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虎狼巢茶弦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茶弦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三章 虎狼巢
书名: 徐霞客山河异志(全四册) 作者: 茶弦 本章字数: 9256 更新时间: 2024-08-26 11:03:56
自打在暨阳渡雇了条小船,徐振之夫妇便循着长江,转道运河北上。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再出什么差池。
这几日来,二人吃住都在船上,只有趁船家采办柴米时,才会偶尔登岸。
来到岸上,许蝉不免要拖着徐振之朝热闹处钻,将当地的特色小吃尝遍后,再拎些蜜饯果子返回。许蝉满载而归,徐振之往往也不空手,有时购来木板铁钉,有时买些皮绳铜片,还有一回遇上个卖秤的匠作,竟一连要了好几条,拆下秤砣、钩子带走,把几根光秃秃的秤杆留给了人家。
等船行后,徐振之便将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运进舱中,开始“叮叮咣咣”地鼓捣起来。许蝉见状,十分好奇,跟在旁边一个劲地追问。
然而越问,徐振之便越要卖关子,后来许蝉也懒得浪费口舌,索性出了船舱,坐在船头看风景。身旁无人打扰,徐振之更是心无旁骛,埋头伏案,将桌上的材料拼拼凑凑。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到了掌灯时分,许蝉又回到了舱里:“振之哥,这都一个下午了,你怎么还窝在里头?船家煮了几条大鱼,咱们快去吃吧。”
“先不忙。”徐振之抖了抖衣衫上的木屑,朝桌上一指,“刚好大功告成,你来瞧瞧吧。”
先前的那些材料,已然被制成个甲片模样。那甲片的表面,平嵌着几排小铁钉,边缘处则钻了几个小孔,穿着数根绳带。
许蝉拎起来左看右瞧,挠着头问道:“你做了个什么?怎么瞧着跟肚兜儿似的?”
“别瞎说。”徐振之赶紧夺回来,“这是个护具,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作‘隐猬甲’。”
许蝉不解道:“什么甲?”
“隐猬甲。”徐振之说着,将那甲上的机钮一旋,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上面的几排小铁钉,居然齐刷刷竖了起来。
望着那些倒竖的钉尖,许蝉笑道:“好玩好玩,一下子变成个扎手的小刺猬了。”
徐振之心下也有些得意,又把机钮一拧,将几排铁钉重新缩回了木甲中:“这甲上的尖钉可隐可现,故而我才叫它隐猬甲。好了,以后你就贴身穿着吧。”
一听这话,许蝉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这……是给我的?”
“是啊。”徐振之点头道,“那次野外遇盗,至今都让我心有余悸。所以我亡羊补牢,做了这既能防身,又可伤敌的隐猬甲,若再与歹人动起手来,你也好多上几分胜算。”
“我可不要!”许蝉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打发坏人,一把秋水剑足够了。这木甲太丑,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徐振之皱皱眉头,还是把木甲往前递了递:“它小巧轻便,罩在外衣下面谁能看得着?”
许蝉接也不接,反而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你留着穿吧,我反正是不要!那啥,我吃鱼去了,振之哥你也快点儿来,晚了可就没啦!”
说完,许蝉飞也似的跑出船舱。徐振之怔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对着隐猬甲喃喃自语:“这不挺好看的,何陋之有?”
