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古斯塔夫福楼拜 Gustave Flaubert最新章节-免费小说-全文免费阅读-古斯塔夫福楼拜 Gustave Flaubert作品-小说大全-七猫免费小说-七猫中文网

第二章
书名: 包法利夫人 周译 作者: 古斯塔夫.福楼拜 Gustave Flaubert 本章字数: 4072 更新时间:

爱玛先下车,接着是费莉茜黛、勒侯先生和奶妈,夏尔天色一暗就睡着了,这会儿只得把他从车厢旮旯里喊醒。

奥梅上前自我介绍;他向夫人表示敬意,和先生也寒暄了几句,说自己愿竭诚为他们效劳,最后又神情恳切地说明,原本该由他妻子前来恭候,适逢她有事外出,所以他就冒昧来了。

包法利夫人进了厨房,来到火炉跟前。她在膝盖处起双手拎起长裙,正好露出足踝,然后抬起一只穿着高帮黑皮鞋的脚,从缓缓翻转的烤羊腿上面伸向炉火。那蓬火烧得正旺,强烈的光线钻进长裙的纬纱,渗入白皙皮肤上匀细的孔,甚至透过她时时眨动着的眼睑。每当一阵风从半开的门里吹进,就有一红光掠过她的全身。

壁炉的另一头,有个金黄头发的年轻人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这位莱昂·迪皮伊先生(他是金狮客栈的第二位包饭客人)在吉约曼先生的事务所里当书记员,他在永镇住得都发腻了,所以有意迟些来用餐,盼着能遇上个投宿的旅客,晚上好聊聊天。有些日子活儿完了,不知干什么好,就只得准点来这儿,从喝汤到吃干酪,一直跟比内面对面,好生不自在。因此,女掌柜提议他陪新来的客人一起进餐,他马上欣然同意,于是大家步入堂厅,勒弗朗索瓦太太已经很体面地在餐桌上摆好了四副餐具。

奥梅请求允许他戴着那顶希腊便帽,为的是怕得鼻炎。

随后,他转身对着邻座的女客人说:

“夫人想必有些累了吧?咱们的燕子颠起来可真够呛!”

“您说得对,”爱玛回答说.“不过迁居总让我觉得挺开心.我喜欢换换地方。”

“老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书记员叹口气,“可真没劲!”

“要是您也像我一样,”夏尔说, “一天到晚都得骑着马……”

“而我觉得,那才叫有意思呢,”莱昂朝着包法利夫人说;随即又补上一句, “可也得要能这么做。”

“再,”药剂师说道,“在咱们这地区行医,不会太受累的;因为这儿的道路都能通马车,一般来说,诊金也相当可观,那些庄户人家手头都挺宽裕。就病症而言,除了肠炎、气管炎、胆道感染等等,收割季节偶尔还会出现些间歇热病例.但总的来说,情况都不严重,没有什么特别要交代的,只不过瘰疬病人很多,这想必跟农家卫生状况太差有关。喔!您会发现有许多偏见有待纠正,包法利先生,您按科学所作的种种努力,无时无刻不会在顽固的陈规陋习面前碰壁,因为人们还是宁愿求助于九日经、圣物和本堂神甫,也不肯爽爽快快地来看医生或者找药剂师。然而,这儿的气候,说实在的,确实不错,这个镇上还数得出好几个九十岁的寿星呢。气温计(我定时进行观察)冬天只降到四度,大暑天呢,至多在摄氏二十五到三十度之间,换算成列氏注不会超过二十四度,折合成华氏(英国温标)就是五十四度,不会更高了!——要呢,咱们这是一方面靠阿盖依森林挡住了北风,另一方面靠圣让山坡挡住了西风,不过,河流在蒸发水汽,原野上又有那么些牲畜,您知道,它们呼出大量的氨气,也就是氮、氢和氧(不,只有氮和氢),这样就形成了一股热气,这股热气促使地面腐殖土中的水分蒸发,又跟各种各样的挥发物混合在一起,形成——怎么说呢—一形成一团暑气,然后,一旦大气层里有电荷存在,立马跟散布在大气中的这些电荷相结合,久而久之,就会像热带地区那样,生成有害健康的疫气.-可是这股热气,话又要说回来,刚好在它过来,或者在它原本要过来的方向,也就是南面的方向,被东南风削弱了,这种东南风经过塞纳河上方时变得凉爽起来,有时骤然间吹拂到这一带,就像来自俄罗斯的.凉风!”

