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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书名: 家有九凤 作者: 高满堂 本章字数: 9610 更新时间: 2024-06-13 17:25:50
自从放寒假黑虎就解放了,七凤奖励他考了个双百,给他买了台游戏机,不料把老太太也给迷住了。一大早,祖孙俩急火火吃了几口饭,一腚拍到电视机前。老太太戴着老花镜要和黑虎决一死战,屋里游戏机的怪叫声响成一片。别看黑虎人小,武艺超群,一顿点射把老太太打得人仰马翻。
黑虎说:“姥姥,你完了,七条命都没了。”老太太稀里糊涂就败下阵来,大为不解:“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完了?”
“你不会躲呗。怎么样?借你一条命?”
“要借就借七条吧,叫你一时半会儿打不死我。”
“姥姥,赌俩小钱儿好不好?一条命一块钱,你是富婆,不在乎。”
“嘁,一块就一块,来吧!”
祖孙俩又操练起来。老太太焉能不输?打着电游,嘴里拾不闲:“看咱们的小老爷们儿,是个人物,打小我就看着你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玩什么像什么。唉,这两天觉得身子骨又不舒服了,晚上睡觉着骨头缝里咔嚓咔嚓直响,老骨头都酥酥喽,没几天活头了。”
黑虎最烦姥姥唠叨,皱着小眉头说:“别说话,快打,快打,你又一条命没了!”
大凤嫌饭热,端着碗在回廊上吃早饭。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进院子,仰脸问道:“大婶,初桂凤住在这儿吗?”
“楼下,左边那个门儿。怕是还没起来,有什么事儿啊?”
“哦,有点儿急事儿。”那女人说着走到七凤家敲起门来。咚咚的敲门声把睡在吊铺上的七凤惊醒了。她撩开布帘,见梯子没了,一个小燕展翅从上面跳下来。太追求空中动作的规范性和姿态的可视性了,没注意脚下路在何方,双足踩在炕上熟睡的杨为健头上。
杨为健一声惨叫:“唉哟!干什么你,把我的脑袋当猪头踩啊!”七凤没搭理他,披上衣裳去开门。拉开门不由一愣:“赵金花?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儿?”
赵金花往屋里看了看,问:“屋里有人吧?他在家?”见七凤点头,悄声说,“咱找个说话的地方吧?”七凤一指楼上:“走,上楼去。”领着赵金花上了楼,到西厢房。
两人坐下,七凤问:“金花,什么事儿?怎么一大早儿就敲我的门?”
“你真的一点儿不知道?卫平出事儿了!”
七凤笑了:“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来过,为了谈笔生意,请我帮了个忙,来去匆匆,昨天走了。”她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
“啊?他来过?昨天才走?我的天啊,你没发现什么?”
七凤摇了摇头:“你快说吧,他怎么了?”
“我也是刚听说的。前两天咱青年点几个同学聚会,知道你忙没叫。牛胖子说他刚从讷河倒腾木材回来,在那里碰到了卫平,卫平得了骨癌!”
七凤的脸刷地白了:“他怎么能得这个病?我一点儿没看出来,搞错了吧!”赵金花杵了七凤一拳,带着颤音儿说:“千真万确!太惨了。牛胖子说,卫平的病得了已经半年了。牛膀子见到他的时候他还硬撑,没说实话。后来通过朋友才知道。唉,卫平的命怎么这么苦!牛胖子说,他父母早去世了,老婆三年前出车祸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泪水涌出七凤的眼眶,她心痛得几乎要挺不住胎儿了。赵金花说着自己的眼圈也贮满了泪水:“牛膀子把这事儿一说,去聚会的同学都哭了,大家筹划着要给他捐款呢。唉,咱们知青一场,在一块儿呆了八年,这份情分断不了啊!”