许蝉的不屑一顾,并未让徐振之气馁。一连几天,他都继续削木制器,还对船上的一张渔网大感兴趣,出钱买下后,便拖进舱中琢磨起来。
再行一日,船已驶入北直隶地界。眼看着京师在望,徐振之和许蝉不禁兴奋,直催着船家快行,好早些抵京。
可没等航出多远,便见前面不少船只纷纷调头。一问之下,才知官府为护运漕粮,派人把水道封了,一应民船渔舟,俱不得通过。
徐振之听说后,赶紧出舱远眺,果见前方的河面上,一字横排着几条小艇。艇上皆站着兵丁,手持长枪,吆五喝六,驱赶着过往舟船。
水道不通,二人也无可奈何,只好结清船资,弃舟登岸。
此处较为偏僻,沿岸也瞧不见什么村庄,仅有些窝棚茅屋,零星散落在河畔的浅滩上。那些棚屋外头,晒着钩网、捞篓等物,里面所住的,八成是附近的渔户。
又经过一个窝棚时,许蝉突然侧起了耳朵:“咦?那棚子里还挺热闹。”
徐振之尚未接口,棚中的动静便越来越大。紧接着男人吼、女子哭,丁零咣啷,稀里哗啦,简直是愈演愈烈、如火如荼。
二人正在奇怪,那窝棚的门板子“砰”的一声被撞开,滚出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来。
那老头衣冠不整,手里却牢牢攥着把乌骨大扇:“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啦!”
话音还未落,一名汉子又跳将出来。那汉子手提一柄鱼叉,瞪着通红的二目,对那老头穷追不舍:“哪里跑?你给我站住!”
那老头“啊呀”一声,急急从地上爬起:“莫要动手!有话好说!”
“说你姥姥!看叉!”那汉子怒气冲冲,只是挥舞着鱼叉,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戳乱刺。
老头大惊失色,连忙拙手笨脚地躲闪,活似个胡飞乱窜的没头苍蝇。也合着该他倒霉,那老头只顾着慌逃,不想却撞倒了棚外晒网的竹架,几张渔网罩落下来,登时将他缠成了大粽子。
那汉子奔上前来,也没说二话,扬起鱼叉就想下狠手。
就在这时,棚里冲出个妇人,一面哭叫着,一面将汉子拦下:“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可不能杀人啊!”
那汉子正在火头上,压根就听不进劝:“我先戳死那老不羞,回头再收拾你这臭婆娘!滚开!”
妇人哪敢松手?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那老头“骨碌碌”滚了几下,连渔网都没来得及挣脱,蠕虫般费力地爬将起来。可他手脚皆被缠住,根本就无法迈步,只得连蹦带跳,累得气喘吁吁。
“还说没有奸情?你分明就是护他逃走!”那汉子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妇人,再度提叉去追。
见他们闹得过火,徐振之和许蝉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对视一眼,齐齐奔出,打算先将那汉子劝下。
发觉有人赶来,那老头似遇到了救星,看徐振之一副书生模样,忙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小兄弟,老夫也是圣贤门下啊,念在都属斯文一脉,快来救我一救!”
“先生别慌!”徐振之跑到跟前,将那老头扶住,“待我先劝劝那位大哥!”
说话间,那汉子也奔至切近,指着徐振之便喝道:“小子,你少管闲事!再不让开,连你一并打杀!”
“还反了你了!”许蝉一个闪身,挡在徐振之身前,“你打个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汉子犯了浑,抡起鱼叉就要砸下。
鱼叉才举过头顶,许蝉的秋水剑已然出鞘。一道银光闪过,汉子只觉手头一轻,鱼叉便被砍作两截。
那汉子尚在发怔,许蝉又使个巧劲,抬脚在他腿下一勾,左掌再轻轻一推。被这一勾一推,汉子脚底拌蒜,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了个四仰八叉。
那老头一瞧,嘴里便跟连珠炮似的,开始大放谀辞:“哎呀呀!想不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嗯,仔细一瞧,不光是功夫高强,模样亦是俊俏得紧,真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啧啧,在传闻之中,总说世上有那种英姿飒爽的女侠客,老夫只当是书里头瞎编的,直到今日得遇姑娘,才知是诚不我欺!”
这通马屁拍下来,任谁听了都极为受用。许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得十分矜持:“好说好说,你倒是挺有见地。”
“那是、那是。”老头趁热打铁,赶紧笨拙地向许蝉蹦了几蹦,“姑娘,救人救到底,老夫还困在这渔网中,你能不能帮忙解开啊?”
