨,反正抽签不抽签都是闹心,来来吧。吴霜心说我就是提个想法,到底进不进去,还是听大人的吧。乔日成在前面走,吴霜在后面跟着,两人迈进了寺院。乔日成口中嘟囔道:“来来就来来。”

北华寺院落里,尾随跟进的香客是穿便装的雄井和岩谷川。雄井东张西望,对寺院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好奇。岩谷川用警告的口吻,小声道:“雄井,你今天是执行任务。”雄井啪地立正,说:“是。可您让我尽量松弛一些。”岩谷川低声喝道:“不要立正,别人都在看我们。”雄井换了姿势嘀咕:“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岩谷川听说雄井每次挨打,都要作记录,用画图画的方式作记录,而且,雄井一直在发泄着对帝国的不满。岩谷川不喜欢雄井的软弱,但是,雄井是他信任的人,所以雄井的缺点,他是想帮他矫正的。雄井的汉语很流利,所以岩谷川带雄井来执行这个秘密任务。雄井向寺庙的人打听求签的路线,两人朝目标走去。雄井是在北满的开拓团开始学汉语的。他回忆那段时光,很是怀念。雄井在那个时候从来没挨过打。也许,开拓团不算正规部队。那么正规部队就一定要打人和被打吗?雄井不明白。雄井没有进过陆军士官学校,但是也被传播过武士道精神,要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可是,雄井对生活下去是很向往的。那么多的名山大川都没有看过,就舍得去死吗?武士标榜的是精神上的优越,就是心理上先能战胜自己,才能战胜别人。能先不要自己的命,才能要他人的命。他还不知道战争是残酷的。

北华寺的禅房里,圆启法师手捻佛珠,微闭眼目,端坐在蒲团上,默声诵读佛经。在他前面摆放着五六个蒲团,那是给施主准备的。知客引乔日成和吴霜进入。雄井随后跟入。圆启法师眼睛半睁,说:“我说过,今天是我的诵经日。”知客躬身道:“施主太过虔诚,我实在推脱不了,乞望法师破例。”圆启法师不为所动。

乔日成一言不发,跪地砰砰磕头,再偷眼看法师,口气有点儿心酸,说:“法师,我十几岁就听过你的大名,昨晚上赶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就是奔你来的。一个举手之劳的事,你就别挑日子啦。”圆启法师吟笑施礼,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三位施主请坐。”

乔日成拉吴霜坐下,回望一眼,见后面的雄井跪坐在蒲团上,头低垂,极为谦恭。知客转身捧出一个暗黄的竹筒,里面塞满了卦签。乔日成刚要伸手,想想不对,站起跑去一边的水盆净了手,再去蒲团正襟危坐,抽出一个带字的竹签。知客拿过竹签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念竹签上的字:“如此江山尽在握,须防月夜走孟尝。施主大吉啊,仰仗先祖的庇护,如今你紫气东来,鸿运当顶。”

乔日成一脸得意地看了吴霜一眼,回法师:“不瞒法师,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前朝的御前行走,官拜从四品。”圆启法师蔼笑,话锋急转,说道:“只是这后一句,‘须防月夜走孟尝’,知道孟尝是谁吗?”乔日成呵呵笑,说:“这个你难不倒我,孟尝君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圆启法师说:“按签中之意,施主行事,本来是无往不利的,可你身边要是走失了什么人,那就福之祸所倚了。”乔日成大惊,倒地便磕头,说:“不瞒法师,我儿子刚刚……”话说一半,吴霜忙用手堵住乔日成的嘴。乔日成说:“小霜,这个算我的,你替那个孽种再抽个签。”吴霜净手,去竹筒里抽出一签,忐忑地交给法师。

圆启法师持签念道:“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此乃下下签,不日内你儿子似有血光之灾,还请施主极尽小心。”乔日成吓得有点儿哆嗦,哀求说:“大法师,这事儿可不是逗着玩的,到底有没有,你得给我个准话。”圆启法师娓娓道来:“有即无,无即有,世间事,本来就是无常,施主还是自己体悟吧。”圆启法师再无语,手捻佛珠开始诵经。

吴霜拉乔日成起身。北华寺门前台阶上,乔日成脚步不稳,刚步下台阶,一屁股坐下。吴霜连忙说:“乔叔,你没事吧?”乔日成觉得气不够用,气若游丝啊,心里说:“哎呀……‘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啥玩意儿啊?这是要干啥啊?”吴霜见乔日成干张嘴说不出话,伸手抚弄着乔日成的前胸后背,说:“乔叔别急,别管啥签儿不签儿的,那是蒙你呢。哪有六月天下鹅毛大雪的?”乔日成缓过来点儿了,终于开口说:“不对呀,小霜,佛家不打诳语的。六月的鹅毛雪,乃凶兆啊!”吴霜不安了,不知道怎么劝了,万一乔叔想到是真的,咋整?吴霜的心也堵得慌。过一会儿,乔日成说:“我憋得慌,就想痛痛快快哭几嗓子,你一边去,别劝我。”