七凤有些呓症了,擦着眼泪不住嘴地嘟囔:“我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怎么一点儿没看出来呢?他怎么这样啊!”嘟囔着,竟忍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
七凤和卫平的事是发生在清点儿之后,同学们影影绰绰知道一点,又不甚了了,谁也没刨根问底。赵金花见七凤大恸,挺得体地安慰了她几句悄悄地走了。她一走,七凤趴到床上放声大哭。
七凤的哭声惊动了正在打游戏机的老太太,也吵醒了正在睡阴阳觉的杨为健。黑虎侧楞着耳朵说:“姥姥,是我妈哭,她怎么了?”
老太太说:“用不着你费神,我去看看。”慢慢朝西厢房走去。杨为健也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仰起头愣愣地瞅着楼上。
老太太来到西厢房,七凤已经坐起来,擦干了眼里的泪水。老太太问:“老七,这又是怎么了?听这哭声,又摊上大事儿了?”七凤笑了笑说“没有,没事儿。”说着下了楼。
七凤回了自己家的屋,坐在窗前发呆。杨为健跟进来,凑到她身边。七凤躲了,坐到炕沿上,给他一个背影。杨为健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跟我说说,虽说咱俩现在已经闹到这个分上,我还是你的丈夫,遇到什么大事儿、难事儿,没说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豁得上。”
七凤没理他,咬着嘴唇不吱声。杨为健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说话啊,你要把我急死吗!”七凤还是沉默。
“我真伤你到这个分上了?连句话都不肯说?”
“咱俩没说的。”七凤说着,从柜里拿出卫平送的纸袋装进挎包里,走出屋子。
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杨为健不放心七凤,中午打电话表示慰问。办公室的小宋说她没来上班。杨为健急了,骑着自行车溜溜儿找了一天没找着。
黄昏的时候,杨为健回来了,向老太太汇报,说古城找遍了,没七凤的影儿。老太太急了,说:“她能上哪儿去了呢?”
杨为健又推着自行车要走,说:“我再去找找。”黑虎噌地跳上车后坐说:“爸,我也去!”
杨为健骑着自行车,载着黑虎在城郊马兰河边找到了七凤。其时,七凤正坐在河边一棵柳树下,呆呆地看着河水出神儿。黑虎喊了声“妈”,扑进七凤的怀里。
七凤搂着黑虎,摸着儿子的头,两眼还是呆呆地看着河水。
杨为健说:“你说你这一天都跑哪儿去了?单位没有,下属单位也找不着。要把人急死了!老太太都稳不住神儿了。”
“我不会去死的,这点你放心。”
“咱别说气话好不好?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我再怎么不叫玩意儿,只要是合情合理的,叫我干什么都行。说话!”
“我想好了,真的要跟你好好说说了。”
杨为健对黑虎说:“我子,到那边玩儿去,我跟你妈有话说。”黑虎懂事地点点头,跑到草地上,坐在那儿远远地望着他俩。
杨为健说:“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卫平要来是不是?行,来吧,虽说我不能热烈欢迎,但也不会摔鼻子摔脸。人都在进步,有些事我会慢慢想开的。”
“他已经来了。”
“那好啊,请家里坐坐,我烧几个菜,好好喝一壶。还真想见见他,看他长什么模样。”
“又走了。”
“这可不大好吧?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大气。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再怎么说我是一家之主啊。”
“杨为健,那我就告诉你他的实情吧。不错,他前两天突然来了,说要看看孩子,还说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临走留给孩子五万块钱。可是我万没想到,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他怎么了?”杨为健眼睛一亮,“抛弃了你?”他简直有点兴奋了,“怎么能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小白脸儿靠不住,自己有老婆还玩他妈的婚外恋……”
“你闭嘴!”