“这有何难?你站好别动!”许蝉手腕翻转,秋水剑便开始“唰唰”飞舞。
剑锋所至,线网尽断,然而许蝉下手没个轻重,有好几剑险些划到那老头。老头提心吊胆,不停地左扭右扭,老脸吓得煞白:“老夫不着急,姑娘不妨慢些、不妨慢些……”
许蝉正挥得兴起,哪管他害不害怕?只是不停手地运剑,频频削割。好不容易等到渔网全然脱落,那老头已是冷汗遍体,身上虽没伤没创,衣间却多了不少小口子。
趁这空当,那汉子缓过劲来,揉着屁股想要爬起。徐振之赶忙走上前,打算伸手去搀。
“不用你来假惺惺!”那汉子余怒未消,一把拨开了徐振之的胳膊。
许蝉顿时不悦:“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振之哥好心扶你,你反要推他。”
“你们若有好心,还能护着那老不羞?”那汉子气呼呼道,“你这野丫头哪来的?少仗着拳脚四处撒泼!”
许蝉怒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好了。”徐振之劝住许蝉,又向那汉子一揖,“要打要杀,总得有个缘由。那位老先生谈吐有致,应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大哥因何要跟他过不去?”
汉子指着那老头啐道:“这老不羞就是个假道学、真禽兽!他要知书达礼,还能勾引我浑家?”
此言一出,徐振之与许蝉全愣了:“什么?”
“不信是吧?我亲眼瞧见的!”那汉子恨道,“今日我打鱼回来,便听到家里有生人的动静。还没等推门,屋里头又在说什么‘一往情深’‘寻死觅活’!哼,我是没念过什么书,可也能听得出,那都是些不正经的酸话!”
“错啦错啦!”老头摆手道,“没有什么寻死觅活,那句话原本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别啰哩吧嗦,你敢承认就行!”汉子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时我都快气炸了,便踹门冲了进去。他姥姥的,果然撞个正着!那老不羞跟我浑家拉拉扯扯,早已抱作了一团!”
“竟有这事?”许蝉满心鄙夷,朝老头望了一眼,“那他可真是不要脸!”
“误会,这是个误会!”那老头连连跺脚,抻着脖子向不远处的妇人高喊道,“大娘子!你快过来把事说清楚,好还老夫清白啊!”
那汉子咬着牙道:“也好,我倒要听听,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臭婆娘,你给我滚过来!”
那妇人吓得打个哆嗦,缩手缩脚地走上前来。
“哑巴了?”那汉子一瞪眼,“你跟他做过什么丑事?赶紧自己招了!”
那妇人没见过世面,当着这么多人,她本就害怕,又吃这一吼,更是羞惧交加,哪还说得出一句利索话?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
老头急得直搓手:“你别老是哭,再哭下去,可真就说不清了。”
汉子一把攥起了老头的衣领:“她不敢开口,那就是认了!老不羞,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冤杀人也、冤杀人也!”老头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慢说老夫年纪一把,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不敢对尊夫人动那歪心思啊!像她那模样的,也就你会拿着当宝。”
“嗬!”汉子听出弦外之音,立马恼了,“好你个老不羞!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来嫌我浑家丑?”
“她的确不怎么俊。”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小兄弟,你们快帮老夫评评这理儿。”
方才离得远,二人没太留意那妇人的相貌。此时再一细瞧,便见她面黑口阔、眉浓鼻塌,手脚的关节也十分粗大,较那汉子都不遑多让。
许蝉没敢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强忍住笑。
徐振之也憋了半天,这才轻咳几下,化解尴尬:“这个么……依在下看来,此事或有隐情。既然大嫂不愿明言,不如就让老先生自己来说吧。”
那汉子皱眉道:“老不羞能说会道,他要是满嘴跑舌头,我怎知是真是假?”
“放心,我们会替你分辨。”许蝉说完,又转向老头,“你把这事从头至尾地说个明白!”