“这儿附近总该有些地方可以散散步吧?”包法利夫人接着前面的话茬对年轻人说。

“喔!很少,”他回答说。“有个地方,我们都管它叫牧场,在森林边缘的山坡顶上。有时候我星期天上那儿去,手里拿着本书,眺望远处的落日。”

“我觉得再没有比落日更美的景色了,”她接口说,“不过最好要在海边看。”

“哦!我爱大海,”莱昂先生说。

“而且,”包法利夫人继续往下说, “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方,思绪会更自由自在地翱翔,凝望浩淼的大海,会让您的灵魂得到升华,会让您领悟到什么叫天地无涯和理想境界,您难道不觉得是这样吗?”

“山区的景色也是这样,”莱昂接口说。“我有个表兄去年到瑞士旅游,回来以后对我说,不到那儿简直无法想象,那儿的湖多有诗意,那儿的瀑布多么迷人,冰川又多么蔚为大观。那儿有高大挺拔的松树,巍然屹立在湍流中央,有悬在千仞峭壁上的小木屋,往下望去,从云雾散处看得见底下的河谷。这样的景观自然会叫人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祈祷上苍,欣喜激动难以自己!难怪有位著名的音乐家,每当要激发自己想象的时候,总爱面对壮丽的景色弹琴呢。”

“您会音乐?”她问道。

“不会,可是挺喜欢,”他回答。

“喔!别听他的,包法利夫人,”奥梅俯身在餐盆上插嘴说, “他这纯粹是谦虚。——喏,老弟!那天您在自己房间里唱《守护天使》,唱得简直妙不可言。我在配药室听得清清楚楚;那个抑扬顿挫呀,跟真正的演员没什么两样。”

原来莱昂寄宿在药房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往T去就是广场。听到房东这样夸自己,他脸都红了,而药房老板这时已经转过身去朝着医生,一五一十地向他介绍永镇的大户人家。他讲了些掌故逸闻,列数各户人家的底细。公证人的家产至今没人确9J知晓,而迪瓦施家的入架子特大。

爱玛又开口说道:

“您喜欢什么音乐?”

“哦!德国音乐,那种引入遐想的音乐。”

“您过意大利歌剧吗?”

“还没有.不过明年我要在巴黎住一阵,去念完法律课程,那时候就有机会看了。”

“刚才,”药剂师说, “我有幸向您先生谈起那个卷铺盖跑路的倒霉蛋亚诺达,他特爱鼓捣,所以待会儿您会看到,你们住的是全永镇最舒服的房子。对一位医生,它有个特别方便的地方,就是那扇通巷子的边门,有人进出没人看得见。此外还有适宜家居的种种设施:洗濯间,带配膳间的厨房,会客室,水果储藏室,等等等等。这家伙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他雇人在花园尽头靠河边搭了座凉棚,就为夏天好在那儿喝啤酒,要是夫人喜欢园艺的话,完全可以……”

“内人在这方面不大有兴趣,”夏尔说; “尽管大家都劝她要多活动,可她就是喜欢整天待在屋里看书。”

“我也一样,”莱昂接口说,“到了晚上,屋外的风吹得窗子直响,屋里点着灯,这时候坐在火炉边上,手里拿着书,真是再美不过了……”

“可不是?”她说,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他。

“你什么也不去想,”他继续往下说, “时光一小时一小时地流淌过去.你端坐不动,在恍如身临其境的异国他乡神游,你的思绪跟小说交织在一起,忘情于淋漓尽致的细节描写,或是沉浸在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之中。你的思绪跟里面的人物融为一体,只觉得他们的躯壳里跳动着的是自己的心。”

“是这样!是这样!”她说。

“您有没有这种情形,”莱昂说, “有时候在书里会碰到一个您也曾经有过的想法,或者某个来自记忆深处的变得模糊的形象,而且仿佛把您最微妙的情感整个儿都展现了出来似的?”