吴霜扶乔日成从地上起来,说:“叔啊,咱别在这儿哭,让人笑话,咱找个没有人的墙旮旯。”二人走到墙旮旯,吴霜道:“这儿没人,你实在难受就哭吧。”乔日成瘪了瘪嘴,哭不出来。心想大法师也没把话说死,似有不等于有。有即无,无即有,这叫啥话?车轱辘,等于没说。可我那句有个走孟尝,哎呀,我家老大死于刀兵之灾,老二死于刀兵之灾,这是眼睁睁的事,还用人家说吗?!

吴霜悲愤地想,我就不信,倒霉的事都摊到你乔叔头上了。不过,有时候老话说,屋漏偏赶连雨天,那才邪呢!吴霜说:“咱赶紧回家吧,我让我妈想想辙。”乔日成叹道:“你妈胸无点墨,能有什么辙?”吴霜附耳神秘地说:“看怎么说了,我妈没辙,可她认了个干姊妹,是……唉,说了怕吓着你,那个干姊妹是狐仙。”乔日成一听,仿佛看见了希望,张大嘴“啊”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

禅堂里,雄井长跪不起。圆启法师端坐蒲团,闭目诵经。知客说:“施主,你还是走吧。圆启法师讲经解卦只对国人,还请施主释怀。”雄井回答说:“我虽然是大日本皇军,可从小崇尚佛教。日本的佛教应该和你们同出一源,还请法师不吝赐教。”圆启法师听雄井汉语流畅,心生赞同,表情松动,开口道:“念你心诚,那就抽个签吧。”雄井答谢。雄井极尽小心地抽出一签,由知客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看后,脸色一变,道:“施主想问什么,请再重复一遍。”雄井说:“一进到九月,我心情不好,想知道我该注意些什么。”

圆启法师念卦签:“清闲无事静处坐,饥时吃饭闲时坐。”雄井说:“我是木讷之人,请法师开释。”圆启法师说:“此乃安身立命之意。此签虽非上上大吉,可也不错,可保你进退。不过既然是安身立命,我还是谏言施主,动则见凶,静则有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雄井听罢站起,深深一躬,退出禅堂。

岩谷川在禅堂外面等着雄井,雄井从禅堂里面出来,正要说话,岩谷川示意他闭嘴,他俩来到北华寺门前的市街上,坐上了一辆人力车。一番耳语,岩谷川开心地祝贺雄井君抽了个上上大吉。雄井说:“法师没说上上大吉,只是说不错。岩谷川说:“只要不是下下签,上司就不会怪罪你。”雄井觉得这事很荒唐,既然是上司的意图,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抽呢?岩谷川说:“此事关系重大,只有你我知道,决不可告人,否则你会遭到重罚。”

柴河堡吴霜家,端坐炕头的吴霜妈咳了几声,抖动肩膀,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地叫起来。乔日成惊骇,小声地对吴霜说:“坏了坏了,你快去找大夫。”吴霜小声说:“没事,她这是在请神。”吴霜妈突然唱起: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醭鸽奔房檐。

十家上了九家锁,

只有一户门没关。

要问为啥门不关,

敲锣打鼓请神仙。

吴霜妈唱得悠长而诡异,有一股子鬼魅之气。吴霜妈道:“来人哪,把我的神鞭拿来!”吴霜应声下地,将墙上的一根蝇甩子摘下递她,又帮她穿鞋。吴霜妈左手挥舞蝇甩子,右手持铜铃,翩翩起舞。

奉天关东军某驻地密室里,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听岩谷川、雄井汇报。听完,石原莞尔问:“是谁让你们找圆启法师的?”雄井看岩谷川,岩谷川默声不应。石原莞尔怒不可遏,抓住岩谷川的衣领大骂:“护旗官,你差点儿泄露我的天机。”板垣征四郎劝他说:“不要怪罪他,是我授意的。”石原莞尔放开岩谷川,怒气未消,说:“我不明白,如此重要关头,你怎么能把帝国皇军的命运交到‘支那’法师的手里?”板垣征四郎小心解释,说:“圆启法师远近闻名,我很想求证一下。”