“好好。”老头拭着满头大汗,“是这样,老夫原籍江西,听说京城码头大,就想去找家书场茶社,谋个能挣钱的营生……”
“等等,”许蝉眼睛一亮,“听这意思,你还会说书?”
“不光能说,还能唱上几嗓子呢!”一见许蝉饶有兴致,老头登时来了精神,“啪”的一声展开乌骨扇,尖着声音道,“姑娘如若不信,便朝某这扇面观上一观。”
许蝉依言瞧去,照着扇面上所写的四字念道:“知天晓地?”
“啊吔!”老头一怔,忙将扇子转了个面,露出“谈古唱今”四字,“方才错了,此一面才是、此一面才是也……”
听他说话怪腔怪调,那汉子眉头紧拧:“你们听听,这老不羞阴阳怪气的,哪像什么正经人?”
老头反唇讥道:“你这糙汉懂得什么?方才那几句,可都是字正腔圆的昆曲念白!”
汉子怒道:“你说谁是糙汉?”
“行了!”许蝉止住汉子,又朝老头道,“你也别咿咿呀呀的,好好说话!”
“唉,知音难觅啊……罢罢罢!”老头叹口气,接着道,“老夫这趟出来,盘缠和干粮带得不多,行至此处刚好用尽。正当饥渴难耐时,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再嗅着香味一找,便寻到了这位大娘子身边。”
许蝉咂了咂嘴:“她是在做好吃的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那老头大拇指一竖,又半眯起眼,似在回味,“当时,这大娘子正在灶旁煎着几尾鲜鱼。老夫一瞧,哈喇子都止不住了,费了好一番唇舌,这才讨得一尾来吃。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娘子的手艺当真了得,把那鱼煎得是外酥里嫩,咬上一口,啧啧,满嘴留香!”
许蝉不禁咽了咽口水:“谁问你煎鱼的滋味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面露愧色:“那些煎鱼实在太诱人,根本就收不住嘴,后来趁那大娘子汲水刷锅,老夫便把剩下的一并偷吃了……”
“那是该打!”许蝉将心比心,便要替渔户打抱不平,“那么香的鱼,你好歹给人家留点儿呀,怪不得他们生气,若换作是我,揍一顿都算轻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只为几条煎鱼,我还犯不上喊打喊杀。”
老头接口道:“你不在乎,可尊夫人却舍不得。她回来后,发现鱼被吃光,非得让老夫赔钱。可老夫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枚铜板,哪有银钱赔她?实在没法儿了,老夫就跟她商量,给她讲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权当抵了那顿饭资。”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大悟:“在下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情话,应该都是故事里的吧?”
“着啊!”老头一拍巴掌,“小兄弟一点就透,正如你说的那样!”
那汉子犹不肯信:“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要与我浑家拉扯不清?”
“快别提了!”老头满脸幽怨,“一听那故事,尊夫人就像着了迷。老夫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嗓子眼都冒了烟,她还是不依不饶,非逼着老夫讲完。”
许蝉插言道:“那你给她讲完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老头叹道,“那故事长得很,一天一宿也未必能讲完。后来老夫见天色不早,怕耽误了行程,就想趁她不备溜之大吉,岂料这大娘子手脚利落,一把便将老夫牢牢攥住。老夫拼命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太大,就在这纠缠不清时,她丈夫恰好推门进来……”
那汉子火气消了一半,但仍是半信半疑:“能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这么巧!”老头指着妇人道,“老夫所言皆是实情,不信你自己问啊!”
那妇人使劲地点点头:“当家的,真的是这样。”
汉子眉头一皱:“那你之前为啥不说清楚?”
妇人瓮声瓮气道:“你一进门便掀桌打人……我心里头害怕,就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水落石出,徐振之便想打圆场,他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中:“既然澄清了误会,就该尽释前嫌。这里有几钱银子,一为赔那打坏的鱼叉,二为抵那老先生的饭资。”
汉子掂了掂碎银,很是满意:“行,瞧在你面上,这事就算两清了!”