“好好好,闭嘴,闭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受。遇到这样的事谁心里能好受?他把你晃了,一晃多少年。现在又跑了,你怎么能不伤心?把钱给他寄回去,咱穷,可穷得有志气!我早就说过,这样的白眼狼你得提防着点儿,可你就是不听,还信来信往的,那个痴情啊。媳妇儿,没事儿,对于你的遭遇我表示深切地慰问。好了,现在我要振作起来,找工作去,挣大钱去!我没什么心事了,要使出浑身十八般武艺,让咱们家富起来,让我幸福起来,让你……”瞅了瞅七凤,“你怎么还哭啊?”
七凤说实话了:“他还在讷河林场,得了骨癌,父母过世了,妻子也在前些年出车祸死了。他知道自己得了病后把房子卖了,把钱留给了孩子。他现在无依无靠,太惨了。”
杨为健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七凤:“你想怎么办?”
“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我?这是你的事问我干什么?也好,咱是夫妻,我应该发表一下意见。这样吧,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咱给他寄点钱去,我前些年那些工作服也给他寄去,虽说油渍麻花的,可冬天也能挡挡风寒。”
“不,我想把他接过来。”
杨为健差点儿跳起来:“你说什么?”
“我想把他接过来!”
“哦,接到敬老院?可以商量。”
“我要把他接到家里来。”
“什么?我们三个人一起住?”
七凤点点头。杨为健嘿嘿冷笑着说:“哦,要是那样你们家三口可是真团圆了。好啊,来吧。不过你得先把我给杀了!要么你给我吃点药,让我先傻了,要么……对了,你不是会点功夫吗?给我来个双风灌耳,剜了我的双眼,让我又聋又瞎!没那事儿,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他来了你让我怎么活?还给不给我一点活人的面子?和你没说的!”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听雨楼老初家在老太太屋里召开内阁会议。炕上,大凤、三凤、四凤、五凤、六凤围坐在老太太跟前嗑瓜子。按照惯例,七凤不能参加会议。
老太太倚在背垛上眯着眼睛打盹儿。大凤凑到老太太跟前说:“妈,齐了,开会吧?您要是精神头儿不济我就先开个头?”
老太太没睁眼,喃喃道:“你说怪不怪事儿,老七那年从北大荒回来,说青年点的鹅饿得飞走了,他们追了三四里地也没追上。天底下哪有这事儿,鹅再怎么饿也不能飞啊,老七唬我。飞的不是家鹅,是天鹅吧?”
大凤摇了摇头,冲妹妹们眨眨眼,说:“妈,人齐了,开会吧。”老太太还在喃喃自语:“那鹅怎么能飞走了呢?老大,我脑子浑浆浆的,今天这个会你就代我主持吧,我听着就行了。”
大凤三让徐州:“妈,这怎么能行呢?今天研究的这可是大事,我只能开个头,会议还得您把着。”又冲大伙说,“大伙说是不是?”妹妹们都点头称是。
老太太坚持:“你就主持吧。”大凤说:“妈,别开玩笑了,虽说我岁数不小了,可在您面前还嫩着呢。我可把不住这个舵。要是把不住,这会就能开得一溜邪气,到时候收也收不回来了,那问题可就严重了。大伙说是不是?”
妹妹们又点头称是。
老太太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我操劳?这样吧,你先主持一下看,呆会儿我脑子好使了就接着主持,要是脑子还不好使,这重担可就落在你身上了。老大,别磨蹭了,开会吧。”
大凤见时机成熟了,不再推让:“那好吧,咱妈最近脑子不大好,可能这种情况还能持续一段时间,也可能……以后就这样吧,有个大事小情开个会什么的,我就代咱妈主持了。”清了清嗓子,两腿一盘,端坐起来,“今天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就时第七要把黑虎的亲爹接到家里住的问题。这可是个大事。大家还记得吧,那年老七从北大荒怀着孩子回来,惹了个大事,今天又惹了个大事。大家发表一下意见。老五,每回开会你都是打头炮,先说吧。”
五凤忙摆手说:“我可不说。成天叫生意忙得晕头转向,没工夫想这事儿。愿怎么着怎么着,我听着就是了。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一会儿还有大批客人来呢,约好了的。”大凤不乐意了:“你的事大还是家里的事大?”