石原莞尔想想,也罢,幸好不是下下签,但也不是上上大吉。不过石原莞尔还是嫌晦气,不准几个人再谈论。大吼道:“滚吧!”岩谷川和雄井刚转身,板垣征四郎一声喝道:“站住!他还有话,都讲出来吧。”

雄井不知道该听谁的,看着石原,又看看岩谷川,结结巴巴说:“圆启法师说……”石原莞尔“嗖”地拔出军刀,刀尖指向雄井的鼻子:“说!圆启法师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雄井犹豫不言。板垣征四郎威逼雄井:“说下去,不能有半句隐瞒。”雄井盯着幽幽闪亮的刀尖,心里想不说我会丧命的,说出来也会丧命,干脆说:“我忘了,真的忘了。”岩谷川不像雄井那么害怕,说:“我没忘。圆启法师说,动则见凶,静则生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是这样说的吧?”雄井点头。板垣征四郎让他俩走了。

岩谷川和雄井出屋后,石原莞尔呵呵笑,说:“板垣君,你不会事先买通了那个圆启法师吧?”板垣征四郎说:“有这个必要吗?我可以公开阻止你的。”花谷正和关东军谍报官进屋。花谷正汇报说情况不妙,刚刚接到东京军部的电报,陆军大臣派军部次长建川少将来奉天。板垣征四郎先接过电报扫了一眼,递给了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看完,稍显慌乱,心想奇怪,建川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板垣征四郎分析:“很显然,我们的行动计划已经走漏了风声。”花谷正觉得不可能,计划是他们三个人拟订的,不可能泄露出去!

石原莞尔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名单,是执行任务的军官名单,花谷正对这些人都一一作了测试。花谷正秘密派人请他们不止一次喝酒,假如喝多了酒都不说,那么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们开口了。板垣征四郎说:“你测试过他们,谁又测试过你呢?”花谷正“啪”地立正,说:“我不明白你的话。同为陆大精英,我只是晚了几届,可我对帝国的忠诚不容置疑。”板垣征四郎摆摆手说:“我怀疑的不是这个。”花谷正心虚地说:“请指教。”

板垣征四郎说:“8月14日,你回到东京,当晚就去了一家叫原宿的温柔乡。”花谷正想了一下,说:“是的,那是日本男人都愿意去的地方,你们俩也不例外。”板垣征四郎说:“可你对一个歌伎吹牛,攻占奉天只需要两天。”花谷正说:“这不是我的话,是石原君说的。”石原莞尔说:“如果这是吹牛的话,我愿意更正一下,不需要两天,二十四小时就够了。”板垣征四郎说:“问题不在吹牛,你把本月的行动计划也说给歌伎了。”

花谷正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板垣征四郎说:“你也许忘了,关东军驻奉天特务机关不全是对付东北军的,虽然你也是奉天特务机关的人。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提供全部的调查材料。”花谷正语塞半晌,说:“如果因为这个坏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我愿意剖腹,以致歉两位学长。”花谷正说着拔出武士刀,石原莞尔冲上前拦住他。

石原莞尔心里有数。日本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建川美次是支持占领满蒙的,即使他来关东军调查什么,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给内阁那帮文官一个交代。石原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计划,他暗想把行动提前,但是他只能和板垣君一起策划了,他已经不再信任眼前这个爱喝花酒的花谷正了。

柴河堡吴霜的家里,吴霜妈在请大仙。她站在地上,咿呀地哼着,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全身从下至上扭曲着,舞动得如同蛇蝎,忽然嘴吐白沫,倒在地上。乔日成坐在炕沿儿,一见吴霜妈倒下了,连忙下地扶她,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乔叔你别怕,也别碰她,她这会儿是大仙附体了。”

传说中的五位大仙,狐黄白柳灰,乔日成都信。他说的信,其实是不管灶王爷、财神爷、天老爷、地老爷、王母娘娘、妖魔鬼怪,他谁都信。说是信,其实也就是半信半疑,因为他也说不清楚谁有用,所以他谁都不得罪,喝酒的时候筷子头蘸上酒,往上挑,甩一滴,往地上指,洒一滴,表示天老爷、地老爷、大鬼小鬼都敬了。都说大仙是千年成精的东西,了不得。狐仙是狐狸变的,黄大仙是黄鼠狼成精了,白大仙是刺猬,柳仙是蛇,灰仙是老鼠。这会儿吴霜妈大仙附体,乔日成小声问吴霜她妈是哪位大仙附体。吴霜这会儿自己也有点儿害怕,小声说:“我妈是狐仙附体了。”