许蝉又指着妇人,朝那汉子道:“你不许再骂她打她,否则的话,本姑娘跟你不客气!”
“哈哈,只要她没做丑事,我疼她都来不及,还打骂什么?”汉子说完,冲浑家道,“婆娘,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不是啦!走吧,我正好又打了些鱼来,咱们回家煎了吃!”
待渔户离开后,老头心里尚有余悸,一边扇起扇子,一边擦着额头冷汗:“总算是消停了,两世为人哪……”
许蝉瞧了瞧他,突然狡黠一笑:“先别急着感慨呀,你和他们的事已了,那跟我们的事,是不是也该说道说道了?”
“跟你们的事?”老头怔了怔,立马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若非二位仗义帮忙,老夫险些晚节不保。姑娘、小兄弟,这厢有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老头说完,装模作样地要作揖。
许蝉抬手一托,笑道:“少耍花枪!方才我们不光为你解了围,还替你出了饭钱呢。说吧,那钱你打算怎么还?”
“啊?”老头一听,两眼瞪得溜圆,“那钱还得还?”
“真是笑话。”许蝉抱起了胳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也成,让本姑娘打一顿就算两清。”
老头吓坏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女侠一顿拳脚!”
见老头哆哆嗦嗦的当了真,徐振之心下暗笑,赶紧拉了拉许蝉的衣角:“小知了,别再开玩笑了,这位老先生年事已高,禁不住你这般吓唬。”
许蝉眨了眨眼:“我又不是非得让他还钱,拿几段故事来抵,也是可以的。”
老头愣了:“用故事抵?”
“是呀,”许蝉笑道,“你不是会说故事么,那就讲来听听,要真讲得好,非但不用你还钱,本姑娘还会另赏你。”
“嗐!”老头如释重负,“你想听故事就直说,何苦绕这通大圈儿?只是老夫要去京城,不能耽搁得太久。”
许蝉道:“咱们正好顺路,那故事你可以边走边讲。振之哥,你说呢?”
“也好。”徐振之点点头,“不知老先生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老头满口答应,“独自赶路实在无趣,跟二位在一起,嘿嘿,说不定还能赚些口水钱。哦对了,那‘振之’二字,可是小兄弟大名?”
“不敢,”徐振之拱手道,“振之是我的表字,晚生姓徐,双名弘祖。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头眼珠子转了转:“老夫叫庄糊涂。”
“什么……糊涂?”
“庄糊涂。”老头煞有介事地说道,“庄稼地的庄,糊涂蛋的糊涂。”
“哈!”许蝉乐道,“我长这么大,还头回听说有人叫‘糊涂’,你爹娘到底怎么想的?为何要给你取这种名呀?”
老头把手一摊:“为何叫糊涂?老夫也一直糊涂着呢,或许他们稀里糊涂地取了这名,接着便稀里糊涂地叫开了吧。”
许蝉蹙眉道:“哎呀,这绕来绕去的,可真是一塌糊涂,快别说了,再说下去,连我都要跟着糊涂了!”
老头的这番说辞,能瞒过许蝉,却瞒不过徐振之。徐振之暗忖:许是他方才太过狼狈,顾及着脸面,这才不肯以真名示人。遂笑了笑,也不去道破。
因提前打探过,庄糊涂识得途径,主动当起向导引路。别看他年纪不小,腿脚倒挺利索,一口气走出了二里多地,非但面不红、气不喘,居然还有闲暇轻摇折扇,哼起了小曲儿。
见他没事人一样,许蝉再也忍不住,突然快赶几步,上前拦道:“老糊涂,你这又哼又唱的,还挺逍遥么。”
庄糊涂未假思索,张口便道:“那是,能与二位仙眷结伴同行,自然会心旷神怡。”
“少拍马屁!”许蝉嗔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那故事呢?”