五凤抹搭着眼皮儿:“当然是我的事大了。老七都这个岁数了,什么事不明白?人家还是市里的干部,咱能研究人家?开的什么会啊?提个建议,散会吧。”
大凤火了:“老五你要干什么?你说了算了是不是?这是家里,不是你的洗脚房!这个规矩谁也改不了。妈,是不是?”老太太眯着眼睛没说话。
大凤见五凤不开口,又说:“好,你先想着,老三你说两句?”三凤两眼一瞪:“她忙我不忙啊?现在工商局、卫生局正在清理美容院呢,我得赶紧做做准备,一旦叫他们取缔了,我还怎么挣钱?我说句话就走:我看咱们的家庭会以后取消得了,开也没有用。前些年还有点用,决定的事都得执行,这两年定下的事谁执行了?谁能管了谁?这会早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大姐,对不起了,我请个假,得先走。”说着下了炕,穿上鞋跑了。
大凤在后边跺着脚喊:“老三,你给我回来!”五凤也下了炕,穿上鞋,说:“我也得走了。”
大凤一把抓住她:“你不能走。会还没开就跑好俩,回炕上去!”五凤把大凤推了个趔趄:“拉倒吧你,拿着鸡毛当令箭,该我屁事!”也咚咚咚地跑了。四凤、六凤也下了炕,向大凤请假。
大凤彻底火了,拍着炕沿喝道:“干什么你们!我头一次主持会,你们一点面子都不给。怎么着?看人下菜碟啊?还镇不住你们了!一个个都等着,包括老三、老五,下次开会我一个个收拾!”四凤、六凤嬉皮笑脸地跑了。
大凤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跑下楼,气得一腚坐在当屋的太师椅上呼呼直喘,两眼幽幽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倚在背垛上,打着匀溜溜的呼噜睡着了。
大凤悄悄地上了炕,跪在老太太跟前仔细端量着她的脸,侧着耳朵听她打出的呼噜声,轻轻地呼唤:“妈,还睡呢?”老太太继续打着绵长的呼噜。
“妈,真睡着了吗?散会了。”
老太太打了一个愣怔醒了,揉揉眼睛说:“天亮了?”
“散——会——了!”
“这么快?”
“妈,大闺女坐不住金銮殿,人家不听咱的。”
“反天了,敢不听你的!”
“妈,我怎么镇不住她们?您教我两手儿呗。”
“这不是教的事儿。我说你还年轻嘛,你就是不信。着什么急啊?就是岁数的事儿,等你满脸是褶儿拄上棍子的时候就有身份了,到那时候哪个敢不听你的?人老了,抽抽成肉干儿了,可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老姜为什么辣?那辣劲儿是年月熬出来的,你砸摸咂摸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太太的话多有哲理!可大凤硬是没听出味儿来,还兀自嘟囔:“那还得等多少年啊?”
老太太挥了挥手说:“所以说你别着急,慢慢来嘛。回屋吧,我还想再睡个回笼觉。”
大凤退了朝,见七凤还站在门口等裁决。七凤说:“大姐,妈怎么说的?”
“妈老糊涂了,能说什么?还得再开个会,你等信儿吧。”
“大姐,不管怎么定我都要把卫平接来,之所以在这儿等了半天,是不想破坏咱家的规矩,也不想伤咱妈的心。既然没有结论,那我走了,别怪我不打招呼!”七凤说罢转身就走。
“老七,你站住!”
七凤回过头来说:“大姐,你不用使威风了,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老七,咱妈糊涂了,可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你住在听雨楼就得听话。黑虎的亲爹不能接回来,他要是住进听雨楼就乱套了。你小吗?也是处级干部了,他来了算怎么回事儿?你还要不要你的前途了?又犯痴病了是不是?”