吴霜妈醒了,眼神发散,拿剪子剪黄纸,一边剪着,嘴里一边嘟囔着,唱戏念白一样说了几句。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埋怨道:“你们俩也是,狐仙要走,也不说留人家吃顿饭。”乔日成四下看看,问:“狐仙在哪儿?”吴霜妈一指敞开的房门道:“我都听见了,刺溜一声就没了。”乔日成好奇地跑到外屋,见灶间的门开了,不禁暗暗称奇,连声说:“哎呀,小霜,你还别说,里外门都是关着的,这会儿都开了。”

吴霜扶妈上炕,她妈脸色蜡黄,筋疲力尽地呼哧呼哧直喘,吴霜赶紧给妈装了一袋烟,又把妈的腿盘上。吴霜妈抽了几口烟,歇息一会儿,问乔日成:“我说亲家呀,说给我听听,你都听到什么了?”乔日成说:“你刚才一开始说的我都没听懂,后尾有几句我听明白了,你让我立马进城。”吴霜妈撇撇嘴,摇摇头,说:“你呀,听三不听四。”

乔日成蒙了,打听道:“你是这么说的,我听差了?”吴霜妈说:“怎么成了我说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说啥了,那是狐仙指路。”吴霜惊嘘嘘地朝乔日成看看,心想立马进城可不是我妈能说出来的话,我妈一般习惯说赶紧地麻溜地进城,那应该就是狐仙的话吧。乔日成赶忙附和道:“是是是,狐仙指路,说我这个当爹的,应该立马进城,求也好骂也好,实在不行就甩大鼻涕泡,反正把那个孽种弄家来。你还给我剪了两道符。”乔日成从炕上捡起两张黄表纸剪成的形状怪异的纸片,说:“就这个。”

吴霜妈纠正他,这个也是狐仙给的。乔日成恭恭敬敬地说:“是是是,狐仙狐仙。”吴霜妈说:“你们爷俩一人一个,可以驱邪避妖。”乔日成小心地将两张符叠起,揣进内衣口袋。吴霜妈斥道:“又不留你吃饭,还等啥呀?照狐仙说的,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进城吧。”乔日成忙下地穿鞋。

吴霜送乔日成到院前,乔日成出院后扑哧笑了。吴霜说:“叔,你笑啥?”乔日成念道:“胡黄本是哥三个,老大修炼在灵山,老二也在佛祖边,老三游手又好闲,玉皇一气把他贬,哥哥接他到灵山,他又重修上千年,这才成了保家仙。”念完了,又说,“你妈跟真事儿似的,还整出个狐仙,吓得我一头汗。”吴霜说:“乔叔,咱可不敢对狐仙不敬,听说狐仙心眼儿小,爱挑理。你跟狐仙开玩笑,她该恼了,一恼了,我妈求的符不灵了,咋整?”

乔日成忙说:“对对,不敢不敬。”他听说人得是闹一场大病之后才能有狐仙上身,吴霜妈眼睛不好了以后,就说有狐仙上身来了,她今天特意请狐仙,看样儿也挺累的。也是,狐仙是阴气的,吴霜她妈的阳气耗了不少,那能不累吗?乔日成心存感激,估摸吴霜她妈是怕乔群这一走再不回来,把闺女的婚事耽误了不说,他们老乔家就剩乔群一个独苗了,怎么说也不能保不住啊。

乔日成学吴霜妈的动作,抖动肩膀,“嗷嗷……嗷嗷……”了两声,说:“你妈啥工夫学的?”吴霜说:“我妈年轻那会儿也唱蹦子,在台上学的跳大神。这回八成是有了用武之地了。”乔日成经常看蹦子,那个在戏台上跳大神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神,一个二神,请出鹰仙、虎仙,唱得热闹,和真的跳大神的还不一样,戏台上不少人都会,不过那个好像不管用。乔日成边扭边唱跳大神的戏词儿: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醭鸽奔房檐……

吴霜一直目送着乔日成。

乔日成的声音渐弱渐哑:

十家上了九家锁,

只有一户门没关。

要问为啥门没关,

敲锣打鼓请神仙……

从背影看去,乔日成抽抽搭搭地哭了。吴霜知道,乔叔爱面子,啥事儿都假装不在乎。俗话说“爱在心里,狠在面皮”,乔叔就是这样的人,跟谁都挺好,就是对儿子成天骂骂咧咧的,其实谁也没有他那么疼儿子。吴霜想乔群了,她真怕乔群出点儿什么事儿,一想到乔群万一咋的了,不敢想下去了,鼻子一酸,扭身进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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