庄糊涂怔了怔,继而笑道:“没忘没忘,且容老夫酝酿酝酿。”
许蝉哼道:“再酝酿下去,天都要黑了,我可把丑话说在前面,若说不出好故事,本姑娘让你就地还钱!”
“放心,老夫说的,保管比那唱的还好听!”庄糊涂打完包票,赶紧搜肠刮肚想了一番,“这样吧,老夫正杜撰着一出压箱底儿的杂剧,只因尚未成稿,轻易不拿出来说,今日与二位算是有缘,索性讲来,让你们先过过耳瘾!”
听他要拿出压箱的故事,许蝉不禁喜出望外:“好啊,快讲快讲!”
“就来!”庄糊涂清了清嗓子,神情也正经了几分,“老夫这桩故事,且叫它《还魂记》吧。在那南宋年间,南安有名姓杜的太守,膝下一女,唤作丽娘。这丽娘年方二八,出落得花容月貌,被爹娘视为掌上明珠……”
见庄糊涂开讲,许蝉不再作声,徐振之闲来无事,也在一旁侧耳倾听。
不得不服,这庄糊涂当真有副好口才,娓娓几句话,便能引人入胜。说到趣事时,庄糊涂口吐莲花、妙语迭出;再至紧张处,他又抑扬顿挫、字字铿锵,足令闻者动魄惊心。
起初,徐振之以为他所讲的,无非是些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风流韵事,听到此时,不由得对那庄糊涂刮目相看。
这出《还魂记》的确是非同寻常,不但文采斐然,字里行间也尽是真情切意,千回百转,无不扣人心弦。许蝉早听得入迷,沉醉在其中,欲罢不能。
庄糊涂见状,愈发的口若悬河。许蝉如痴如醉,也跟着“神游”起来,直为故事中人牵肠挂肚。听那杜丽娘游园访春后,于梦中邂逅了一名手持柳条的倜傥书生,许蝉着实替她欢喜。
可没等高兴太久,庄糊涂又说杜丽娘因这场春梦,相思成疾,最终香消玉殒,化作了牡丹亭下一缕芳魂。说完,庄糊涂再以折扇掩面,悲婉地唱道:“这正所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许蝉动了情,竟哭得双眼通红:“那杜家小姐真是可怜……老糊涂,你太坏了!干吗要棒打鸳鸯,将他们写得这般凄惨?”
庄糊涂摇头晃脑道:“不经生死,怎知情深?丽娘与那书生缘分未尽,即使阴阳两隔,亦能再见重逢!”
许蝉将泪水一擦,奇道:“可杜小姐不是死了吗,怎么与书生相见呀?”
庄糊涂得意洋洋:“死了怕什么,让她活过来不就成了?别忘了,这故事可叫作《还魂记》!”
“太好了!”许蝉破涕为笑,“老糊涂,那之后怎样?你快些讲!”
“这个先不忙。”庄糊涂见时候差不多了,觍起老脸冲许蝉笑道,“姑娘可是有言在先,若老夫讲得好,嘿嘿,是能拿到些赏钱的。”
“老财迷,你早晚掉进钱眼儿里!”许蝉啐了一口,向徐振之招手道,“振之哥,给钱给钱!”
徐振之笑了笑,取出一些银两:“听了这半天好故事,是该给些茶钱,让庄先生润口了。”
庄糊涂喜滋滋地接来:“却之不恭,嘿嘿,却之不恭啊。”
许蝉连连催促:“赏钱也领了,你倒是接着讲呀!”