七凤没理睬大姐的规劝,也没把她的权威当回事儿,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晚上,七凤家冷战还在继续。老太太拎着饭屉下楼来到七凤家。老人家开会时脑子犯糊涂,这阵子脑子清亮,今晚要唱一出《辕门射戟》。
杨为健坐在桌子前不要命地鼓烟,东风吹,战鼓擂,咱家到底谁怕谁;七凤站在窗前,望飞雪满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
老太太提着饭屉进了屋,见此情此景此男此女,哑然失笑,把饭屉放到桌子上,把一碟碟饭菜摆好,朗声说:“吃饭,不管什么事儿先吃饭,要打架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来,都坐下,我也没吃,一块儿吃。小杨,我还想和你喝两盅儿呢,给我个面子。”杨为健乖乖地坐到桌前,斟了三盅酒。
老太太坐下,呵斥七凤:“你勾勾个小脸儿站在那里干什么?像个七仙女似的,还得三拜四请啊?过来坐下,吃饭!你站在那里使拗没用,不管有什么事得坐下来说话,把话掰碎了,搓细了,分出溜儿来,捋出理儿来,那样才能解决问题。”七凤站着没动。
老太太一拍桌子放了高声:“怎么着?没听见是不是?还想一条道儿走到黑是不是?那年你从北大荒回来就不说话,就拗,就眼睁睁地往火炕里跳。多少年了,都当了干部了,还是没有长进!看来你是个心里使横不讲理的主儿。坐下,有理讲理有话说话。你要是理也不讲话也不说,那就是耍埋汰!老七女婿,你和这样的人过了这么些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难为你喽!这回我可明白了,这把手没理,理都在你手里,来来来,咱娘儿俩喝!”
杨为健一贯见好就收,他知道,听雨楼是初家的一亩三分地儿,做出姿态:“妈,我也有错,我不该……”老太太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没错。孩子,这回我可是亲眼看到了谁是拗种。她愿站就站着。站能站出学问来?站就能把问题解决了?看她能站出多大的章程。来,喝!”
杨为健端起酒盅,瞅了眼七凤,说:“七凤,吃饭吧。”老太太说:“不管她,这饭菜是我给你做的,没她的份儿!”杨为健对七凤难舍真情:“她一天没吃饭了。”
老太太要三娘教子:“饿死拉倒,饿死一个少一个,饿死一个少我一份心思。老七女婿,你说说,她还念过大学,还当着处级干部,就这水平?四五六不懂!她为什么不敢坐在这儿和你说?说不出口,没理!有理能不说吗?老七女婿,亏你心眼儿好,不和她一般见识。我养的闺女知道小名叫什么,要不是你,谁能和她过到现在?早就卷铺盖卷儿走人了!”
七凤抗不住老太太的聒噪,说:“妈,我的事您别管。”老太太抓理一抓一个准儿:“你的事儿?你的事儿我才不稀管呢,八抬大轿抬着我都不来管!你说话有没有点水平?还你的事儿,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吗?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两个巴掌才能拍出一个响,这理儿你不知道?呸!咱们政府怎么选了你这样的干活,活生生的一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七凤认为自己是前清的秀才遇到了国民党的兵,有理也说不清,索性一屁股坐到桌前,说:“那你说吧,我听着。”
老太太做事汤水儿不漏,征求杨为健的意见:“老七女婿,那我就说两句?咸了淡了你可别挑剔。”杨为健说:“您说吧,我愿听您说话,您说话公平。”
老太太先铺垫铺垫:“老七女婿,咱俩先喝盅酒。打从你搬进听雨楼——不,打从你和老七认识、结婚直到现在,咱俩还没坐一块儿正儿八经地吃顿饭,喝口小酒儿,来,喝!”