“我有过这种体验,”她回答说。

“就为这个缘故,”他, “我格外喜欢诗人。我觉得诗比散文更让人感动,更催人泪下。”

“可是时间久了也会叫人腻味,”爱玛说, “现在我正好相反,就爱看那些让人提心吊胆,非一口气把它看完的故事。我讨厌平平庸庸的主人公,讨厌不死不活的感情,它们跟周围的生活太相像了。”

“说的是,”书记员说, “这些作品无法打动人的心灵,依我看,它们恰恰是背离了艺术的宗旨。生活中的幻想一个个在破灭,而在这中间,要是能不时回想起那些高尚的情操、纯真的情感和幸福的图景,那有多甜蜜呵。至于我,生活在这儿,远离社交圈子,看书就是我唯一的消遭了,不过在永镇书少得可怜!”

“想必就跟托斯特一样,”爱玛说, “所以我总托一家书铺去预订新书。”

“如果夫人肯赏脸的话,”药剂师刚好听见了最后这几句话,于是说道,“我的藏书随时可供披览,其中都是名家的作品:伏尔泰,卢梭,德利尔注,瓦尔特·司各特,《专栏回声》,等等等等,此外我还要收到好些报刊,其中《鲁昂灯塔报》是天天送来的,我是该报在比希,福日、新堡和永镇附近这一地区的通讯员,所以沾了点光。”

这顿饭,吃了总有两个半钟头了,因为女仆阿泰米兹心不在焉地趿拉着那双粗布条编的鞋子,一道一道地上着菜,每回总是丢三落四的,人家关照的话压根儿没听进去,非把台球室的门罅开一点,让门闩去撞墙壁不可。

莱昂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知不觉地把一只脚搁在了包法利夫人坐椅的横档上。她围着一条小巧的蓝绸领带,像皱领那般托住打裥的直筒农领;随着头部的动作,下半截脸蛋儿时而被衣领遮住,时而妩媚地露在外面。就这样,趁夏尔和药房老板聊天的当口,他俩挨近坐着,海阔天空地谈了起来,可谈着谈着话题总离不开他们共同感兴趣的既定中心。巴黎的节目,小说的题目,时新的四对舞,还有他们所不熟悉的社交圈,她在那儿生活过的托斯特,他俩眼下所在的永镇,兴之所至,无所不谈,直谈到晚饭吃罢。

上咖啡时,费莉茜黛到新宅去收拾房间,不多一会儿宾客也离座准备动身了。勒弗朗索瓦太太在熄灭的炉火跟前打盹儿,马厩伙计一手提着灯,等着送包法利夫妇到他们的府上去。他的红头发里沾着草秸,左腿一瘸一拐的。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本堂神甫先生的伞,大家就上路了。

小镇在沉睡。菜市场的柱子投下长长的影子。大地一片灰蒙蒙的,犹如夏口的夜晚。

不过,医生的住宅离客栈只有五十步之遥,几乎才一会儿工夫,就得互道晚安,各自分手了。

刚进前厅,爱玛就感到一股生石膏的凉意骤然袭,就像有件湿衣裳搭在了肩上似的。墙壁是新粉的,木头楼梯嘎吱嘎吱作响。走进二楼卧室,只见一片灰白的光线从没挂窗帘的窗子里射将进来,望出去依稀能看见屋外的树梢和远处的原野,沿着河道,雾气在月光下冉冉升起,影影绰绰的笼罩在原野上。屋子里凌乱不堪的搁着衣柜的抽屉,大大小小的瓶子,挂帐幔的金属杆,镀金的小棒,床垫堆在扶手椅上,铜盆放在地板上,——运家具的那两个家伙,把东西一股脑儿撂下,就不管了。

她这已经是第四次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了。第一次是进修道院的那天,第二次是到托斯特的当晚,第三次是在沃比萨尔,第四次就是这一次。每一次似乎都意味着她生活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她相信换了地方,情况自然也会改观,而既然已成过去的那段生活情况挺糟,想必等在前面的会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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