“好嘞!”庄糊涂把银子纳入怀中,又继续道,“话说那持柳书生,倒也确有其人。他原是岭南秀才,同样在梦中得遇了梅下娇娥,这才易名为柳梦梅……”
自打得了赏钱,庄糊涂越发卖力,口中滔滔不绝,直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先讲那柳梦梅在赴考路上,拾到了丽娘生前画像;又道丽娘的魂魄未泯,从阴间转来与柳梦梅再续前缘;最后说到为使爱侣重生,柳梦梅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掘开了杜丽娘的坟墓。
曲折种种,磨难重重,二人这至死不渝的情意,又把许蝉感动得热泪盈眶:“唉,他俩可真是不容易。”
“是啊,”徐振之也喟叹道,“正应了庄先生开头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许蝉拭了拭眼角,又问道:“老糊涂,既然丽娘还了魂,就能如愿以偿,跟柳生结成夫妇了吧?”
“哪有那么容易?”庄糊涂摆了摆手,“他二人要想修成正果,还须经历一劫!”
“还要一劫?”许蝉登时不悦,“你怎这样狠心?还嫌折腾得他们不够是吧?”
徐振之忙道:“小知了,听个故事而已,不必太过当真。”
许蝉回过神来,又瞪了庄糊涂一眼:“故事是他写的,我听不惯他铁石心肠。”
庄糊涂苦笑一声,急忙引开了矛头:“铁石心肠的并非老夫,而是那丽娘之父杜太守。得知女儿的坟墓被掘,杜太守大发雷霆,也不分青红皂白,便将那柳梦梅问成盗墓贼,囚禁了起来。”
许蝉恨道:“这杜太守好生可恶!老糊涂,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庄糊涂拖起了长腔:“后来如何,老夫也不知啊。”
许蝉白了他一眼,哼道:“瞧你这副财迷的样子,就知道你又想讨赏。振之哥,拿银子!”
徐振之含笑不语,从包袱中取出了钱袋。
岂料庄糊涂一反常态,竟对那钱袋视而不见:“这不是银子的事。后面的故事不讲,是因老夫尚未想好怎么去写。”
“还没写?哎呀,你这不是吊我胃口吗?”许蝉急了,径自从钱袋中抓出一把银子,“给你钱,赶紧编!现在就编!”
庄糊涂仍然不为所动:“不成!其他事能凑合,写书编文老夫可绝不含糊。好故事要字斟句酌、耗费心血,岂能信口开河、胡编乱造?哼,还现在就编,你这小丫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那故事说来就来吗?”
许蝉正听到兴头上,哪里肯依?缠着庄糊涂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不想庄糊涂油盐不进,任凭许蝉磨破了嘴皮子,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怕二人再闹将起来,徐振之忙岔开话头:“天色已然不早,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落脚。”
许蝉仰头一瞧,果见晚霞残照、日薄西山:“这就要天黑了?我竟然半点儿也没有察觉。咦,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没瞧见人烟?定是这老糊涂引错了路!”
见她借题发挥,庄糊涂哭笑不得:“在来之前,老夫早打听过了,从这儿去京城的道路仅此一条,又怎会引错?”
许蝉四下望望,埋怨道:“若你没引错,那咱们怎么会走到荒郊野地里?这黑灯瞎火的,别说是落脚,就连吃的也弄不到啊。哼,你晌午塞了一肚子煎鱼,我和振之哥却还空着肚子呢!”
庄糊涂摇头叹道:“你这馋丫头三句话离不开个‘吃’字,倒是真不辱没你那芳名啊。”
许蝉嗔道:“本姑娘那芳名是‘鸣蝉’的‘蝉’,又不是‘馋嘴’的‘馋’!”
“蝉丫头、馋丫头,嘿嘿,听上去也差不多。”
“懒得跟你抠字眼。反正本姑娘饿了,你说怎么办吧?”
“别急别急,待老夫算上一算。”庄糊涂说着,掐着手指头开卜,嘴里也喃喃有声,“有了,前方不远,定有一户大宅院,咱们可到那里寻些吃食。”
许蝉将信将疑:“还大宅院?你不也头回进京吗,又是怎么知道的?”
庄糊涂捋着胡子道:“实不相瞒,除去那说书人的身份,老夫还是个‘半仙’,两只慧眼识阴阳,一张铁嘴断过往,知天文、晓地理,我是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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