二人碰杯。老太太一饮而尽。
老太太喝了酒,抹抹嘴说:“老七女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对老七有恩。”杨为健忙摆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不,要说,人不能忘事儿。那年老七从北大荒回来,那是什么条件?可你不嫌不弃收留了她娘儿俩,这事儿我一辈子忘不了,死也忘不了!我虽说和你话少了点儿,可这心里从来都是高看你一眼。为什么?”
“您觉得我心眼儿还行。”
“岂止!”老太太道,“你心地善良,高贵,眼里见不得别人受苦受难,眼泪专为这些人流的,这我都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品了,你自小没有父母,知道受苦受难没人理是什么滋味儿,知道在苦海里挣扎是多么不容易,也知道伸出手来求人救一把反让人拿棍子打了是怎么流泪的。”听老太太这么说,杨为健的眼睛湿润了,悄悄地擦擦眼泪。
老太太又喝了口酒,接着说:“再说老七,一个明白人偏偏做些不明不白的事,她是蹦出火海又眼睁睁地跳进苦海,一身傻气。黑虎的亲爹来了怎么办?你们三个人怎么处?还有,小老爷们儿怎么办?她都想过了吗?事情就那么简单吗?老七女婿,你想得不对吗?不周全吗?我看想得对。请神容易送神难,是不是?老七女婿,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你也说说。”
杨为健低头不语,道理让老太太都说透了,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老七,你呢?”
七凤沉默,也不说话。母亲的话自有她的道理,的确难以反驳。她知道,当情感和伦理打架的时候,情感总是要处于下风的。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这事儿你是非办不可了。老七女婿,她从小肚子里长牙,认准了的道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年我就没把她拉回来。我这个当妈的在那八个闺女面前说一不二,单单在她面前成了摆设,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啊!我说不要她怀的孩子,她就能挺着大肚子回北大荒,还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这把手,逼急了眼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搅个惊天动地。说句实话,我和她说话心里也挺发怵。你啊,做两手儿准备吧!”
杨为健说:“我也没说就是不让卫平来,这两天不是一直在商量嘛。我这个人心挺软,就冲卫平得了绝症还把房子卖了钱给了黑虎,也不能把他推出去。我知道,他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过,我这心里乱糟糟的。”
“老七女婿,我没有看错你!”老太太似乎被杨为健的诚意感动了,两行混浊的泪水滚下脸颊。见老太太哭了,杨为健心里一酸,声音哽咽了:“妈,别这样,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样叫当小的心里不好受。别哭了。”七凤也哭了。
老太太擦了把眼泪说:“叫你们笑话了。我这眼泪是装在心里的金豆子,今天哭了,为什么?高兴啊!我没看错人,老七女婿,能感动我的人可不大多啊,你把我感动了。现在的人都认钱去了,还有几个热心肠子的?还有几个有这样好的心眼儿?这事儿要是撂在我身上也得想它十天半个月的。可你呢?一张口就应承了。你是个爷们儿!现在爷们儿不多了。来,我敬你一盅,咱娘儿俩连干三盅!”
老太太站起来,双手端着酒盅给杨为健敬酒。杨为健慌忙站起来,激动地说:“妈,您别这样,我可承受不起。您坐下。”
老太太一仰脖儿把酒干了,说:“老七女婿,我敬重你!”杨为健也举起酒盅,说:“妈,我也敬重您!”说罢,一饮而尽。
老太太坐下,眼里又涌出泪水。
“妈,您又怎么了?”
老太太抽搭着鼻子说:“我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像清明节的小雨似的,就是止不住。喝多了,老了!我在想什么呢?想黑虎的亲爹啊。多可怜啊,爹妈没了,媳妇死了,自己又得了绝症,谁能想到他在临不行的时候还把房子卖了,把钱给了黑虎,自己要去寻死!心肠多好啊,多爷们儿啊,这才叫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生,从娘胎里出来一声哭,死,滚落坟地一个跪响儿,多好的爷们儿!这样的爷们儿不多了。要我说,这样的人儿就该帮、该疼,就该接回家来,让他享几天人间的暖和气儿再走,要不太悲凉,让活着的人太难受了。这个时候对他再说三道四叫人笑话,那叫不长人肠子!”
老太太说着,一双眼睛突然变得像鹰隼,盯着杨为健:“老七女婿,我一气儿生了九个闺女,这辈子没窝囊死!可是老来老去的,净碰上些好爷们儿,一个个立地像座山,说起话来铮铮响,像洪钟大吕。这些爷们儿,个个肚子里装着小锅炉,咕嘟咕嘟热呼气儿直往我身上扑,我真是造化啊!”
杨为健彻底晕了:“妈,您放心,卫平来了我一定好好对待他!”老太太拉着杨为健的手,拍了又拍,站起来,什么话也再没说,走了。情况比她预想的要好,辕门说合,没用得上射戟。
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老太太上了回廊,走到二楼堂屋门口,刚要推门,背后有人叫她。老太太一惊,回过头来,见大凤站在廊柱后。
“是老五啊,吓了我一跳。大半夜的怎么还不睡?”老太太又糊涂了。
大凤过来,说:“好好看看我是谁!”
老太太眯着眼睛,左瞅右瞅,说:“谁啊?我这眼神儿不好使。”
“我,大凤。”
“啊,老大啊,怎么还不睡?”
“妈,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正睡着睡着,听见楼下有动静儿,有人儿在院里说话,下楼一看,没有人儿。睡吧。”
七凤来到讷河林场,费尽周折才找到了卫平蜗居的小木屋。屋子光线很暗。七凤进了屋子,揉了揉眼睛,发现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轮椅上,头发长长的,披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
七凤断不准,轻声召唤了一声:“卫平。”那个人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
“卫平!”七凤大声呼喊。那个人一动不动。
七凤悄悄地走过去,她站到那个人的面前,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卫平!他的头发长长的,胡子长长的,颧骨像刀削似的,瘦得厉害。
“卫平啊!”七凤哭着,紧紧地抱住他,哽咽道,“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啊!走,跟我回家,跟我回家吧。”卫平面无表情地看着七凤,不说一句话。一个满肚子话然而将死的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
七凤涕泪横流:“卫平,你怎么了?你跟我说话,跟我回家,有我就有你,我绝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你听见了吗?你听没听见?”卫平还是面无表情。
啪的一声,七凤给了卫平一个耳光:“你说话,给我说话!你死了吗?你没死!我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就是要接你回家,侍候你,把你的病治好。我和杨为健说好了,他欢迎你回去,你给我起来!”卫平怔怔地看着七凤。
“卫平,你不能死在这儿,我不能让你死在这儿!你不想看我是不是?你想不想看孩子?想不想?你说话!”卫平突然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七凤的手,把头埋在她的胸前,无声地哭了。
七凤紧紧地搂着卫平,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待情绪稳定下来后,七凤动手把小木屋好一顿收拾,给卫平把胡子刮了,还给他理了发。
卫平对七凤说,能在临死前见她一面已经很知足了,撵她早些回去。七凤不答应,坚持带他一起回去。
卫平说:“不,我坚决不跟你去,我就死在这里,没什么可商量的。”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我就这样!”
七凤情绪激动了:“卫平,有必要吗?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你高洁?自尊?英雄?你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咱们俩之间这都没必要。你应该活着。告诉你我来干什么,我不想让你皱着眉头痛苦地死去,要让你有个家,就是有那么一天,也要让你舒展着眉头睡去。你听明白了吗?那样我才会无怨无悔。你必须跟我回去,由不得你说不。”
“跟你回去我会更难受的。”
“可你这样让我们俩都难受。我不希望我认识你是个错误。难道你的心胸比杨为健还狭窄吗?你太叫我失望!”七凤说着背起卫平走出小木屋,走上林间小路,走上火车,走回古城。
而这时候,杨为健已经在自己家清理好一间小屋,搭起一张新床,新床四周还拉着布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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